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非）归客

　　【第二章：姻缘】

　　韩非借着美酒月色深深感慨了一番，末了低头看着酒盏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觉得这幅尊荣实在有些抱歉了。

　　他在宽大的广袖里左右摸索了一阵，终于寻出一个品相上成的白玉腰坠来。这玉坠是他当年尚为公子韩非时最常佩的，韩非伸手将玉坠举过头顶，月色下那脂玉表面泛了层温润的柔光，仿佛真是有了灵性似的。

　　“看来今日你我缘分已尽”，他低声叹了一句，转身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尚掌着灯的当铺，便将那美玉给当了。

　　次日早晨，韩非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套叮叮当当的半仙行头，肩上还扛了面半新不旧的黄旗，上头潇潇洒洒地写了“神算老九”四个大字，接着把那身行头往那城墙根下一放，居然就这么正儿八经地做起他的算命先生来了。

　　就这么过了三日，韩半仙的小摊生意说不上好，可总算也有几个闲人光顾，每每得了点零钱，韩非便晃晃悠悠去对街的酒馆里买酒，几日下来，这日子过的居然也称的上一声逍遥快活。

　　待到第四日傍晚的时候，原本明朗的天空突然阴了下来，似是要落雨了。韩非低头草草收拾了一番摊前的杂物，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韩非眨眨眼睛，抬起头来，这一看差点没把手里的零碎玩意全掉地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卫庄！

　　那僵硬的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下一刻韩非就顶着那张潦倒相的人皮面具，扯着嗓子有恃无恐地胡扯开了：“这位公子，我瞧你天庭高而印堂阔，实乃大大的福相，不如你我交个朋友，今日便免了这看相钱。”

　　银发男人脸上冷峻的表情一丝未变，只是缓缓点了下头，竟像是认可的意思。这倒把韩非吓了一跳，他煞有其事地眯起了眼睛：“不知兄台来此，是想问点什么？”

　　便见那男人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问姻缘。”

　　韩非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一连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心道多年不见这卫庄莫不是转了性？又暗暗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银发男人，只见卫庄一头银发已然蓄到了腰际，身上披了一件堪称浮夸的黑金大氅，愈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可他哪里真会看相？韩非心中叫苦，只好端着那人递来的手，摆出一副细细端详的模样，一面搜肠刮肚想着这姻缘二字与卫庄到底能有什么联系，半晌，他突然福至心灵，悠悠开口道：“这位公子，我看你掌厚而指骨硬，此乃智者相，掌上三纹长而不断，本该是一世顺遂的福禄命——”

　　说及此处，韩非停顿了一下，抬头去看卫庄，却见对面的男子双目微垂，竟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此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朦朦的雨丝，可那男人却像是丝毫不觉似的，韩非只好继续讲了下去：“可惜这掌心的三才纹过浅，这是一忌，预示你前半生必将飘摇不定，就似那风中柳絮，雨里浮萍。”

　　只听他话锋一转，突然冲卫庄挤眉弄眼道：“不过，公子掌心纵理横生，艮位又有印纹相伴，走的乃是一等一的桃花运，命中注定要遇上良人，那女子嘛，必然也是面若桃花且又忠贞不二，有道是佳偶天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庄哪里还听不出这“神算老九”根本就是在扯淡，当下递出去的手抽了回来，冷冷地瞥了那面色青黄的男人一眼。

　　不等韩非看清此人的动作，面前就掷来一物，他接来一看，竟是当日被自己当了的玉坠！

　　“拿着你的破玉。”银发男人搁下这么一句，便转身进了那灰蒙蒙的雨幕中。

　　韩非心中咯噔一下，右眼眼皮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摸了一下脸上贴着的人皮面具，暗道一声糟糕，卫庄居然一早就看破了他的身份，那刚才那番胡扯......一时间居然分不出卫庄早已识破他的身份，和卫庄识破他的身份还听自己没完没了的扯皮究竟哪个更糟一些。

　　韩非这头天人交战了一番，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手上还拿着卫庄扔过来的那枚白玉坠子，此刻呆呆地看着那人转身而去的背影，竟无端让他瞧出一丝寂寥来。他只觉此刻大脑浑浑噩噩，什么事情也想不明白，眼见那人越行越远，一咬牙，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卫庄无疑在等他，韩非跟着对方的步子，两人间隔了一段不尴不尬的距离，可是说点什么呢？韩非心想，他本应是个死人了，如今机缘巧合下得以复生，此刻重逢故人，本该有千言万语可诉，然而眼下，竟什么也讲不出来。

　　“我这几日在城内，一共见到了四批形色各异的黑衣人。”韩非斟酌着开了口，“他们的目标都是各路江湖人士，出手前统统自称‘流沙’，只是这几批人虽都蒙面着黑衣，可武功路数却大相径庭，身法手段更是层次不齐，只怕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身前的银发男人突然停下了步子，两人间的距离骤然拉进了，韩非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是‘流沙’，那你为何.......”

