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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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鹃啼红秋日近,依闻夏夜帐中声


      走了解白,又来了花折梅,合璧庭好似从来就没如此热闹过,叶寒不由苦涩一笑,低头看着自己微隆的肚子,这都是沾了这还未出世的小家伙的光。

      “你这合璧庭也太素了,一点都不喜庆。端王府有这么穷吗?”

      花折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手上拿着几株、还挂着露水的枚红色杜鹃,重瓣如重叠的水裙起舞,很是好看。

      花折梅在屋内打量了一圈,寻了几个瓶口开圆的高腰乳白细瓶,把手中新摘的杜鹃花插了进去,白瓷衬艳,长瓶不夺杜鹃高挑,高矮得当,颜色正好,不媚不俗。

      花折梅很是满意自己的眼光,转头问着叶寒的意见,“这皋红杜鹃比你屋内这几盆鸳鸯茉莉好看吧?也不枉我天还未亮、就上西岭峭壁给你摘杜鹃。”

      今日的花折梅穿着不似以往那般花哨,浅紫色的广袖对襟长袍很衬他的身姿,连带着一双轻佻的桃花眼、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稳重来,只是他的这身衣装太过整齐,脚上无尘,根本不像是刚从西岭深山回来的。

      而且这皋红杜鹃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根系深扎进大山里,刚才这几株杜鹃根处、还带些泥土断根,可见必是要凌悬半空之上、生拉硬扯出来的,如此大一番折腾,怎能做到衣衫整齐如新。

      叶寒呆坐在软塌上,眉思压垂下眼,没有说话,花折梅以为她现在身子怀孕、容易乏累,便打算离开、不打扰她休息,临走时,也不忘关心道:

      “你现在是双身子,别太累着,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跟丫鬟婆子说一声,你若觉得无聊,等我有空了我带你去并州城逛逛。对了,我还在西岭山中顺手打了几只野鸡野兔,都已经交给了秋实,这野味鲜嫩,烤着吃最好。”

      本是情深留不住,何用如今换当初。逢人都念初时好,只因今日是断肠。

      送走了花折梅,叶寒回望点屋中、那几株开得正好的皋红杜鹃,玫红不似朱红重,俏色不争花艳红。

      叶寒缓缓走近,手指在幽绿嫣红中游走,脸上也渐渐生起了愁来。

      正值夏绿,叶儿正绿油亮可人,鹃红粉蕊轻含朝露,细嗅有暗香盈盈,蓦然一觉指尖生黏,收手一看才知、花汁染红了玉指头。

      叶寒却突然生了疑惑,靠近瓶中杜鹃细看才发现,并不是杜鹃花碎香汁水,而是殷红血染杜鹃红。

      叶寒忽然心生难受,移开泛起酸楚的眼睛,不看这株被血染红的杜鹃,心里反复暗问道,何必呢?

      七月流火不下,并州暑热难有凉夜,虽然白日蒸人出汗的炎热还在,只是夜里无了骄阳当空炙烤的煎熬,人总归还是可偷得几分凉爽,可摇扇数星轻扑流萤。

      清浅池塘蛙声起,枝上有夜雀轻啼,明月又生细风,吹醒柳枝聒蝉鸣,无端卷起浅草藏蟋蟀,惊晃七月石榴子,叶影动青荷。

      怀孕的身子总是嗜睡的,可自从昨日无意撞破了自己的秘密,叶寒便难以入眠。

      也许是庭外盛夏夜未晚,虫鸣难消歇,吵走了她的睡意,又或许是她在等着一人,正如现在这般,侧躺在她身后,轻轻抱着她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唤着“姐姐”。

      第一次,他抱着姐姐而她未生排斥,青川很是惊讶,有些难以置信,但怀中人儿温顺无言的态度却是最好的证明。

      青川不由突然心生惊喜,环着她的手忍不住收紧几分,忐忑不安试探问着,“姐姐,你原谅我了?”

      叶寒缓缓睁眼,茫然望着垂落床边的碧色细纱云帘,心里莫名泛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原谅?
      原谅什么?

      她甚至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气着什么?

      是他一再强迫下的心有不甘,还是太过情深的一意孤行?心里烦绪太多,理不出个正确答案,除了点头“嗯”了一声回应,她不知再做何回答。

      幸福来得太突然,青川拥着叶寒激动不已,整个胸腔震动如大地惊雷,叶寒背贴在他胸膛上、好似都能被他震出天际来。

      从他们在红绫镇重逢以来,甚至是两人相识八年的日子里,这大概还是叶寒第一次见青川如此高兴。

      即便是大败后褚四十万大军时,她也没见过他如此兴奋,就好似未长大的孩童,一根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就是他的全部,而她就是那根他手中的糖葫芦。

      青川握着叶寒的小手、一起放在她微隆的小腹上,这是他与姐姐的孩子,是两人血脉交融、再也分割不开的见证。

      也许它是个男孩,可能会像他蛮横不讲理,又或许是个女孩,像她般乖巧可人,青川不懂这是否就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但只要是从姐姐肚子生出来的,他都喜欢,但都不及对姐姐喜欢的万分之一。

      而这也是叶寒最为困惑的地方,她有些想不通,于是向低头看了看小腹上、握住自己手的大手,深褐色手背上、还挂着一条较深的鲜红色血痕,她忍不住又心乱了。

      “青川。”

      “姐姐怎么了?”青川关心回问道,怕她第一次怀孕身子不舒服。

      “……你……喜欢我什么?”

