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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今年的第一場雪,來遲了。到了仲冬,才有點雪的氣味,大人說這代表翌年的初春會很冷,一直冷到季春去。
女眷們聽到了,個個鬧騰著,不想迎接這長冬。但獨孤暖只是抬頭看這剛落的雪,畢竟寒冬對她而言又不只是這一年。
天寶三載,仲冬。駙馬府的燈火恍恍醉醉,一瘦小的身子蜷在燈影下抱著一本《詩經》在讀,暖看著約莫十歲出頭,但實際已十六歲了。她是駙馬與媵婢的庶女,全府上下除了奴僕,誰的地位都比她高,人人看著她就想碾一腳,除了她的嫡長姊獨孤暘。
整座駙馬府,大概只有這裡是安靜的,也只有這裡終日來不到人,會來的,也就只有獨孤暘,暘是暖的嫡姊,也是駙馬獨孤明與信成公主的掌上明珠。
暘對暖很好,從小只要有長輩給的糖,暘都會分給暖,暖被欺辱了,也只有暘會維護她,所以暖也只有在暘還有貼身婢女綠翹的面前,才會露出女孩的息性,一雙水粼粼的杏眼,好似有水氣,望著是那麽靈動可人。
這日,暖看到牆外的樹上有隻受了傷的雀,因為樹是種在偏狹的地帶,所以暖如果不救牠,很可能就沒人會注意牠了。但是暖既出不去府,而在院中就算踮直了腳也夠不到,正想叫綠翹來幫忙的暖,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如捧水般輕輕地捧下了雀。
暖急了,雖然有人救了牠,但不知道對方心腸,如果拿去喫了怎麼辦?
「請問你可以不傷害牠嗎?」暖素日便怕生,要這麽突然的叫住人家,也是叫得整個臉發赧,聲音都帶著畏懼。
剛捧了雀鳥,想救牠的裴侑,聽到牆裡一聲弱弱的輕喚,苦笑了下,難不成還怕他吃了牠?
「你會替牠包紮嗎?」暖看對方遲遲沒有回應,急了便道。
「我也想,但......要上藥嗎?」裴侑捧著雀無奈地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問了這牆內的小姑娘。
「你把牠受傷的情形述給我聽。」暖努力讓自己冷靜,為雀鳥治傷。
「牠右翅有一道割傷。」裴侑小心地檢查雀鳥的傷勢,緩緩地告訴暖。
「你把這玉紅膏抹在牠的傷處,再用帕子裹好。」一邊說著暖便拋了一小藥盒過牆外,裴侑捉著藥盒子看了下,上頭甚麽都沒有,看著像姑娘用的胭脂盒。
裴侑幫雀包紮了後,本要將牠帶走,但又想這姑娘定是關心牠,便把牠放在牆簷下,只好自己常來照顧牠,也叫小姑娘安心。
此後兩人便常常隔著牆一同照護雀,日子久了,聊著聊著,暖也不怕生了。裴侑告訴她許多外面的事。還有自己的身世。原來裴侑是前吏部尚書裴光庭的兒子,年值弱冠,現正遊歷四方。
從此,暖有了暘也不知道的秘密,與裴侑一起的時間,並不亞於與暘一起的快樂。
某次,暖要去書閣拿書,路過大堂,就看見信成公主在爹爹旁邊,一旁是散落一地的奏書。
獨孤明走上前按了按信成的肩,安慰道:「放心,我不會讓暘兒為國家犧牲的。」暖看到這,知道有事不對,便轉身要離開。
暖從小就深知,在府中,不能知道的事,若是無意得知了,絕對不能透露出來,不然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從小無依無靠的暖,被欺凌慣了,自然也就有這些成熟的警覺。
「暖,暖~」暘正到處找暖,正好在池子旁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暖,暘便也黏著她就蹲下。
「小暖。」暖看到暘靠了過來,想到爹爹在大堂的話,為什麽要暘為國家犧牲呢?這麽好的姑娘,溫柔又善良,卻得犧牲?暖轉過頭看到笑得似花一樣的暘,又想到,暘知道嗎?為什麽笑得這麽開心?
