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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故人
【楔子】
始皇二十六年,新郑。
城外的一处缓坡上,有个男人骑着头跛脚的毛驴,摇头晃脑地哼着一曲不知名的山间小调,只听他嘴里念叨着什么“神君”、“太一”一类不知所云的词句,可仔细一听,又分明只是在翻来覆去唱一句“劝尔一杯酒”,再看那驴耳朵上还晃晃荡荡挂了个葫芦酒瓶——原来是酒鬼一个。
此人正是昔日的九公子韩非。
青年晃了晃手中带着毛刺的葫芦酒瓶,里面已经没有酒了,空瓶子拿在手里轻飘飘地,韩非摇了摇头,食指勾在瓶口的红绳上打转,只听他嘴里接着唱道:“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谁似任公子?吾乃任公子!”
新郑的城墙还是老样子,青砖灰瓦,黄土夯的马面上布了点点苔痕,这么多年过去了,竟像是一点也没变似的。只是,那块刻着“新郑”二字的木匾上面,用的再不是韩国的文字了。
一人一驴就在这城门口停了下来,韩非望着那高墙上的城铭,半晌,才从驴背上翻身下来,又取了边上那只已经空了的酒壶系在腰间,末了转身揉了揉那不甚平整的黑驴脑袋,开口道:“驴兄,这一路你也辛苦了。咱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了。”
说罢往老驴背上一拍,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新郑城里。
【第一章故人】
正值日暮时分,一抹残阳堪堪挂在西边的山头,拉长了来往行人的影子,落日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
韩非不疾不徐地走在这久违的街道上,腰际的酒壶随着他的步子前后摆动,他脸上糊着一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人皮面具,这面具做工倒是十分精良,只是不知道制作者究竟是怎么想的,那薄如蝉翼的面皮上五官画的却是十分抱歉,活脱脱一幅面色青黄的痨病鬼模样。
韩非对自己这幅新面孔倒是十分满意,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沿途也不见个城镇,一身青衣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几乎分不出原来的颜色来,和脸上这幅半死不活的尊荣堪称绝配,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主道上转了一圈,最后干脆在一个酒馆前的墙根下坐了下来。
他摸了一把怀里空无一物的钱袋,又瞧了瞧腰上那轻飘飘的葫芦酒壶,长叹了口气,正欲阖上眼皮小憩一会,一抹赤色不偏不倚地从他视线里滑过,那么红,几乎要与这血色的夕阳融为一体。
韩非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都滞了一拍,他踉跄地扶着墙站起来,回过神来,身体已经挡在了那红衣女子的骏马前。
“这位姑娘——”他压着嗓子唤道。
马上的红衣女子轻笑了一声,“我倒以为是哪个不知趣的,”只见她红唇一勾,那笑意便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漾了开来,“原来是个不要命的叫花子。”
真的是红莲。
韩非望着这黑驹上红衣女子,只觉得心中一阵钝痛,然而不等那丝隐痛浮上眉头,他那青黄的面皮上便已换上了一副疯疯癫癫的神棍模样。只听他摇头晃脑地胡诌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凭一手看相的本事吃饭,江湖人称神算老九,”说着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人皮面具上的胡须,“相逢是缘,不如让就让老九我为姑娘看个手相?”
赤练当然没听说过什么“神算老九”,她看着眼前这个面色青黄的男人,和城里那些流亡的难民们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一时间居然瞧不出这人的年龄,却又莫名觉得这说话的腔调竟有几分熟悉,好生古怪!
“好啊,”红衣女子杏眼一转,柔声道:“那便让我瞧瞧你算的准不准——不如这样,你要是算错一句,我便剐了你的眼睛;若是算错两句呢,我就把你那聒噪的舌头给割下来。”说着,右手掐了个兰花,盈盈地往韩非面前一递,“你看如何呀?”
韩非心中苦笑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低头细细地瞧女人纤长的右手。红莲的手与他的其实很像,都是五指纤长而节骨分明,这样的手形状虽然好看,却往往难以发力,又因五指长于掌骨,执兵器极易重心不稳,是故——最不宜使剑。
在韩非的记忆里,他的幺妹自幼习武,手掌虽不同于普通女子般娇柔无力,可总归也是柔嫩而白皙的,只是眼前这双手,指节处剑茧横生不说,掌心又有长短刀痕交错其间,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这双手的主人竟是当年养尊处优的韩国公主呢?
韩非垂下了眼睑,低声道:“这位姑娘,我看你的手长而骨软,掌心三才纹延绵深长,一路向上直指坤位,正乃大富大贵之相。姑娘想必出身高贵,若非王侯之后,便乃将相之女,只是——”
赤练柳眉一皱,催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天纹深归深,却在中指处断了,”韩非摇摇头,叹道:“恐是突逢变故,天灾?不,不对,想来当是人祸。不知——”
“够了!”赤练猛地抽回了右手。自她见到这个男人第一眼,心底便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若非如此,也不会跟他浪费时间。此刻听了这青衣男子一番似是而非的说辞,更觉一阵心烦意乱,手中缰绳一收,便要朝那城门外奔去。
韩非也不多加阻拦,只是在她身后高声喊了一句:“姑娘,在下算的可有不准之处?”
