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卫非）凡生

　　【第二十六章】
　　厚重的青铜雕门朝两侧打开，发出一声轻响，一阵幽幽的蓝光自门缝投射出来，照亮了来人的侧脸。

　　云中君眯了眯眼睛，映入眼帘的无数斑斓的锦鲤，巨大的水缸好似一堵厚实的墙壁，一眼望不到边际，他迈步走进室内，赤色的鲤鱼体型堪比牛马，通身的鳞片泛着一层黯淡的微光，掠过他的身侧映出一片粼粼的彩带。

　　刻着祥云浮雕的立柱背后，星魂负着手，侧头看了他一眼：“大人匆匆赶来，可是有新的收获？”

　　云中君同他并肩而立，目光越过鱼群，落在缸中水草的阴影处：“昨日夜间，我跟着月神来到这处紫贝水阁，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却凭空消失在了这条回廊之上。”

　　“这水阁之中，统共不过一条走廊，”星魂的目光一转，“不过现在，这些对我们都已经不再重要。”

　　云中君看向他：“星魂大人的意思是？”

　　星魂望着水缸中游曳的大鱼，轻笑了一下：“你不觉得，这里的灵场波动十分奇异吗？”

　　“此处的灵力确实远高于蜃楼的其他位置，”云中君想了想说，“不过紫贝水阁位于甲板上扶桑树的正下方，扶桑本身就非凡木，又被蜀山百姓当真神供奉了千百年，拥有这等程度的灵力倒也不算有违常理。”

　　星魂抬眼看向他，忽而说：“你可知，这蜃楼中关押着一名秘密的囚犯？”

　　“门中确有此传言，”云中君说，“只是蜃楼前后共建了近二十载，而在下暗中打探，发现竟无人知晓那名囚犯是何时，又如何被囚于此处。”

　　“这倒是有趣，”星魂笑了笑，“不过云中君，你可能想过，或许这紫贝水阁中磅礴的灵场另有来源呢？”

　　云中君吞咽了一下，此前他心中对此未尝没有猜测，却又统统无凭无据，乃至在日后被自己逐一否定了：“还请大人明示。”

　　星魂收回了视线：“之前在蜃楼上，我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是他叫我想起，或许一直以来，我们就找错了方向。这水阁中的异象并非源自神木，而是......”

　　他笑了一下，没把话继续讲下去，右手的食中二指并起，沿着水缸的外壁缓缓掠过，云中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两人向前几步，星魂的眉梢一挑，指尖的动作倏而变化，就见那透明的壁面上悄然现出了一道巨大的金印。

　　繁复的符文自他的指尖一路外延，在幽暗的室内映出一片荧荧的亮光，宛如一朵徐徐绽开的牡丹花，绚烂得近乎灼眼。

　　“这是......”云中君吞咽了一下，“阴阳家的阵法？”

　　星魂一指压在阵中，笑道：“而且布得相当漂亮。”

　　云中君的眉心微微隆起：“如果紫贝水阁中灵力的源头确实是这个大阵......”

　　“你说有幸被关押在如此大阵中的，究竟会是何人呢？”星魂回眸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转，“莫非，便是昔日的东君焱妃？”

　　云中君的心头一跳：“这个名字......”

　　突然，只听“咔”一声响，大门再次打开，外间幢幢的烛火照进水阁，有人逆着光立于门外，将他的话接了下去：“这个名字，早已是门中的禁忌，星魂大人身为左护法，难道忘了？”

　　星魂收了手，身后庞大的阵法一经启动，正绵绵不绝地朝四方蔓延开去，他略一眯眼：“月神大人突然造访，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火光勾勒出了月神纤长的剪影，她缓缓步入阁中，指尖忽有澎湃的蓝光喷涌而出，“不过东皇阁下曾指派我看守此间的阵法，如此，便得罪了。”

　　她话音未落，身形已然飘掠而至，双手十指成结，浑厚的真元化作一张湛蓝的大网，带着萧萧劲风，当头朝星魂拍去！

　　星魂的唇角一勾，右手五指瞬间成刃，不慌不忙地接下了这迎面一击：“这些话，恐怕也就骗骗那几个闯入蜃楼的小鬼。阴阳家中，谁人不知道东皇阁下已经闭关数十年？”

