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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夜风忽而涌起,嘶鸣着掠过院中的樱树,拂落了一地淡粉色的樱花。韩非一手托着茶盏,侧头看着窗外随风飘零的花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间轻叩了两下房门。
他抬眼一瞥,见到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修长的身影。来人穿了一袭黑底红边的长袍,消瘦的两颊凹陷下去,一双狭而长的眼睛隐约间竟像是透着股死气。
他的心头略微一动,莫名觉得对方有些熟悉,一面放下了手中残着余温的杯盏:“阁下是?”
“鄙人赵高,”赵高一揖,“今夜将军府上遭逆贼行窃,李大人疑心府中仍有余党,特派在下逐一排查,扣扰之处还望见谅。”
韩非点头道:“自当小心为上。”
赵高拱手立于门外,一双眼睛恰隐在头顶横梁的阴影里,晦暗不明:“只是逆贼狡诈,若搜查途中出了变故,只怕......”
“原来如此,”韩非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摆了摆手,起身朝门外走去,“恰好我有事要同李大人商议,这里就有劳阁下了。”
赵高侧过身,目送他渐远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房梁之后,才转身跨入了门内。空荡的书房里悄无声息,赵高屏息细听,并未察觉到第二人的声息。方才他与六剑奴途径院外,感官超人的真刚突然嗅到一点血水的气息,很弱,不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打斗,真要说起来,莫约该是未曾痊愈的旧伤。
他在室内逡巡了一周,目光掠过东边敞开的窗扇,忽而定在窗前紫檀茶几上。方形的茶几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浮光,通体近乎黝黑,赵高走近了几步,并起食中二指朝桌角的位置轻轻一抹,像是沾起了什么东西。
他将指腹翻转过来,看到那上面沾染了一层稀薄的灰尘。赵高注视了指尖的浮灰片刻,记得刚才屋内的男人坐的就是这处位置。他轻轻弹去了指尖的细灰,又换指拂过茶几的另外一侧,果不其然,那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他锦袍上的赤色勾边,却没能为他那双诡异的眼睛增添澄明。赵高伸手取过了一旁的烛台,抬头环视过屋顶的大小横梁,忽而纵身一跃,踏上了其中的一根。
红烛下的房梁铺了一层细密浮灰,他秉着烛台探身一照,只见东北角上的尘螨无故缺了一块,似是有人曾在其上驻足。
李斯见到从书房中走出的那个身影时,左边的眼皮轻跳了一下,就见对方笑盈盈地朝他一拱手:“李大人。”
他不动声色地一瞥后方沉默的六剑奴,眉心轻蹙起来:“你还有什么事?”
“看我这记性,”韩非无奈似的摇了摇头,“差点忘了大人如今一人之下,连会面也需得通报了。”
李斯听他一口一个“大人”,简直说不出的膈应,将声音略压低了一点:“你若是有要求——”
韩非:“想想我们上一回辞别......”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重在了一起,李斯的眉梢一动:“你要走了?”
韩非一摊手:“毕竟此地的主人似乎对我不甚欢迎。”
“你若执意走,我便不多留了,”李斯无视了他的抱怨,抬头一瞥已至中天的月亮,“今夜天色已晚,你想去哪里,我可以派人护送。”
“你还真是无情,”韩非耸肩,“护送便不必了,有人跟着,我不习惯。”
李斯盯了他片刻:“那盘缠想来也不必了?”
“这话我可没说过,”韩非眨了一下眼睛,“既然你都提了,那我想向大人讨一匹马,不过品种不必稀有,毛色也无需上乘......”
“马厩就在西边,”李斯收回了视线,打断他说,“你自己去挑便是。”
韩非优哉游哉地牵马从将军府的正门出来的时候,天边的月亮已有了西沉的趋势,三更过半,桑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将军府外专设的石板道不多时便走到了尽头。
这处府邸傍山而建,从这里望去,能见到城内鳞次栉比的民宅,清冷的月光折在瓦楞上,恍如映出了一片粼粼的水色,温柔得不可思议。韩非停了脚步,驻足望着这片夜色中的城镇,曾经,他在新郑也看到过这样的景象,月色无言,梁瓦不语,这种和平的景象却像是充盈着某种力量,让人感到内心平静。
好一会,他才提了提手里的缰绳,朝岔路的另一头走去。脚下的小径蜿蜒辗转,一路没入了山林的深处,他握着马绳,似乎并没有上马的打算,将脚步放得极缓,不时侧头回看,茂密的树林却早已掩蔽了来时路。
这时,身后的灌木丛中似是发出了一阵轻响,韩非蓦然转头,看见卫庄正立在一步远处,没再戴上当时的兜帽,一头及腰的长发半露在披风之外,在晚风的吹拂下飘散出几缕,折出几点碎散的月光。
韩非把缰绳捏在手里,手指收拢,复又放开,这才回过神似的开了口:“刚才进书房搜查的那个人,你认识?”
