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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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风卷雪乱后,终尘归尘土归土(五)


      旧年已去,新岁初始,回想起过去这一年里自己的种种遭遇,从被青川强行欢爱受伤,到又落了胎,到后来又中毒,虽然次次惊险、但都活了过来,叶寒都不禁觉得自己这命是属小强的,怎么折腾都死不了,但这也说不定,若哪一天青川想秋后算账,自己是怎么死的、估计都不知道。

      叶寒看着、旁边为她针灸治手的解白,忍不住玩笑道:

      “解神医,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的淡定从容,我都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你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准备跑路就算了,居然还有心思为我治手,你真不怕受我牵连、掉了脑袋?”

      一针取出,一针又扎下,针针稳落,未偏分毫,解白边随口回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来皇宫的任务、就是治好你的左手,至于其它之事,我不关心。”

      解白怎会听不懂叶寒这玩笑之下、深藏着的担忧害怕:叶寒不怕死,她只怕因她之过、而无辜牵连他人,尤其是阿笙,毕竟那夜她犯下的、是刺杀帝王的滔天大罪,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担忧不过是她的一场杞人忧天罢了。

      那夜青川不顾一切救叶寒的样子,她都看见眼里,那么情深似海,那么担心不舍,就算青川真被叶寒杀死了,估计他也不会怪她,又怎会舍得杀叶寒、做伤她的心的事?

      但其实站在叶寒的角度想想,这也没什么错,当年被青川砍了一刀、差点死在自己枕边人的手里,这事换谁、谁也做不到信任如初。

      叶寒和青川之间的恩怨情仇、解白无意探知,但身为医者,她对那夜两人中的毒、还有之前的一些端倪,心里一直存有些疑惑,于是便问了出来:

      “那夜夹金桃的毒,你应该炼制了不是一两天吧!”

      从那夜两人中毒的程度,还有对酒壶残余的毒酒、测验出的剂量来看,没有个把月是炼制不成,而她记得在那夜的三日前,自己来长宁宫给叶寒诊脉、才第一次看见夹金桃花,由此可见,刺杀青川一事,叶寒早已谋划许久。

      “一两月前吧,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小产后就开始计划了。”

      事已至此,叶寒早已将生死抛开,对那夜的事没什么好隐藏的:

      “御花司送来的夹金桃、一直就是后宫冬日的进贡花卉,每到冬天都会送到各宫各处,其有毒性和注意事项、也早已告知众人,所以用它炼毒、最是合适不过。

      而为怕他人察觉,我每日每瓶只摘一片一朵,然后等入了夜关了门窗、熄了灯,一个人就躲在帐内偷偷炼制,怕第二日被人闻出异味,所以我每次炼制完后,都会将窗户打开、通风透气。”

      听叶寒这么一说,解白之前的疑虑终于弄懂,“怪不得你之前咳疾一直反反复复,原来是因为如此。”

      叶寒低眉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我谋划的不仅于此。自我与青川失和以来,我们两人一直各不相见,但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

      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藏在哪儿,是何时来、又是何时去,可我笃定、我生辰这一天他一定会来长宁宫,所以我才会打开窗户吹冷风、喝闷酒,又故意假装跌倒、引他出来。

      与其说、是我精心谋划了那一夜的一切,倒不如说是他成全了我,给我了一个杀他的机会,毕竟万事俱备、也需东风相送,青川若是不来,我这毒、也使不上。”

      “你这毒全使上也没用。你不懂药草之道,又不精提炼之法,你靠土方法提炼出来的夹金桃毒、杂质太多,纯度不高,根本毒不死人,不过话说回来,你还得真感谢感谢你自己,要不然你这条小命那夜就真的没了。”

      心思缜密、行事周全,叶寒若是入她杏林门,定也能成为盛名一方的名医,只是……可惜了!

