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中涓埃

　　马车摇摇晃晃的，穆清歪在靠背上，眉头紧皱。
　　宋逸生这人着实讨厌，平日板着个脸就算了，把自己坐的马车也弄得硬邦邦的，咯得人脊背生疼。

　　走了一会儿，车却忽地停了，车夫老王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少爷......”
　　“怎么了？”穆清掀开车帘，顺着老王难堪的目光看去——

　　平日冷清的长安街上，今日大大小小的汽车却潮水般向柳府门前涌去。要知道此时汽车绝对是稀罕物件，买车的价格不菲不说，维修更是要人的命啊。在北平这非富即贵的地界，能买得起汽车的人都寥寥无几。今日却都像什么不值钱的普通物件儿似的，把柳府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里下来的都是北平的好青年，个个丰神俊朗，一表人才。

　　明面说的是穆清今日上门拜访商议婚事，实则却是请了全北平的富家子弟......柳家这是摆明了不把他宋穆清放在眼里。

　　在这一水儿锃亮的铁皮汽车中间，他这一架寒酸的马车就没来由的让人耻笑了，简直就是送上门去给人家打脸，老王身为个车夫，都觉得心里不好受。他小心翼翼地瞧着穆清的神色，心中思量着这位少爷若是受不了柳家的下马威要打道回府，他该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

　　谁知这位少爷眼中情绪几番变幻，竟是笑了出来，只是这笑看着凉飕飕的，怪渗人。

　　“好一个活阎王柳翰飞，今日我便陪你玩玩——老王，尽管走。”
　　下马威是吗，谁下谁还不一定呢。

　　----

　　穆清甫一进门，就被晃了眼睛。过去人们常说这京城三分富贵，二分都在柳家，果然不错。即便柳家这些年没落了不少，气派程度仍然让人咋舌。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屋子里的各式摆件，精致富贵与圆明园都不遑多让。

　　他倒不怕遭人笑话，反而一件一件的欣赏人家家中的物件。时而凑近细看，时而拿起抚摸，时而又惊叹连连。好好一个舞会，倒是叫他逛成了博物馆。

　　他一人安静的在各处参观，原是不引人注意的。但他那样貌又实在打眼，惹得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讨论他。众人一打听，才知道他是宋家送来企图攀上柳三小姐的纨绔，看他的眼神就带几分说不明的意味了——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是最瞧不上攀高枝的人了。这不，议论的人多了，总有个别人看不过去，想出个风头，为柳家小姐打抱不平。

　　“铮——”的一声响，穆清没留神，吴家公子已经和他碰了杯，“刚远远的就在路上看见公子了，真是有缘，敢问公子贵姓啊？”

　　这是还没见着正主，底下的喽啰先出来上蹿下跳了？

　　穆清挑眉，知是来者不善了，他也不惊慌，只压低杯沿，道：“鄙姓宋。”

　　“哦！原来是宋家啊......宋家是哪户显赫人家呢？在这京城里似是不曾听过啊——想来贵府向来低调，竟让我熟知京城权贵圈的人都不曾听过啊！”
　　他说到这儿，在场众人已经看明白了，吴公子是冲着穆清去的。但没人愿为穆清说话，反而凑在一旁看热闹。

　　穆清不欲惹上麻烦，只冷冷看着他。

　　这吴公子却不依不饶：“京城里的大户宋家我没听过，倒是有一户妄图送个私生子出去攀高枝的宋家......”

　　“吴兄——好久没见，甚是想念啊！”吴公子话还未说完，就有一人扯着嗓子攀上他的肩，硬生生将他打断了。

　　这人一脸笑眯眯的，镜片下的眼睛却闪出寒光，乍一看他和吴公子亲密无间，实则胳膊肘却在暗暗用力，力争把吴公子拉到别处去。还没等吴公子想起这位是谁，他就已经被勒得翻白眼了，他一边试图把脖子上的肘子扯下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开口：“沈八爷——我俩好像不熟吧？”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沈八松开胳膊，满眼真诚：“舞会开始了，吴兄不下舞池一展风姿吗？”