　　他眯了眯眼，掌心的紫芒倏地大炽，炽烈地好似空中花火，又像是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说：“上一回，也不知谁人熊心豹胆，居然假传了东皇的旨意，急召我返回蜃楼。”

　　“这倒稀奇，”月神挑眉，“以大人天资，竟也有被伪召所欺的日子。”

　　星魂笑了一下，没理会她话中的冷讽，抬起垂于一边的左手，轻轻一弹指，挡下了月神袖中飞出的暗丝：“其实今日，我还为大人准备了一份特别的惊喜。”

　　月神冷笑了一声，被劲风所激的银丝未曾垂落，竟转瞬融入了后方水缸的壁面，于那繁杂的符文飞快地交融在了一起，泛着金辉的大阵顷刻黯淡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收为了一个黯淡的小点。

　　“现在，”月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大人可还有什么‘惊喜’？”

　　星魂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渗出的血沫，飘飞的广袖缓缓垂落下来，像是一只油尽灯枯的蝴蝶，他抬起眼，死死地盯着月神的眼睛，两人四目相交，星魂忽而笑了，苍白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大人未免太过心急了。”

　　月神一愣，下一刻，一阵穿云裂石般的巨响轰然自耳畔炸开，她猛然回身望去，巨大的水缸自正中处陡然裂开，化作无数细碎的渣屑，纷纷落下，而后方那些大到堪称诡异的巨鱼同漫壁天空般的碧水原来皆是假象，一经破裂，顷刻便同被破的阵法一同黯淡下去，变成了一团浓雾般的影。

　　黑暗之中，忽而有幽微的荧光闪动了一下，影绰的微光中，有一人款款而出，月神的瞳仁微微一缩，只见对方手里持着一柄奇长的剑，剑身显然不是和着她的体型打造，拿在来人的手上，有种说不出的突兀。

　　少司命自阴影中走出来，脸上的薄纱轻轻漾起，继而垂下，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一幅无喜无悲般的神情，说哀伤大约算不上，但那也绝称不上欢欣。

　　星魂负手转向月神，抬眼道：“不知大人以为，这份惊喜如何？”

　　“咔”一声，少司命将手中的长剑归入鞘中，月神忽而知道那阵莫名的不安感究竟源自何方了——

　　对方手中的那柄长剑，分明就是她在咸阳宫中所见的，嬴政的佩剑“天问”！

　　又五日，桑海城中绵绵的春雨终于到了头，天边积压的层云敛开，明媚的晨光自其中漏下，洒在院中青青的石子路上，像是铺开了一地碎散的金片。

　　当日在城中遇见月神，韩非临时召出的金乌好似耗尽了他体内为数不多的最后一点灵力，自那以后，他同卫庄又回到了这处小院，恰逢几日缠绵的春雨，两人干脆放下了手头的事务，白天带在屋里看书吃茶，又将流沙这些年的大小事宜重头梳理了一遍。

　　期间韩非看了做在绢布上的明账，又听卫庄口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简直就是瞠目结舌，他大约还未曾想过当年由他一手牵头的流沙居然会变作如今的模样，有好几回，卫庄见他那副哭笑不得的神色，起身就要作势离开。

　　好在韩非算是深谙他的秉性，知道他一身不俗的能耐，更知道那堪比能耐的毛病，连忙去牵他的手，又笑着将人哄回来。

　　到了夜里，早些时候，两人也会撑着竹伞，前去市井，桑海位置偏远，没有秦地一干宵禁的规矩，有时街道上的灯火还没熄灭，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花朝节还未拆下的彩带，各色的织带映着纱灯上素雅的花纹，雅致好看。

　　卫庄本没有打伞的习惯，眼下和韩非同行，便为他执一柄长伞。可韩非哪里肯让他一人淋雨，于是死皮赖脸地蹭过去，又乘着灯影摇曳，说些不知羞的浑话，像是撩拨谁家姑娘一般逗他，每每待二人重回院中，便已然是紧挨着共撑一伞。

