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臣礼部侍郎元莫行拜见陛下。”

　　青川看了眼恭敬跪拜在地的中年男子，虽不甚相熟，但对此人有些印象。此人乃是郑国公之子，其族三代以上也曾与皇室有过姻亲，也算是皇室远亲。

　　也正是因有这一层缘由在，去年清洗京都世家大族时，身为皇族族长的肃老王爷才会出面替其求情，他见这对父子以往确实也没犯下过何种大过，所以才承了皇伯父的请求，对这国公府网开一面，留着日后给阿笙练手立威用。

　　“起来吧！”对元莫行的请见青川没甚反应，头也不抬只顾俯案批阅奏折，随口问道，“方才听陈福说，你有天大的事要向朕禀明？”

　　元莫行抬起头来，眼眶中两只黢黑的眼珠子、飞快转动打量着殿内四周，甚是谨慎，不禁让人联想到香案上偷香油喝的老鼠也是这般。

　　“微臣确有一物想请陛下阅览，还请陛下先屏退左右。”

　　今日政务较多，青川正奋笔疾书想尽快将奏折批阅完、好赶回去与姐姐一同用晚膳，哪有这么多时间看元莫行故弄玄虚，直言道：“朕身边的人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若不是姐姐叮嘱要善待臣子，他哪会这般和颜悦色，还与之说这些个废话。

　　君令如山，威严不容拒绝，元莫行不敢拂逆，小心翼翼从宽大的官袖中拿出一事先藏好之物，双手托物、郑重举于头顶，但在陈福上前取之时，双手还是紧握不放，有些不放心，即便殿中侍从只有陈总管一人，即便此人是陛下身边多年的老人。

　　见元莫行不放手，陈福也不好强行取之，只好侧过身来望向青川、寻求他的意见。见青川向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下去，这才退至一旁低垂着头，安静等着，心里却波澜四起。

　　这些个大臣都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最会察颜观色，若是以前哪敢在御前如此胆大妄为，也就是皇后娘娘心善，体恤臣子不易，多在陛下面前劝谏说情，陛下这才收敛了些脾气，对臣子少有责罚，要不然依陛下那征伐战场的杀伐脾气，早把眼前这人一脚踢出殿去了，哪还任他在这里拿乔多事。

　　提笔蘸墨间，青川抬眼随意瞥了一下元莫行手中、被墨绸锦缎严实包裹住之物，并未有多好奇，低头批阅边说道：“你若心中仍有虑，可携此物立即出殿离宫，朕不强求。”

　　“并非微臣不信陛下，只是此物干系重大，微臣实在不敢让多一人瞧见，因为此物……”

　　元莫行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陈福，又连忙转头看向前方、坐在龙椅上的青川，言行仍犹豫不决，但脸上却多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战兢与惶恐，张口欲落的话就像是历经艰难险阻、终于穿破悬崖峭壁的瀑布，从巍峨山巅重重落下，

　　“……此物，乃是叶皇后与宁夏王私通之铁证！”

　　“……”

　　仿若有一声惊雷猝然劈破晴空，吓得众人鸦雀无声，霎时间，偌大肃穆的成德殿陷入一片死寂，明明窗外正是春光明媚、暖风吹人醉，可一入殿中却如雪刃侵脖、阴风阵阵逼人，好似深夜时分、行走在坟包连绵的乱葬岗里。

　　即便是在诡谲深宫、侵淫多年的陈福，听后亦不由浑身一阵战栗，似本能般将凉飕飕的脖颈、连忙缩回衣领里，低垂着头，噤若寒蝉，余光所见唯有被擦得光亮的地面上、自己被吓得发白的脸，以及身旁那个自寻死路的短命鬼。

　　全天下谁人不知陛下对皇后娘娘宠爱又加，而今日此人却偏偏逆圣心而为，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耳边未闻圣言起，陈福甚是忐忑不安，明明只有一瞬不到、却像是捱过了三秋那般长，他忍不住用眼角偷瞄了一眼陛下，却见陛下面色如常，手执御笔批阅不停，未见有何不悦之处，

