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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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尽寒雪真颜色,还是梦中好(下)


      可最终,那举在半空的手,还是无力缓缓落下。

      一帐青帘依旧静垂如常,好似帘前、帘后站着的两人并不存在一般,营帐中安静得可怕,唯有隆冬寒气与火炉干柴激烈碰撞、发出的几声细微却清晰的爆破声。

      叶寒退至在身后席间坐下,不时回头一望、那依旧静止若墙的青帘垂帐,永不见丝毫微动,就好似那心硬如磐石的帘后之人。

      案上茶火激沸,滚滚白汽若一记锋利白虹、直劈冬寒而去,即便碎得烟消云散,也不消它青云之志。

      叶寒望之,深吸一口气,轻掩下内心无处可安的空落,然后打起精神坐直身子,竹片取新茶几撮,提沸水冲泡,醒茶冲泡,然后取茶杯两枚,分置案几两边,斟至七分满。

      茶香正暖、茶水正好,只待他人来。

      天色在走,浅虹淡去,雪后初霁的明亮轻白色也如水墨画般、渐渐晕染散去,然后灰白色的云一片一片叠加,肆意滋长出一片无垠墨帐,压得天地又矮又黑。随着云翳渐深,风也开始急了,头顶这一方天穹、就这般慢慢黯淡了下来,阴沉得紧。

      当鹅毛大的雪开始落下,案上杯中澄黄清透的茶水,也早已没了缭缭热气。

      废水弃之,叶寒伸手提壶想重新斟满,却未见茶嘴出水,不由晃荡茶壶几下,这才发现茶水由热到凉已换过多次,壶中早空,而她等的人却还是未曾出来,白白浪费了这一壶茶香。

      营帐帘帐轻动,然后就见常嬷嬷侧着身子,从帘与帐之间撕开一小口子中、快速擦了进来,动作小心且灵活,未让半丝风雪严寒钻入帐中。

      沧河开阔,风急雪更寒,常嬷嬷在帐门边,轻轻抖去满身风寒与颤栗,缓了口气,才向孤坐在席间的叶寒走去。

      深褐色的案几上,有两杯空了的茶杯,叶寒正用白水添杯,缭缭热气若一白龙腾空而上,却未闻茶香。

      待客哪有不奉茶的道理,常嬷嬷有些好奇:“夫人可是在等什么人?”

      话一脱口,常嬷嬷随即惊恐一颤,扑通一声跪地,双膝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低头沉默不言,没有连连请罪,怕再刺激到叶寒,多生罪过,

      但心里却悔恨不已,不住暗骂着自己糊涂,怎能犯如此不过脑的错误。这数月以来夫人等的人,除了王爷还有谁,而自己竟然直戳夫人痛处,真是被帐外的风雪冻坏了脑,不知死活。

      常嬷嬷的为人叶寒自是了解,所以对她的无心之失也并未入心,轻声一言让她起来,听帐外风声更紧,竟吹得帐门厚帘不住摆动,寒气袭入帐中,叶寒不由缩紧下身子,对常嬷嬷吩咐道:

      “外面雪下大了,你去岸边帮我看着下阿笙,莫由着他性子玩闹,着了凉。”

      “是,老奴这就去。”见叶寒没有追究她的过失,常嬷嬷心下安定不少,缓缓起身准备离帐。

      急风卷帘,厚长笨重的帘尾被互相吹打得啪啪作响,叶寒迎上一股突然蹿进来的夹雪寒风,一下就从皮刺进了骨子里,从未觉得这将军主帐、有这般冷过。

      “对了,”叶寒好似想起什么,轻声唤到、正掀起帐帘出营的常嬷嬷,问道:“王爷的身体,解神医可说了什么?”

      被叶寒这么一问,常嬷嬷这才记起自己方才离开的任务,如实转述道:“解神医让老奴告诉夫人,说让您别太担心,王爷底子好,现已好得差不多,只要别太累着、多保养下身子就行。”

      听后,叶寒终于放下心来,长长松了一口气,将积压数月的担心忧虑都吐了出来。

      此时灌入营帐的风很大,把她吐出的担心忧虑都吹散了,吹落到身后,直吹得那一帘青帐轻摆四晃。

      可无论风如何急、如何刮,那一帘青帐或摇、或摆,有挣扎、有犹豫,但依旧不肯腾空半寸,让风而进,亦或许是风刮得还不够狠,掀不动青帘的铁石心肠。

      常嬷嬷走了,营帐处的门帘又重重垂落在地,紧紧贴压在营门四框上,任帐外风雪嘶吼咆哮,也惧它半分颜色,直接将之一一阻挡在外。

      帐内风来风去,帘动、帘缓缓回落,叶寒回望着、那隔着两人的一帷青帐。

      见它一点一点趋向静止,一点一点恢复如常,再也不动,就像冷透的灰烬、遇风重生三两颗火星点,隐隐欲再燃,可一番费尽全力挣扎后,点点星火又渐渐熄灭,死灰还是死灰,都是徒劳一场。