      其实,叶寒想说的是……你为何非我不可。

      可到了嘴边,还是临时换了,这最后四个字太重,也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自以为是在里面。她没这样的自信,就好像她拿不准自己在青川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位置和分量一样。

      手突然一瞬间被青川握紧,再次松开时,放在小腹上的两只手已变成了十指紧扣,叶寒问完这句、不知是否该问的话后,便生了些许后悔,心里直怪自己太过唐突,问了这么个蠢傻至极的笨问题。

      可她一直背对着青川,无法得知他此时脸上的喜怒哀乐,亦不敢回头看一眼,终是不懂他的深情,因此,无法相信他对自己的一往而深。

      也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渐渐,身后传来了青川低沉的嗓音,话是夏夜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圆了砾石穿了高山,细水长流以时间为耐心,终有一天能软化世间最硬的心肠。

      “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青川如实说着心中所想,在叶寒耳边说着不似情话的柔情蜜语,

      “我只知道看见你时我很开心,总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想让你看看我,想伸手摸摸你的脸蛋,看是不是跟想象中的那么软,更想把你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每次看见你时,心软得不像话,你笑时你哭时,你怒时你恼时,哪怕是你骂我时,我都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开心。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如果这就是喜欢,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朴朴实实的话,简简单单的情,平平淡淡的爱,却往往最能打动人心。

      叶寒不是没喜欢过人,在云州时与宁致远的两情相悦,她知道两人初见时的怦然心动,她知道情深时的难舍难分,她也知道灵肉合一的缠绵悱恻,只是这些叫做喜欢的感觉,她在青川身上根本找不到丝毫。

      即便两人成亲已久,即便现在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可绝大多数他在自己眼里,仍旧那个叫青川的弟弟,其次是孩子的父亲,半点不沾情爱。

      她也不懂青川口中的喜欢,更不懂他对自己的喜欢是从何而来,她甚至怀疑他对她的喜欢、不过是一种感情的转移。

      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对她长期如亲姐的陪伴产生了依赖,还有他幼年母爱的缺失,所以才会对她有了这般畸形的情感。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问出了口。

      听后,青川不由轻笑出声来,低头瞧着怀中的小人儿越发可爱,忍不住在她白净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认真说道:

      “姐姐,我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喜欢,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姐姐可能不知,在清远寺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这处就对你有了反应。”

      青川边说着,边用他腿间那处发硬又烫的物势狠顶了叶寒一下,吓得叶寒心慌,顿时漏了半拍,既是因青川不正经的动作,也是因他吓人的话。

      “你那时才只有八岁,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会……”,叶寒不由惊声说道,满是不信。

      八岁的青川,怎会对她有这么早熟、甚至是不应该有的想法?

      “孩子?”青川喃喃细语笑道,有些个自嘲,也有些嘲讽着叶寒的天真,“姐姐,皇宫之中从来只有活人与死人,哪有什么大人和小孩。

      我从两岁开始就知道如何自保,我大皇兄从三岁就知道如何害人,争宠献媚伤人害人,而这些我都见过我也做过,又怎会不动这么简单的情爱之事?”

      叶寒听着青川冰凉如水的话语,心里自是又起心惊一阵,只是在并州的大半年里,她早习惯了青川陌生骇人的另一面,所以听后,也只是水落湖中、惊起一阵阵微波涟漪罢了,并没有受到多大惊吓。

      只是,有一点叶寒不懂,“所以,你对我只是一种简单的□□欲望,你,真的对我没有一丝……姐弟亲情?”

      安静下来的夜,青川听出了叶寒话中的失落,他拥得她更紧、更不舍放手,“我知道这很伤人,但是姐姐,我不想骗你。

      最开始在清远寺的四年,我确实只当你是一个、可陪我说话解闷的玩伴,没多少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是后来当并州太守向我突然发难时,是你救了我,当我从昏迷中再次醒来看见你时,我知道你在我心中有了不同。

      而后,你不顾一切带我出了清远寺,舍弃一切护我下云州,水匪柳铭天花恶疾,再到北上长安,几经生死,一次次一件件就如同落在我胸口上的朱砂,在我不经意间一点点渗进了我的心里,然后融汇成了我的心头血,从此以后,我便再也放不下你。”

      情话绵绵可感人,可叶寒听后却闭上了双眼,失落难掩。

      八年,两千多个日与夜,被她当成亲弟的人却从未视她如亲姐过,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做戏做得太好,以致于铸成今日之事,究竟又是谁对,又是谁错?

