兵祸

作者:猫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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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不让扯下两截袖子撕作布条,草草处理了伤口,歇息半宿方能走动,他心里惦挂着杀井关的兄弟们,就算知道经此一战能生还的人寥寥无几,仍然想着要回去,可在这破败村落里,远近无人,方向难辨,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处走,只能凭着感觉摸索。

      村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陆不让便顺着林道往里深入,行不出许里,忽听前方大树后流水声淙淙,绕过去一看,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对岸有座茅草屋,屋前是片菜地,外围一圈篱笆,虽过春融时节,土地依旧干硬,还没长出新苗,只稀稀拉拉散布着丛丛杂草,一群肥鸡在田头悠哉的踱来踱去。

      陆不让用手抄水喝了几口,忽觉腹中空空荡荡,甚是饥饿,便想到那户人家讨些吃食顺便问个路,只见他脱了上衣拴扎在腰间,双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会儿,扑咚跳下水去,一口气游到对面,拧干衣裳擦身。臂上的箭伤较深,被凉水一冲,又渗出血来,他也不管,径往那草屋走去。

      这天寒水冷,陆不让浑身湿漉漉的,被风一吹直打激灵,到近处喊了几回,半天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想是主人不在家,便自行越过篱笆拐到后院,恰见晾衣绳上担着几件老旧的麻衣,便取下来换在身上,又在灶堂里找到一把火镰子和柴刀,回到前院捉了只小母鸡,左右张望片刻,翻出篱笆墙,顺着河岸往远处又疾奔里许才停步喘息。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朗月悬空,陆不让用刀剖了母鸡的肚子,将内脏淘洗干净,拔了毛,捡了根硬枝子头尾一串,找到一处干燥的土地,拾些干枝枯草来生了火,将母鸡放在火上烤了起来,不出一会儿,便烤得皮上吱吱冒油,陆不让闻到肉香,口水在嘴巴里直打转,等不到烤熟便撕下一只鸡腿,刚要啃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咂嘴,道:“啧啧,堂堂一汉子,却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陆不让吃了一惊,怎么背后有人来,竟全然没注意到,急忙先把鸡腿塞进嘴里,再回头,见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大爷,这大爷身材魁梧,粗手大脚,着身灰袄,腰间挂一对斧头,背上负一担柴禾,看样子是这林里的樵夫。

      陆不让一面盯着他一面风卷残云的啃完鸡腿,咬着骨头问道:“你谁?”

      老大爷把柴禾放在脚边,指着他手里的烤鸡,道:“你吃了我的鸡。”又把手指移到他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还拿了我的东西,怎的还问我是谁?”

      陆不让瞅瞅他又瞧瞧手里的鸡,偏头吐了骨头,双手捧着大嚼特嚼,片刻间将整只烤鸡吃得干干净净,随手扔了骨架,抹把油嘴,拍了拍肚皮,往地上一瘫,吐着气说道:“俺光杆儿一条,没钱赔你的鸡,不过人在这里,你想咋打就咋打吧,最后给俺留口气就成。”

      老大爷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坐在火堆前,说道:“倒是个爽快人,我看你手脚俱全,为何落魄至此?”

      陆不让双眉紧皱,闭眼不答,老大爷看了他一会儿,扶着胡须又道:“莫非是那白陀城的败兵逃亡而来?”

      陆不让闻言惊起,“您老咋知道?”

      老大爷摇着头指了指他:“近日白陀被鬼戎攻破,我见你身上带伤尤行动敏捷,故疑为残兵。”

      陆不让“啊”了一声,弹身直起,这猛然一用力,竟把腿上的箭伤又崩裂,他忍痛问道:“白陀怎会失守?守军主力仍在城内,后备粮草至少可再撑半年!”

      老大爷抚须道:“敌军虚占河东郡,实于半路埋伏,截杀援军大将莫沛,悬首示众以乱我军心,白陀守兵士气低落、毫无战意,遂开城门降敌。”

      陆不让愕然无语,想起莫沛临行前的叮嘱,想起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告诫,心中悔恨难当,胸口一阵剧烈悲恸,忽然眼前发黑,只觉丹田处热流上涌,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俯身跌倒。

      老大爷见状,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见他鼻翼扇动,喘息甚剧,先抚摸他的心口,再捉腕把脉,惊道:“他怎会有此脉象?若不及时调理,只怕性命堪忧!”