　　吴公子常常出席各酒会,在西洋舞方面是颇有造诣，沈八这话算是搔到了他的痒处，只见他面色多云转阴，“哼”了一声，准备下到舞池中，不和沈八计较。

　　见吴公子不欲纠缠，沈八立刻松了一口气，转身去和穆清说话。谁料这吴公子听着舞池里的音乐，不知怎的，停下了步子，又调转方向往沈八和穆清的方向去了。

　　穆清只觉得一道目光在他的长袍上逡巡，皱眉一看，就和吴公子的视线对上了。吴公子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既然这舞会都开始了，宋公子，沈八爷，不一起下去跳舞吗？”

　　沈八倒还好，常年应酬，对西洋舞倒还能勉强跟着步子不踏错，可穆清一个常年宅在院中的书生，如何学过西洋舞呢？更何况他今日穿的还是旧式的长袍，这吴公子让他出丑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吴公子此话一出，周围立刻有起哄让沈八和穆清下去跳舞的。他们倒不全是为了刁难穆清，还有极大部分人是善意的哄笑，想活跃活跃气氛。若是平时，沈八二话不说，也就落落大方地下去跳了，但此刻他身旁还有个穆清，若是他独独下去跳舞了，这不是更叫穆清被人诟病吗？因此他也收了笑脸，只冷冷地盯着吴公子，似是要说些什么。

　　穆清见状，阻了沈八替他出头的动作，反而展颜一笑：“对不起，我不——”

　　“让你跳你就去，一个大男人家这点事也要推三阻四吗？”话音被打断，穆清一恼，眼光不善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深色军服的男子倚在楼梯的扶手边，略有戏谑地看着他。

　　奇异的是，周围人一见这男子，也纷纷闭了嘴，只剩舞池中的音乐空响。

　　黑色战靴踏过楼梯，绕到穆清面前。来人睨着穆清的发旋儿，声音冷冽：“谁放进来的？”话语出口，却是对着一旁的管家。

　　管家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拭着冷汗，试探着出声：“回大少，这位是......宋家的大公子。”

　　翰飞盯着穆清，目光鄙夷：“问你呢。”

　　头顶是炸开的低音，眼前是山一般的胸膛，杀伐气不加抑制地涌来，让穆清呼吸停了一瞬。偏生他向来不惧权威，心跳的越快，越是兴奋。他抬起头来，迎着翰飞的目光，笑得玩世不恭：“柳司令怕是年纪大了，记不得事儿了。我前日受邀，今日来拜访柳家。”

　　丝丝缕缕的目光勾着翰飞，说不清里面是厌恶还是挑衅。总之，更嚣张，更野性。

　　翰飞斜斜扫了他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

　　先前那吴公子见翰飞态度不善，心中一喜，觉得自己得了巴结司令的机会，得意道：“宋公子，舞曲开始了，怎么不下去跳呢？莫非宋公子......不会？”

　　宋穆清理都没理吴公子，只看着翰飞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漠然，还有一丝的幸灾乐祸。

　　啧，真是小心眼。
　　还是历练太少。
　　宋爷今日就教教你心胸开阔怎么写。

　　他这样想着，对着翰飞躬身，伸出右手，一副邀请姿态：“既然刚刚柳先生都发话了，宋某怎能驳了您的好意呢？想必您一定也是喜欢跳舞的......柳先生，我能邀请你跳支舞吗？”

　　话一出口，众人炸开了锅，就连沈八也瞪圆了双眼。大伙儿都觉得宋家这私生子怕是脑子有问题吧，老虎的屁股也是摸得的吗？但渐渐地，人群里也有个别好事者，带着隐隐的期盼小声起哄。

　　翰飞的目光沉如寒冰，但又似里面能喷出火来。他眼风刮过在场众人后，转而盯着穆清伸到他眼前的手，把手里的烟灰掸了进去。
　　他吸了口烟屁股，吩咐身后管家：“请这位宋公子......和旁边那位吴公子出去。”

　　说罢，他看向众人：“扰了大家的兴，柳某实在抱歉，舍妹柳惠然为大家弹一首钢琴曲，以替柳某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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