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今日天气很好，无风无雪，似向日葵般、浅金色的暖阳照得大地一片温柔，叶寒坐在窗边、闭着眼，感受着那柔和、一点也不刺眼的温暖，就像是一株蔫萎快死的植物、在贪婪汲取着冬日的力量。

　　叶寒知道，那道懿旨已在朝廷内外、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以前怎么也不肯广纳后宫的青川，居然突然纳妃了，而且一纳就是四个，其中三个都已怀有身孕孕，这长安城的闲言碎语，定是如涌上岸的潮水、又多了不知不少，可无外乎两种：笑她的和可怜她的，但毫无疑问，这其中肯定是前者居多。

　　而这些个事，她自是不会去理会，反正她在宫里也听不见，她现在只想好好养好身体，护着阿笙平平安安长大，她就知足了。

　　“娘娘，朱老太傅在殿外求见。”

　　常嬷嬷刚走近一说，叶寒闭着的双眼也几乎瞬间同时睁开，依旧是黑白分明、清澈干净，找不到一丝杂质。

　　后宫不同前朝，是帝王妃嫔居住之地，进出自是要麻烦严格许多，像朱老太傅这种外臣要想入内、更是严苛，若无中宫皇后点头允许，是绝不可能踏足后宫半步，更何况是现在住满新人的拾翠殿。

　　算算朱老太傅的入宫时辰，叶寒看了看开始向下西偏的冬阳，也是时候到她这儿了。

　　“请他进来。”

　　常嬷嬷领命退去，叶寒也站起身来，整理了下仪容、走至主殿凤位上坐好，眉眼生笑、耐心等待朱老太傅的到来。

　　“老臣教导无方，以致子孙悖礼忘德、犯下大错，难以再担负教导储君之重责，今特脱官请辞、告老还乡，还请皇后娘娘恩准。”朱启明跪在殿中去冠放下，诚心请罪道。

　　叶寒听后，不禁笑出声来，“太傅搞错了，本宫这儿是长宁宫，不是成德殿，官职罢免这事、本宫可做不了主。”

　　“此事老臣在来后宫之前、便已请示过陛下，陛下示意若娘娘同意，老臣自可即刻辞官还乡。”

　　招了堆胭脂水粉、刚收拾完，现在又给他弄了这么一麻烦事，他可真会给她找事，估计真嫌她活得太久、那日那一刀没能砍死她。叶寒低头想着，然后抬头看了看跪在殿中、等她发话的朱老太傅，笑着回道：

　　“太傅言重了，娉婷入宫乃是陛下圣意，遵的又是宫规法礼，既无悖礼之举又无忘德之行，太傅何需自找罪责要请辞回乡。”

　　边说着，叶寒使了使眼色、让一旁站着的内侍将朱老太傅扶起来，但朱老太傅就是岿然不动、不肯起，直言道：

　　“陛下娘娘开恩，饶恕了娉婷的罪责，老臣心里感激不尽，但一码归一码，老臣身为其祖父，未能尽管教之责，按理应受到责罚，还请皇后娘娘成全。”

　　这倔劲儿……叶寒终于知道朱慧太妃当日那般是随了谁，而对朱老太傅为何固执不肯起，她自也是心中有数，然后挥了挥手、遣散了殿中所有的宫女内侍，就连贴身伺候的常嬷嬷也一并退了出去等候。

　　待人皆退去，叶寒看着跪在殿中、捧冠请辞的朱老太傅，低叹了一声说道：

　　“本宫知道，太傅您之所以想辞官归去，是因娉婷入宫觉得对本宫、还有太子有愧，觉得对不住我们母子俩，以后无颜再面对我们，其实太傅您……真的大可不必。”

　　深藏着的心结一下被说中，朱启明既动容又惭愧，头不由低得更低。

　　确实，娉婷做下如此之事，他这个祖父实在没脸再面见凤颜，更不知日后如何再以何脸面、教导太子殿下，与其舔着脸留下，还不如请罪归乡，求个心安。

　　见话已触朱老太傅心防，叶寒于是刨露心迹说道：

　　“其实说真的，当刚知晓这件事时，本宫这心里确实是不舒服了一阵，但却不是因为娉婷的缘故。我与陛下虽是结发夫妻，但我心里却一直清楚，陛下不可能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更不可能守着我这么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你看这后宫这么大，空着的碧殿绣苑这么多，是不可能一直这么空下去的，所以陛下纳妃只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已。”

　　“娘娘，陛下重情，绝非薄情寡义之人，他只是、只是……”

　　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感情、朱启明最是清楚，听到叶寒这般说后，自是想都没想、便开口为之辩解，可刚说了几句便弱了声，支支吾吾里、老脸颇感到一片羞愧生疼，他怎么忘了自己刚从拾翠殿而来，那里住的都是被陛下临幸了的女子，其中还有自己的亲孙女。

　　叶寒听后，没什么较大的反应，只是低头笑了笑，然后起身，下殿阶、向朱老太傅慢慢走去，边说道：

　　“太傅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其实这事我早已想开，反正后宫要添新人，添谁不是添，能是娉婷自是更好，我与她本就相熟认识，以后若是无聊了，同在宫里还可以闲话家常、打发打发时间。

　　也请太傅你放心，我并非无容人之量之人，要不然我也不会亲下懿旨、接娉婷她们入宫，我会照顾好娉婷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会让人伤到她们母子半分，就算是本宫也不行。”