　　这些日子，若不是韩非身上的六魂恐咒愈发变本加厉，乃至一日中要轮番来上好些回，卫庄眼看他的精神气一天不比一天，倒当真算得上好时候——

　　他们二人的岁数加起来，也算过了半百，可一生中能称得上“好日子”的，似乎也就一只手数得过来。

　　从前卫庄自诩不需要理解，不需陪伴，可有些东西，就是拥有过了，才能体会到它的好，才知道原来那些诗文中的忧愁苦楚，那些寸断肝肠，并非什么矫揉造作，不过都是......

　　有感而发罢了。

　　他看着餐盘中冒着热气的米粥，目光闪动了一下，走进了卧室。韩非已经在床上坐起了身，正侧头望着窗外正好的太阳，见他进来，舒眉一笑：“卫庄兄。”

　　卫庄见他今日的气色似是格外地好，心中莫名却有些不安，把餐盘放在一边，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佯装没有看见韩非愈发苍白的嘴唇，低声问：“今天难得放晴，想出去吗？”

　　韩非眨了眨眼睛，忽而说：“再过几日，便是清明了。”

　　卫庄听他提起这个，心中不由一滞，略一点头：“你有什么打算？”

　　韩非笑了：“我这幅模样，还.......”他顿了顿，把话咽了回去，笑眯眯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想吃齐郡的艾草糕。”

　　卫庄一愣，没想他突然提起这个，想了想说：“之前在街上我好像见过有人卖这个，过会出门替你看看？”

　　韩非看着他，眨巴眨巴眼：“可齐郡的艾草糕可是一绝，何况过了清明这阵子，便吃不到了。”

　　齐郡毗邻桑海，若是骑马来回，莫约得一个多时辰，卫庄望了他片刻，忽而明白那阵不安的来源，眼帘低垂下来：“当真想？”

　　韩非见他闪烁的目光，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就一回，好吗？”

　　卫庄点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直起身瞥见窗外泼墨般的阳光，又问：“下了几天的雨，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韩非自然说好，卫庄抱着他来到院中的美人靠上，又折回去给他带了条披风，这才跨马离开了这方小院。

　　韩非望着紧闭上的大门，良久，突然感觉到冷，昭昭日光洒落下来，将檐瓦上的积水照得晶亮一片，可他却像是一丝暖意也没沾着，竟开始瑟瑟地发起抖来。

　　他伸手展开了膝头的披风，想将它披到肩上，可双手却像是倏而不听了使唤，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到最后只是略微抬起胳膊，便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望着满园的春光，韩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视野渐黯下去，听见微风掠过枝稍，吹动满枝树叶，他的心中好像忽而晃过了许许多多的人与事，那些纷繁的片段在他眼前逐一闪过，最后变得一片模糊。

　　乃至最后，好像只剩下了一个依稀的轮廓，就像是许多年前，他隔着紫兰轩半透的纱门所看到的那样。

　　人总是要归入尘泥，这是他幼年时分便已懂得的道理，韩非昏昏沉沉地想着，可是这一次，自己为什么就那么不甘心呢？

　　卫庄翻身下马的时候，一轮旭日还没升到当空，新买的艾草糕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余温尚未散去，他牵着马绳去敲那扇不甚牢固的院门，才发现指尖竟在微微发颤，像是心头有什么在翻涌叫嚣着，海潮般一浪既一浪得奔涌而来。

　　他蜷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扣了两下院门，无人应答。

　　“嘎吱”一声，他一把推开院门，心脏不由分说地狂跳起来，看见那个倚在廊柱上的背影，还有......于韩非脚边散落开来的披风。

　　像是一瞬之间，周遭萧萧的风声不再，徒留他胸腔内失了律般的心跳。

　　卫庄呆立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走上前，并指一探韩非的鼻息。

　　可他发着抖的指尖唯有一片冰凉，竟连一丝半点的气息也未曾沾到。

　　天地无边，卫庄心想，可他却再没有家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