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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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熙攘攘逐利来,魑魅魍魉各心思(中)


      近午的风雪、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弱变小,相反,这阴阴沉沉的天,许是被乌云压得快贴近宫宇,以致于风雪在缩小变矮的天地里、显得越发凛冽,一阵重过一阵,直刮得天地失色风雪迷眼。

      陈福缩着脖子,几脚并一脚连忙从外面的天寒地冻、快步走了进来,本想着殿内有暖炉、可以好生暖和暖和,却没曾想仍是冷得要命。

      殿内四面大开的门窗,如汹涌的钱塘潮水,不断从外灌入的风雪凛寒,直刮得满殿凉寒与外无差。

      而殿中,仅着一身单薄常服的青川独坐在御案前,自顾自批阅着奏折,任北风袭身飞雪掠眼也毫无反应,好似满殿刺骨寒凉与他毫无相干一般。

      瞧见如此情景,陈福连忙迈着冻得发僵的双脚小跑进殿,手中的拂尘对着留在殿内伺候的陈禄,上前就一记甩打,低声责骂道:

      “你这小兔崽子,怎么伺候陛下的?门窗被吹开了也不知道关上,你想冻着陛下吗?”

      义父下手有分寸,所以拂尘打落在身并不疼,陈禄知道义父是有心维护他,估计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怕陛下责罚他,所以先发制人故意做给陛下看的,可这次真的与他无半点关系,他本想开口解释,却被陛下抢了先。

      “殿内太闷,是朕让陈禄把门窗打开,好透透气。”青川懒得瞧这对父子俩做戏,直接出声道,手中的朱笔却一直未停,仍在一页页奏折上指点江山,边随口问着陈福,“说吧,什么事?”

      小伎俩被青川一眼识破,陈福有些尴尬,只好腆着笑回道:“陛下,殿外礼部郎中沈连青特来请见,说有要事要与陛下您商议。”

      “沈连青?”青川一听,好笑回道,“他一个礼部闲散官员,会有什么要事与朕商议?”

      若不是想着阿笙以后监国留着有用,他早就把沈连青这个可有可无的庸臣懒吏给罢免了,哪还会将他留到现在。

      陈福听出来青川话里的轻蔑,立刻会意,“老奴这就出去打发他离开。”

      “没这个必要。”朱笔落山峰,青川边收起御案上批好的奏折,边吩咐道:“让他进来吧!朕倒想听听他究竟有何要紧事与朕商议,刚巧批阅了这么久的奏折朕也累了,权当是休息。”

      沈连青这人,陈福略有耳闻,才能平庸、品德更是恶劣,陛下一向不喜此等卑劣宵小之辈,今日又怎会性子大转想见沈连青呢?

      陈福着实琢磨不透青川的心思,但又不敢耽搁圣令,连忙支使陈禄出去、领沈连青进来。

      轩窗大开,外间风雪不停,天色阴沉若暮,而静置在殿宇角落的更漏时辰、也才不过刚过午时,离夜还早得很。

      而御案上,今日的政务已处理得差不多,长宁宫他又暂时回不得,除了空坐成德殿里、苦等暗夜落下,他无处可去,又无事可消磨,见见这沈连青也没什么,权当是用来打发时间了,否则你让他怎么熬过这漫长如雪色、白茫无际的下午时间至夜。

      对沈连青这个人,青川除了知道他儿子是阿笙的伴读外,对他仅有的印象就是在上朝时他那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样子。

      明明七尺多高的男儿却回回都低着头、弯着脖,躲藏在群臣之中,好似生怕被人找见一样,让他不禁想起、前年犀麟国进贡的一种名唤“鸵鸟”的禽类,真是人如其鸟胆小一模一样。

      青川倚坐在上,眼神玩味看着殿中蜷缩成一团、跪拜着的沈连青,真是跟平日里上朝时的畏缩样子没什么两样,他真不知这样的人会有什么要紧事与他商议。

      “朕听说,你有要事与朕商议。不是是何要紧事?”青川饶有兴致问着。

      听到青川威严熟悉的肃冷声,沈连青仿若有种突然在太极殿上朝的错觉,刚抬起的头又本能低了下来,强力压制着胸中四处乱窜的恐惧紧张,努力吞咽下卡在喉咙中的口水,才勉强回道:

      “是……是这样的。微臣见大雪将近,想着再过不久,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辰,微臣今日来就是想请奏陛下,今年皇后娘娘的寿宴该如何操办。”

      终于把一路酝酿再三打磨好的话、完整无错说了出来,沈连青如释重负。

      他深知帝后不合之事乃是天家辛秘、严禁窥探,虽他从封子昂口中偶然得知,但说时却绝不能透露出有半点知晓之意,否则一旦被陛下察觉知晓,自己定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一月之后,刚巧便是皇后娘娘寿辰,以为皇后娘娘庆生之由、暗中助陛下与皇后娘娘和好,自己得到嘉奖晋升,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甚是完美,沈连青想想,都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聪明称赞。

      而站在一旁的陈禄却不这样想,相反,在听见沈连青说这番话时,心里讥骂不已。

      这个人真是不来则已,一来惊人。这陛下本就因皇后娘娘而心烦生忧,他偏偏一来就往陛下烦心处上踩,这不是找死是干什么?

