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作者: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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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02


      沈霁青在写日记。

      因为一些原因,他停止写日记也有十年多了,但程姜从网上的互助论坛上看到说写日记会对他的情况有所帮助,所以他又重新捡起了这个习惯。最开始他喜欢写自己的用药记录和一些阴暗的、自己还是说不出口的情绪,但等写的时间久了,内容就总归越来越像真正的日记了。

      当他逼近这个阶段时,他也不再兢兢业业每日一篇,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写上三两笔。例如:
      “我可能四点就醒了。被子下面很温暖,外面四声杜鹃一直在叫。”

      或者:
      “姜今天又加班,一如既往地希望是最后一次。不过这其实是件好事,因为这是他第二次升职了。
      晚饭吃了粥。”

      沈霁青一般会睡得比程姜晚一些,醒的也早一些。虽然还是不太规律,但已经基本无需药物入眠了。假如他醒得早,他喜欢面对着程姜侧躺着,闭着眼睛感受程姜的呼吸一点点吹到他脸颊上,这样他会感觉很安心。

      而假如他在夜晚毫无睡意,就会让程姜先睡,自己把日记本(程姜特意给他挑的,封面经过特殊设计,只要有人一碰就会变化图案)摊开放在膝盖上,绞尽脑汁地挤出一点流水账来。

      他写:
      “我已经三个多月没写日记了。我感到很惭愧。”

      他把书签拿开,往前又翻了翻,继续写道:
      “这是我第十次写这句话了,可见我其实并没有多么惭愧。而且你也没有立场指责我,你只是一个日记本而已。……总而言之,我这段时间感觉还算不错,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好了,但也没有以前那么坏。低谷期出现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都能挺过来,也很少去想关于“逃避”的事情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可能有一天我真的能彻底痊愈。谁知道呢?我乐观估计最多十年。”

      “月底的时候去拆了内固定,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医生说像我这样本来就有断裂折痕的伤处不可能长得这么好,好像所有痕迹都开始慢慢消除了。好几个护士都跑过来看,其中一个小姑娘还说我这样是一个什么什么神显灵。虽然说法挺奇怪,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是有福祉的人。”

      沈霁青转过头,在床头灯昏黄的光线下看程姜睡熟的侧脸。

      他看了一小会儿,伸手轻轻揉了一下程姜的头发,像是恶作剧一样。

      他把注意力转移回日记本:
      “上周末剧团最后的公演结束了。谁也没想到那部戏得到了林穗梦老姑妈的赏识,居然搬到正式剧场里演了几场。绀剧场是铁路街那边的一个小剧场,但对我们来说很大,我们不得不把戏改长。最后加了四五个角色,演一场下来有一个多小时,我拉琴拉得手都快断了。但是真的有很多人来看,我从来没想到过那个五百人的大厅能几乎坐满人。当然,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戏是同一时间段里最便宜的那个,人总得看点什么吧?

      “Cee一直在后台跟着一个姓魏的来帮忙的姑娘玩,特别兴奋,虽然她可能看不懂他们演的具体是什么。”

      “熊成也演了一个小角色。姜还留着他们三个的联系方式,第一次演的时候有问他们要不要来看,后来他就很感兴趣。我挺惊奇这件事,因为怎么看都是段哲更有喜剧效果。”

      “我不是很确定,但我觉得他和林穗梦最近可能有点什么,明天可以问一下。我从来不知道她喜欢粗犷的这款。”

      “姜的驾照终于下来了。我们计划清明节的时候开车到活水公园去玩,走之前会在家里做好三明治一起带着。我们昨天去买了金枪鱼沙拉酱,据说配鳄梨很好吃。”

      沈霁青书签拿到一边。那是一张小小的拍立得,上面是蓝眼睛的女孩骑着一辆自行车。
      他又把本子往前翻找一番,确认内容还没写过后添加:

      “《琴吻》居然投稿成功了,这是另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好像是什么奇怪的好运气’砰’地一声砸到我们头上。书前段时间刚印出来,出版社说会往书店投放,但我下班路上偷偷找过好几家书店,都还没有。我们自己留了十本,把楼上的书架都放满了,看起来挺奇怪的,但书的侧边有图案,连成一片还挺好看。”

      “他现在又开始翻译第三本,中文译过来叫《苜蓿乐园》,是新西兰那边的一个作家写的。他自己也写东西,有一篇叫湖中女人的我看过,据说改了很多遍。我也想给他投稿来着,但投一次拒一次。他说没关系,本来就不是写来给外人看的。”

