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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为心猿不调伏
北窗之下横放着一张方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一个碧绿色的大瓮原本是笔洗,偏偏萧分宜要在其中养金鱼,笔洗变成了鱼缸。一页书只得另寻了一只巴掌大的乳白色扁平海口碗做了笔洗。靠近窗台的位置上有一盆兰草,叶长而细,散发着幽香静味。一页书正伏案书写信笺。
正在他专心时,一粒小石子自他身后飞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差一点正好落进鱼缸里——却不妨被一页书伸出两指夹住了!萧分宜信步走过来,口里叹道,“你拦住做什么呀……”
一页书好笑的转过头,“我以为是飞来暗器。”
“哪儿有什么暗器……”萧分宜觉得他比自己还紧张,脚步走到书桌边,俯首看自己养的金鱼长大了没有,叹惜道,“等再长大一点就把你放到湖里。把石子给我,这是我用来计数的。”
一页书依言将手里的石子放在萧分宜的手心,顺便提道,“我在给素续缘写信……”
萧分宜将石头放进鱼缸里,又去看一页书压在手底下的信纸,带着探究的目光,她沿着桌边转到了一页书的身边,一手扶着椅背,口里问道,“写的是什么?”
“是关于分宜的事情。素续缘,他很关心你。”一页书一边说着一边认真写道:……其身体无恙,安全无虞,不必担心,勿以此为念。
提到素续缘,就会想到他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照拂之谊。当时在药庐,应无骞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就算有心想要留下讯息,也已经来不及了,何况若不顺他的意愿,两厢争执起来只会牵连素续缘。自己应该对他有一番诚恳的交代,细说始末,可这也就不可避免的会提到一页书与自己的事情,她不愿意对旁人提及此事,所以要有一番很好的措辞,既能让他放心,又不至于引发更多疑虑。
“让我来写吧。”萧分宜开口道。
一页书侧过身望着她。
“素续缘是我的好朋友,我应该把一些事情告诉他。”萧分宜笃定的说道,这就让一页书很惊奇了……
他带着期许又不太相信的眼神看着她。萧分宜努一努嘴示意他让出座椅,一页书欣然起身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坐下后并没有立刻提笔,只是用田黄石镇纸反复将纸面抹的更平整。一页书见她如此,不由轻轻一笑,可以想到,她正在思考该如何写这封信,而心中难免要做一些取舍。
“分宜准备写什么?”一页书关心的问道,又将砚台移到她手边,这样一来,她蘸取墨汁更为方便了。
“要写的很多。”说罢,她转过脸抬眼看向他,却是叹了一口气,“不能写的也很多。”
“那……很费踌躇了。这封信不如让我代劳?”一页书想要为她排忧解难,于是提议还是由自己来写信。
萧分宜摇了摇头,她不能事事都依靠他。况且素续缘是自己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谈心的心情,一页书身为前辈恐怕不容易把握。
“分宜在信中应该写到自己已经平安退隐寻得归宿。吾认为此句最为重要,不可少。”一页书直截了当提出这封信的要点,以免萧分宜继续游移不定。
萧分宜微微睁大眼睛,明亮的眸子里带上了一丝困惑,轻声道,“一定要这样写嘛?如果……”
一页书点头,这是当然,不然这封信的意义何在?
