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荚蒾谢落，水面渐清圆，满庭芳里丹桂盛，梅色和雪两无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桃符新换、满殿张灯结彩里，叶寒微垂着头坐在案边，费力抬着左手，将案上摘落下的朱砂红梅一一拾起、放入旁边的玉瓷盘中，颇是认真。

　　拾花落盘，这是她现在每日必做的练习，是解白想出来、帮助恢复她左手的法子。

　　别看她现在做得磕磕绊绊、艰难得很，但这已是她幸苦努力一年的成果。她记得自己这左手刚有一星半点力气时，解白就从宫墙外、摘下一朵刚开的木绣球来，摘分成瓣、让她开始试着练习。

　　从春暖时、洁白如玉的木绣球，到冬深时、灿红如血的朱砂梅，从最初时连一瓣轻小若无的绣球花都拾不起，到现在盘中有红梅数朵，这其中艰辛不易，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当案上最后一朵朱砂红梅、被拾起放入盘中，大功告成的叶寒不由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擦拭去额头上微凉的薄汗，然后看着玉瓷盘中落满的朱砂红梅，虽满脸疲惫、却笑意难掩。

　　这一年里，因有解白的医治、她的左手逐渐好转，虽然与正常时的状态相差甚远，但与之前毫无知觉的残废相比，已让她很是满足了。

　　而在这一年里，阿笙亦成长了不少，学业精进不说，处理政务也越发妥当，颇使百官信服。虽说今年流画因北境局势有变、没有回京，有些遗憾，但想到短暂重逢后、又是一年的长久分离，她不回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还省了分别时的满眼热泪、不舍悲伤。

　　无论怎么说，这一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去，虽然走得慢，但终是值得。而且再过不久就是阿笙十岁生辰，虽不大、但怎么也是个整寿，还是得花下心思给他办上一场庆生。

　　想到这儿，不知为何叶寒忽想起朱娉婷来，算算时间，朱娉婷的孩子也快一岁了吧，听说也能喊娘了。去年朱娉婷出了月子，她便以宫规为由，将慧太妃朱娉然送回了甘露寺，并切断了两人的传信通道，以免有朱娉然帮扶朱娉婷、在宫里坐大，不好掌控。

　　许是天助她也，朱娉然回了甘露寺不久后，就有人爆出甘露寺尼姑、与相临的相国寺僧人私通一事，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

　　虽后来朝廷彻查一番、证实为假，但人言可畏，甘露寺与相国寺毕竟只紧邻不过一条街，所以为避免此类事情的发生，甘露寺及其寺众皆迁往东都洛阳，自然朱娉然也在其中。

　　老天爷这招釜底抽薪，可比她派人暗中拦截信件的笨方法、要好得多。

　　长安洛阳、两城相隔数百里，消息传递不如在同一城方便，朱娉然就算是有心想帮朱娉然、也是有心无力，而没了朱娉然的朱娉婷，不过是只翻不起浪的小鱼虾，不足为惧。

　　在这一年、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她和青川仍互不相见，形同陌人。

　　其实这样于她也没什么不好，她本就不想看见他，而他……估计也是如此吧！既是如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各自安好，这样也挺好。

　　见叶寒今日练习完毕，常嬷嬷立即端着刚煮好的热茶、走了过来，“娘娘今日感觉如何，可是比昨日轻松了许多？”

　　过去这一年，娘娘这左手的变化、她都是一点一滴看进了眼里，从最初时的毫无知觉，到现在能抬起手来、伸展移动，是她多少个日夜、不曾间断练习换来的，这份毅力让她佩服。

　　“还不是老样子，每次练完都累得不行，感觉比搬完石头还要累。”

　　叶寒接过常嬷嬷跟递过来的热茶，笑说间、轻吹茶水去热，热气顿起烟白缭绕，眼前一片朦胧，叶寒依稀看见、常嬷嬷正准备将案上那盘朱砂红梅端走，连忙抬起头来说道：“把梅花留下吧，明日还能再用。”

　　席边左侧，天青色的细颈裂纹长瓶里、插着几株娇艳重瓣的朱砂红梅，盘中数朵梅花皆来自于此，这是太子殿下昨日亲自去梅苑摘来、给娘娘当练手之用的。

　　即便盘中数朵红梅已然开始脱水蔫掉，娘娘也舍不得扔掉，珍惜的、还不是太子殿下的一片孝心，于是依言将手中的朱砂玉盘、重新放回了案上。

　　“对了，阿笙在哪儿？”外面天色渐晚，小厨房传膳的宫女也已在殿外、问何时可上菜，叶寒环顾了殿内一圈，不曾见阿笙半点身影，不由问道。

　　常嬷嬷回道：“听方才经过侧院的侍从说，院内刀剑撞击声不止，想必太子殿下应还在侧院练剑。”