      “他还在继续写,我相信出版社总有一天会良心发现。”

      “春天到了。”

      “我们开始打理花园,从小区里的晚饭花里找了种子种植,目前为止长得很好。二楼的房间已经彻底变成书房使了,周末白天的时候我们会在上面看看书加加班。”

      “今天早上我去窗口看他们在院子里做什么,可能在修剪树枝。我突然想:他会不会忽然抬头看我一眼呢?然后他就忽然仰起脸看上面,他和Cee两个人都在看着我。我们很傻地互相挥手。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不是没有出现过,但以前没有这么强烈。”

      “那一刻我感觉好像”

      沈霁青没有写完,因为躺在旁边的程姜忽然用手紧紧攥了一下他腿边的床单,随后放开手,寻找到了一块属于他的皮肤。

      他低下头,见程姜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露出来的半只眼睛上带了一点不明显的水痕。

      *

      起初是黑暗。

      随后他走在一片大雾里,看见绿沈色的大地在白茫茫的表皮下若隐若现。
      程姜穿过一个个乍看一模一样的黑色小石碑,终于停在其中一个平淡无奇的石碑前面。

      这个梦是熟悉的: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见过它一次,只是不知为何忘记了。

      石碑孤零零的,黑色的石头表面落满灰尘与雨滴留下的细痕,像很多其他石碑一样并没有被人前来看过的痕迹。

      程姜蹲了下来,去看那块石碑上的铭文:沈霁青,1987年9月17日——2017年9月17日。

      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就是一块简陋得可怜的小石碑。

      程姜直起身来,茫然地四处张望。

      墓园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在这个梦境里时间和现实并不一致:不是2019年,不是2020年,而是更多年后。他站在那里,仿佛自己是被剩下来的那最后一个人。

      墓园里全部的墓碑沉默地回望他,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黑色小方块像是茶杯里漂浮的小块硬巧克力,味苦而薄。程姜重新蹲下来,把沈霁青的那一块墓碑一点点擦拭干净,直到它看起来像是刚刚置在那里的一样。

      他站起身来:跑。

      那些草在疯狂生长,盖住了墓碑。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如出一辙:宽广的,无边无际的绿色。
      每一根草都与另一根完全相同:绿得扎眼的草茎,月白色的草尖,每一棵草都长到了和他同等的高度。

      他在巨大的野草迷宫里跋涉。

      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泥泞的地面。他的脚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仿佛是悬空走着,没有任何停下的理由——没有疲倦,没有饥渴,没有寒冷。他是偌大的草原和苍穹间唯一的活物。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总是看见同样的景色;每当他回过头去,他总是看见齐整的、直立着的草,上面毫无踩踏过的痕迹。

      他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在这里,他不存在。

      他不再想跑了,伸开双臂,向后仰面落下去。他躺在柔软的草上,眼睛里充满了天空,但是很快有人伸出手来,把天空盖上了。

      盖子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掀开——不是盖子,是一把黑伞的里子。他看见那个一脸麻木的人站在墓园里,为一小块墓碑撑伞。墓碑上也没有照片和墓志铭,只有一行小字:

      Cynthia Cheng,September 17th, 2016——September 17th, 2032

      撑黑伞的人转过身去,慢慢走了。
      他口袋里露出一闪一闪的洋水仙色——莘西娅的发夹。莘西娅的发夹是洋水仙色的,一直都是。可是沈霁青给她买的那一只是蓝色的。

      到T区的火车很快就要开动,但等他尾随那人进入那道门时,却并没有进入车厢。他进入一道石墙,墙面上布满斑驳的腐蚀痕迹。但不管看起来多么老旧,它的名字仍然叫“新墙”。
      新墙内部无比窄小,然而这一次,他却发现左右两边墙面之间似乎嵌着一块透明玻璃,透过它,他看见站在另一侧的另外一个人。

      是莘西娅。

      女孩穿着冷湾特有的黄色捐助衣,披散着头发,把手按在玻璃上望着他。他的眼神一对上她的,她便转回头去,自顾自地往前走。他急急地追,不知不觉间,新墙的砖块已然退去,只剩下那块玻璃。面前是木质的地板,幽暗的楼梯,她上着楼,他只能跟在后面。
      女孩轻飘飘地自说自话起来。

      “现在不是才到九月份吗?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场雨,结果下午又下了一场。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到天黑下来的时候竟然就已经这么冷了。”

      他听见自己迟疑着说:
      “是啊,这样的天气对于九月份来说的确是有些过于冷了。”

      莘西娅打开了一扇门。

      “我走了好长的路,脚底下的桥一直在摇摇晃晃。我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你也是,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回去的路藏在雾里,没有尽头。不幸究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还是仅仅就是不幸而已?可是我们本来就是毫无选择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吗?”