「小暖,我跟你說喔,我昨日得了一幅裴公子的畫,那上頭的梅枝,畫得骨傲而花腴,交枝臨雪,紅瓣爛漫,好不高潔。」若是平時,暖聽到這些,一定會興奮地吵著要看,但現在,落寞的她真就笑不起來。
「暖,我今天看到裴公子了,在府外的牆邊,他正護著一隻鳥,樣子輕柔。喔,對,就是在你院子往外看的那棵樹下,但我只是偷偷的看了一眼,就乖乖的回府了。」暘輕輕的說著,臉慢慢的紅了起來,像傍晚的夕霞。
暖好像意識到了甚麽,就像當初意識到自己竟不知覺的對著隔著牆的裴侑笑了一樣。
連著七日,暖都愁著臉,跟裴侑一起照顧雀鳥的事,只有綠翹知道,她也真慶幸,只有綠翹知道。若是暘知道了,定是又要讓自己了。
裴侑發現了暖的異常,但怎麽問,她都不說。他想見暖一面,思慮了幾日,最後決定問問她。裴侑這天如平常般來了牆邊,他怕這話一說出,會讓暖反感,但暖這個樣子,他又很不放心,最後一咬牙,他還是說了:「暖,我可以......見妳一面嗎?」
話一說出來,他自己卻不好意思了。
「你想見我嗎?但是,我是出不去的。」信成因為暖是地位卑賤的婢子生的,遂不願讓她出府,當她是現眼的人。
「沒關係,我進去。」得到了暖的半同意,裴侑右手一撐牆簷,整個人騰空躍起,一翻身,便俐落的站在了暖的面前。
一雙丹鳳眼及微挑的唇,濃直如畫的眉還有一張線條深邃的臉,在如墨披肩的長髮下,像是仙界的少年。
暖想著,如果他生在春秋,大概衛靈公,就不會找彌子瑕了吧!
裴侑看著眼前瘦弱的小姑娘,一身素布衣,白潤的臉上沒有一點胭脂味,雖不有時下的豐腴美,但一雙杏眼卻神韻非常,整個人自帶靈氣。真不像是大戶中嬌滴的女兒。
打量完了對方,兩人一同笑了出來,無數次想像的對方樣子,竟一點也不像。
厚麗的大長袖衫,一臉的蛾眉妝,信成公主,難得到了暖的偏院。「暖兒啊,過來給娘看看。」信成捉著暖的手,道:「怎麽如此瘦,還有這院子怎麽清寡成這樣。」「來人,快把這院子拾掇拾掇。再叫廚灶作點補品來!」
信成一切出乎平日的殷勤,都叫暖覺得嘔心又危險。等東西都收拾好後,信成拉著暖坐了下來,道:「暖兒,就算娘平時有虧待妳,但妳暘兒姊姊,總是對妳不薄吧?」暖終於抬了頭,因為信成要說正話了。
「暘兒被聖上封為靜樂公主,被指婚嫁給契丹王李懷秀。」說著信成的淚就落了下來,而暖聽完後整個腦袋都空了。
暘要嫁去和親,為國犧牲就是如此嗎?王公貴胄的女兒家最怕的就是和親,嫁去外邦,如果兩國和平,就是得活著接受亂悖倫常等異常風俗,但若兩國不和平,就是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弄不好甚至於危及性命。
「暘,真的要嫁去契丹嗎?」暖想到上次暘滿面春風的提到裴侑,心裡的疼就一步步蔓延全身。「是的,聖上已經下旨了。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她。」信成望著暖,用一種懇求的眼神。
「是我可以救她嗎?」暖察出了異樣,但她一個沒人疼的女兒,又如何救得?「是的,書讀了多就是聰明。」「如果妳想報答暘兒的恩情,就和暘兒換吧!反正妳在駙馬府和在契丹王府都是一樣的。」
這話一出來,暖的心如被刀攪般疼。是啊,她是沒娘疼的孩子,但不代表,她對身遭的一切事物都沒有任何感情。原來,爹爹說的辦法,就是換一個女兒嫁啊!但同是骨肉,怎就捨得她嫁去呢?