“你的好朋友知道你已安然退隐……他的顾虑也就完全打消了,不会再对你的处境感到担忧不安。”一页书说道,“另外,分宜不妨将应无骞之事也写到。素续缘看了,应该会思量……他也不该总是出现在江湖,这于他于素还真皆不利。”
萧分宜原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她要提醒素续缘,药庐已经不安全不能再前往。
这封信由一页书亲自送到二重林。
“师父呀……”业途灵激动的叫道,并拉住自己的好伙伴沉沦王一起来见自己的师父。
“是你,沉沦王……”一页书沉吟道,想不到能在此地见到沉沦王。
“是,师父,正是沉沦王。”业途灵兴匆匆的说道,他一时竟然忘记了一页书与沉沦王之间的那一战了。
沉沦王却感到局促,他在二重林生活已久,平静的生活令他的童心完全萌发。可是见到一页书的一刹那,他忽地想起了过去,欲沉沦、母后、义父,义父在哪里?曾经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个浓重的影子越来越淡了……直到此刻,现在,他又忽然清晰起来。
秦假仙亦出门来迎接一页书,本来是老朋友见面要叙旧,却没想到沉沦王已经与一页书见面了。他立刻出声道,“老小,带慧童去树林玩会儿,我有要事和一页书谈……”
“啊!可是……”业途灵不情愿,他还没有好好的和师父说话呢!
秦假仙不容业途灵忸怩作态,毕竟沉沦王的情况不容忽视,素续缘的医治已经在沉沦王的身上有了几分起色,可不能功亏一篑了,于是他凑近业途灵耳边,厉声道,“别可是了,快去吧!我和一页书有大事要商量!”
业途灵不得不照办,带着哭腔呼唤了一声,师父呀!拉着沉沦王跑走了。
“一页书,沉沦王在此的事情……一直以来也没有机会同你说明。”秦假仙开口向一页书提起沉沦王与二重林的渊源。
一页书细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道,“岑我寻的安排?”
“是的。其实我也知道他的想法……”秦假仙想了想说道,“沉沦王始终是九轮天的人,不过他心智未开,还能够教化。”
一页书却有另一种感受,“沉沦王战力无匹,绝不可等闲视之。岑我寻难道不曾想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嗯……这是肯定有想过的。论亲疏远近,他肯定救素,解锋镝,只不过他不愿意做这个推手,将沉沦王交给我也算是合理安排。”秦假仙说罢,看一页书面上还有疑虑,他又继续开口道,“一页书,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一页书眼帘一垂,淡然道,“人是岑我寻拾到,当然由他安排。况且他不愿纠缠苦境事务,把人交到你手上是最好的脱手时机。不管是教化还是做为战力,皆与他不相干了……”
秦假仙哈哈一笑,“未尝不是在考验咱们呢,你说是不是?”
一页书道,“好久不曾听到他的消息……”
“呃……”
“秦假仙,你欲言又止。”
“嗯……”秦假仙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答应帮忙递交的书函——遗落了。这书函的内容还很有可能是关系到眼前的一页书。秦假仙做出冥思苦想的状态,摇头叹道,“年纪大了,话到嘴边,竟然忘记了。对了,你这一趟来二重林,光临寒舍,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来看望我吧!”
“有一封信交给素续缘。”一页书说道。
“哦,是这样啊,那不巧了,素续缘出门采药去了……”秦假仙说到这里,灵光一闪,正好借此机会向一页书说明素续缘的情形。提到素续缘就不可避免的会想到他的父亲素还真,真正令自己头疼的是素还真。
“一页书,解锋镝的情况你晓得吗?”