      那扇门是她的房间。

      熟悉的,属于莘西娅的气息扑面而来:整洁的窗台,掉漆的墙,床头的许多零碎小摆件,以及那个原本是用来装糖果的瓶子。他感到身后有风吹过,但一转头,什么都没有。没有了门,只有光秃秃的墙。

      他听见自己在答非所问地说:
      “我那天刚从外面回家。大概是有人给我打电话来,有半个小时。我不记得电话里说什么了,但那之后我心情非常沮丧。也许他们又解雇了我。”

      少女也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
      “……我在想。你看过新闻了吗,父亲?”
      他重复着她的话:“……新闻?”

      她却不回答了。

      莘西娅一缕头发搭在脸前,她的昏暗的台灯在闪烁,从那缕头发投射出晃动的黑影子。

      她坐在那里,翻看着什么,他有心去看,但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两人之间隔了一堵形状不规则的玻璃墙。

      他在她的房间里,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无法清楚地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枯坐着许久,终于再度开了口:
      “那艘船沉了。你听说了吗?”

      船?

      你看过新闻了吗?

      他感到身旁迅速拂过一层冷意。她从未明确和他提过这回事,会是他想的那样吗?莘西娅,他从未想过她也会有这样的念头。离开冷湾……她离开冷湾能做什么?她为什么想离开?她……她没解释,他不知道,并且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是莘西娅的另一个秘密。

      她转过来半边脸,静静地看着他。
      “你有过辗转反侧思考一个无解的问题的经历吗,父亲?”

      他沉默不语。她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沉没了。人人都说会有下一艘船,但我知道没有了。不会有了。为什么它偏偏要在这时候沉?我没有办法接受。当然也许这并不是开端,但什么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就是我,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绝望已经是我普遍的精神状态?你知道我在想,我在想……我可以自杀吗?我还想……”

      她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他听见墙壁反射来沉闷的声音说:
      “在冷湾,人自有自的活法。”

      她背对着他坐着,忽然问:
      “你爱过我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喃喃地问:
      “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你是爱我的吗?”

      他的手紧贴在玻璃墙上,上面倒映出他的脸。那不是十六岁女孩父亲的脸,而是一张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脸。她的问题太过于直白,他当场就能回答,但所有声音好像一时间都耸起了脊背,通不过那狭窄的喉咙。

      他一言未发,只有手指搭在玻璃上,他在上面无意识地写写划划。
      她转过脸来,轻轻地说:
      “有时候,问题本身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我能看见,听见。我睡不着觉,好像我并不能继续被算作个正常人,如果你也有过那种感觉……如果我是因肺病而去世的,也许你能原谅我。”

      “我想是我需要你原谅我。”

      “你想说我哪里讲错了吗?”她笑了笑,“不管怎样,可以听我说完。……有时候我想我在一座桥边,在那里走来走去,到处都是微小的针刺般的痛苦,而我感知不到时间。我的注意力会飘动。我不想吃饭,不想喝水,我想死。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我竖着耳朵听,听你在楼下走动,叹气,咳嗽,我坐起来,祈祷你能入睡,祈祷我能入睡。可是我睡不着,睡着了就醒,你在水池那里咳嗽……我想自杀。”

      “然后你去做了。”

      “我去了,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我必须有一个理由。前面的桥塌了,我看见那些飞速旋转的木板向下坠去,下面是黑洞洞的天空。我忽然知道你也是爱我的,只有临死的人才会知道。你穿着捐助衣,站在水池边上,我知道那里会有血,我听见你在咳嗽。所以你不让我碰你的东西。你的穿过雪地的脚印,你在水池边上留下的血迹,你被车灯照耀而留下的影子。这就是我们。像是玻璃罐里的飞虫,想要飞向光明,却没有离开桎梏的能力。父亲,这是你的一辈子,还是我的?……这就是我的精神状态。忽然周围的墙消失了,房间暗下来,我看见了我的脸。苍白的面孔,光点在眼角跳跃,最后消失在窗口。为什么天还亮着?我坐在窗台后面,我想起洗手间里倒空了的洗发水瓶子。那时我想,爱到底是什么。只能拖着瘫痪了的生命继续生活的时候,爱有什么意义?我找过我出生的意义,也找过我死去的。自杀是无解的问题不是吗?我十六岁,我还有很多年可以想,还有很多年可以绝望。我吃药,入睡,醒来。我想要睡着和醒来。我想要那个关于意义的答案,而不是永远拖累你。”

      “可是你并没有拖累我。”
      “那你是觉得,你反过来拖累了我吗?”