      帐内,风雪积压的寒压得叶寒胸腔一阵难受,她犹如一条在冰面上不住挣扎的鱼,大张着口,在着稀薄且压抑的冰天雪地中、努力呼吸着。

      她不想就这样认命,她与青川仅仅就只有一帘之隔,几步之遥,她不想就这样让青川走了。

      心里死灰冷透,又复燃几微星火,冲动之下,叶寒本想直接掀帘而进,可一见青帘一动不动,冰冷如墙,她的手还是瞬间散去了力气。

      她不想逼他。

      自己这样突兀闯进去,即便见到了他又如何,青川心结未解,两人相见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落得个面面相觑,沉默以对。

      还是别做鲁莽事,反正他人就在这儿了,出来也是迟早的事,他多久肯走出来,她就在外等多久。

      沸水又做白浪翻滚,热气四溢,这次,叶寒没再添茶冲泡,而是从案边食盒中,将一青瓷碟装盘的蔷薇元子端了出来。

      因食盒底部放置了保暖的热汤,即便过了这么久,蔷薇元子依旧热乎轻软,叶寒将一蔷薇元子拿起,并未吃,而是将之分成两半,露出里面嫣红欲滴的蔷薇馅料,然后用竹片舀上一竹尖嫣红,放置在对面空尽的茶杯之中。

      白水化散,杯中水轻红澄明,缭缭水雾间,积蕴了蔷薇一夏天的馥郁香气,就这般从这一杯水中慢慢弥漫开来,恍然间,这隆冬严寒好像也不是那般冷彻心扉。

      帐内炉火正暖,壶中热水在沸,杯中红水未冷,青瓷盘上,蔷薇元子依旧热乎轻软,一个个小巧精致、白白胖胖,好生可爱。

      这一切,正是最好时,就只差对案有那么一人缓缓落座,与她轻颜释笑,然后共踏风雪路,一同回家。

      营帐门帘微动,风还未进,屏风旁的青帘却动了起来,轻微掀动间,好似有一小截手指、隐隐约约钻出青帘之间,可惜叶寒背对而坐,未曾看见。

      “娘亲!”

      帐外传来孩童稚嫩的喊声,半掀起青帘的手瞬间落下,一切瞬间又恢复如初,然后就见一穿得圆滚的小娃娃、从厚重的营帐门帘缝中钻了进来,撒着小短腿朝叶寒跑了过来,一下就扑进了她温暖的怀中。

      叶寒轻手抚顺着、阿笙脸上跑乱了的头发,手心贴在他冰凉吹红的小脸上、给他捂暖,边笑着问着,“将士练兵可是好看?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

      也不知是谁惹了这小霸王,阿笙气鼓着小脸没有说话,趴在叶寒怀里闷闷不乐,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说道:“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天都快黑了?”

      被阿笙这么一提醒,叶寒借着轩窗缝隙一望,才恍然发现寒夜已至,自己在这帐中不知不觉间、竟坐了一下午。

      可该等的人还是没有等到,青川还是不肯见她,即便两人相距……仅有一帘之隔。

      叶寒有些不甘心,不想就这样离开,于是抱起阿笙来,小心问道:“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来军营玩吗,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去?可是刚才玩得不开心,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阿笙腮帮子还气鼓着,嘟着嘴,小脸很是生气。

      他缠了花师叔这么久,可一丁点爹爹的下落也没问到,早知道他就待在主帐中陪着娘亲、一起等爹爹,也不至于让娘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营帐中苦等这么久。

      阿笙知道爹爹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他也知道爹爹这是不想见娘亲,虽然他不清楚爹爹跟娘亲、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可他心疼娘亲,娘亲身子不好,还每天冒着风雪、跑到军营里找爹爹,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办,爹爹也忍心!

      想到这儿,阿笙顿时生起青川的气来,暗自赌气想着,爹爹若是不疼娘亲,就让他一个人疼娘亲便是,他才不会学爹爹让娘亲惦记着、半夜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屋中偷偷抹眼泪。

      阿笙想起前几日偷看的这一幕,想想都心疼,不由伸着小手,把叶寒抱得更紧。

      “……娘亲”,阿笙转着变得暖乎的小脸,在叶寒怀里蹭了蹭,然后仰头望着上方、温柔看着自己的叶寒,撒娇道:“娘亲,阿笙饿了,阿笙想吃你做的糖醋肉,还有豆油皮包子。”

      这时,常嬷嬷和秋实也一同回到了帐中,刚好听见阿笙说的话。

      秋实刚从伙房营回来,身上揣着一大堆亲友叔伯送的吃食,于是想也没想,就直接说道:“小世子饿了?刚好我兜里装着刚出锅的把子肉,还是热……”

      “乎”字还没说完,秋实就被常嬷嬷又一把拉出了帐外,在风雪肆乱中,被常嬷嬷难得生气训斥道:

      “你也是,在端王府这么久了,丁点不见长进。也不看看天都黑了、王爷都没回来,这是小世子心疼夫人,不愿夫人再苦等下去,所以才扯的一个谎。”

      风雪肆掠夺人声,常嬷嬷本就刻意压低的声音又被削弱了不少,即便两人紧挨着这么近,秋实也只勉勉强强听了个大概,手紧紧攥着兜里被油纸包裹着、还热乎的把子肉,生着懊悔、还有委屈,她怎么知道那是小世子为了哄夫人回去、说的一个谎呀!

