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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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横沙场数十载,英雄末路黄沙埋(下)


      时光飞转,来时还是满山秋色霜林醉,回去时却已是飞雪连天白幕寒,空空荡荡间天地无味,白得好生个干净。

      崇山峻岭之中,黑甲军队依旧是如初来时那般士气高昂,一脚一步落下间,整齐有力的脚步声震山动地,吓得林枝间挂满的积雪、措不及防摔了个四仰八叉,引得林中过冬的鸟叽叽喳喳、哄笑四散飞出了林子。

      后褚灭夏国收,如今北齐整个西境都成他一人手中之物,这世间再无一人可桎梏于他,即便是苦心经营多年、实力雄厚的吴越两王也奈他无法,更别提皇宫之中、不知何时就撒手入黄泉的病皇帝。

      夏国入齐,他势力终稳,按理说这本应是大喜事一件,可回程的路上,青川却兴致恹恹、丝毫找不到半分喜悦。

      作为一个军人,他宁愿自己违背两国盟约、挥师北上,宁愿自己在战火硝烟中斩敌杀伐,宁愿自己九死一生、拿着性命将夏国收入囊中,也不愿送一个女人远赴夏国、劝说宁致远归降,更别提……那人是自己的妻子,而被劝降人还是他妻子的旧情人,他的情敌。

      他何尝又不知姐姐去夏国多是为了他好,可当他看见她从夏国回来那一刻,小心翼翼站在门边,愧疚又不安地怯怯望着自己,他还是控制不住、心里压抑了快一月的邪火,

      伤她的话还是忍不住都从口里窜了出来,生生在两人中间划开了一道鸿沟,她既走不过来,他也越不过去,难回旧时好。

      青川怅然望向、前方茫茫无垠的群山白雪,沿路而去风雪连数更,山水又一程,尽归处,并州家里、她必是立门翘首,焦急以盼他早回。

      路不尽路又远,又嫌路有头路不远,当日他负气离城北去,硬是狠心不肯看她一眼,自是生数月遗憾思念;

      如今战事已罢、归家越近,他却心生怯意惴惴不安,心想着自己走之前那般冷漠无情,姐姐可还在怨他,生他的气?

      幽幽然,听得鸿雁一声哀鸣起,催得思念思人长,摧心肝……

      不对!!!

      时节早过冬至,这天寒地冻里怎还会有大雁嘶鸣?

      青川立即停马,警觉四望远处茫茫群山白雪连天,灰白空荡一片根本无飞鸟过迹,近处树林静谧无声,更无任何孤雁落群,诡异正从脚下白雪覆盖之地开始蔓延,危险正一点点长出,暗暗逼近而来。

      几乎是与警觉升起的同时,青川便下令全军警戒。

      果不其然,当他军令刚一落下,数几十个亮晃锐利、如狮子头般大的流星锤,从道路两旁、积雪覆盖的山林中蹿出,一个个直逼他而来。

      瞬间,青冥剑长鞘一出,青川迎天而上转身一晃,将个个向他袭来的流星锤砍了回去,安稳落于马上后,趁着敌人还未回过神来的瞬息之间,立刻下令,“遁甲营何在?”

      军令一下,只见训练有素的北齐军队立刻于军队两旁、竖起一面面黑铁獠牙的遁甲,若雄伟坚硬的城墙,保卫着城后之人。

      “砰砰砰”的撞击声还在继续,敌人来势凶猛且有备而来,青川看着两旁持遁甲的将士,这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力士,多年征战经验丰富,对付今日突来偷袭自是有条不紊,只不过……

      青川望着头顶上方、用遁甲盖出来的一片天,由于将士都是两三人重叠、站成一列,若一根根支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因不能双脚直撑在地,受力不稳,再加上外面阵阵不减退的猛烈攻势,头上这一片天开始有裂开之象。

      不能坐以待毙,等死可不是他的玉面罗刹的行事风格!

      青川眼中冷光一闪,大喝一声道:“魏达何在?”

      “末将在此!”魏达于遁甲墙前,大声回道。

      “持斧!”

      青川威严一令,魏达立即心领神会,寻了一人顶上自己的位置,然后利落捞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开山斧,兴奋咧嘴一笑,杀意阵阵冲天去,仰天大吼一声,“开天阵!”