      叶寒听后笑了笑,笑得很是苍白无力,长叹一声说道:

      “这事,是我糊涂了。我这些年因积怨恨意、蒙了心,又被夏州和孩子的事给刺激到,所以那夜才会一心杀了青川为众人、为我自己报仇;

      但却忘了他也是个优秀的帝王,除却夏州之事,天下在他手里被治理得很好,若他真突然死了,必定会引起天下大乱,到时死的人更多,要是这样,我的罪过才真是大了。”

      能听叶寒这么说,解白是真相信、她是终于想通,“过往已去,不可追兮;今日如此,不可变兮,但明日未知,依旧可期。愿你能彻底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叶寒笑笑未回,只与解白说道:“解神医,等过完年后,你就出宫吧!在你药圃的暗卫、我会让人撤回,你的儿子冬青也会平安无事,这些掣肘你的事、我都会替你一一解决掉。

      你有一身的好医术,又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医心,只留在宫中只为我一人医治,实在太浪费你的医术了。我希望你能重归江湖,游走人间,施展你的医术救治更多的人,并将你的医术编纂成书、流传下去,造福后世。”

      解白药箱中有一摞摞书纸、她一直随身携带,有次无意间,叶寒曾瞥见过最上面一张、墨迹布满的内容,图文并茂、详细讲解着药草的属性和治病用法,她这才终于明白,这个常年化做男儿身的瘦弱女人、有多大的鸿鹄志向,而这份志向,让她佩服!

      今日的医治已经结束,解白原本以为、她等会儿还是会跟往日那般,收拾好药箱、回到住处静心编书,然后第二日又来长宁宫给叶寒治手,就像她这几年在宫里的上千个日夜里一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做着同样的事,医术无进、著书难成。

      而就在她以为自己的抱负,也许就这样被困在宫城里、快无望时,伸手救她一把的竟会是叶寒,这个自己因她入宫之人,如今也是放她出宫之人,更是这世间第一个懂她之人。

      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身为女子、她的抱负无处可施,更无人能懂,就连她的原夫、她的父母、甚至连她的亲生儿子都不懂,都不理解她,她这些年全靠自己一个人独自支撑着,逆旅独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能撑多久、能不能撑下去。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这座世间礼教最森严的宫城里,她竟然寻到了知己,而且这个人……竟然还是全天下被礼教束缚最严重的女子——当今的皇后娘娘。

      解白真是难以置信,能懂她抱负的会是叶寒,许是世上被教条、礼仪捆缚最紧的女子,最能懂得、女子在这世间行走的不易吧!

      对此,解白起身郑重向叶寒一拜,感激不尽。

      刚与解白说完话,就有宫人迎着阿笙从殿外进来,解白于是告辞离开。

      叶寒自是没留,让人送了解白出去,然后起身拉着走近的阿笙、在暖席上坐下,倒了盏热茶、边问道:“你江姨可好?”

      “江姨很好,就是听见你不见她,有些伤心。”边说着,阿笙将手中提着的包裹、递给了叶寒。

      构图精巧、针线密实,上面的绣纹、挑的全是她喜欢的花样,叶寒一看就知是流画的手艺,手轻轻抚摸着、流画给自己做的衣衫,心里莫不惆怅,无奈道:

      “我如今这幅模样,见了反倒让你江姨担心,还不如不见。”

      想起自己离开后江姨的哭声,阿笙心有不忍,“可江姨一年才回来一次,若不见,我怕反而会让她更担心。”

      一年未见,如今流画就在长安城里,叶寒又怎会不想见见她,与她说说话,姐妹闲聊一番,可再多的美好想法、都在现实前站不住脚。

      “你江姨心软,若是看见我这幅样子,定不会走。长安不是久留之地,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险,还是让她随陆知早点回北境的好。”

      阿笙怎会不知母后的苦心,她身为皇后都被算计谋害,至今连幕后之人的半点踪迹、都未找到,江姨若留在长安,指不定会遇见多少危险,还是如母后说的那般,还是让江姨离开长安的好,她平安了,母后也就安心了;而于他而言明珠离开了,他也安心了。

      “……阿笙……阿笙……”

      “……母后,你说什么?”