      常嬷嬷与秋实刚进来就又出去,叶寒心明如镜,见之,也只是轻轻淡淡一笑便过,低头看着眼珠子不住飘忽四转的阿笙,轻声问道:“阿笙是玩累了,所以真的想回去了?”

      “嗯!”阿笙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很是认真点着头,说道:“娘亲,阿笙真的饿了,你摸摸,阿笙的小肚子都瘪下去了。”

      边说着,阿笙边拉着叶寒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手还未到,就听见“咕噜”一声从阿笙肚子里传了出来。

      阿笙有些不好意思,立马放开叶寒的手,捂着自己的肚子,缩着小身子,抬头可怜兮兮望着叶寒,撒着娇,“娘亲……”

      天黑了,雪重了,寒更深了,她的生辰、就这样恍然间就快过完了。

      叶寒垂眸看着茶案,蔷薇红浆半凝,雪团半硬,而案上正对面,那一杯轻红澄透的蔷薇花茶、已然一同冷去,馥郁怡人的蔷薇香气不再,就像那热情黏人的盛暑夏日一去不返,花满月圆、恍若一梦里。

      哒哒马蹄声响,伴着叶寒一行从端王府来,也伴着他们一同而回,路不变,人亦不变,来时是哪些人,回去的依旧是哪些人。

      也许在大多数世人的观念中,这已是一种难得的圆满,可叶寒心里却知道缺了些什么,她看着窝在自己怀里、乖乖睡觉的阿笙,再看了看旁边空落落的位置,心里不禁感伤道,她的这个家何曾圆满过。

      夜深千帐灯,风雪不归程,沧河难见,唯有岸边成连营帐年年可见,灯火通明有尽处,男儿豪气没云霄,不惧鬼豺狼。

      雪积数盈尺,脚踩山崩裂,皆化成水,难挡军营中手握铁抢、来回巡夜的士兵。

      而隔了一围灰帐墙,“墙”内有壮士豪情千杯嫌少,有埋首兵书顶灯苦索,也有刀剑相交光影演沙场,还有孤坐一帐下,独饮杯中凉,满腹是心寒。

      越急的风,越大的雪,越深的夜,花折梅有些不放心,冒着风雪进了将军主帐。

      见青川一人静默无声、孤坐在席间,眼神无绪、静望着对面早已变空的位置,那是叶寒为了等他、苦坐了一下午的地方。

      “既然想见她,为何又躲在帐后不肯出来?你别忘了,今日可是她的生辰。”

      花折梅毕竟为仆,那是他自有记忆便被灌输的信仰,经然数年,已然成天,难以改变,所以他即便再同情叶寒,也说不出敢违逆青川的话,最多也只能如现在平静诉说。

      冬寒万物难暖,放置在案上的蔷薇元子早已变冷发硬,不再软糯香甜,青川抬手伸向青瓷盘中那一枚、被分成两半的蔷薇元子,持一半月缺入口,甜腻依然如旧,可他却品出了人散、人悲哀。

      放置在腿间上的双手倏然握紧,青川闭着眼,心里依旧忿然不平:

      她不是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吗,那她这数月的所作所为又是什么?

      一次次跑到军营里找他,想着法、拐弯抹角找人打探自己的消息,甚至今日把阿笙都一并带上,是想让自己心软,还是想让自己回心转意?

      既然不爱,又何必费尽心思、低声下气如此,互不打扰、岂不是更好!

      “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花折梅开口提醒道。

      两人主仆多年,他是了解青川的,别看青川一连数月、避开叶寒,狠心不见,但他心里是放不下叶寒的,要不然也不会提前得到叶寒来军营的消息,而未提前离营避开。

      可这也是让花折梅想不通的地方:既然青川选择留下,为何又藏于帘后刻意避开叶寒?既已心软,又何必故作铁石心肠,白白让叶寒又煎熬了一个下午冬日。

      案上烛火轻动,烛影轻摇,青川墨眼未睁,话轻淡淡如风,听不出有半分情绪在,“传令下去,明日我要去褚州一趟,让黑虎营随行。”

      “你……”,花折梅被气到失语,他盯着静坐在席间、淡漠无绪的青川,搞不懂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话到这儿,已是不欢而散时,花折梅无话可说,果断转身离去,没入风雪中,随他情欢悲喜,各自离合,反正他也只是一看客而已。

      明烛空帐,荡荡无风,青火不晃,烛火不摇,万籁俱静,唯胸膛之下心动砰然在响,时而嚎叫凄鸣,时而嘶吼咆哮,哀声不止。

      是谁伤,为谁哀?夫妻五载深情付与,缱绻间,真真假假竟难有真心,能不伤心,能不哀乎!

      可当哀伤退去,落下一身空凉时,他亦痴心在想,若是能被她骗一辈子,何尝亦不是一种幸福,看尽霜雪真颜色,还是梦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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