      他们对视。

      “你看,”她最后通情达理地说,“你也不明白。我想要明白这一切,于是以为我需要你的帮助,但随后才发现不需要你我也可以。只要在一开始修正错误就可以了。”

      她终于离开了那把椅子,站起身来。

      那只装糖果的瓶子搁在她手边,她拿起它,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那块蓝得发青的玻璃越来越厚,越来越重,最后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

      莘西娅用口型无声地说:
      “……在出生的日子选择离去,不是就像重生了一样吗?”

      那只瓶子坠落在地,弹跳几下,没了踪影。

      她把手贴在了玻璃上,好像想要写出未竟的词句。在那一瞬间,玻璃似乎完成了一次极快的收缩:从中间开始萎缩,而周围则扭曲变形,成为千万片碎块。
      屋顶似乎一并碎裂而开,天光倾泻而下,在橙黄色的光蒙蒙的碎片里,每一个蓝色的莘西娅都自成一个小小的影子。他看见自己也成了一个影子,穿过玻璃的碎块,他终于碰到了她。他的影子蜷曲下来,而她的则越来越矮,越来越小,直到变为成年人膝盖偏上一点的高度。他跪坐着,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手绕过她瘦削的后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房间里也没了光亮,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影子。

      黑暗里,玻璃上的字迹开始脱落,在虚空里孤独地盘旋。
      年轻的父亲和女儿在最后的交汇中留下暗淡不清的碎片:

      对不起。
      我爱你。
      永远爱你。

      ……

      你能帮助我吗?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离开新墙,然后到哪里去?
      不得好死。

      我想要重新得到一个机会。我想要重新得到一个机会。我想要……

      “再次感谢您对于我们电视台的支持。”

      程姜推开了那扇陌生的、没有上锁的门。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场景,摄影专用的布景,简约的桌椅,以及一个蓝眼睛的黑发女人。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欧洲人的面孔。
      她在对面前的摄像机微笑。

      “现在,”她旁边刚刚说话的人道,“我们来看下一个读者来信。”

      她念出声来:

      【我最近在以冷湾文学作为研究课题,有幸以……作为参考读物之一。小说内的乔伊作为主要角色之一,人物形象实际上是和普遍理解上的“救赎者”是背离的。在前期,这是一个绝对不讨人喜欢的角色。那么优柔寡断,那么懦弱,心理描写细腻狂乱,却在中后期转变为“英雄人物”,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挽救了女主角的人生。我想知道您作为作者对于这个角色如何理解,又为何选择了这样的人物形象?】”

      程姜怔怔地听着。

      那个蓝眼睛女人开始讲话了。

      “……是我以六年前结束的冷湾暴乱时期的经历写成的自传小说,其中所有人物都有原型。而乔伊,大概是我开始写作的启蒙者,也能算作我少女时期的监护人。”

      她的面孔模糊、幻化,和莘西娅的重叠。

      “我们的交汇是在……里忠实反映的。我和我母亲的紧张关系让我主动拒绝了跟她一起离开S区,于是她一走了之,只剩下我。乔伊当时五十岁左右,和大多数冷湾人一样,他一生不幸。早年丧女,孑然一人,晚年精神失常,甚至陷入半疯癫。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他只能“算是”我的监护人,因为我们很可能是在相互监护,毕竟他当时其实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认知。”

      “他也在看你的自传发布会吗?” 主持人问。

      “没有,和书中的结局不同,他已经在二十年前去世了。我一直想写点东西给他,我相信文字能弥补遗憾。关于他照顾我,和书里提到的原因雷同,但不同于小说里人物的弥补心理,他是真的……他到死都没有办法分清楚我和……对不起。”

