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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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枝白梨轻胜梦,袅袅晴空误当春


      小寒随雪尽,梦醒又一朝,雪落雪霁几回过,未记,抬头却见妆台明窗、别有红梅一枝,梅枝下“管城春满,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胭脂已红亭前柳,嫣红落“珍”时。

      晃晃又至一朝,叶寒放下手中木梳,指尖轻沾几点秋海棠水粉,一点点将“珍”字最后一画涂满,退步一看全局,才恍然发现冬寒已过半。

      原来,她那日从军营回来、已有二十几日,可青川依旧未归,她却依旧自欺小寒只是昨日。

      晨后无事,叶寒披上御寒的银狐披风出门闲逛,这才发现廊下红绸灯笼高挂,奴仆人人新衣以迎新春,皆剪彩绸为燕为花、以做头饰,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叶寒回头再看满庭凌霜素雪,前方小径旁,积雪盈尺下竟能看见几根青翠,雪池岸边,也隐隐可见柳枝吐新绿几点。

      叶寒顺着小径、绕着合璧庭,饶有兴味走了一圈,灰沉多日的心境也随之复苏了几分生机。

      脚停在东庭墙边、那一架只剩干枯藤条的蔷薇花墙处,光秃秃的黑桠花藤来回环绕在木格架上,覆雪沉寂,哪还能见当时暑夏繁盛似锦、蔷薇满庭芳,叶寒见之、不由有些感伤。

      向前几步欲走,叶寒却突然停下脚步,微垂着头、盯着枯藤蔷薇处的一处,饶有兴趣。

      凛冽冬寒,风雪无常,花枯花早凋零成泥,却没想到竟有一漏网之鱼,颤颤巍巍夹在两根手指般粗大、互相紧绕的花藤中,虽早枯红皱紫,但也幸免于零落成泥碾作尘,独赏这冬日万丈清寒。

      叶寒小心翼翼退至一旁,不愿她的贸然而至、就结束了它的生命。也许,这枝蔷薇也与她一样,都是在等着什么吧,抱着一份执念、固执地等着——

      也许对蔷薇而言,春未来,它怎敢离去,而对她而言,青川未归,她怎敢轻言放弃。

      不就是错过了一个生辰?今年生辰过了,不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她就不信等不到青川回心转意!

      庭中信步一圈,清雪扫积郁,释然一身轻,路过墙角,见几弯越头高的骨里红梅,粉粉灼灼、烂漫似春杏绯红,积雪压蕊间依旧有梅香如故。

      叶寒忍不住上前折下一枝傲雪红梅,虽落了满身香雪、清寒袭身,也不在乎。

      回了屋中,叶寒将手中红梅递给常嬷嬷,和颜轻柔掩不住笑,“常嬷嬷,你去库房挑只合适的瓶子将这梅花插上,就放在屋中。红绸添喜,红梅闹春,这年可不能过得太素净了。”

      见叶寒从庭中回来后,愁绪散去不少,心情大好,常嬷嬷的担心也随之轻了不少,伸手接过叶寒手中、那一枝灿红如火的骨里红梅,笑着回道:“好,老奴这就去。”

      解下落了一身寒雪的银狐斗篷,再在火炉旁烘干身上残余的寒气,叶寒喝了几口暖茶,便往东侧暖阁走去,见阿笙微弯着身子、在书案上写字,便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写了多少了,让娘看看。”叶寒离暖榻还隔了半丈就开口说话,阿笙微弯的小身子顿时一僵,连忙坐直背脊,挪着屁股、小心往里侧移着,生怕被叶寒看出什么端倪。

      叶寒看着阿笙这笨拙可爱的小动作,不禁笑了笑,没有戳破,走近在暖榻边坐下,将书案上写满墨迹的纸张、一一拿起仔细看着,边不时抬头与阿笙说着话:

      “嗯,你这字写得越发好了,看来朱老夫子没有白教你。”

      阿笙的字,虽不及成人写的字刚劲有力,但已隐约可见刚毅之风,这对一不到四岁的孩童来说,委实不容易。

      见娘亲在夸赞自己,阿笙略紧张的小脸一下就乐开了花来,趁热打铁连忙求道:“娘亲,你让我写的字我都写完了,等会可不可以让我去外面玩会儿?”