　　可越是这样，他越感到不安，不知为何，他突然不禁想起当年瑾妃娘娘知晓师门被灭后，也是这样反应——平静、良久不语。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青川平淡回道，边搁落朱笔于架，双手拿起批阅好的奏折、再次审阅一遍，见点点墨色江山上，一抹微长的朱砂红痕甚是突兀，即便在此之上好生覆盖上一个“准”字，仍不能完全补救方才猝然一滑而造成的失误。

　　朱砂长红，怎么看都与字迹工整的奏面有些不协调，就像方才传入耳中的话让他心生膈应，怎么也抹之不掉、去之不了，索性收起放至一侧不再看，御案上顿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刚巧甚是适合放置元莫行之物。

　　听到青川回话，元莫行不由送了一口气，却又立马屏住呼吸，不敢大喘气，全身上下无不冒着瘆人的寒意，就仿若是仅着单衣、置身于寒风凛冬里，额头上却密汗满布。

　　今日之事的危险他自是知道，他也曾权衡再三犹豫良久，可富贵一向险中求，如今话已出口就如箭已离弦，一切都回不了头，元莫行索性牙根一咬、全豁了出去，顶着上方帝王的骇人气势，俯趴在地、直言回道：

　　“皇后娘娘乃陛下原配，中宫之主，更是太子生母，身份高贵，臣绝不敢胡乱污蔑。证物就在此，陛下一阅便知！”

　　自他们打下长安、成了这座帝都的主人，这样的污蔑之言就陆陆续续没曾断过，青川听后自是不信，于站在元莫行身旁的陈福使了使眼色，让他将元莫行手上那一被锦缎包裹之物拿上来，他倒要看看这次这些个宵小杂碎、又要闹个什么。

　　陈福瞧见，自是不敢怠慢半分，连忙上前去取元莫行手上之物，而这次竟没有半点阻力，甚是顺利就从他手中拿了过来，然后小心将此物放置在、御案上早已空出来的地方，小步退至后侧，低头静默不言。

　　绸色为墨、似柳暗叶深疑无路，待将之轻扯退去，顿时似三月艳阳的明耀色彩扑入眼帘，就仿若是路尽洞至、忽然闯入桃花源般，令人豁然开朗–——原是一纯金打造的凤凰长锦盒。

　　黄金似春光耀眼，触手却仍是属于金属特有的冰凉，青川低着眼细致端详着眼前的锦盒，手寸寸抚摸着、盒壁四壁雕刻着的凤凰图案：或凤凰于飞比翼在天，或凤凰相对盘金缕共衔同心结，或凤凰交颈恩温缱绻……无一不是寓意夫妻恩爱的凤凰图案。

　　见此，青川并未感到有何不适，唯觉得这凤凰锦盒做得着实精致，即便是作为看尽世间奇珍异宝的帝王，他也不得不承认此物精妙绝伦、世间罕有，心下不由暗暗猜起来：如此好物，里面装的究竟是何稀罕宝物。

　　可惜让青川失望的是，当他按下凤凰交颈处的锁关时，锦盖弹起，大开的锦盒内安静躺放着的、只是一卷微微泛黄的画轴，很是普通：

　　画卷不是很旧，但也不是很新，看样子应有些年头，卷纸平滑无凸无凹，一无新纸之毛刺，应是被时常被拿出观赏，但画卷上却寻不到一丝褶皱损坏，可见画卷主人平日里对其有多看重爱惜。

　　看到这儿，虽还未打开画轴，可不知为何青川心下却莫名一沉，说不出的烦闷发慌，好似天隐隐欲坠、大难临头一般。

　　青川看着手中的画卷，若有所思心生纠结，直觉一再告诉着他、打开之后可能的天崩地裂，理智也一直劝阻着他莫要打开，可……他终还是没能克制得住、心中那似雨后春笋般疯狂上长的好奇，手还是不受控制、缓缓将画卷展开。

　　泉水清涟一池氤氲，浅浅浮缭于上，幽然飘拂间，仿若梦入蓬莱；临池一畔葱茏青郁、琉璃叶深里，醉粉轻红的娇芍药开得正好，或亭亭玉立、清颜媚无妖，或半弯细腰、临泉照水点妆，或花容轻垂于岸、和烟凝泪含情……