      叶寒看着阿笙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儿,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阿笙低垂着眼,摇了摇头。

      其实阿笙不说,叶寒也大概猜得出、他究竟是何心事:这次陆知回京述职,明珠也跟着回来了,想必阿笙今日去镇北侯府、也见到了明珠。

      这俩孩子,一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能见到,而这次陆知在京只能待七天,如今已过五天,后天就要启程回北境,与明珠刚匆匆才见了一面、就又要分别,阿笙自是不舍。

      阿笙一路回来风雪乱发,叶寒伸手将落在他鬓边的发丝、拂至脸旁,笑着说道:

      “你与明珠的事,去年我已与你江姨说过了,你江姨没反对。等过几年明珠及了笈,我就让礼部去镇北侯府下娉,将你与明珠的婚事订下,你看可好?”

      对礼合卺、结为连理,从他认定明珠为此生良人起、便一直盼着那天,所以当方才听见母后说起此事时,他不否认,自己心动了,可当他看着母后苍白如雪的脸,还有她无力垂落在案上的左手,心中所有的兴奋、激动都渐渐化为无形。

      “母后,我与明珠还小,这事……等过几年再说吧!”

      最后,阿笙还是婉转拒绝了,脑海中那个笑盈盈说着、以后给他做白糖糕的娇俏女孩,也渐渐褪成灰白,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知子莫若母,阿笙有多喜欢明珠、叶寒这个当母亲的最是清楚,以前为这事、他不知求过自己多少次,如今说成了,他却主动拒绝了。

      叶寒看着低垂着头、暗自伤心的阿笙,心里的难受和着愧疚、顿时似钱塘浪潮向她扑来,纵是她再不愿看到,她与青川之间的事,最后还是影响到了阿笙,在他心里落下了不可弥补的伤害。

      若是可以,她真想回到三年前,回到这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面对青川的霸道偏执疯狂,她不会再反抗,他愿怎么对自己、她都默默忍着受着;可若真回到三年前,面对青川步步紧逼的压抑窒息时,她……又真的能做到吗?

      殿外,雪又变大了许多,风雪纷落下的长宁宫、雪色更重,很快就掩了殿前的阶、庭中的路,还有在这座宫殿中、曾发生的过往一切,爱与恨,情与仇,纠缠与不甘,情逝与惘然,都终化为嶙峋白骨,与满宫上下、白茫茫一片融为一体,真真是落了个天地干净。

      冬逐筹尽,斗柄春回,和风几随细雨里,长安道上的雪也日益消融变薄,宫墙柳暗、早梅花明,渐入春深,可怎知一场突如其来的春寒倒侵,长安一夜白头,仿若又回隆冬时。

      旧雪未消、新雪又下,宫城覆白、东风料峭,这般寒日本应深倚暖榻、绣帘半卷赏雪才最合适,可今日是解白出宫的日子,叶寒纵是怕冷畏寒,还是身披厚裘、亲自在宫门前送行。

      “前面就是宫门,我就送到这儿了。”

      纵是她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可步之所行范围、却只能在这座方方正正的宫城里,十分有限,与即将离开、回归广阔天地的解白来说,她自是说不出的羡慕。

      解白双手做拱,向叶寒郑重一拜,“多谢!”

      多谢她的体谅,还了自己的自由;多谢她的理解,成全了自己的抱负,让她今生无憾。

      叶寒回谢道:“该说谢谢的是我,若不是你,我这手估计这辈子就真的废了,还有我这个人,估计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送你。”

      宫中两年,帝后之间的恩怨纠葛,解白作为旁观者、都看在了眼里。

      她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柔弱女子,想起云州初见时、她就像春日绽放的火红木棉充满生机,而如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里、只剩下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死气沉沉。

      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已磨去了她骄傲的棱角,抹杀了她曾经的爱情,也毁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即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这座宫廷里、万千活死人中的其中一个罢了,何其不幸,又何其可惜!