      边说着,阿笙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小屁股,虽然被坐在屁股下的刀柄、膈着不舒服,也丝毫不介意。

      叶寒抬眼瞧了瞧、阿笙微倾过来的小身子,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让她清晰看见、阿笙屁股下露出的半截刀柄,不由抿嘴笑了笑,好意提醒道:“你的宝刀露出来了。”

      阿笙听见,连忙转头一看,见自己藏在屁股下的刀、居然悄无声息“探”出了头,居然还被娘亲看见了,顿时窘迫上脸。

      然后连忙回过头来,却见娘亲正笑着自己,阿笙一时羞不过,一下就扑到叶寒怀里撒娇耍着赖,缠着叶寒不停求着,“娘亲,你就让我出去玩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粉嫩雕琢的娃娃,嘟着小嘴、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小手抓着自己的手臂边晃着,边奶声奶气、可怜巴巴求着自己,这一幕、是个人看见了都忍不住心软。

      可叶寒却早已免疫,伸出手刮了刮阿笙的小鼻梁,说道:“这招对我没用,换个方式。”

      阿笙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机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寒,怎么也不信自己的温柔娘亲、竟会对自己的撒娇卖萌、无动于衷,娘亲可是最疼自己的,他才不信!

      于是,阿笙缠着叶寒更甚,闹着求着更欢,弄得叶寒真是难以招架,最后只好软下态度,好声劝道:

      “娘不是不让你玩,你看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拿着刀练武,书一本也没碰过。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这个道理朱老夫子不是没教过你吧?”

      阿笙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心里知道娘亲说得都对,可是他就是想出去玩,想拿着自己的刀出去砍雪,一点也不想再看书写字,心里有些小不甘心,于是打着商量道:

      “娘亲,我只出去玩一会儿,就一会儿,等玩完了,我再回来乖乖看书,好不好?”

      孩子爱玩本是天性,按理说她不应该拘着阿笙,可凡事过犹不及,该玩的时候让他玩,但该看书时就得看书,不应有所偏颇。

      所以叶寒没有心软,摸了摸阿笙婴儿肥的小脸,继续说道:“阿笙,昨天你不是答应了娘上午读书下午习武吗,可你今日才坐下不到半刻钟,就想出去玩……”

      说到这儿,叶寒弯着背与阿笙平视,语重心长道:“……阿笙,做人得言而有信,知道吗?”

      阿笙微垂着小脑袋,心里有些小郁闷,早知道他昨天就不该答应,现在好了,被自己说的话给堵住了嘴,玩都不能玩,阿笙心里那个难受,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道:

      “娘亲,如果我把该看的书、该写的字都做完了,可不可以提前出去玩呀?”

      叶寒看着阿笙几乎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她这当娘的哪还能再心狠下去,于是把手中纸张重新放回案上,对阿笙说道:“可以,但是你把今日该做的课业做完前,先把‘心无旁骛’这四个字,写五十遍。”

      小孩也有自己的自尊心,所以叶寒并没有把话点破,而阿笙见书案上、被重新放回的纸张,字迹最潦草的那一张,被叶寒特意选出来、放在了上面。

      那是他为了图快点完事、胡乱写的,现在再重新一看,阿笙虽小但也知羞耻,自是对叶寒的话没再反驳,虽然他还是想拿着自己的刀、到外面砍雪玩。

      适时,暖阁东墙用来通风透气的窗户外、传来几阵的慌乱脚步声,断断续续若无,细细碎碎、近乎雪落无声,却足以打碎暖阁内、墨香染宣纸的安静,暖阁中人都忍不住抬头、朝那扇半开的窗户外望去。

      静谧雪满窗,偶尔有三五俩壮实的仆人从雪中掠过,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叶寒看着仆人远去的方向,心里有些好奇。