      魏达为并州六虎之一,力大战勇,手中得力之兵器为一精铁铸造的开山斧,一斧挥下能撼地动山摇,即便这流星锤重若铅、大若石、坚若钢亦非难事。

      然后就见魏达如猛虎下山大吼一声后,上方手持遁甲士兵、迅速放低手中盾牌,有序分撤两边而开,露出一灰白苍茫的方形苍穹,然后就见数十个流星锤如陨石从天而降,直袭而来。

      魏达兴奋难掩,双手持斧,一个腾身就跃上遁甲之上,对直面而来的流星锤就是当先一个大劈,带着尖利狼牙的流星锤、就瞬间被劈成两半,或掉落在雪地砸出一个大坑,或飞落林中惊起冬鸟阵阵。

      魏达一连劈了二十几个,便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并不是他体力不支,而是隐藏在林中的袭击者、损失惨重后,开始彼此合作,互相配合,魏达一人确实难以顾及。

      但青川并没有让他下来,只是在他快被袭击之时,才出手帮他一下,自己趁机观察着周遭敌情。

      流星锤袭击范围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方圆五丈内,看样子这群刺客是专门冲自己而来。

      青川再看被魏达劈落的铁球坠落地方,有远有近,可飞落的铁块落至十丈外、就有林鸟阵阵飞出,看样子这群刺客人数最多不超过百余人,这应该就是这群袭击者、为何选攻击力较猛的流星锤作为开头阵的原因。

      既然已弄清对方敌情状况,这捕鱼的网就该开始撒下了。

      “魏达,这流星锤,你还可支持多久?”青川问道。

      魏达边砍边说道:“将军放心,这流星锤阵虽变化多端步步紧逼,但属下已找出其阵法破绽,不出半个时辰应就能将其一一砍下。”

      青川胸有成竹道:“不急,先拖着。你等会再假装示弱一下,让他们以为你败局已定,集中力量攻击你。记着,别被他们真击落了,若是未做到,军法处置!”

      “是!”魏达听命应下,虽然他也不知道将军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说完,青川便问着军队前后状况,知晓除了他们这一段受袭之外,军队其它各处都安好,由此,更确定了他的猜测。

      “来人,传令下去,命前后方左右将军各率一万精兵、朝从两侧入林,绕至敌人后方,将之包围偷袭。最好活捉,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倒要看看这西境之中,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偷袭他赫连渤!

      “属下遵命!”

      传令兵前后分头行动,青川静坐马上不慌不忙,先将两侧的遁甲兵从一营、换为战斗力较弱的二营接上,然后又对上方、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魏达发话,“魏达,你可以下来了。”

      魏达在上面打得憋屈,明明能将这些流星锤打得一个不剩,却非装着个丧家之犬被他们追着打,好不窝囊,但在听见一连串命令后就释怀了不少,原来将军这是在欲擒故纵,要来个一锅端呀!

      “将军,这次偷袭的人到底会是谁,怎么来得这么奇怪?”魏达擦着汗,口中喷着白汽好奇问道。

      青川静幽一瞬,好奇但并不着急,“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这小股偷袭者确实奇怪,明知这有几十万北齐大军、却非要飞蛾扑火,这般不要命,他想不清楚到底有谁这么恨自己,欲先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两侧遁甲“砰砰”的撞击声越发有力,新换上的遁甲二营兵确实不如一营战斗力强,虽勉强抵住盾牌不后退,但也人人都显得有些吃力,都咬紧牙红了脸拼了命,不让敌人有机可趁。

      可天不遂人愿,流星锤攻势未减退,一铮铮利箭又同时飞驰而来,虽不如流星锤凶猛有力,但亦逼退得两侧遁甲墙、暗暗收拢收紧。

      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的一声“杀”,遁甲墙内的人便立刻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杀声,若新春的爆竹声骤然响起,不再间断,却从未触及到这遁甲之上。

      青川轻捻着手指头上的一粒雪,垂眸浅笑,心中估算的时间与遁甲外响起的时间、恰好相逢,若命中注定一般,看来偷袭已然得手,接下来,他也该看看这偷袭他之人到底是谁。

      “开阵,杀敌!”