      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给她留一点时间擦拭眼眶。

      “……他相信是自己一手导致了他女儿的死亡,于是认为自己永远无法赎罪,相信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没有值得被记住的部分,死后注定被所有人遗忘。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分清楚周围的人,也无法分清楚时间。随后就是新墙相关的情节,我尽量复述了事实。发生在那个时期的事情很难说清楚,实际上就算是他没有在短暂的清醒状态中站出来,我也不一定真会被炸死在新墙里,但现在讨论这种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同样没有资格探讨他是否以此做出了赎罪,但尽管这部作品旨在反应冷湾暴乱时期的血腥、麻木和伤痛,我无意写一本绝望之书。我想通过他虚构的生还和在冷湾自我解放后接受的精神治疗表达一种希望,□□上的和精神上的都有,关于一个本质软弱的人如何从麻木不仁转向自我救赎,关于冷湾最出名的“重生格言”投射到现实虽然那么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忽然他看见了第三张脸。曾经是扎着两个辫子的冷湾少女,伏在他的窗栏杆上,背后是S区的旧景。

      “你为什么不跟她走?”他问。
      “是她先不要我的。”她说。

      她面孔模糊,变化莫测。

      “可以帮帮我吗?”她的影子闪一下,又出现了。

      “帮什么?”
      她咬着指甲没有说话。
      “莘西娅?”
      “我说了多少遍,”她长长地叹气,“我不叫莘西娅。”
      “那你是谁?”

      她的辫子甩来甩去。程姜远远地看着,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我想到新墙去。”女孩说,“我好无聊,我们到新墙去转一转吧。乔伊?”

      他看见她在奔跑。

      女孩十六岁,又瘦又小,衣衫褴褛,蓝色的眼睛却惊恐地大睁着,像是蒙了一层雾。黑色的头发向后飘飞起来,也蒙上了一层尘灰,像是扬起的荒草。五十年代春末的冷湾已经毫无春意,S区海畔的高地上寂静一片,天色低垂。荒芜的草地上满是尘灰,被风吹着遍地散布,有一些也旋在半空里,迷住人的眼睛。

      女孩气喘吁吁地,停住了。

      她面前是浮满了黑灰的海岸,周围满是炸开的大小石砖块,沉沉的黑青色。她在一地碎石里孤零零地站着,随后膝盖一软,跌坐在了灰烬里。
      女孩爬不起来,只能用膝盖向前,拼命地往下挖掘。她似乎挖出了一截骨头样的碎片,又将它掉落在地。
      她跪坐在新墙支离破碎的尸体前,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十指。

      她号啕大哭。

      摄像机前的女人又回来了。她的脸模糊的,和那哭泣的女孩面容重合,俨然是同一人在不同年龄段中的模样。她终于站起来,蓝眼睛在泪水里闪闪发光。莘西娅的蓝眼睛,还有其他的,那些和他一同被遗忘在旧世界里的人……

      火光四溅。

      从俯视的角度,程姜终于看见了四分五裂的新墙。

      明黄色的火焰在跳动,其中是一座公墓的影子,但不久也消弭而去。

      但在梦境永远结束前他看见了墓前一束蓝色小花,上面深深刻着几行小字:

      [Joyce J Cheng]
      Spring, 2053
      “Yet I shall rise again, embracing my rebirth.”

      (冷湾格言:我将重生)

      撕裂。

      尘烟。

      剧痛。

      烈焰。

      余烬。

      海流。

      新生。

      *

      程姜骤然惊醒的时候,沈霁青正面对面地躺在离他几厘米的位置,用来拍醒他的手仍然虚虚搭在程姜身上。
      床头灯没有关,之前他大概在写日记。

      “是梦见什么了吗?”沈霁青悄声问。
      “我不知道。”程姜垂下眼睛,“一点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有一点……”

      沈霁青看着他。

      “我也说不清楚。”程姜总结道,“感觉像是知道了什么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说了说去还是不知道。感觉上很难过,但又很释怀。”

      他们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程姜又问:
      “你现在在想什么?”

      沈霁青的眼神有点飘忽,像是在竭力回忆什么事情。
      他的眼神落到被随意掉落到床中间的硬皮日记本上,忽然说:
      “我在想,假如你现在亲我一下,就彻底没有第三次了。我大概可以试着永永远远活下去。”

      程姜也笑了。

      “那倒是挺容易。”

      于是他们微微撑起身来,像是在静默电影里一样接吻。
      不远处忘记了拉上窗帘的窗玻璃被包裹在橘黄色灯影里,闪闪地发亮。

      他们把灯关上了。

      【全文完】
      2018年11月24日
      2019年7月2日
      2020年2月24日
      2020年 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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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chapter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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