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承诺》

　　正是金秋好时节，风吹过，稻浪由近向远一波一波如海浪，煞是好看。
　　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拿着钓竿提着鱼篓缓步站在田埂边上，今年是个好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势格外的好若无意外必定又能是一场大丰收，想到此夜驰眼中的笑深了几分，当年她带着妻子离开王府四处漂流，最后来到了这里，那会儿这村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尸横遍野满目苍凉，她气愤之下私下求王爷调了五百精兵过来，亲自带人剿平了山匪，带着村子里活着的孤儿寡妇们重建家园，后来，王爷又私下送来了银子和粮食种子，这儿重又有了起色，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伤兵过来投靠，开山垦荒用了好十来年才有了眼下这光景。
　　夜驰在此地的声望是极高的，也是因此，她和凝霜才有了安定，女女相恋虽是禁忌，村民们却因感恩而对她们的事宽容接纳。
　　回到家已是中午，绕过篱笆墙推开木门，家里小灶青烟袅袅，夜驰轻手轻脚走过去悄悄站在门边上，她家女人正弯腰朝火塘里添柴，鼻翼动了动闻到了鸡汤的香味，她嘴边不自然地挂上了笑，世事当真难料，谁能想到当初见不得半点血的官家嫡小姐会变成如今杀鸡拔毛眼都不眨一下的农妇，“霜儿，我回来了。”
　　手撑膝站起了腰，凝霜拍去了手中的烟灰这才回过头，眼瞪着那站在门边的人开口就骂：“你倒算得准，大清早也不吭声就往外头跑，这会儿到饭点了才晓得回来。”
　　听她责怪夜驰也不恼，笑着提了提手中的鱼篓：“我这不是想着给你加道菜嘛。”
　　凝霜这才想起前天自己曾说过想要吃鱼，不过是随口一句却被她放在了心上，脸上的神色瞬时柔和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染上笑，“快去把鱼放好，手洗洗，饭菜都做好了还有鸡汤。”
　　夜驰点了点头朝妻子回以一笑，走到一边把鱼放进了小缸里，再草草洗了个手走到灶边，端起了才炒好的豆角：“我先拿进去。”
　　“嗯。”凝霜应了声自顾着把砂锅盖打开，从边上筷筒里取了根筷子插入鸡身，再取勺子试味。
　　夜驰才走出了小灶就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白色信鸽，这些年她与王爷一直保持着联络，多是书信只有急事时才会用这军中的信鸽，眉轻皱了下三两步飞快地把菜放好，重回到院子手一抄把鸽子抓住，从它脚上绑着的竹筒里取出一张小纸，快速展开，待见到上面的小字后眼一下瞪大了。
　　正在这愣怔的片刻，凝霜端着汤从小灶里出来，她也看到了那只鸽子忙问道：“姐姐那里传信过来了？是什么事。”
　　夜驰飞快地将那字条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看向妻子，几欲脱口的话在看到她手里端着的那一碗满满的鸡汤后重又咽下：“是有事，不过是好事，你先把汤放好我再和你说。”
　　听她说是好事凝霜神色松了下来，也不急着追问，进屋稳稳当当地把鸡汤放到桌上后，这才开口：“是什么好事？这下可以说了吧。”
　　夜驰轻咽了一下：“霜儿，小郡主找到了。”
　　“什么？”乍听到这消息凝霜有些反应不过来。
　　夜驰走近妻子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这才重复道：“小郡主找到了她还活着。”
　　人轻轻晃了一下，幸儿有人早早将她抓住这才稳住了身子，霜凝瞪大了眼：“是，是兰儿？找到她了？”
　　虽然姐妹两个名字同音，可夜驰还是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人口中的兰儿是哪个，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那张字条递了过去：“人找到了，一切安好。”
　　凝霜慌乱地接过字条，白纸黑字短短几句，说的是已在晟家寻到了兰儿，人已平安长大一切安好。目光在一切安好四字上来来回回，忽地她捂住了嘴积在眼中的泪不受控地滚落失声痛哭了起来。
　　见妻子失态夜驰忙上前一步将人抱住，也不去劝手轻拍着她的背，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了自己的泪意，小郡主的遗失是妻子难解的心结，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心结。

　　夜驰出生在边关的一个小村子里，家里虽不富裕可是也算过得和和美美，直到有一天关外的蛮子突然闯入，一夜的屠杀让她失去了所有，侥幸活下的她一心想要报仇，于是改头换面穿了男装要去投军。但，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又岂会是件容易的事，入营前都是要脱光了衣服验身的，从不了军她不死心跪在营前不吃不喝求了三天，惊动了带军守关的王爷，这才被留下。