　　千娇百媚各有风情，尤其是点缀于一片香软粉云中、那三两枝的碧色芍药，就仿若是西域舞姬额间上、佩戴的碧绿宝石，光彩夺目里更甚妖娆，可这都远不及躺卧在芍药花丛中的半/裸美人儿、来得妩媚动人。

　　芍药花盛叶茂，美人轻掩其间、难窥玉体全容，唯见翠暗叶深临畔处，有一双玲珑玉足伸出，半悬于水，几尺之下，水色涟漪泛起、似有水声微晃，雾白烟轻朦胧里，犹显得美人儿那左脚细白脚腕上、那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越发殷红醒目，让人印象深刻，

　　就像是其上芍药花间、那一双不曾遮掩的盈盈水眸，黑白分明本是清透明净色，却轻泛着柔/媚勾人的涟涟秋波，像极了雨后梨花初承欢，脉脉含情里，尽是无限柔情。

　　青川在前，陈福临屏站于其后，抬眼一瞧，就轻易将画中内容一览无遗，心下顿时骇然大惊，脸色刷白而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太是熟悉，若没看错，那画中的半裸美人儿应是皇后娘娘无疑！

　　陈福心慌如泰山崩塌压来，下意识蠕动着双脚、向身后缩去，虽然身后靠屏已无处可退。

　　他不禁微微拉起眼角，小心偷瞥了一眼、正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见他望着面前那幅画卷一动不动，如石如像，亦如神如佛，脸上的神情淡漠极了，可在他身边多年的自己却知道，陛下此时脸上的神情有多淡漠，他心里的杀意就有多重。

　　要知道龙之逆鳞不可触，而皇后娘娘就是陛下那一处不可碰触的逆鳞，无论此人今日之言是诬陷、还是属实，都是活不成了。

　　可出乎陈福意料的是，青川并没有怒气滔天杀心立现，相反，在看完画卷后缓缓将其收起，系好绸绳，然后轻轻将之放回盒中，接着关好，用绸袋重新装好，放置于御案上，就像从未打开过看过一般。

　　“这幅画卷你从何处得来？”青川开口问道，声音很轻，就像春时的和风天上的淡云，平淡极了，根本让人捉摸不透、他此时心中所思所想。

　　元莫行仍跪拜在地，他看着光洁的大理石上、自己那慌乱转个不停的眼珠子，不敢迟疑，连忙回道：

　　“臣乃监察御史，分察六部及地方州县官吏，例行惯例今年在褚州进行暗中监察，在任时，在褚州宁夏王府中的暗探、将宁夏王珍藏的这幅画卷交与微臣，微臣阅后大愕，不敢隐瞒，于是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呈于陛下。”

　　“宁夏王温柔多情、妻妾甚多，闲来无事、为府中女眷画了副香艳大胆的画，也是极有可能的事，你何以见得画中女子就是皇后无疑？”

　　元莫行回道：“臣虽为外臣，但宫宴之上有幸见过皇后娘娘凤颜，这画中女子虽真容不全，但那双眼睛……却与皇后娘娘极为相似。”

　　“所以仅凭相似，你就笃定皇后与宁夏王有不法之私情？”

　　“……”，元莫行被抓住破绽，心下慌张如麻，不禁抬起头来，却见正前方那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却是低眉浅笑着、甚是如常，让他顿时心下一沉，连忙摇头否认道，“微、微臣……并无此意，只……”

　　“既无此意，为何来时便口口笃定……‘此物乃皇后与宁夏王私通之铁证’？”

　　未等元莫行说完，青川便直接打断其言，声声质疑如鞭，直打得元莫行头脑一片混乱，但好在来时早料到有此问话，于是连忙解释道：

　　“画中碧眼狐狸乃是原夏国国花，世人皆知此花娇贵，离夏州不可活，而皇后娘娘……也，也在此画之中，不难猜想此画乃是当年皇后娘娘出使夏州、劝说宁夏王举国归顺时所作。”

　　听后，青川忽轻笑出声来，“经目之事，犹恐未真，更何况是这样一幅来历不明的画。即便这幅画真为宁夏王亲手所作，也可能是宁夏王臆想画之，也可能是他人构陷画之？你说对吗，元监察？”