「但這是欺君罪。」暖蹙著眉道。「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計較的,他老人家要的,只是兩國的和諧,至於哪家女兒去和親,只要是皇親貴胄、懂禮又得體,就沒甚麽關係了。」信成本想過叫個婢女去充數,但禮節儀態各方面來說,還是暖最適合,就是瘦了點,但只要補個幾天,也就差不多了。「好吧,容我想想。」
暖送走了信成,獨自想了很久,腦中全是裴侑。
「小姐,您歇著吧,不要再想了。」綠翹勸著暖,自己心裡也不好受,她家小姐實在太苦了,從小就得獨立活在這深府中,現在好不容易找到良人,卻又陷入為難。
「我沒事的,綠翹。」暖想了想,便對綠翹道:「綠翹,妳覺得裴公子跟暘是不是很配啊?郎才女貌,簡直是金玉良緣,明日,我便向裴公子介紹暘,若他們湊成一對,那我也無憂了。」暖一副釋懷的樣子,看了更叫綠翹心疼。
「可是,小姐妳不是對裴公子......」「說甚麼傻話啊,愛一個人,不代表要長相守。」暖苦笑了聲,便起身欲更衣睡了。
「裴公子,還未論婚嫁吧?」暖笑著撇頭看侑,裴侑心喜了下道:「尚未。」「那正好,家姊善良賢淑,知書達禮,且年當二八,是論嫁之時。」暖笑得又更燦爛了,因為怕自己的哀寞表露出來。
但裴侑沒發現暖的異常,只喃喃道:「再怎麽,也不比妳好。」「你說甚麽?」「沒甚麽。」說完後暖便趕著把裴侑趕走了,她怕自己會不住落下淚來,裴侑翻出牆後,暖蹲了下來輕喚了一聲:「永別了,裴侑。」
紅綢蔽天,笙歌簫起,滿遍長安。如此盛大的婚禮,是多少懷春的姑娘,日思夜想的夢。
天寶四載,季春。厚重繁紋嫁衣壓得暖整個人沉沉的,一旁替她裝梳的婢子還稱讚道:「公主真是美啊,契丹王看了,一定滿心歡喜。」暖從未施過如此濃烈的妝,但濃抹配上暖那副清冷的樣子,到是真有幾絲不凡的韻致。
暘並不知道暖是代替她去的,又正好春夏交織之季,暘染了風寒,所以本來信成公主擔心的事,現在都沒了,暘在府裡好好養病,而暖在宮中等著和親,一切都如信成所意。
靜樂公主和親的隊伍,一路浩浩的、鋪天蓋地的紅。
「下雪了!公主快看,下春雪了!」馬車外跟著的小婢子,掀了車簾,興奮的告訴暖。
「下雪了啊!果然冷到了季春。」暖伸出頭看著灰白的天落下的細雪,凜白的雪沾在暖的唇上,映著唇脂的紅,一剎驚心動魄。
「綠翹去哪了?」暖問車旁的小婢子。「綠翹姊姊,好像去隊伍後邊了。您找她嗎?要不我找去?」「沒事,妳跟著吧,別走丟了。」
「我找裴侑公子,請告訴他,我是獨孤暖的婢子叫綠翹。」「好的,您稍等。」綠翹想了一晚,還是決定要告訴裴侑,她實在看不下去她家小姐這麽可憐。憑甚麽別人的平安喜樂,要用小姐後一輩子來換。「綠翹,是不是暖怎麽了?」裴侑從府裡走了出來,沒有讓綠翹進去找他。「裴公子,你快去北門吧!小姐要去契丹和親了!」「甚麽?不是暖的姊姊嫁去嗎?」「本來是啊!可是後來換成小姐代替她去了,現在和親隊伍已經往北門去,過不久就會到了。」裴侑聽完,立刻牽上馬廄的馬,往北門趕去。
裴侑的眉輕蹙了起來,他才明白,為甚麼暖叫自己娶被下旨和親的暘,他起先還疑惑,以為暖在捉弄他,他現在知道了,原來是暖要替暘去。
隊伍到了北門,突然停了。
「報告將軍,北門口有一人攔著隊伍,還說要見靜樂公主,他說他叫裴侑。」裴侑!他怎麽來了!暖沉澱了許久的心情,被打亂了。
「廢物,這還要跑來報告,趕不走就一率格殺!」「將軍且慢,請容我見他,定叫他離去,畢竟大婚見血,是不吉利。」暖被「格殺」兩字嚇到了,立馬喊住將軍。
「好吧,那公主請。」將軍送暖到了城門口一里外,「將軍留步,我會沒事的。」暖說完便自己前去了。
雪紛飛的吹著,暖一身的深青,看著像深冬裡的一抹碧湖。
「你怎麽來了?」暖看著眼前的人,這是她最不想傷害的人。
「為甚麽是妳和親?妳又為甚麽不告訴我?」「我替我姊姊去的,就當報恩。至於告訴你,我有必要嗎?」暖盡量裝著狠心,想趕他走,但看到眼前傷心的人,她還是抽疼了。
「暖,我在妳心中,連朋友都不是嗎?」裴侑痛苦的擠出幾個字,「就算妳不認我,我也不能讓妳去和親。」裴侑想拉她走,暖卻道:「回去?回那駙馬府?回那我沒有留戀的地方?我去哪都一樣,反正我誰都不眷戀。」「你快走吧,我不想在大婚之日見血。今後我是我,你是你,我們從此,再無瓜葛。」像是宣誓一樣,一句話分隔了兩人的關係,也逼的裴侑不得不走了。
大唐與契丹的和親完美達成,兩國達到了短暫的和平。
在契丹王府的日子,暖過得還算不錯,畢竟是大唐的公主,李懷秀對她算是客氣有佳。
但李懷秀也只是把她當人質似的關在府裡。他是契丹王,喜歡的妃妾充滿三座王府都有餘,又怎麼會看上暖這個不能磕、不能碰的漢族公主。
暖本以為自己可以忘了長安,忘了裴侑。但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就算是那苛刻的駙馬府,也成了她在契丹難過時的精神歸依。又何況是裴侑?她不管做甚麼事,都想著裴侑,好像他就在身邊似的。
可是再怎麼想他,暖都知道他們回不去了。她甚至後悔了,後悔嫁來契丹,後悔那天沒有跟裴侑逃走。現在的她不管是生是死,都與裴侑無關了!