　　从那之后夜驰就一直留在王爷身边，读兵法学谋略习武艺上杀场，那时王爷还没娶亲身边全是男人，为方便她穿上了男装，和糙汉子们呆久了把男人的脾气学了个十足十倒也觉得逍遥自在。
　　后来王爷娶了亲，夜驰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中的大英雄会舍了那些名门小姐非要求娶一个罪臣之女，偷着跑去问老军师，老军师笑着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世间情爱之事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府里有了王妃你应该和她多亲近，莫要再和以前那样成天混在男人堆里，再这么下去将来可没有男人敢娶你。’
　　这前半句夜驰不明白，对后半句她嗤之以鼻，和男人一起呆久了对他们的臭毛病她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不娶她还不想嫁呢。
　　自打有了王妃，府里女人多了规矩也多了，夜驰有些不乐意总觉得日子过得没有以前自在，没多久她接了一个差事，寻找王妃失散的亲妹。凝霜那是王妃在家变时突然走失的妹妹，这些年因王妃自身难保一直没能分出空来寻找，如今安定了自是想要寻回的，夜驰觉着这事有些难办，大江南北的又走散了这么多年，何况独身少女在外头哪能落得好，不过王爷既然开了口她就一定会想法子找，安排了人手四处打听直用了几年这才传来了消息，那时王妃将要生产，夜驰怕早漏了消息万一找到不是叫她失望，于是亲自带了人走了一趟。
　　那是北地一间小有名气的勾栏院，夜驰一直都记得第一次面的时的样子，凝霜一身白纱裙含胸低头抱着一张琴，为了看清容貌走过去打扇子挑起她的脸，那人轻避了下脸上虽带着笑眼中却带着一丝抗拒与戒备。
　　只一眼，夜驰就知道找对了人却没有急着相认，原因无它，傅家本就是罪臣，王爷为了求娶王妃已是费尽心力，如今若再添个沦落风尘的小姨子要让有心人传了出去又将是一场麻烦，再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在青楼做头牌的女人谁又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品性，于是叫人细查了她的过往底细，又花了些银两在勾栏院试探了几回，这才让人带信回王府禀报王爷。谁想没等到王爷的消息，却等来了王妃的亲临。
　　夜驰在看到王妃时吓了一跳，府里添了小郡主她是得了信的，算算时日这生产完不过两个多月竟然不顾周车劳顿就赶过来了，她心里有些埋怨王妃不知轻重，可见到两姐妹相认时的情景心又软了，她也曾有过至亲兄妹，将心比心若他们不是被害而是走失，无论天涯海角她也是要亲自找回来的。
　　关上门由着那两姐妹哭，夜驰找了相熟的护卫问了府里的近况，在听到王爷带兵半月末归时她的心咯噔了一下，王爷才得了女儿若不是边关有大事怎可能这般。
　　王妃有一个从勾栏院里出来的亲妹这事不能让人知道，夜驰虽心急火燎的想要回去，可该料理的事还得处理干净，又逢七夕，凝霜说她想在离开前见一下晟家三少。夜驰是晓得晟诺这人的一个不受宠却有些真本事的人，这些年也亏得有他暗中相助才能保住凝霜的清白，想想不差这一天就点头答应了。偏偏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就是在那一晚上飞鸽传书带来了天大的噩耗，王府受袭才出生的小郡主让人劫了。出了这样的大事哪还能留，她连夜带着人马护着王妃往回赶，星月兼程到王府时只见一片萧瑟狼藉。
　　‘夜里突然杀进来的，有内鬼放把后头角门开了，没抓到王妃就把小郡主抱走了，身边的丫头奶妈全被杀了。’
　　‘王爷带人去找小郡主了，走前留话营里的事交给老军师，王妃和府里的事全交给你。’
　　守卫王府彻查奸细这些事都难不倒夜驰，可面对日夜哭泣的王妃她却是有些无措，和男人一起混久了的她竟不知要如何劝慰。
　　“夜姑娘，你只管放心去做别的，姐姐就交给我来照顾吧。”
　　“也好。”王妃身边的人除去这次跟着一块离开的大丫头，其他人无一生还，失了孩子夫君又不在，这会儿能开导王妃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不过她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儿，命府里的暗卫每日监视，自个儿也偷着去看了好几回。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无声过去，小郡主的下落始终不明，王爷带着人马一路杀到了关外灭了蛮子好几个部落，庙堂之上有御史参王爷为私不顾大全参，府里也有了风言风语。
　　那阵子日子是用熬的，每个人都不好过。