      陈禄眼带讥讽、看了看那跪在殿中的短命鬼,见他低头不起间、竟脸上还暗生着窃喜,真不知他窃喜个什么,难不成嫌自己命太长了不好?

      思绪间,陈禄忍不住心下好奇,想偷偷打量下陛下究竟是何神情,可目光还未到达,就被站在陛下旁边的义父给利眼一瞪、立即拦截了,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偷瞄乱看。

      “听爱卿这意思,可是有了何良策为皇后庆贺生辰?”

      青川低眉浅笑间说话甚是平和,站在其身后的陈福却听得心惊发凉。他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怎会不知每当陛下心绪越怒时,言表越是表现得平和如常?

      他不由抬眼瞧了瞧正兴致勃勃、回着话的沈连青,心里甚是庆幸、自己方才及时阻止了陈禄的自寻死路,否则他的下场与今日的沈连青好不到哪去。

      “也不算什么好主意,担不上陛下‘良策’美誉称赞。”沈连青连忙回道,甚是谦虚,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臣今年春时便曾与您进谏过请办千岁宴一事,以彰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之懿德,只不过当时因谏议风波太盛而不得办。

      臣是这样想的,如今风波早过,而今年又是皇后娘娘三十整寿,不如今冬重办千岁宴,为皇后娘娘庆贺寿辰,大赦天下,不知陛下您意下如何?”

      姐姐的生辰他比谁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也曾想过趁此机会与姐姐和好,可……一想到昨夜姐姐仍对他不曾有丝毫缓和的冷淡态度,他又比谁都明白,他与姐姐之间的隔阂、岂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宫宴可修复的。

      想到这里,青川心里说不出的气馁与挫败,简单回道:“你这主意听着不错,只不过皇后一向不喜奢华,恐怕要平白浪费爱卿你这番美意了。”

      沈连青立即回道:“皇后娘娘体恤爱民,崇尚俭朴,不愿办寿宴劳民伤财,其品德之高尚实乃令微臣钦佩,只是微臣认为,就算对外这千岁宴不办,但私底下,皇后娘娘这寿辰该过的还是得过。

      皇后娘娘既不喜奢华热闹,陛下不如下令修建一座花圃、送与皇后娘娘作生辰贺礼,既不需多大花费,又能讨皇后娘娘欢心,还能一修夫妻之情,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先前提办千岁宴就被否决过,所以来之前,他就预料过可能会有类似结果,心中早做了其他方案以备不时之需,如今一看,自己的未雨绸缪、着实睿智。

      许是寒风吹眼,青川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眸忽凝结了一下、又瞬间冰消雪融,缓缓说道:

      “朕记起来了,你当时提议为皇后举办千岁宴时,曾也说起要以牡丹为景装点宫庭,以衬皇后母仪天下的高贵身份。只是如今已是寒冬腊月百花凋零,除了梅花正值花期无花可赏,若真为皇后修建一座花圃作生辰贺礼,恐无花可选,总不能只种梅花吧?”

      忽想起今早被扔出长宁宫的那株雪梅,青川心绪又不由沉了几分。

      “陛下所忧之虑,微臣倒有一应对之策。“沈连青面有自信,立即回道。

      “是吗?”青川墨眸忽笑,好奇着,“说说看?”

      沈连青遵命回道:

      “今春筹办千岁宴时,为保宫宴上的牡丹长途跋涉、不枯萎凋谢,微臣曾派人寻了一擅植花草的妙手,此人不仅通晓花木习性,还有一手艺甚绝,能令花木在其它时节展枝放蕾,就算是在深冬严寒里也能令花木回春,似春时百花绽放。

      皇后娘娘若不喜牡丹华丽,花圃中可尽种芍药,芍药花色娇艳清绝喜人,花容锦簇如团不压雍容,极衬皇后娘娘之高贵身份。依微臣拙见,陛下若送一座芍药花圃与皇后娘娘作寿辰贺礼,正是合适。”

      青川不得不承认姐姐之前对沈连青的评价、甚是中肯。

      这沈连青着实是一拍马屁的好手,奉承媚上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他若能把这些个功夫放在本职上,哪至于还是一小小从五品下的小官。

      不过话说回来,沈连青今日花圃这主意着实不错,姐姐不爱金银奢华偏爱草木自然,如果能在她小寒生辰那日送一座正值盛开的花圃、给她做生辰贺礼,定能让她心生欢喜,可若不是听到而后“芍药”二字,说不定他当即就大笔一挥同意了。

      芍药,夏州,宁致远!