      青川话音一落,两排延绵数十里的遁甲墙瞬间塌落不见,兵若黑潮水、瞬间涌出冲向两侧,一切瞬间淹没,胜负已定,成王败寇。

      黑甲军队之中有一辆奢丽华贵的马车,车中无人,是专门用来盛放珍贵血莲之用,但此时在这辆奢华的马车外,却有一人紧贴于车璧之上,手握青龙斩月刀却一动不动,只因脖颈上已架满数十把锃亮、泛着冷光的尖刀,

      只要他轻动分毫,皮肉割裂血喷如潮,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这便是他最后的下场,他怎会甘心如此卑微如蝼蚁就此死去,所以他不动,更不会轻举妄动。

      浅浅马蹄没雪,轻若无声,青川骑在马上、俯视着被制伏在马车边上的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不由轻笑一声道:“耶律平,你我终于又见面了。”

      鬓角飞扬黑发凌乱,掩在乱发后的脸轻轻扬起,狼狈却不减轻狂,冷笑却不见惧意,依旧不改恣意高傲,四年逃亡粗衣褴褛,众刀架项成阶下之囚,皆难去他一身骄傲。

      青川下马,退去周围驾刀将士,缓步向已无处可逃的耶律平走去,边说道:

      “你在这儿埋伏很久了吧?何必呢?既然你已经成功逃亡了四年,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让我一辈子抓不到,今日又何必自投罗网,一意求死?”

      人生在世,知己难得,对手难寻,他与耶律平交战多年,战场上实力相当难分伯仲,只不过他比耶律平幸运那么一些,没那么多朝廷势力牵制,才勉强胜他半分。

      如今他为阶下囚,终于落在了自己手里,说真的,青川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兴。世间若再无耶律平,他何处求战,又向何人求败,其中孤独可与何人说。

      “成王败寇!既然我今日落在你手中,我耶律平愿赌服输,我这条命你拿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谈及生死却无畏生死,不是不知生死,而是已把生死二字看开、看淡、看透。生于他已无所谓,死亦或是一种解脱。

      英雄末路,无不凄凉,青川惜耶律平之才,敬他为此生之唯一对手,但从西境长远安危考虑,他也必须得死,即便自己并不希望他就此死去,可惜天意弄人,他们做不成知己,只做了一辈子对手,各争输赢,各求生死。

      看着雪地上数百具变冷的尸体,青川何尝不知这是耶律平的一心求死,既然如此,他成全了便是。

      “你毕竟曾是一国之将,你死去后该有的尊严与礼遇,我都不会怠慢。临死前,你可有什么遗言或遗愿未了,你我相识一场,我尽可能为你满上。”

      耶律平悲然仰天一望,茫茫天灰孤寂唯白,好不苍凉。

      想他一生三十载也不过如此,无国无家无亲无友,他人生中最耀眼的辉煌、也被一次次战败磨灭得消失殆尽。唯记得这近四年的逃亡,躲躲藏藏如鼠如蚁,被人弃之鄙之用之利之,他的头颅被现实压弯了太多次,一次次的隐忍、不甘、克制,已将他的骄傲践踏得体无完肤。

      褚州已安,百姓归心,复国无望,他再做多少皆是徒劳,既然无力回天,他何不趁着自己还仅存的一点骄傲与尊严,让自己轰轰烈烈地死去,也好过如蝼蚁般,苟且偷生活一辈子。

      耶律平回望着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一生骄傲尽毁于他之手,他一生败绩仅来自于他一人,人生得如此一对手,他此生无憾。

      “赫连渤……噗……”

      遗言未尽,耶律平便先喷出一口血,黏稠腥浓那是带着死亡味道的黄泉水,是催人命的征兆。

      耶律平背靠着车璧,一手握着射在车璧上的箭矢,勉强支撑着自己不住下滑的身体,望着青川虚弱说道:“……若有来生,我,耶律平还要与你再战,但这次,我定要胜你!”

      “将军……”
      “将军……”
      “……”

      倏然,众人急呼声起,谁也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刚才虚弱得快死去的耶律平,怎么突然一下就拔出了深钉在车璧上的箭矢,然后就瞬间插进了将军胸口上,动作快准狠,丝毫不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等众人反应过来,这箭矢已深入青川胸口里,鲜红的血已染透衣衫,正顺着盔甲一点一点滴下,染出雪中红梅三两点,簇簇挂枝头。

      临近的人将遇袭的青川连忙扶好,将之护在身后、以防再遇不测。

      青川自己也反应及时,已提前为自己点穴止血,护住心脉,虽受伤但不见多碍事,挥手散开士兵,墨黑的眼静静看向、对面惊诧不已的耶律平,默不作声,天地宁静唯有雪落声。

      大雪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在这世间恣意而行,或掩得雪地无路,或压得树枝断落,或染得青丝满华发,催人早白头,步步早踏黄泉奈何。

      耶律平扬起落满雪的头,看着胸口中箭的青川,眼中尽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怎么可能……”

      赫连渤武功在他之上,自己又收了这么重的伤,凭他的身手,怎会躲不过自己的偷袭,不应该呀!