“他已经寻获了麒麟对剑,千日之忘的危机已然解除,等同再造生机。”
“是,这是好事,可这好事之中还藏着一桩麻烦事。”
“麻烦事?”一页书不以为意道,“生机盎然,就算有麻烦,解决麻烦即可。”
秦假仙心内一叹,到底是和尚,不知道人间感情。
“你面色古怪。”
“啊……这件麻烦事,解锋镝正乐在其中,你想想看,是什么麻烦?”秦假仙提示道。
一页书仍是淡然的模样,说道,“秦假仙此言差矣。解锋镝既然乐在其中,此事怎可叫做麻烦呢。”
秦假仙张了张嘴,居然感受到了什么叫词穷,他哭笑不得,只好点了点头。想一想,心里仍然不服气,他决定有话直说,“一页书,解锋镝现下正在一处名为白笴陂的地方,他的麒麟对剑就是在那儿找回来的。不仅有对剑,还有一名故人……你也认得。”最后这四字说的格外重,言在此而意喻彼。
“想必,你也认得了。”一页书说道。
秦假仙点了点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在与一页书交流,“解锋镝正为她的生机而操心……”
“这件事情他倒是没有向我提起。”
“呵……”秦假仙为一页书的平静而感到好奇与不解,“不好提,请前辈帮忙,可能前辈就要骂他不务正业了。”
“不会。”一页书说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乱套!秦假仙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他很快明悟了,一页书的想法和自己一致,事要曲中求,不可直中取。
“秦假仙,目前阶段,宜先观察,可以提醒解锋镝小心为上策。”一页书又说了一句中肯之言,“倘若对方借机扰乱解锋镝的心智,当然要予以警告……必要的作为总是难免。”
“嗯!”这才是真前辈所言。秦假仙心悦诚服,实话说,他没看出来灵薛有不轨举动。甚至在以前,他也没看出来江宛陵有不轨举动。
“我不担心对方去扰乱他,我是担心他自己扰乱自己。”秦假仙说道。
一页书却道,“我相信解锋镝有自持的智慧。”
秦假仙却是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这件事他已经找了枯半身阴阳婆。”
“对方怎么说?”
“还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
“那很不妙了。”一页书说道。
秦假仙听罢,却是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难得你会这样说。”
“哦,我是听你说他在自我扰乱,由此引发的联想。阴阳婆那里没有可行的办法,那么这件事在目前来说很难办了。那位故人又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一页书细问究竟。
“据说是魂体不全,先天的残缺。”
“先天不足。照道理确实活不长。”
“解锋镝偏偏不愿意……”
“天意的事情怎么谈得到愿意不愿意。”
“就是这话咯!可是解锋镝执拗,言明要逆天而行……”
一页书皱起了眉头,“逆天而行,如果能成功,那也算是不负此心。就怕逆天而行,后果……还是不尽人意。”
“情魔难驱。”秦假仙叹气,解锋镝的事情,一页书已经明了,他顿感心头如释重负,由此大发感概说道,“所以在人活着的时候要懂得珍惜。”
“人往前看总觉得来日方长,以为可以缓缓图矣,而到回头看时,已是逝者如斯夫。人愈老,此种感觉愈迫切。”一页书到底是百世经纶,对于素还真的心态,他可谓了解太深。
秦假仙深以为然的点头,却又感到这话……自一页书口里说出来有几分奇怪,“道理是如此,只不过啊,一页书,你……很谙熟这……”
一页书继续说道,“素还真这个人,论聪明,无人出其右。可是他的性格内向多思,有大抱负而劲气中敛。造成了他遇事必徘徊隐忍,动心忍性,细密无间。成者成也,坏……也坏在这个上头。你担心什么我非常清楚。”
秦假仙听罢,稍一深想,不免油然一笑。
“但是故人的性命……攸关重要,你与我,素还真的同志们难道会袖手旁观吗?”一页书的反问代表了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这番意想不到的态度完全折服了秦假仙。秦假仙对一页书是大为心服,他当初听到灵薛命不久矣,心态也不免有了改变。
“人命要救,事情才会有转机。但我方才与你说的提醒解锋镝小心,不止如此,事态怎样发展,你要关注。”
秦假仙点了点头,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着眼当下,解锋镝执意而为的事情若是横加阻拦,于解决问题一点好处都无。
“你是前辈,你所说的话,素还真自然奉为纶音。只是,现在当务之急容得了解锋镝绸缪吗?”秦假仙对此有疑问。
一页书看了秦假仙一眼,才说道,“如果他没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能力,那只能叹故人命不好了。哈!”秦假仙摇头一笑,好一个一页书,他苦思了多日的烦恼,在一页书三言两语下豁然开朗。
前辈!