　　陛下与叶皇后是患难夫妻、感情深厚，元莫行知道仅凭这样一幅虚无边际的香艳画作、根本扳不倒叶皇后，于是立即从袖中再拿出一封信来，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臣在看见此画时也不敢全然信之，所以特意暗中深察了一番，虽不能完全断定画中内容之真假，但却在无意中发现，皇后宫中那名唤‘秋长水’的花翁竟是夏州人，来长安亦是受了宁夏王之嘱托。陛下若是不信，臣有宁夏王亲笔信件为证。”

　　当年为抗后褚，在并州时青川曾与夏国多有合作，自是对宁致远这个夏国国主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他能完全肯定这封写给秋长水的信件、确实是出于宁致远之手，绝无任何伪造之可能。

　　怪不得那种花翁说起夏州芍药时，言行之间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骄傲自豪，他原以为是痴花醉心所致，没曾想竟是夏州人，且还与宁致远有这么深的关联。

　　“这位秋长水原是夏国皇宫御苑监总司，专为夏国皇室培育夏国国花、碧眼狐狸。夏国举国归顺我北齐后，夏宫上下人等皆被遣散，秋长水也因此离开夏州、云游各地，以为各地达官显贵、建造庭院为生。

　　后接到宁夏王的命令北上长安，各相缘由之下，这才入了宫做了皇后娘娘宫中的花翁。而凭借之前那幅画和这封信，臣这才大胆猜想……也许当年在夏州皇后娘娘与宁夏王之间，确有不法之私情，陛下若是有疑，可将这秋长水召来一问，便知微臣话中真假。”

　　相比之前，元莫行话语坚定了不少，因为陛下手上这封信、确确实实是宁夏王写给秋长水的，让他北上长安、入宫为叶皇后建造花圃都是他亲自授意，而且还在信件中再三嘱咐秋长水、替他照顾好叶皇后，其中言语之恳切、情意之长绵一览无遗，可见这位宁夏王对叶皇后用情至深呀！

　　青川看着信，耳边，元莫行复述信中内容的声音也一并响起，好似他生怕看不见般、还要在他心里刻上一遍。

　　眼皮一抬，青川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下面低着头、不住说着话的元莫行，却没言语，只是平静将手中信件折好、装回信封、放在御案上，就像旁边那幅被重新装好的画卷、从未看过一般，就好似今日这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从上传下来的圣言很轻很淡，与陛下最初看见那幅画时说的话、还要淡上许多，让人不禁联想到风平浪静一望无垠的海面，可谁又知道这不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毕竟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妻子的背叛，更何况是身为天下至尊的帝王。

　　此计已然生效，元莫行不由心下一松，立即回道：“微臣深知兹事体大，未敢张扬，除了陛下，并无第三之人知晓。”

　　“所以这幅画，你也看过。”

　　有时一句陈述比一句问话、要来得让人心慌害怕，因为问句至少有肯定与否认的选择，而陈述却没有，只有既定的事实，就如盖棺定论般、让人毫无退路可言。

　　他怎么忘了，叶皇后再有违妇道、但毕竟是陛下发妻，而他却看了画中叶皇后香艳大胆之色，这任天底下哪个男人也不能忍受，更何况是身为天下至尊的帝王。

　　元莫行听后不由心下一颤，抬头见正前方、坐在龙椅之上的冷峻帝王，脸瞬间刷白一片、满布惊恐，嘴唇哆嗦着说着话，“微臣事先并不知画中人就是皇后娘娘，都是无意为之，还请陛下恕……”

　　话还未说完，元莫行就忽见一道光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紧接而来、“咚”的一记沉闷声响，更是震得他头颅欲裂、痛不堪言，待一切消失神志渐清，他睁开眼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高若悬天的殿宇雕梁。

　　他不由好奇转动眼珠、左右一瞧，却见正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越发高大如神，而不远处自己的身子、也变高了许多，只是没了脑袋，光秃秃的脖子一个劲儿不住、往外喷着浓稠的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那声“咚”的撞地声……是自己脑袋落地的声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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