红衣女子一扬手,隔空掷来一物,韩非接来一看,原来是一锭碎银。再抬头时那红衣女子早已扬鞭而去,赤色的衣摆随风而舞,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焰,撕开了这片血色的天空。
韩非注视着红莲远去的身影,将那掌中的硬物向上一抛,小小的银块在空中划过一道亮痕,万幸红莲还不至于无钱可花,他苦中作乐地想着,伸手接住了那落下的碎银。
“就当是请哥哥喝酒罢!”他笑着摇了摇脑袋,转身迈进了身后的酒馆。
韩非右脚还没跨过门槛,里边不知从何飞出来半截板凳,堪堪与他擦身而过。韩非挑眉,心道今日莫不是不宜出门,步子往边上一挪,闪到那木窗后边朝里看去。
便见这小店的中央站了个褐发的少年,正被周围一圈围着黑色面巾的黑衣人团团围住。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后生,真是好不要脸,韩非正感慨着,就见那少年两脚一踮,突然跃上了桌头,接着右臂一撑,抬腿便是一记反踢,正中身后黑衣刺客的人中。
边上三人白刃已出,眼看就要往那少年背后刺去,却见那少年一丝不惧似的,右脚往身后那位挨揍的仁兄胸口一个借力,腰部发力纵身一个空翻,竟生生避过了一拥而上的刀口。只听他大喝一声,手上不知何时变出一把短剑,借着下落的势头,便往身前那蒙面此刻双目上扎去!
只听得一阵惨叫自屋内传来,那暗黄的墙壁上,已然溅出了一片血迹。
韩非在窗外驻足观望了片刻,心道这褐发少年年纪轻轻,武功却十分了得,更关键的是身上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那四个黑衣刺客只怕根本不是这少年人的对手。
这样想着,他干脆转身伸了个懒腰,挪了挪步子,便在这酒馆的一侧的青石板上盘腿坐了下来。那殷红的太阳越来越暗,天幕泛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他摇了摇腰间空空如也的酒壶,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里边几位何时方能结束,也好让他这酒鬼解解口舌之苦。
待到那落日完全没入群峰之间,屋内的打斗声早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高亢的争辩。韩非活动了一下筋骨,进门的时候正见那褐发少年一手叉腰,冲那边上的小二高声道:“你这破店里进了刺客,多亏本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免于血光之灾,也好意思找我要钱!”
那小二说来也是个人物,对着眼前这个单凭一己之力制住四人的少侠居然也不露怯,梗着脖子囔道:“胡扯,刚才那四人分明就是冲着你一人来的!我们小店经营不易,今个没收你打架伤的这一干桌椅钱便不错了,我瞧你人模人样像个人物,咋的连餐饭钱也不肯出呢!”
“不如我替这位少侠出了这顿饭钱。”
正争执着的两人齐齐停了下来,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个其貌不扬的青衣男子。韩非笑着迎了过去,不着痕迹地往那少年身前一挡,将那银块往小二手里一塞,“行个方便?”
小二一掂手里的银子,便知眼前这青衣公子是个大方的主,当即赔了个大大的笑脸,连声道好,招呼着两人上了一侧的雅座,便接过韩非递来的酒壶小跑着给人上酒去了。
这边两人刚落了座,对面的褐发少年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冲韩非抱拳道:“在下项少羽,谢公子方才解围之恩!”
项少羽,韩非心中一动,莫非是那楚地的项氏一族?当年楚国的一代名将项燕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眼前这少年人......眨眼间他心中便有了二三猜测,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只道:“项少侠年纪轻轻便身怀绝技,真乃后生可畏啊。”
项少羽忙道:“不敢不敢,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韩非早知会有这么一出,随口编了套说辞:“在下韩宿,不过一届草民罢了,倒是这位少侠,不知刚才是为何人所困?”
“便是那流沙的恶鬼!”说起刚才那群黑衣刺客,项少羽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连音量也不自觉地高了几分:“这流沙一众作恶多端,近日各派弟子频频遭其暗算,实在可恶非常!”
“流沙?”韩非倒酒的动作顿了一下,“你说的莫非是‘聚散流沙,生死无踪’?”
“正是,”项少羽正了正坐姿,“这天下哪还有第二个流沙?”
韩非笑了,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斟上了一壶酒,一边道:“不知项少侠凭何断定这批黑衣人就是‘流沙’呢?”
项少羽一愣,十分惊奇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青衣男人:“他们出手前便自称是流沙一众,世人皆知流沙恶鬼可怖,尤其是那个首领卫庄,传说这卫庄功力深不可测,又有邪功傍身,打斗起来可幻作三头六臂......”
韩非眼看着这褐发少年越说越不着边际,心中简直哭笑不得,正欲开口问点别的,就听外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那声音清脆婉转,乍听似枝头的黄鹂鸟啼。不等这一阵哨声结束,褐发少年便起身冲韩非一抱拳:“这位兄台,恕少羽先走一步。”
说罢单手一撑,便从一侧的窗子纵身出去了。
韩非望着对面已空的位置,仰头饮尽了杯中的浊酒,那桌上的烛火似是跳动了一下,他一挑眉,回头去望身后通往二层的楼梯,可那里空无一人。
错觉吗?
他摇了摇头,心道刚才的少年身手确实不俗,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论武功自己虽是个外行,可眼力劲到底还是有几分的,若是再过十年,这项少羽也许能与世间几大一流高手一较高下,不过眼下嘛,说这毛头小子能三两下打发流沙四名杀手的围攻,他韩非是半分也不信的。
西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弯月,漫天银辉透过窗槛柔柔地洒在了桌上,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真的皆如此吗?韩非望着那皎皎月光,他此番重返故地,本欲寻那故人,却不想今日先是遇上了红莲,这会又冒出来一个“流沙”。这一路上,他忙于赶路,途中尚未有太过顾虑,可眼下重逢故人,却莫名生出一丝彷徨来,这难道就是近乡情怯吗,他自嘲似的想道。
韩非没有看到,从他进门那刻起,这小店的二楼的窗侧,便立了个银发男人。巷角传来了更夫的敲锣声,一阵一阵,在这静谧的月夜里竟像是亘古不变似的。
只见那楼上的银发男子纵身一跃,身影便融入了浓郁的月色中,再也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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