      那是去往前府和东边院落的路,虽说年节将近府中繁忙,但过年该做事宜,陈福早已安排妥当,并没有听他说过这几日府中、还有其他要忙的事宜。

      叶寒越想越奇怪,于是下了暖榻,准备出去看一下,但刚走几步就杀了个回马枪,把阿笙偷懒的小动作、抓了个正着。

      阿笙也没想到叶寒会突然转头回来,小眼看大眼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立马坐直刚垮下来、想休息下的小背脊,小手握着笔,认真一笔一划写着“心无旁骛”。

      这小机灵鬼,一刻不盯着就想偷懒,叶寒在心里无奈笑着叹道,所以走之前,她还是得好生嘱咐一下。

      “阿笙,娘出去一会儿,你在暖阁里好好写字,不许再玩你的宝刀。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三心二意,不好好读书,娘一定让你再也见不到你这把宝刀!”叶寒“恶狠狠”威胁道。

      这温柔娘亲装多了,偶尔来次野蛮老妈也蛮有效果的,瞧阿笙那小调皮被吓得老实多了,连连点头满口应下,眼睛里的花花心思也去了很多,叶寒很是放心,但也知道这管不了多久。

      自己走后,阿笙这小调皮蛋、肯定会撒开脚丫子玩,于是叶寒唤来秋实,吩咐道:“等会阿笙字写完了,你给他热一碗牛乳,记得多放点今冬刚送来的荔枝蜜。”

      秋实应下,正准备附身退下,却被叶寒又突然唤住,听她又特意补了一句,“对了,我昨日做的白糖糕,也给阿笙拿一块来,你到时别忘了。”

      “夫人放心,这吃的事,秋实什么时候忘记过。”秋实拍着胸脯向叶寒保证着,却没想过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何叶寒却分成两半说。

      不过,坐在书案、边吞咽着口水的阿笙却知道为什么,比起白糖糕来,玩什么都不重要,他要吃娘亲做的白糖糕,娘亲好久都没有给他做了,他方才光是听着,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于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白糖糕,阿笙排除杂念,奋然执笔,挥墨间,雪白宣纸上一个个工整清晰的字迹、渐渐跃上,果真是“心无旁鹜”。

      叶寒出了暖阁走至屋中,连唤了常嬷嬷几声,也未见她出现,有丫鬟回答才知、常嬷嬷方才出了屋,但也是不知去向。

      这倒让叶寒有些纳闷,常嬷嬷做事一向有规有矩,就算回趟屋、也会提前跟自己告知一声,绝不会失了规矩。

      不过,叶寒也就是随便想了一想,没有放在心上,也许常嬷嬷也有个三急缘由,反正她也只是想问下,刚才合璧庭外、人影匆匆是怎么回事,并非是一定要找她。

      于是,叶寒披上披风,自己独自一人出屋、去一看究竟,可刚走至合璧庭大门前,就与刚小跑回来的常嬷嬷、撞了个正着。

      雪天路滑,叶寒晃了几下,抓着常嬷嬷的手,这才站稳了身子。

      “常嬷嬷,你这是去哪了,怎么还跑出了一脸的汗来?”

      叶寒看着常嬷嬷额头泌出的细汗,细口喘出的白汽,还有略微慌乱的神情,这一举一动可不符合常嬷嬷、一贯稳重如石的行事风格,于是,叶寒的好奇心便这样被勾了起来。

      常嬷嬷微垂着头,扯过袖子、擦去额间风吹发冷的汗珠,脸上该有的、不该有的神情都在她抹额的一瞬间后,都一并消失了,话语也只剩下、还带着点去不了的微喘。

      “夫人,您不是说过年想做点江南的甜果子、和茶果子吗?老奴方才无事,便去膳房问了下、可有从江南新运到的食材,因出来得久,老奴怕您找我,所以回来得有些着急,差点冲撞到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端王府膳房设在府邸之东,而常嬷嬷回来的方向也是从东边回来,所以叶寒没有做多怀疑,只是见常嬷嬷两手空空而回,身后亦无搬运食材的婆子丫鬟,于是打趣笑问道:

      “常嬷嬷,你是不是回来得急,把食材落在雪地里了?”