一声前辈,素续缘匆匆步入屋内。
“是,是有消息了吗?”素续缘含在口里的‘分宜’二字到底是没有吐出来。
一页书点头道,“你挂念的人给你写信了。”
素续缘闻听此言,脸上露出红晕,耳根都发烫。秦假仙见状,不由笑嘻嘻的说道,“续缘,是好事将近了吧?”
“秦假仙,请不要胡言乱语。”素续缘收敛神色,一本正经的说着。
“好了,不开你的玩笑了,我先出去。”秦假仙说着话便离开了房间。
秦假仙一走,素续缘更感到不安,他迫切想要知道萧分宜给他写了什么。而且信是由一页书前辈送来,想必她的平安已经无虞。她是不是还在莫离峰?他想去见她。
“前辈,分宜她一切都好吗?”素续缘腼腆的问道。
一页书点了点头,自袖中抽出信札递给了素续缘……素续缘接过信,一字一字看来,看了又看,她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归宿?在哪里?我与她才几日未见,她……竟然已有了新的生活?素续缘不信,他又仔细的重新再看……他茫然抬起头看向一页书,说道,“前辈,分宜她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么?她信上说已退隐有了归宿……”
素续缘将信笺递给一页书看,他不信,直觉告诉他,萧分宜遇到了问题,“前辈,你知道分宜退隐在哪里吗?我想与她见面……如果见面不方便,我想给她寄一封信,请前辈帮我。”
“萍水相逢,总有离别。”一页书开口了。
素续缘眉尖一蹙,怔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了一声,“分宜这封信是诀别信?”
“谈不到。”一页书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所求的不过是好聚好散。不管大家分隔在哪里,互相知晓对方的平安,足矣。”
是啊,人生有聚就有散,这是一定的道理,可是自己的心为何又酸又苦?这就是不甘了!……他用一双眼睛向一页书表明此刻自己的心情,一把慧剑,无论如何,力重千钧,自己举不起来啊!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向她寄托了深情。
一页书预备离开,素续缘却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两个人走到了一处水面十分开阔的江边,此时天空飘起了软绵绵的细雨,雨一经融入江面便无声无息,晶莹细小的雨珠在两人的头上织成了一片蛛网,就连眉毛上也挂上了细细密密的水珠。
“落雨了……回去吧。”一页书开口道。
素续缘心内难过,这一场雨就如思念的泪水,是为他而落。
“前辈,我……”素续缘有苦难言。
一页书道,“虽超脱,而人总是人。你不必怀疑自己……”
素续缘抿住唇点了点头。
等到秦假仙来寻找他时,夜幕已经很深了,天空幽蓝的出奇。素续缘身上由内至外已经被雨水完全沁湿,脸上也全是雨水……秦假仙见此情景不由讶然,看了看远处已经飘走的积雨云,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素续缘。一副心死的模样!这就让秦假仙感到很窝火了,重重的长叹了三口气!
“续缘,你是医者不自医。”这句话放在此时此情说出来,是很重的批评了。
素续缘无动于衷。
秦假仙看他理也不理睬,不觉摇头,“我算是懂了,心猿纵有千般巧,逢此情魔也惘然。你好好想想吧,何必如此呢?你是聪明人,无意义的感情不值得你耗费精神……男子汉何患无妻?!”
秦假仙的话,素续缘听到了,他苦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秦假仙大笑了三声,“人生不到死,你永远不知道结局。你太负气了……我问你,萧分宜可知道你在二重林?她可有寻找过你?她可有视你为终身所托?”
这是三个简单的问题,素续缘却没法回答,特别是最后一句话,终身所托?!自己是她期望的良人吗?这话题似乎在二人之间太远了。他从未向她真诚的表露出自己的心意。
不用他回答,秦假仙光是看他的脸色,就将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你没有错,也不必扪心自问自己是哪里不好。我告诉你,一切只因为你太温柔敦厚,太保险,太中庸,明于礼义,而暗于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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