      他可记得这全天下最负盛名的芍药、就是夏州出产的芍药,而说起夏州,又会不由自主让人联想到此地原夏国国主——宁致远。

      此人虽已远在褚州,与长安相隔千里之遥,可如今忽莫名想起,还是会让他心里说不出的一阵膈应,即便明知晓此人不会再出现在他与姐姐的生活里,但其影子仍是阴魂不散,难以根除。

      青川看着跪在殿中等自己回复的沈连青,说真的,他心里无意于此,但鬼使神差地、竟开口主动询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还在京城,因千岁宴弃办后无处可去,便留在了长安,专为各高门豪族修缮庭院、打理花草之事。”觉察青川话里有意,沈连青心下激动连忙回道。

      青川想了想吩咐道:“这件事既然是你提议的,朕就交由你去办,记着,务必在皇后生辰之前完工。”

      “臣遵旨。”

      门窗未闭,风声不收,但骨肉重重击地、响起的一声沉闷声,却异常清晰,实打实碾压了满殿北风嘶吼。

      殿中,跪拜在地的沈连青久久不起,实在难以相信陛下……竟同意了他的建议,还交由他去做,这是不是可以间接证明……陛下已认可他这个臣子了?

      得了旨意后的沈连青实在难掩心中激动,从站起来到走出成德殿,一路上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行至殿外空旷处,风雪迷漫中,他不由转过头来凝望着、身后这座巍峨雄伟的宫殿,久久不语。

      为官十几载,经历两朝,这座象征全天下权力巅峰的神圣之地,他还是第一次踏入。

      说真的,当他第一次踏上那色如徽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时,当他看着地面中倒影着的一排排精美绝伦的雕梁画栋、华美绣柱时,当他看见四周整齐站立着的内侍、穿着的都是比他一个五品官还要好的绫罗绸缎时,他才明白,为何全天下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这里面钻,如此天家富贵,谁不想一沾荣华。

      而如今他已获圣令,待他将陛下所托之事再妥帖办好,圣眷恩泽定少不了,到时,他何愁再忌惮势力大不如从前的邝云府何家,待他鲤跃龙门大权在握,第一件事就是休了何婉瑛这毒妇,一解多年被其压制欺辱的郁闷憋屈。

      如此一畅想,转身离去时,沈连青背脊挺得笔直,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痛快感,与来时战战兢兢、低眉顺眼的样子截然不同,仿若是变了一个人般,在风雪严寒中走得甚是张牙舞爪、六亲不认。

      门窗未闭,风雪不休,无沈连青的成德殿内仍是冷如冰窟,陈福紧缩着皮骨、侧着身藏在一殿柱方向之后,躲避着外间不断刮进来的北风,心下思绪如满殿风雪一样、凌乱不休。

      以他多年对陛下的了解,他本以为陛下对沈连青这等人是嗤之以鼻的,没曾想今日不仅接见了他,还一反常态竟还准了他的请奏……

      这太不符合陛下的行事风格了,就算是有皇后娘娘的缘由在内,也不该如此的。难不成有什么是他疏漏了没想到的?

      陈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便索性放弃不想,毕竟帝王心思深沉似海,哪是他一奴才能琢磨得透的,不过回想起方才沈连青的举止言行,他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好笑。

      “你笑什么?”

      忽听到青川一句问话,陈福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笑了出来,但见青川神色不沉,心情应是不错,便大胆带着几丝玩笑回道:“瞧陛下这话问的,老奴这张老脸何时没笑着?”

      陈福脸上常年堆着笑,可青川心里却清楚得很,在他这场笑容的面具下,藏着多少嬉笑怒骂、悲欢伤喜,“行了,你我主仆这么多年,这些马虎眼就少打了。说吧,你这老东西到底又在笑什么?”

      主仆这么多年,陈福知道自己瞒不过青川,便如实回道:

      “常言道,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只是今日见了这位礼部郎中沈大人,老奴心里不由忽起了些疑惑来,怎么这么一根歹竹、竟能生出这么一根好笋来,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不就笑了出来,还让陛下您瞧见了,着实不该。”

      沈家小郎他也见过几面,虽身有缺陷,但确实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跟他这做派谄媚的亲爹完全不像是父子,着实让人怀疑、这沈家小郎到底是不是沈连青的种。

      听后,心情一直积郁的青川也不禁笑了一声,打趣道:“你这老东西,真是越老嘴巴越毒,现在骂人都舍不得放脏字。”

      “老奴谢陛下夸赞!”难得陛下今日心情不错,陈福也见机拿乔连忙卖乖回道。

      与沈连青说了这么久,又与陈福说笑了一会儿,殿侧角落里的更漏时刻才不过走了半个时辰不到,这个时辰姐姐应午睡已起,正坐在临窗的明亮处听雪簌落,临摹描图绘山河。

      自己若这么早回去,除了无端毁了她一方清静、惹她不快外,别无用处,他还是好生待在成德殿、熬至夜幕来临吧!

      唯有那时回去,睡梦中的姐姐才不会对他冷若冰霜,才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你去将花折梅宣来,朕有事找他。”青川对陈福吩咐道。

      下午无事,漫漫难熬,还不如找花折梅与他在冰天雪地中比划一番,也许时间还过得快些,顺便再让他去好生查一下,是哪个狗奴才的嘴、把他与姐姐不和之事给抖漏出去的,竟连沈连青这等人都能知晓,跑来邀功献媚,助他“一修夫妻之情”?

      风雪愈寒,年关将近,也该是时候清扫净宫廷中的污垢秽物,好准备准备迎接过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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