      常嬷嬷本就是随意扯了个幌子,并未想得仔细,所以被叶寒这么随意一问,便被问住了,抬袖擦了下已干的额头,平静回道:“老奴在膳房挑选的食材太多,一人拿不回来,所以交代了膳房的下人等会搬过来。”

      叶寒清明的眼眸、轻微波动了一下,对常嬷嬷今日的些许反常,不想直言点破,于是转言提议道:

      “不用这么麻烦,你叫上几个粗使婆子去搬回来就好。膳房本就事忙,就别让他们来回跑一趟,浪费时间。”

      常嬷嬷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挪动双脚、回合璧庭依言办事时,却又突然听见叶寒轻轻悠悠、飘了一句话出来,

      “正好我也想去东边瞧瞧。方才见后府的壮仆三三两两去了前府,也不知是有什么东西运到,所以才需要这么多人去搬?”

      听到“搬”这一字,常嬷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还好叶寒一直望着东边,未察觉到她的慌乱,于是常嬷嬷稳了下情绪,平静说道:

      “夫人,大寒刚过天地最是极寒,您还是回屋中坐着歇会儿,莫冻坏了身子。”

      叶寒笑着谢绝了常嬷嬷的好意,“我哪有这么娇弱,再说我里里外外穿得这么暖和,不会冻着。”

      叶寒说着间,脚已踏出了合璧庭外,回头向站在合璧庭内的常嬷嬷,吩咐道:“你去忙你的,我先去前府看一看,等会儿就回来。”

      “夫人!”

      常嬷嬷失声叫了出来,慌张渐成深恐,连忙跑了出来拦着叶寒,劝阻道:“夫人,前府人多嘈杂,且多是些后府上不来台面的粗人,举止粗鲁不知礼数,若是不小心冲撞到您,可怎么办!”

      银狐披风下的手臂被常嬷嬷抓得很紧,不知轻重,叶寒低头看着,没有说话。

      常嬷嬷顺着叶寒的视线、也紧跟着眼睛移下,惊颤一抖,手像触电般瞬间撒开,双腿“扑通”一声跪地,连忙请罪道:“老奴一时情急,以下犯上,还请夫人降罪!”

      常嬷嬷是浸淫诡谲深宫多年的老人,做事一向沉稳如水,可今日却一而再、再而三行反常之事,尤其是方才常嬷嬷慌忙之下、竟上前强行拉住了自己,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可不像她会做的糊涂事呀!

      “常嬷嬷,你可有事瞒着我?”

      叶寒开门见山问道,两人主仆多年,她知常嬷嬷忠心尽责,所以并不想多为难她,她只想问清一事,“前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拦着我?”

      雪地之上,常嬷嬷压低身子没有说话,背脊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双手握雪绞得雪尸成水,冰凉刺红手背,头颅低垂、不时左右轻轻晃动着,将心里那说不出的犯难、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主一仆,一站一跪,两两在雪地中僵持不语,最后还是叶寒转头轻叹一声,主动退后一步不想强迫她,“你不愿说就算了。雪地寒凉,你先起来回屋休息,我去前府看下就回。”

      “夫人!”

      眼看叶寒转身欲走,常嬷嬷连忙开口叫住,心下犯难,纠结间扰得头中生疼,但见叶寒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也知自己瞒不住了,只好犹犹豫豫、如实回道:“是书房在……”

      “是青川回来了!”