現今留在裴侑身旁的人是暘,是她從小就敬愛的姐姐,也是裴侑此後最愛的人。
如此結局她又有甚麼怨言呢?她一生中最愛的人都有了好的歸宿,只是她得自己承受磨難而已。
她常常這麼安慰自己,但每當想到在長安的日子,那些隔著牆照護雀鳥的時光,還有裴侑清俊瀟灑的臉旁,她又覺得心如刀絞。但她也只能把頭悶在被子裡,憋著聲飲泣,每當有一陣悲傷起伏,她就試圖連同哭聲一起壓下去,好像壓抑久了,也就不那麼痛苦了!
天寶四載,季秋。安祿山為奪邊疆之功,出兵進攻契丹。
李懷秀怒唐之張狂,一氣下就衝進王府,給了暖一巴掌。暖還不知道兩國發生的事,只是呆呆的望著他。李懷秀就是看不慣她那副清高的樣子,明明都嫁來契丹了!卻好像自己還是漢族的公主。跟漢族的皇帝一樣!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態。
暖被帶到兩國對峙的荒原上。看著對面大唐的士兵,再看看按著自己、面露嗔怒的契丹王,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一生就這樣過了,不但沒有自己的人生,就連當了和親的工具,都只保得住數月的和平。
她最後只記得頸項的痛處。李懷秀抹了她的脖子後,就把她棄至荒野,任由她失血而死。
無聲的大地,蠶噬了暖的氣息。遠方一位騎著黑馬的少年,從長安的方向奔來,他輕輕抱起暖軟糯的身軀,道:「對不起,我來晚了,暖。」
裴侑將她摟進懷裡,這是他第一次抱住她。
暖睜開了眼,看著眼前的人,又是他,他怎麼又來了。
她想說話,卻只感到咽喉熱熱的。「暖,我都知道了,是綠翹寫信給我的,妳不要再騙我了,打從遇見妳,我就愛上妳了,妳愛上我,也不算太遲。」「但妳怎麼都不告訴我呢?怎麼就狠心丟我一人在長安。」裴侑滿臉的淚痕,將暖越摟越緊,生怕她消失。
「傻姑娘,妳以為這樣就能擺脫我?告訴妳,今後無論妳去哪,我都跟著妳,妳再也甩不掉我了。」侑苦笑著看她,眼前的人氣息越來越薄弱,好像當初他們救的那隻雀一樣。
暖看到了侑的眉揪成一團,用出全身的力氣伸出手撫了撫他的眉,斷續地道:「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幫我......照顧好姊姊。」她感覺到裴侑的淚滴上了她的臉,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微聲道:「我愛你,裴侑。」那聲音小到只有暖自己聽得到。
血汩汩流出,看起來,暖就只是睡著了,紅靨妝靜靜的躺在她臉上,怵目而驚心。
「暖!」裴侑淒冽的聲響在荒原中徘蕩,劃破了戰場上的肅穆之氣。
天寶四載,靜樂公主薨逝。
而後人只知《資治通鑑》上的寥寥幾行:「安祿山欲以邊功市寵,數侵掠契丹;契丹殺公主以叛,祿山討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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