      “这便是你的临终遗愿,现在你可如愿了?”

      青川平淡说道,不愤不怒,像是一个局外人,平平淡淡叙述着局中人的嗔痴怒怨恨,自己灭了他的国,他要了自己一命,很公平,不是吗?

      想他耶律平戎马一生,开疆辟土,争权夺利位极人臣,一朝国灭家不在,竟沦落到此种地步,需要他人同情、来成全自己临终之愿,可不好笑至极!

      “哈……”

      耶律平仰天大笑,漫天风雪肆掠狂啸、便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与嘲笑。

      可笑的是他猖狂不羁一生过,与天争,与人斗,才发现到头来,握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握住,除了这一把、一直陪在他身旁的青龙斩月刀。

      耶律平抬着沉甸甸的手,“解……”,眼睛在雪地上、寻着已被飞雪覆盖了的人,焦急望着青川,“……在……在……”

      话还未说完,魏达在一旁看见耶律平手握长刀、到处指着,怕他再来一次偷袭,便先下手为强,抡起开山斧一挥,便砍进了耶律平胸膛。

      青龙斩月刀猝然一落,后褚曾堂堂一代名将就这般被人一刀砍死,凄凉死于雪地之中,莫不让人唏嘘叹息。

      青川有些不赞成魏达这番莽撞之举,轻叹道:“他一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举。”

      耶律平已然咽气,魏达也知方才自己太过莽撞,跪下请罪:

      “方才将军遭耶律平偷袭受伤,已是属下失职,刚才再见耶律平提刀而起,属下怕再生祸端、伤及将军性命,所以一时情急便将耶律平杀死再说。属下未经将军许可,擅自做主,还请将军恕罪。”

      茫茫白雪,苍凉一地,耶律平已去,这西境之地至此便是真正安稳了,青川看着被开山斧钉在车璧上的耶律平,备凉无比,吩咐道:“选个面朝褚州的好地,将耶律平厚葬了。”

      话刚说完,青川再也遏制不住、不断涌上喉咙的腥脓,一口直接噗了红梅点点满地,深紫发乌,不似正常鲜血。

      “将军,你……”,魏达被这猝不及防一口血给吓着了,看着满地乌紫血污,心中惊恐不断蔓延而来,“……将军,这箭上有毒!”

      军心不可动摇,青川抬手示意魏达莫要大声传递,以免人心惶惶军心大乱。

      耶律平流血过多受伤颇深,箭簇虽扎入他的胸膛但并未伤及内腑,只是这毒太过霸道,他虽及时封住心脉,但还是有不少蔓延至心房,毒已入心,不能再等。

      青川折断箭羽,拿过披风穿上遮挡伤口,严令周围将士封锁自己受伤的消息,若有违者,格杀勿论,然后才小声对魏达吩咐道:“飞鸽传书,让解白在端王府等候。”

      魏达领命,连忙去着人传信,但又被青川及时喊住,“……我受伤之事莫让府中他人知道,尤其是……”,但想想又摆了摆手作罢,还是让魏达按之前之令传信。

      方才遇袭小事如一滴水落水中、没激起任何水花,大军还是有条不紊地向并州赶回去,只不过出门征战数月,如今大军凯旋且年关将近,该是早早归家为好,所以行军速度,自是比往常快了许多。

      青川因受伤改弃骑马独坐马车之中,一旁是装放血莲的紫檀木雕花锦盒,他紧捂着受伤的左胸、望着那盒血莲,墨眼幽光流转,静默无言。

      本来耶律平那一箭、他是能躲过的,可鬼使神差,他并没有避开。

      当箭扎在心肺之间时,当胸膛被锋利的箭矢划开时,当疼痛蔓延全身、箭上的毒可能会要了他性命时,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能否活命,而是若自己不幸死了,姐姐……她可会记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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