      说着扫灭篝火,将陆不让扛在肩上,另一手提起柴禾,屈膝一跳,竟纵上梢头,足踏树枝朝远处腾跃,速度之迅捷好像灵猴攀飞,又如飞燕掠空,不多时就回到那座小草屋前。

      那大爷把柴禾丢在前院,推门进屋,将陆不让背上面下的放在炕上,指点他肩背和脊中三大穴道,顺着背上的经脉由上轻推至下,这手法与陆不让对萧侠所施展的推拿术如出一辙。

      待到陆不让呼吸平稳后,那大爷方才住手,将他翻了个身,打桶水来为他清洗伤口,敷了些草药,再换上干净的绷带包扎。

      陆不让就这么昏睡了一夜,梦里血光交织,无数震天的喊杀声和凄惨的哀嚎不时回绕在耳边,但他什么也看不到,无论怎么追怎么赶也无法摆脱缭绕身周的那片红雾,兀自焦急之时,忽然前方亮光一闪,迷雾在刹那间被晕染成一片金灿灿的海洋。

      陆不让微掀眼皮,先看到圆木架成的屋顶,再转动头颈——毛毡、矮柜、石炉……依次进入视线,由于门窗大开,一看外面的景色便知道这是人老大爷的家。

      此时天色明朗,陆不让以为是自己太累,才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会儿阳光透窗而入,他倦意未消,被这么一照又懒懒的阖上双眼,迷迷糊糊之中,老大爷的话募然响起来——白陀失守、莫沛被杀!

      这噩耗有如尖锥一般狠狠扎入陆不让的脑中,让他猛然惊醒,噌的跳下床来想也不想就要往门外冲。

      那老大爷正巧捧着碗朝里走,见他迎面撞来,偏身闪到门里,伸脚一挑,便将他勾了个倒栽葱,笑呵呵问道:“小子欲往何处去呀?”

      陆不让摔这一跤,只跌的满眼冒金星,换做平常早破口大骂了,但这回一来偷了人家的东西理亏在先,二来这老大爷忒厚道,没把他一人丢在山林里,更重要的是,总算见着个活人,可以问路了。

      于是他爬起来甩了甩头,半跪着拱手问道:“不瞒大爷,俺正是白陀城的守军,在杀井关遭敌兵埋伏,遂败逃至此,却不慎迷失方向,还得麻烦您老人家给指指路,让俺早日回去。”

      老大爷把碗搁在桌子上,斜睨着他:“白陀城已失守,你既然败逃了,还回去作甚?”

      陆不让闷闷道:“至少……为兄弟们收尸……”

      老大爷仰头大笑,陆不让心想俺死兄弟,你还这么开心,不是幸灾乐祸么?当即怒火焚心,红着双眼瞪向他,狠狠问道:“有什么可笑!?”

      老大爷撩着胡须长叹一声:“我在笑你多此一举,敌人还会留着他们让你去收尸吗?”

      陆不让叫道:“收尸不成,俺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啥也不管!”

      老大爷连连摇头:“你瞧瞧你这幅狼狈相,浑身是伤,走路尚且不稳,眼下除了管你自个儿的小命,你还能管什么?还有何余力管?”

      陆不让无话可说,就算撑着一口气回去,也只能望着城头干瞪眼,只是他不甘,不甘心只这么看着,不甘心让大伙儿就这么枉死九泉,送命——他不怕,只怕空着双手无颜向兄弟们请罪。

      老大爷见他目光茫然,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心有不忍,走过去扶起他,宽慰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养好。”捧碗递上前,“这药汤对箭创刀伤极为有效,每日一饮辅以药草疗伤,不出三个月便能痊愈。”

      陆不让接过碗,一低头,才发现几处伤口均被包扎妥当,他与这老大爷素不相识,还偷了人家的东西,却得此照顾,心中既羞愧又感动,一口气喝了药汤,把碗放在一边,俯首道:“俺叫陆不让,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老大爷笑道:“老儿贱名温伯,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助你乃举手之劳,实担不起恩公二字啊。”

      陆不让道:“对俺而言,这举手之劳便是救命之恩,承蒙温伯不弃,俺自听凭使唤。”

      温伯道:“留你白吃白喝,怕你过意不去,这样吧,你看……”踱出门外,抬手指向后方一座山岗:“此地名为黄云里,正因那山上长有一种云松,针叶枝干皆呈青黄色,乃为上好的雕材,只是树皮坚硬,极难砍伐,待你伤势稍缓,替我去圻几段老根粗枝即可。”

      陆不让拍拍胸脯:“别说几段,只要您老需要,就是叫俺抬整棵树回来又有何难?”

      温伯只笑了一笑,拾起地上的碗径朝后院走去。

      淮王大军渡过湘河,先拿下扼守三州咽喉的郦阳,打开荆国门户,首战告捷,又乘胜直追,其势锐不可当,仅用了两个月便收复横跨七郡的朿州。穆歌知道淮王素有屠城的嗜好,于是在攻入朿州治所魏都之前到帐中谏言:“三郡本是我朝国土,自被侵夺,城中百姓多受荆人压榨,如今陛下南征,正是救民脱于水火之中……人心所归惟道义,平定天下,还需仰仗陛下神灵。”

      淮王哈哈一笑:“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劝朕莫为难城民吗?安南王,难道朕在你心里,便是那般残暴不仁?”