　　夜驰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凝霜上心的，许是在听到暗卫说她在王妃昏睡后低语自责，许是因看到她在人前强挺腰背人后偷抹眼泪，许是忙碌了一天后总能吃上她吩咐厨房备的热汤热菜，总之不晓得啥时候开始，每天若不听暗卫说些她的事，若不去看她一眼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一杖打得惨烈，关外突厥王被逼得指天发誓小郡主不在他们手里，皇帝连下了数道旨要王爷回来甚至不牺拿王妃来要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痛失爱女却一丝线索也没有，王爷回来后没有进府直接住到了外头的宅子，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打击心的。
　　“这不是你的错，这事是蛮子早就有预谋的，若是王妃不带人去接你，恐怕她这会儿也和小郡主一样，凝霜，王爷不回来不是怪王妃，他是气自个儿也是为了护着王妃，再说了小郡主一日寻不着尸首那就是还有活着的可能，别总怨自己，这事与你哪有半点关系，最该怪的是我们这些没能为王爷护好后院的人。”
　　“这是咱们这里特产的果子你尝尝，别只顾着照顾王妃，你也该好好保重才是，我瞧你又瘦了些。”
　　“天凉了你该多穿些，回头我让人寻些好皮子来。”
　　“你呀，怎地就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烧成这样也不说，来，我扶你喝药。”
　　“看，我说的没错吧，王爷没怪王妃呢，这不是回来了。”
　　最难的日子天天在一起，夜驰两头跑日日劝，心底的生出的那颗情苗春草一般疯长，她不明白同为女子怎么就会对凝霜起了男人一般的心思，可她就是想像王爷宠着王妃那样疼着她爱着她守着一起过一辈子，哪怕这感情世俗难容。看清了自己的心琢磨了一晚上，打定了主意寻上门去。
　　“凝霜我喜欢你，你别气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你听我说完，我喜欢你像是夫妻之间那样的喜欢，我不是男人可我就是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起过一辈子，我晓得这事荒唐也唐突，可是，我不想藏着掖着也不想错过了，我的家人是被蛮子害死的，一夜间整个村子的人都没了就活了我一个，我跟着王爷上过杀场真刀见血，平日里一个营说说笑笑的弟兄转眼可能就没了，生死这事今日不知明日，我觉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该让你知道我的心，你别多想我没有非要你答应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知道。”一口气把话说完，到底没能得到心仪之人的点头，夜驰觉得失落得紧却也知这是情理之中，后来两人相处时就有了那么点尴尬的味道，隐隐的她还感觉到了凝霜的回避。
　　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恰好边关又有了动静，夜驰找了王爷主动请战不声不响收拾包袱去了军营。那会儿她心里憋着气，有赶着上门送死的自不会手软，发狠把敌人逼到了绝路，却不料末了被暗箭所伤。
　　箭直插进了肚子也是她运气好看着吓人却没伤到内脏，倒是消息传到王府变成了其它，阴差阳错因祸得福，夜驰一直记得凝霜惨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走到床边流泪不止的模样，她的心里是有自己的。
　　打那之后便是细水长流日久情深，可这样的感情又哪里是那样容易的，即便得了王爷王妃的默许仍旧难逃世俗的冷眼和有心人的利用，王府的水太深，终于她们选择了离开四海为家直至如今。

　　“莫哭，莫哭。”夜驰轻拍着妻子的背，这么多年每到一处凝霜就会想尽法子打听年纪相仿的孩子，总会千方百计看上一眼，若有那么一丝丝相像必会留下多方打听查访，她吃过与家人失散的苦尝过绝望无助的痛，何况那孩子还是在王妃接她时被劫的，妻子嘴上不说可心里的煎熬她怎会不知，好在如今这难解的心结永于有了解开的一日：“好了，莫哭了，收拾收拾，咱们今儿就去朔州。”果然怀里这人听到这话后，立马抹了泪转身就去打理包袱，全然不理会其它，桌上热腾腾的鸡汤再无人理会独自飘着香。

　　“那个就是兰儿。”远处小巷不起眼的宅子门前，面貌清秀的轻年男子正与抱着孩子的妻子告别。
　　“她们也和咱们一样？”站在另一侧偷偷看着那边的中年妇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小夫妻。
　　“嗯，和咱们一样。”另一名妇人将身边人的手握住轻轻捏了下：“你放心，她们会和咱们一样过得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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