      出宫的时辰快到了,已有宫人前来催促,解白向叶寒做最后的告别,“人生际遇,各有机缘,谁人能料。若他日江湖再见,自当把酒言欢,就此别过。”

      听后,叶寒苍凉一笑,沉思未言。

      他日江湖再见?

      她何来他日,又何来江湖再见?

      外面的天高海阔于她,终是一场永不可及的妄想,她的翅膀早已被折断,再也飞不起来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了度残生。

      “对了,”临走前,解白突然转过身来,对叶寒说道:“忘了告诉你,我不叫‘解白’,我的真名叫‘谢白芷’。王谢堂前,白芷生香,这才是我的真名。”

      说完,解白朝叶寒爽朗一笑,然后就大步向宫门走去。

      叶寒站在原地,看着解白,不,应该叫“谢白芷”才对,看着她渐渐消失在宫门外的身影,脸上也难得生出一抹舒朗的笑来。

      王谢堂前,白芷生香,有女初生,手携青囊,这确实是她认识的谢白芷无疑。(青囊,医家别称)

      流画走了,一路向北,那里有望不尽的广阔天地;

      谢白芷也走了,一路南下,等着她的是阅不完的秀丽山河;

      而她,却只能站在原地,围困在这座华丽牢固的宫城里,如他所愿,一点点腐烂死去、化骨成灰,添作成这座活死人墓上的又一抔黄土。

      “娘娘,这天又下雪了,老奴还是扶你早点回宫吧!”

      仿若没听见一般,叶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远远遥望着、前面那扇通往宫外的高大朱门,不曾一言。

      见叶寒一直没回话,常嬷嬷也不好再问,她看着站在前面的娘娘,满心的忧心忡忡、都在那抹细弱无助的背影里,化为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自那夜娘娘刺杀下毒、欲与陛下同归于尽之后,娘娘人虽被救活了,但心却死了,她不再过问一切,也无心理会何人,除了太子殿下,在这宫里没有什么、再能唤起她的半分注意,就连陛下于她,也成了真正不闻不问的陌路人,相见若无,争如不见,夫妻至此,莫如不识。

      正想着出神,突然一记黑影闪现在一旁,常嬷嬷看见来人,连忙行礼道:“花首领。”

      “属下拜见皇后娘娘。”

      听到花折梅来了,叶寒似没有魂的木偶般、没有半点反应,仍一动不动望着前方、通往宫外的宫门,淡淡说道:

      “我记得自入了宫,这六年来、你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突然来找我,想必也定是有要事要办吧!是一杯鸩酒,还是三尺白绫,直接给我吧,无需你多费口舌。”

      “你明知道陛下不会。”

      为坚守自己心中的尊卑规矩,花折梅也知道这些年、自己的疏远冷淡伤到了叶寒这个妹妹,她这般想自己、说自己,他都无怨言,只是她这次真的误会自己了,也误会了陛下。今日天寒,陛下见她在外站了太久、怕她冻着,所以才让他来请她回宫,仅此而已。

      “不重要了……”,叶寒望着那道相隔不到几丈、却永远也跨不出去的宫门,缓缓闭上了眼来,轻轻叹道,“都不重要了……”

      吾为鸟,此为笼,天地可望,自由无期;历六载,爱恨尽,吾心交瘁,苍老迟暮,是生是死,又有何别,终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东风力微,边寒凛凛侵衣,帝阙积白未消里、又起风雪,春意遥遥无期,好似天阙、高处不胜寒,而花折梅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叶寒越走越远,缓缓向宫中深处走去,然后一点点融入茫茫雪色中,最后湮没殆尽,就像一滴水、落入了一湖水中,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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