      其实,也别怪叶寒会有如此不切实际一想:

      小寒生辰那日,明知青川也在帐内、却强行压抑着自己不去见他,为的就是让他对自己生上几分愧疚,好让他肯主动回来见自己,因此,她自回来后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军营。

      她等了太久,等得太苦,所以一听见“书房”这两个字时,便情不自禁与青川回府的事联系到一起,心里翻着惊喜不已的恍然大悟——

      原来是青川回来了,怪不得要后府的壮仆到前府去,他这么久才回府,应是有许多东西要搬。

      如此一厢情愿地想着,萦绕在叶寒眉间数月的淡愁渐渐散去,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说不出的高兴,却从未多想一下常嬷嬷方才的为难、究竟从何而来。

      常嬷嬷一听叶寒这话,便知叶寒误会了,可她来不及张口解释一二,便见银狐披风从她眼前飞快一晃,叶寒已跑出了半丈之外。

      常嬷嬷连忙挣扎从雪地里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发麻变僵、不听使唤的腿,费力挪动着向叶寒跑去的方向追去,心里暗自祈祷着能追得上夫人,希望一切还能挽回,一切都还来得及。

      雪枝白梨轻胜梦,袅袅晴空误当春,叶寒一路兴奋而来,御寒的披风不知何时丢了,一身轻装若春衣单薄、难抵腊月寒,却生生跑出一脸涔涔汗意。

      叶寒伸手半倚在三味书斋院外的石墙上,大口喘着白汽扑寒,另一只手捂在跑得太快、隐隐作疼的右腹上,比雪还白上几分的小脸、说不出的焦急与疲惫。

      院里院外,人来人往,身着粗实麻衣的壮仆、一个个搬着的红木大箱子从书房院门出来,络绎不绝朝前府正门运去。

      叶寒看着奇怪,心里渐渐升起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于是呼吸尚未平稳,便走了进去。

      踏进了书房院门,越往里走,叶寒越止不住的心慌难安,不好的预感若倾斜的天平、正直坠而来,却不知何时回落下、砸得她头破血流。

      一步步缓缓越上台阶,书房正在一点一点被掏空,随着一个个沉重的红木大箱子与她擦肩而过,这偌大的书房也渐渐只剩下一副干枯的木架子,寒风灌满空荡处。

      在变空了的书房中,叶寒看见了正指挥众人搬运的陈福,于是轻脚上前,幽幽唤了一声,若鬼若魅,“陈管家。”

      陈福干瘦的背脊倏然一震,未曾想到叶寒会突然到此,连忙转过身来、俯身行礼请安,并请罪道:“老奴见过夫人!老奴不知夫人到此,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这话,怎么跟常嬷嬷说得都差不多,叶寒听着,顿时听出几丝不耐厌烦来,但却无心理会,径直越过陈福,向正前方的主位走去了过去。

      书架无物,书桌空空,就连挂在墙上那几幅字也一并被摘了下来,叶寒环视着书房内的空空荡荡,脸上悲凉一笑,讥讽十足!

      真是好生个干净,干干净净、如初如始,就像谁也没住过,谁也没来过,谁也与谁从无纠缠过。

      叶寒蓦然闭眼,书房中的空空如、刺得她双眼生疼,不愿再看,她就这样孤零零站在书房正中,一动也不动。

      适时,门外长空之上、浅云散成零落,暖阳久违,金光入门,将叶寒清瘦单薄的身子、拉长成一条细黑色的长影,却被活生生斩成几段,或被丢弃在地上,或被死死钉在书桌上,又或被一针一线绣在屏风上。

      她挣扎过,她逃离过,但都失败,就像她从到这里来的最初起一样,从无选择。

      “……是他的主意?”

      良久,叶寒才缓缓问道,话有气无力,就像一将死之人、费力吐尽胸中最后一口浊气,死气沉沉。

      叶寒已经在这儿,常嬷嬷定是没能瞒住夫人,事情已然走到现在这一步,再多的隐瞒都是徒劳,于是陈福选择如实以告,话语尽量婉转,少生伤害。

      “适逢年节军务繁多,王爷无暇回府处理政务,所以命老奴将书房内的各地公文、运至军营,供他批阅。”

      明知陈福善意谎言掩心狠,可叶寒还是忍不住心生愤然一嘲,批阅公文?骗谁!连书架上的藏书都一并搬空了,青川这是生了、与她两不相见的狠绝心思。

      胸口忽觉一阵抽搐发疼,好似有只尖利如刀的手、直钻进胸膛,抓着她的心脏又拉又扯,好似不活生生挖出来、不罢休一般。

      “搬吧!都搬走吧!”