　　“还在练，都快一个下午了吧？”叶寒有些吃惊，她记得阿笙自午睡后、便去了侧院练剑，到现在天色落暮还在练，这样不停歇地练武，叶寒真怕他累着。

　　听后，常嬷嬷立即品出了、叶寒话里行间的忧色，于是回道：

　　“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做事一向认真，许是一时练武入神、忘了时间，要不老奴这就去侧院，请殿下过来陪娘娘您一起用晚膳？”

　　炉红殿暖，曲折有致的墨骨梅枝上、数枚碧豆似的梅骨朵儿竞相绽放，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叶寒看着不由想起，昨日阿笙折梅回来时、眉川隐现却强装无事的小脸，想了想说道：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侧院叫他吧！反正今日在殿内坐了这么久，也正好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侧院临近阿笙居住的侧殿，不远，所以叶寒便没让常嬷嬷跟着，自己一人独自去了侧院。一路走来，天色渐暗人影渐稀，临近侧院时，除了门口几个守院的侍卫再无他人，可刀剑激烈撞击的铿锵声，却穿过重重院墙传来、不绝于耳。

　　不想因自己的到来打扰到阿笙，叶寒伸手做了个手势，抢先免了门口侍卫行礼，也没让人进去禀报，还是自己一人进了侧院，沿着墙根、轻手轻脚往院中的方向走去。

　　然后就见，前面空地上、石锁碎裂成块满地都是，练武的木桩也被劈断成几截、凌乱散落一地，一片狼籍，而院中阿笙仍持剑、快速挥动不止，剑影白光里，雪色漫飞成水。

　　叶寒站在一处墙角后，就这样一声不吭、安静看着院中练剑似狂的阿笙，心里的担忧却不由更甚。她虽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来阿笙这练的不是剑，而是泄怒。

　　她记得过年这几日、他都是好好的，有此明显变化、还是昨日折梅回来后才起，他定是昨日去折梅时、遇见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才会如此。

　　阿笙在院中练得起劲，不曾察觉到叶寒的到来，倒是站在一旁陪练的沈虞行眼尖，看见了躲在墙角后的叶寒，然后一边留意着阿笙的反应，一边不动声色往墙角处退去。

　　“小臣见过皇后娘娘。”

　　怕阿笙发现，叶寒连忙让沈虞行起来，见阿笙仍一心在练剑之上、不曾看向此处，叶寒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沈虞行小声问道：“昨日你们出去折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殿下的叮嘱、沈虞行有些为难，他不由抬头看了看在院中、已练了一个下午的阿笙，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

　　“小臣昨日陪殿下去梅苑折梅，一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在回来时，碰巧遇见了也在苑中折梅的德妃娘娘母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事。”

　　原来是遇见了朱娉婷母子。

　　听后，叶寒看着院中练剑发泄的阿笙，心里颇是无奈，叹了一口气，然后与沈虞行说道：

　　“秋实知道你今年不能出宫与母亲团年，所以特地学做了几道你母亲的拿手菜。你去尝尝，看味道做得像不像？这里本宫守着就行。”

　　太子殿下的心事，全天下估计也只有皇后娘娘能化解，有皇后娘娘在这儿，他自是可放心离去，于是向叶寒拱手俯身一拜，悄步离开了。

　　冬日的夜来得早，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这天就若一笔浓墨瞬间划过的画，不经意间便又暗了不少，不远处的小楼上也已灯色初现，轻摇慢晃个不止，像极了西域商人系在骆驼脖子上的驼铃，提前告知着、人间冬夜的将要到临。

　　“阿笙。”夜风起，天色落晚，叶寒从墙角走了出来。

　　心绪正如钱塘海潮、激涌难平，忽听见母后熟悉温柔的声音响起，阿笙立即从混沌中醒来，看着站在墙边的母后，吃惊道：“母后，您怎么来了？”

　　叶寒笑着走近回道：“快吃晚饭了，我瞧你一直没到，便过来寻你。”

　　冬夜风大，母后的身子又最是畏寒怕冷，阿笙连忙扔下手中的剑，拉着她进了殿中避寒，握着她发凉的手、颇是心疼道：

　　“母后，这种事你叫个人通知我一声就行，没必要亲自跑一趟。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办？”

　　阿笙长得快，现在已有她肩膀这么高，已然是个小大人，也越发懂事体贴她这个娘了，叶寒心有欣慰，但亦难免有些许失落和愧疚。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阿笙长慢一点，可以在她怀里多撒娇、耍赖一会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小小年纪就懂事成熟得让她心疼，但另一方面，她心里又异常清楚只有越快长大，对他才是最好。