他话已出口,又忽而觉得不对了味道,琢磨着是否补一句“他发现你了吗”,或是其他什么,还没等他迟疑出个所以然来,卫庄上前了一步,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是罗网的首领赵高,眼下为李斯效命。”
韩非的嘴唇动了动:“这么说,是朝廷的人?”
卫庄看着他,听到“朝廷”二字的时候,眉心微蹙了一下:“不错。”他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罗网是秦国的刺客组织,近年来频频针对各大学派中人下手,间或,刺杀的名单上也会出现昔日六国的王室。”
他说完这些,搜肠刮肚,却竟然再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说辞来。好一会,两人竟是谁也没有先开口。
这些年里,极少数时候,卫庄也会想起他与韩非昔日相处的点滴,只是似乎无论哪次,两人间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冷场。又或许,他们之间,永远都是由韩非先开口,主动攀谈,乃至于此刻,由他发话,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这并不是他身性孤僻,不懂得如何与人谈话,自从韩国不再,又或是自韩非赴秦之时起,卫庄作为韩国将领,作为流沙之主,期间和各式各样的人有过接触,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要将他们为几所用,除了逐一接洽外别无他发。
不过,从前的日子里,他并不需要亲自做这些——
因为早已有人默默替他做了。非但如此,还做得干净漂亮,滴水不漏。乃至于有时,他甚至感知不到这其中的许多事,琐事尤甚。
世人常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却不曾想每件大事的背后,都由无数琐碎的“小事”勾连而成,没了它们的铺垫,所谓伟业不过空中楼阁,幻梦耳。
关于久别重逢,韩非曾有许多设想,但任他心有九窍,恐怕也不料这旧雨重逢的一日到了他这儿,竟成了这么干巴巴的一出大眼瞪小眼。
他的喉结滚了滚,将心头颠来倒去的一句“你还好吗”再次酝酿了一次,其实再见卫庄,他哪里是无话可说,他迫切地想知道眼前人这些年里过得究竟如何,红莲如何,流沙又如何。
他知道卫庄看起来所向披靡,若以兵器比,当是吹毛断发的——但毕竟这也只是“看起来”。
对方毕竟也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既然是人,自需要有人关心体量,需要有人派遣孤独。
只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都变得干瘪乏味,他想要开口,却又唯恐话语潦草,难承心中的千回百转。
好半响,卫庄才忽而说:“见了我,就这么无话可说?”
韩非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开了句玩笑,干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按你这么说,我既是王室宗族,又身为法家子弟,岂不是那‘罗网’的首选对象?”
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紧绷的唇线倏而松了,露出一点久违的弧度:“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我说卫庄兄,”韩非一扯缰绳,跟上了他的步子,“你这样讲话,是很容易......”
卫庄忽而转身看向他:“很容易什么?”
韩非义正辞严地说:“很容易娶不着媳妇。”
卫庄:“.......”
他的眼角抽了一下,决定不同此人一般计较,转而问:“你准备去哪里?”
韩非反问:“你呢?”
“我今晚原本准备夜袭将军府,”卫庄随口说,“如你所见,没能成功。”
韩非被他一噎,掩嘴咳了一阵才说:“夜袭将军府.....是有什么打算,刺杀李斯?”
“刺杀他,”卫庄的视线始终落在韩非身上,此刻顺手接过了松开的缰绳,“倒也不是不行。”
韩非的手头一空,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有点说不上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既然不杀他,那便是有话要问?”
“也算,”卫庄看了他一眼,“昨日我遇上了罗网中的一个杀手,和他会了一会。”
“然后,”韩非的目光一转,“还因此负了伤——”
卫庄的眉心动了一下:“这么明显?”
韩非静静地说:“我猜的。”
卫庄点了点头,心下飞快地思量着究竟何处露了马脚,就听韩非继续说:“以我的眼力,自然不是从你身上看出的端倪。”
“是赵高?”卫庄问。
“那个人,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韩非蹙着眉,“可就他那独特的嗓音,我就不该没有印象。”
卫庄:“你当初去了咸阳,在宫中打过照面也很正常。”
韩非点了点头,暂将此事搁下,一偏头:“好久不见,你就没什么想要问问我的?”
“自然有,”卫庄看向他,一拉手里的马绳,“比如我们两人有马不骑,偏在这里走路,算什么意思?”
韩非一瞥身后空空的马鞍,无论他们二人谁骑这马,似乎都太尴尬了,至于第三种情况,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他的目光游离了一圈,最后落在当头一弯皓月上:“我只是觉得今夜月色不错,漫步林间岂非别有一番风味?”
卫庄笑了一下,懒得戳穿,韩非灵光一现,又将话题带了回来:“所以,那个罗网的杀手和将军府......”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被卫庄朝边上一带,韩非不自觉地屏了呼吸息,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剑风呼啸着扫过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咔擦”一声,后方怀抱粗的榆树发出一阵嘶鸣,顷刻一分为二,厚重的树干砸在地上,扬起了一地散落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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