　　为何什么呢？为何放任假流沙肆虐，为何不加以制止，为何要.......引火上身？韩非突然说不下去了。

　　卫庄挑眉，他银色的长发遇上雨水，结成了络状，贴在他刀削般的侧脸上，只听他沉声道：“韩非，你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韩非望着那人灰色的眸子，一时语塞，是啊，他说的这些，卫庄难道会不清楚吗？他不日前方从那终年积雪的太阴山顶下来，消息整整滞后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江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就这么僵持着。韩非知道，他们两人间总是如此，若他不开口，便是无话。思及此处，他的心中一阵烦闷，干脆一把将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扯了下来。

　　卫庄静静地看着韩非的面容在这雨幕中一点一点呈现出来，这多年了，这人还是一丝未老的年轻模样。雨势越来越大了，如注的雨水顺着那人扇状的睫毛淌下，将他墨色的眼眸衬的更深，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韩非还想开口说点什么，不料那人出手如电，往他后颈上一敲，便觉眼前一黑，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卫庄的身后不知何时竟跪了一个身着墨色斗篷的男人，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韩非想着，可他的眼皮此时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这便重重地阖上，再也睁不开了。

　　卫庄伸手接过了朝自己倒来的男人，又顺手将肩上的那件大氅解了下来，盖在了那人的头上。

　　他的身后的黑衣男人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宛如鬼魅般半跪在这瓢泼大雨中，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见卫庄看向这边，那人便开口道：“卫庄大人，一切都已备妥了。”

　　卫庄略一点头，那斗篷男子便低下头了，等候主人的下一步指示。

　　可他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他家大人的下一句吩咐，不由抬起头来，就见卫庄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怀里的那个男人，卫庄脸上的表情仍是空白，可却白的十分古怪，眼底竟像是有什么情绪暗藏其中，呼之欲出似的。

　　于是黑麒麟又默默把头低了下去，便听卫庄突然开口道：“明日起，你跟着他。”

　　次日早晨，韩非走出客栈大门的时候，门外已有一人候着，正是昨日卫庄身侧的黑麒麟。

　　韩非倒也不甚惊讶，瞅了瞅眼前这位面容隐于斗篷之下的仁兄，原来此人的斗篷不是纯黑的，边上还带了圈流光的水波纹，韩非随口问道：“他人呢？”

　　黑麒麟冲韩非作了一揖道：“卫庄大人昨夜便已出城。在下黑麒麟，任凭公子差遣。”

　　韩非乐了，所以卫庄这是给他派了个小弟？他冲黑麒麟一点头，既然此人这么说，想来是卫庄吩咐了不要透露行踪，便不追问，只道：“那你可知红莲四日前所赴何处？”

　　黑麒麟不答。他身上不知有什么本领，不出声时，总能让人轻而易举地将其忽略过去，若非刻意去寻，根本难以察觉。

　　韩非瞥了一眼身前的斗篷男子，转身便往那马厩处走去，黑麒麟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就听韩非开口道：“当时我见红莲往东北方去，便以为她是要去大梁，可如今想来，大梁与新郑不过百里，那身盘缠实在有些累赘，看来是我当时想错了，”他停顿了一下，“红莲去的不该是大梁，而是那太行山脚下的邯郸城。”

　　墨色的斗篷下，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虽然他很快又恢复了先前波澜不惊的模样，可韩非这边却看的分明。韩非无声地笑了一下，其实他当日根本就没看清红莲带了什么，刚才不过随口一编，居然就给他猜中了。

　　“我现在要往邯郸去，”他望了一眼自己新得来的便宜小弟，笑道：“就有劳兄弟你护送一二了。”

　　三日后，二人便抵达了邯郸城内。

　　两人随意找了间茶馆落脚，不想刚进门时，那店里竟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童，正与韩非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了。”那小鬼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要跑开，谁料一旁的黑麒麟不知何时闪了出来，他出手极快，动作几乎化作残影，一下便掐住了那小鬼的细细的脖子，像捉小鸡似的，单手便将那小孩拎了起来。

　　“你放开我！”那小童伸手就要去抓黑麒麟的手腕，不料对方突然松了手，眼看那小童便要坠到地上，那黑衣男人又伸手一捞，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扣住了那孩子的脚腕，将人倒提了起来。

　　“他一个孩子——”韩非颇有几分不赞同。

　　黑麒麟冷冷地扫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韩非此刻又戴回了他那张人皮面具，脸上还是那副青黄不接的潦倒模样，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解释了一句：“他偷了你的钱袋。”

　　说罢右手发力，提着那小童的脚腕重重地晃了几下，便听咚咚地几声，原来那小鬼身上藏的远不止韩非这一个钱袋，此刻统统落在了茶馆前的木板上。

　　韩非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头顶有个娇滴滴的女声“啊呀”了一下。他抬头去看，那半倚在茶馆二楼窗槛上的红衣女人，不正是几日前别过的红莲？

　　只听那红衣女子冲他笑道：“这不是当日那个倒霉催的半仙老九吗？”接着杏眼一转，瞥了眼尚被黑麒麟掐着脖子的小鬼，“怎么，你这是又收了个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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