　　世事难两全，有失有得、有满有缺，这也许就是人活于世的人生真谛吧！

　　“好，母后记住了，下次不会了。”叶寒拿着帕子、擦去阿笙满脸的汗，满口应下。阿笙现在越大、也越爱唠叨，自己若不“不听话”，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个小话唠能在她耳边念叨一晚上。

　　阿笙脸上的汗水擦完，叶寒见他衣衫里衬都是湿的，连忙说道：“练了一下午，衣服都湿了，不冷吗？快去后殿换身干净的衣裳，要不然等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办？”

　　刚练完武浑身正热，侧殿内炉火又烧得旺，哪会冷到，但怕母后担心，阿笙还是去了后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回来。

　　“练了这么久，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喉。”

　　阿笙出来，见母后坐在席上正洗盏倒茶，并未有半点起身回主殿的意思，他不禁看看窗外、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心有纳闷、他们现在不是应该回主殿用晚膳吗？但见母后不急，他也不怎么饿，便走近坐下、喝口茶先歇会儿。

　　“听说你今天心情不好？”

　　热茶刚烹好，叶寒先给阿笙倒了一杯、送到他手上，阿笙接过大笑回道：“哪有？现在过年无事烦心，而且还能天天看见母后您，我的心情怎会不好？”

　　叶寒安静听着阿笙说着，视线却悄悄落在他捧在手中、却一口未喝的茶水，心甚明了，待阿笙说完后才回道：

　　“知子莫若母，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想瞒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说谎时，你这嘴角都会忍不住向上轻轻抽动，你有没有说谎，母后一看就知道。”

　　是吗？他怎么不知道。边想着，阿笙忍不住拿手、去摸自己抽动的嘴角，却不经意瞥见母后正掩鼻偷着笑，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母后……”

　　“好了，不逗你了。”叶寒忍下笑连忙哄道，然后与阿笙谈起正事来，“我听说，你昨天在梅苑时遇见德妃母子了。”

　　阿笙脸色一沉，有些气道：“阿虞真是……叫他别说出去，结果什么都往外说。”

　　他去梅苑只有阿虞作陪，这事不是他告诉母后的、还会有谁。

　　叶寒开口替沈虞行解围道：“你也别怪沈家小郎。昨天你折梅回来、我就瞧你有些不对劲，有些担心你，所以才找他问了一下。”

　　听后，阿笙垂着头不说话，手指轻抠着杯壁，叶寒瞧见，知道他心里仍对朱娉婷这些人、存有芥蒂，要不然从昨日回来后到现在，他也不会一直这么闷闷不乐，可又能怎么办，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对已成的事实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叶寒看着一旁心情低郁的阿笙，心疼不已，伸出手整理着他额前的碎发，边安慰道：“都快一年了，还没习惯吗？”

　　身为太子，平日在外面他得谦让有礼、成熟稳重，言行举止不得有丝毫不得体之处，只有回了长宁宫、在母后面前，他才能不用强掩自己的喜怒哀乐，真实地做自己，说自己想说的话：

　　“没看见她们还好，看见了，心里就堵得慌，不痛快。”

　　昨日看见德妃在梅苑、教孩子走路的那一幕，对他心里冲击甚大。

　　幼时曾陪他玩耍过的朱家大姐姐，竟有一天成了他父皇的嫔妃，还生了一个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一个抢走了母后的丈夫，一个抢走了自己的父皇，将他好生生的家拆毁得四分五裂，他当时心里的气怒，可想而知。可即便如此，他看见德妃母子时，仍强颜欢笑、装做无事，主动走过去，与之寒暄问暖、谈笑风生了几句，才转身离去。

　　想到这儿，阿笙视线不由落在叶寒的肚子上，话语低落满含遗憾，“母后，你要是多生了一个弟弟妹妹该多好，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孤单。”

　　叶寒一听就知道，阿笙是被昨日朱娉婷母子给刺激到了、才会有这种想法，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涩，难受得不行，但也强忍了下来，笑着打趣道：“有你一个调皮蛋就够我受了，再来一个，母后还活不活？”

　　怕阿笙继续纠结于此，伤心伤神，叶寒连忙转移着话题：“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再过半月不到就是你十岁生辰，怎么说也是个整寿，母后想给你好好办一场，你想好到时该怎么过没？”

　　“这事礼部年前就与我商量过，因是储君整寿，按祖制，当晚得在麟德殿设正宴、受群臣恭贺，宫宴一向繁琐漫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到时等回长宁宫估计会很晚。”边回着，阿笙眸色四转，心渐起思量。

　　因阿笙一直微垂着，叶寒没瞧见他眼中的神色，一心只沉浸在他十岁生辰的欢喜里，高兴回道：“你是寿星，再晚母后都等。”

　　可到了阿笙生辰当晚，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阿笙，却将几年未曾见面的青川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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