      叶寒喃喃自语着,从边说着,边从书房重重阴翳中走来,脚一步一步朝照进书房的半方金阳走去,冬阳明灿如金、将她暗黑色的影子远远拉在身后,拉得好长,近乎皮与肉的撕扯脱离,疼痛无语可诉。

      门外,常嬷嬷不知何时已到,微弯着腰站在门边,手中抱着的、是她扔在半路上的银狐披风,那是她嫌披风拖累脚步、为了早点赶到书房、所以才解开扔掉的。

      如今一看一回想,叶寒心中自嘲不已,一厢情愿一场空,终究还是她自作多情了,才落得如此苦果,怨得了谁。

      云合天又阴,初晴转瞬即逝,书房浅明散去、幽暗又渐渐合拢,北风一层一层堆聚在搬空了的书房中,森然阴冷,若一巨大暗沉的棺材、瘆得人心慌发毛,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常嬷嬷,你现在回合璧庭,把王爷所有的东西都一并收拾出来,交由陈管家一起送至军营。”

      一语中的,常嬷嬷惊愕抬起头来,望着叶寒清冷无绪的脸上,尽是死灰一片,难找两三点星火复燃迹象,便知她心意已决,再多劝说亦是无用,她为仆亦无奈为之,只好默默垂下头去,转身离开行事。

      见常嬷嬷已走,叶寒也对陈福吩咐道,声音依旧轻然柔和,亦无情无绪,“陈管家,你也一并随常嬷嬷去合璧庭,待常嬷嬷把东西收拾好,你便立即将东西送至军营,一刻也不要耽误!”

      你既不再留恋,我便帮你绝了你我之间、最后一丝相见的可能!

      从此,你自驰骋天下、受万人敬仰,我屈居一隅、过我的安稳日子,你别来找我,我亦不会再去打扰你,此生不见、那便此生永不相见,我……成全你!

      “……是。”陈福迟缓一瞬,才俯身回道。

      退出书房后,陈福连忙追上、还未走出书斋院门的常嬷嬷,两人相视一眼,双双皆泄漏着、心里藏不住的担忧不安。

      尤其是常嬷嬷,或许是女人天性更为敏感,让她对今日之变忧虑更多,也不管还在书斋院中,便低声与自己这位认识多年的故人、诉说着自己的担心。

      陈福认真捕捉着常嬷嬷又细又小的话,一字一句听着间,反倒渐渐安心了不少,小声劝慰道:

      “王爷与夫人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我两个奴才能解决得了的,你也别太过担心了。也许,夫人今日此举……说不定,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

      陈福阴白偏柔的脸上,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常嬷嬷眉间的郁结难解,她做不到陈福那般乐观,因为他没有见过夫人为等王爷、等了多久,等得有多幸苦:

      从天明到天黑,从一天到数月,去军营路上的积雪那么厚,都能被一次次来回碾碎了,却从未碾碎过王爷的铁石心肠。

      也难怪夫人心死如灰,有此绝然之举,试想数月苦等,日思夜念,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到最终等来的、仍不过是绝情伤人,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毫不在乎。

      “……但愿吧!”但愿一切并非无可挽回,但愿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可……她心里却怎么难以心安,总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咚!”

      沉闷一声在身后响起,是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

      常嬷嬷和陈福不由自主转头一看,只见书房幽暗沉沉中,原本站在其中的叶寒、已无声倒在地上,一身白衣若雪覆身,似黄土一抔,别了人世。

      “夫人!”

      常嬷嬷惊恐喊出声来,双脚不受意识控制、直接向叶寒跑去,空空如也的书房陷入一片喧杂混乱之中,然后风急了,雪落了,云又沉了,天地间也变得混乱不堪,谁还分得清天上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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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第一段的“管城春满,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俗称《九九消寒图》,是古代用来记录冬季日子的一种方式。
    从头九(冬至后的第九天)起,每日用朱砂填满一笔,而每字九笔,一字填满便过了一九,等“风”字最后一笔填满,冬寒便尽,春终于至。
    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查一下,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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