      穆歌垂头道:“臣不敢……”

      淮王下座绕着穆歌来回转了两圈,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有何不敢言?朕不否认有些手段的确过于严苛,但战争本就残酷,留情便是自找死路。”

      穆歌肃然道:“臣只闻,顺乎民心者昌盛,逆乎民心者灭亡,陛下自然不会想做亡国之君。”

      这话说的直接了当,口气也相当的不客气,两边将士都不由为穆歌捏了把汗。淮王双眼一眯,偏头注视良久,见穆歌始终将视线定在脚上,眉心微蹙,转而又舒展面容,在他肩上拍了两拍,凑近了低语:“凡事太讲原则,太重感情,亦是兵家大忌啊。”

      说罢转身回座,从案上拿起酒杯托至眼前,环视众将,朗声道:“安南王所言不差,三郡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我们南征的目的是收复失地,铲除荆国暴政,需与百姓秋毫无犯,违令者,下场便如此杯!”语毕将酒杯重重掷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帐中将士你望我我望你,都面露诧色,各在心中惊异这淮王啥时候转性,懂得体恤民情了?

      穆歌叹了口气,记得狄傅戎曾问过他是否非鸢王而不诚服,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说淮王仅凭一封真假不明的密诏取得王位,朝中大臣多有不信,只迫于强权不敢质疑,而淮王专横霸道,权欲心极重,只要稍加诱导即能使他步入歧途,成为众矢之的。只要他不得人心,臣民定然会期盼另择明主,到那时,三皇子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后继者。

      这意思便是要以淮王的逆乎民心换取鸢王的顺乎民心,也的确是最快捷也最有实效的路子,可同时,狄傅戎也知道穆歌做不来这缺德事,所以才要穆歌表个态,若有那个意思,觉得可行,那他狄傅戎愿意当这个恶人。

      原本穆歌还是有那么点动心的,但事实证明这是条死路,忠于鸢王是他个人的选择,而这份忠诚是建立在敌我相对的立场上,战争已经让无数生灵涂炭,那么在沙场之外,就不要再增加无辜的冤魂了吧。

      这意图是很好,但淮王到底是淮王,城是禁屠了但祭血旗是惯例,虽然放过了满城百姓但降兵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大军进驻魏都后,先斩郡守,悬尸东门,其妻儿老小尽皆诛杀,再于城外挖坑,八万降兵一律活埋。

      穆歌再去劝诫时被淮王一句话就堵了回来:“你能杀降,朕便不可?”大概在他看来百姓都是子民,兵将都是敌国的鹰爪,子民可留鹰爪则必须连根斩断。

      他却不知道穆歌向来只杀来犯者,尤以肆意侵害百姓的敌人为格杀对象,而眼下,说好听点是收复故土,说难听点就是抢人地盘,稳定民心那是为将来治理之便,但若是把兵士们的活路都断了,人家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那肯定宁可奋战到底。

      其实这道理,淮王不是不懂,只是他更顾忌叛兵乱兵这威胁,自己能打过去,人家当然也能打回来,所以那些摇摆不定的降兵他就压根没打算用。

      穆歌知道进言也没用,也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果然不出所料,后面的征途愈加困难,打到秦州治所韩广县的时候,县令刘阳宁斩独子也决意要与城共存亡。

      淮王恼羞成怒,一时忘了穆歌的告诫,攻下县城后纵兵厮杀劫掠。城破时,刘阳携母跳城楼自杀,众将无不肃然起敬,淮王却觉得这是在挑战他的君威,羞辱感使之疯狂,当即下令把刘阳和他老母的尸体乱刀剁成肉酱,丢入滚水煮熟再投喂野狗。

      此举激起当地城民的愤怒,群起而反抗,淮王煮尸是在气头上下的命令,事后也有些后悔,但民愤难平,这城就是打下来了也守不安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关门屠城,火烧民户。

      穆歌冷眼旁观,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然后走到淮王面前道:“陛下横渡湘河,扫荡青朿两州,已令荆人闻风丧胆,可是我们的军队长途跋涉,屡历大战,已疲惫不堪。收复故土还可以说民心所向,一旦打出三州,战势必然更加艰难,以我疲军攻敌强锐,恐不能胜。”

      淮王看着满城残垣断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便问:“那依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穆歌道:“让战士们得到充分的休息,蓄足粮草,再战不迟。”

      淮王举目遥望荆国都城的方向,长叹一声,决定回军,走之前一把火烧了韩广县,另设治所,将守军安排好,下令整军班师回朝。

      南征之后没多久,淮王又下旨,封余宪为镇东大将军,率军讨伐土夷。余宪是不想战的,一来土夷都城位于崇山峻岭之中,行军极为困难,再来它有三面险关为屏,易守难攻,以东泽现有兵力,要保家园是绰绰有余,要朝外发展那是难上加难。

      但命令已经下了,余宪也没办法,把萧侠招来说:“济安啊,讨土夷骑战不利,火兵又不能用,头方还要人留守,这样吧,我任你为先锋天节军指挥,你带着一万人马把台州以北的土夷兵给清理一下,也算对上面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周围立即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们的大将军,要知道台州以北驻扎着三万重兵,前有长河阻隔,而余宪竟然只给一万人马,还轻描淡写叫萧侠去“清理一下”,当是秋风扫落叶呢!

      于是大家都猜测,萧副官肯定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余将军,才变相派他去送死。

      萧侠想了想,成!去溜达一圈顺便长长见识。

      回去第一件事,翻地图观地形确定路线,又向李大人请教了一些问题,也没多做什么准备,只带了三百个小皮筏子就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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