　　边说着，叶寒走近朱老太傅面前、亲自伸手去扶他，而面对叶寒的宽容大度、君恩厚爱，朱老太傅更是愧疚难当不起，连连摇头道：

　　“娘娘，这件事真的是娉婷做错了，也是老臣教导无方，还请娘娘降罪！”

　　这件事说到底终究是娉婷的不对，皇后娘娘身为受害者、不追究便罢了，还一而再再而三为娉婷着想，替他朱家收拾烂局。做错事的人没受到半点惩罚，受到伤害的人却反过来以德报怨，哪有这样的天理？这不是他朱启明的为人立世之准则！

　　朱老太傅的为人、叶寒认识他这么久自是了解，所以见他仍白首低垂、不肯起身，便多多少少明白他的心结仍在。

　　其实想想也对，正直高洁之人、一向严以律己，就像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容不得上面有半点瑕疵，即便这事不是他做下的，但他也会因与朱娉婷的祖孙关系、而自责愧疚难以释怀，这样人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值得让人敬佩，不应为此遭受牵连，无论是外在、还是心理上。

　　于是叶寒想想，语重心长说道：“太傅您品德高洁，心存仁厚，你因娉婷之事而对我与阿笙心存愧疚，想请罪辞官还乡，我都理解，但不知可否能听我一句劝？”

　　扶着朱老太傅的手、叶寒一直未收回，仍保持着扶起的姿势和力道，边说道：

　　“不错，你是娉婷的祖父，娉婷未婚先孕、按礼按法都难以饶恕，但换个角度来看，在这整件事中娉婷也是无辜，这一切也非她所愿，难道陛下要临幸她、她还能拒绝吗？所以这并非是她的错，既是如此，你又何罪之有。”

　　不是这样的……

　　朱启明想要回答，但家丑不可外扬，有些事他真的是说不出口，实在是难以启齿，只能听着叶寒继续说道：

　　“就算退一万步讲，这事娉婷真的有错，是该当罚，你身为祖父也难辞其咎，但是夫子你莫要忘了，你除了是娉婷的祖父外，你更是我北齐的太子太傅，是太子的老师，

　　你的责任就是倾尽所有、教育好储君，为我北齐、为天下苍生教导出、能开创出万古盛世的一代明君，这才是你肩上不可推卸的职责。你现在因一已私事就要辞官还乡，你这不是弃我北齐于不顾、弃天下苍生于不顾！”

　　听了叶寒的一席话，朱启明恍若拨开浓雾、瞬间豁然开朗，他忽想起他年少入仕时、便立下的豪言壮志：竭毕生之心力，开万古之盛世！

　　无论是当年追随文帝、如今辅佐陛下，还是入东宫教导太子，为的不就是他这一壮志未能酬的心愿吗？他难道真要为娉婷这件小事、而弃他的万古盛世于不顾？

　　见朱老太傅眉色已有松动，叶寒收敛了语锋，扶着他的手再次使里，边平和劝道：“本宫认识太傅你这么多年，深知你这一生无私、胸怀天下，本宫相信，你绝不会做出有负天下之事。”

　　这一次，朱启明没有再推拒，跪在地上的双腿缓缓站了起来，他看着深明大义的叶寒，拱手郑重一拜，谢道：“老臣多谢皇后娘娘。”

　　谢她解了他纠结数日的心结，也谢她再次肯定了他的理想，让他能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话已说开，心结也解，叶寒对朱老太傅、不禁玩笑一言道：“当然，日后若陛下的子嗣中，有天资能力更胜太子者，朱老太傅也可再觅良徒教导，本宫也不会怪您半分，毕竟这天下能者居之。”

　　朱启明听后，立即心明神了，表明立场：

　　“皇后娘娘多虑了。老臣一生遇人无数，但也只遇见两个世间少有的天纵奇才，一个是当今陛下，另一个就是太子殿下。老臣在此向娘娘立下承诺，定倾尽所，有助太子成为一代明君。”

　　“那本宫就在此，替太子先行谢过了。”叶寒亦行大礼，郑重向朱老太傅回了一拜。

　　外臣在后宫不得久留，所以与叶寒说完话、饮了几盏茶，朱启明便起身告辞了，叶寒相送出殿。

　　庭中，朱老太傅早已远去不见，叶寒却一直站在殿檐下，未曾回殿。

　　开始西落的冬阳，还是泛着不刺眼、似向日葵般的金黄，如月光缓缓流泻而下，落得雪地一片温柔，也落得叶寒一身的孤影长怜。

　　雪色藏寒，常嬷嬷拿了御寒的狐裘披风、给叶寒披上，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娘娘，您真觉得那位朱家小姐是无辜的吗？”

　　方才在门外守着时，一墙之隔传来的话、她都隐隐约约听进了耳。对那位在并州就认识了的朱家小姐，在她的印象里、可不是那种单纯无辜的角色，要不然来长安这些年，娘娘也不会一次也没召见过她，除了那位因她而死的方云中外，也有这个缘由在内。

　　叶寒听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头来、望着檐外的天，然后说道：

　　“我记得流画曾在信中说过，靖边城的天广阔无垠，马跑不到边，鸟飞不到尽头，可都是同样一片天，在长安、在这座宫城里却是四四方方、有规有矩，你知道为什么吗？”

　　常嬷嬷没有回答，之后也没再问一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立在斜阳里，都不说话，任影子被拉得细长而幽深，而对这个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

　　因为这里是皇宫，是全天下礼法最森严的地方，也是她辛苦经营了多年的阵地，既然朱娉婷费尽心思想进来，那就进来吧，待在她的视线范围以内，她也好掌控一些，省得让她在外面弄出一些幺蛾子，不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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