      怀中渐渐起来的轻颤、是压抑苦楚的发泄,青川低头吻去叶寒眼角渗出的泪水,是赎罪,是对他长达八年之久欺瞒的忏悔。

      “姐姐,姐姐……”,青川紧拥着怀里低声啜泣的人儿,在她耳边痴痴唤着,又若乞求,用他的卑躬屈膝、求着她的原谅与释怀。

      只是,当叶寒已听了八年的熟悉称呼、再从青川口中说出时,她却觉得那般刺耳与讽刺,生气道:“别喊我‘姐姐’。既然你从未把我当成你的姐姐,你又何必再喊我‘姐姐’?”

      黑白分明的眼里是难掩的气怒,是她被自己伤了心的自我保护,青川凝视着那双看过千百遍、也不生厌的眼,蓦然心疼如割,抬起头俯在她的上方,手怜惜抹去她脸上的泪,轻声说着,

      “姐姐只是一个昵称,就像宁致远唤你‘鸢鸢’一般。在云州时你是宁致远的鸢鸢,可云州之后,你只能是我一人的姐姐。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孩子的母亲,更是与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

      青川拾起叶寒放在小腹上的手,然后放在了他的左胸口上,胸下是鲜活有力的心跳,四目交缠时的安静,最适合他诉衷情,“姐姐,我这儿一直住着一个你,而你这儿……何时才能住进一个我?”

      手放在她柔软的左胸下,回应他的依旧是平稳不变的心跳,是那般自然,是那般心如止水,又是那般的伤人。

      自那夜“互诉衷肠”后,叶寒与青川两人好似一下就解开了、之前缠绕不堪的结,然后日子平淡如流水,转眼便到了八月末。

      快怀孕五个月的叶寒,肚子已经显怀,即便是穿着宽松透气的衣服,也藏不住她腹中长大了的小家伙。

      也可能是怀孕的关系,叶寒没再禁止青川回合璧庭。

      两人好似又回到之前的融洽,又好似是在云州时的亲密无间,说说笑笑,话语间无不透着初为父母的喜悦与期待,可好像又缺少点什么,每次两人相处时是相敬如宾,但总觉得有几丝说不出的客气与生疏。

      即便两人此后依旧同床共枕,偶尔青川趁叶寒不注意时偷香一吻,叶寒的反应总是平平淡淡,无惊无喜,只勉强回了一笑,便低下头去避着青川眼里的炙热期盼,手里拿着江流画新缝制好的小衣服,又若无其事与他说起孩子的事,好似除了孩子两人便无话可说、再无关系一般。

      即便叶寒对他如此冷淡,青川也一如既往陪着她,他知道她心中的委屈与不甘,而这些都是他强加给她的,他又有何权利让她日日对他笑颜以对。

      现在的日子他已很是满足,可以每天见着姐姐,与她说说话,说起孩子时看见她舒心一笑,即便是沾未出世孩子的光,他也甚是知足。

      只是今日他回得比以往早,叶寒只需一眼就瞧出了他心中有事。可两人冷淡了这么久,一时间她也拉不下脸来、说出什么关心的话,只能被动等着他走近、蹲在自己脚边。

      看着他伸手抚摸着自己凸显的孕肚,可那双如夜深邃的墨眼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只是她的转眼逃避太过明显,亦或太过伤人,伤得他又失落低下了头,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声音甚是低落:

      “姐姐,以后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就这样在一起过一辈子,永远也不分开,好吗?”

      叶寒不懂久经沙场、看惯生死的青川,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一番低伤感慨,只以为是秋来冬近、与后褚的战事将要到来,青川才会如此感伤。

      所以,在他一眼渴望、更似乞求的凝望中,轻轻点了点头“嗯”声应了下来,随意得、连她自己都不认为这是一个回答。

      可青川却听进了耳,入了心,认了真,顿时一扫满脸阴霾,倾城的容颜顿时生起春风霁月般的笑意,能醉倒世间女儿心。

      青川把头靠在叶寒隆起的小腹上,双手抱着叶寒已经变胖的腰身,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欣慰。

      “姐姐,等并州的战事结束后,天下安定,我们就寻一偏远的小山村,带着孩子过我们自己的逍遥日子,再也不理这世间的凡尘俗事。”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比如已至并州的宁致远,青川在心里如是想到。

      也许吧!

      可能吗?

      叶寒心有发愁,料不到今后之事,又难看清明日之路,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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