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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始皇三十六年春,桑海城。
惊蛰过后,城中渐渐回暖,晚风中熏着一阵含笑的清香。张良侧头朝窗外望去,只见残阳染红了东海的万顷碧波,霞光在海水的倒影下仿佛一片升腾的红雾,绚烂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李斯亲自为他斟了茶,纤长的叶片翻滚着,随着袅袅细烟一道注入杯中,张良敛衽抿了一口,馥郁的茶香霎时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不见寻常茶水之苦涩,他垂眼看着杯底的漾开的叶片,知道这是有蜀地的一绝之称的天宫云翠雾。
只是蜀山位于帝国西面,和桑海城相隔了千山万水,如今惊蛰刚过,他坐在这里能喝到杯中这等成色的新茶,也不知途中究竟跑死了多少匹快马?
李斯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忽而开口说:“这次,我是想向子房打听一个人。”
张良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紫砂的杯底触及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略坐正了几分:“大人请讲。”
李斯注视了他片刻,这声“大人”这些年来他听过无数遍,在这里,在咸阳,毕竟他如今位至一国丞相,说句权倾朝野亦不为过,只是如今由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圣贤庄当家嘴里说出来,竟显得说不出的古怪。
他定了定心神,一时间竟罕见地有些迟疑:“这个人,曾是你的旧友,亦是我当年的同门。”
张良:“大人说的是?”
“不错,”话既已出口,接着说下去便不再艰难,李斯淡然道,“便是韩非。”
他觑着张良的神色,却见对方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他是韩国王氏宗亲,而你祖上在韩世代为相,我听闻当时你们年纪虽称不上相仿,彼此却可谓莫逆之交,实属难能可贵。”
张良低声说:“那些,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往事,”李斯重复了一遍,将这二字含在嘴里,像是能咀嚼出其中三味,追忆似的说,“当年我与他同窗十载,日后辞别恩师,他回韩地,我去了秦国,一别经年,待他日再于秦地相会,却不料......天妒英才。”
张良看着他的眼睛,他同李斯并不熟稔,上一回这样近距离的相见,莫约还是在十余年前的新郑。他知道先前的种种追忆不过客套,这个问题才是此次突如其来会面的关键,他看着杯中沉底的茶叶,清楚对于眼前的男人而言,或许韩非这个名讳亦不过是一样道具,客套的一个环节,用来引出一个隐匿于迷雾之下的东西——
“大人,恕良冒昧,”张良拱手一揖,“我曾经在城中听闻过这样一个传言。”
李斯抿了口杯中的茶水:“怎样的传言?”
“我听闻,”张良缓缓地说,“他似乎死在秦国的狱中。”
二更时分,天际的暮云沉沉地低压下来,遮住了天边一弯皎月,浓重的夜色中,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越过将军府的重重院墙,悄然落在了后院内一棵樱花树上,枝稍的叶片随之颤动了一下,旋即归于平静,仔细一看,竟连叶尖上那颗残存的露珠也没有惊动。
此处将军府乃是丞相李斯此行桑海的住处,卫庄来时打量了一番府中的构造,作为一处临时的别府,除了入口处一方视野开阔的前庭,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有家仆自西面的书房退出来,一并熄了廊前摇曳的烛火。又一阵,书房的外间忽而有烛光亮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轻微的响声。
卫庄屏息伏于梢头,看见靠院的一边的窗扇动了一下,似是要从里头推开,然而片刻过去,只听屋中人似是轻叹了一声,那扇雕着石榴蝙蝠的木窗又重新关了回去。
他盯了书房中那抹豆大的烛光片刻,纵身一跃,整个人不着力似的掠上了屋檐。就在这时,一阵喧嚣声起,院中方熄的长烛颗颗晓星般次第亮起,整处别府霎时灯火通明,紧接着就是马车驶入的辘辘声。
不消细听,卫庄知道是这无疑是今日外出的李斯回府,他扫了眼于中庭停下的马车,看见李斯着着一身深蓝的官服,径直来到了书房的门前。
小厮秉着烛台为他开了房门,李斯摆手挥退了一干仆从,才要进门,却忽然似有所感般回首一顾,夜风呼啸着吹开了天际的流云,卷起一地散落的樱花,他看着青石板上被脚步碾烂的花瓣片刻,快步越过屏风,走进了内室。
卫庄无声无息地跟上去,朝玄关处的立柱上一靠,对面乳色的帛锦屏风在烛光的映衬下模模糊糊地映出了内厅晃动的人影,一阵椅子擦过地面的响声,似是有人站起来,卫庄思及方才在屋中见到的那点烛光,脚尖朝身后的墙面上一点,一举跃上了里间的横梁。
几乎是于此同时,有人笑着开口说:“今日这么早,师弟?”
这声音听起来还带着几分虚弱,可句中的揶揄之意却是一丝不减,卫庄的动作一滞,刚踏上房梁的左脚微晃了一下,险些没稳住身形。
李斯皱眉看了对方一眼:“你怎么还穿着这个?”
卫庄狠狠一咬牙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这个声音语调,有那么一瞬间,竟让他想起了一位阔别多年的故人。只是故人已故。
他的目光在身畔精雕细琢的悬梁上飞快地逡巡了一圈,才近乎惶恐地垂下眼,朝声源的方向望去,只见室内的另一人正背对着屏风而坐,不同寻常的是,对方一身白衣的样式,不像是昔日贵族间盛行的白袍,倒像是死者身上的丧服。
“哦,你说它,”那人一提手边的袖摆,不紧不慢地说,“我一个已死之人,穿着死人的衣服,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李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处凝成了一道深深的褶皱:“我当年答应帮你,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玩笑。”
“这两日我左右闲来无事,听院中来往的仆役闲谈,得知府内贵客如云,来访的无不对你毕恭毕敬,”那人笑了一下,“当年你我自辞过老师,在渡口临别,师弟你一番豪言壮语,师兄我可是记忆犹新。”
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笑盈盈地朝李斯看去:“如今你壮志得酬,理应高兴些才是,整日愁眉不展,可不像是成大事者所为啊。”
李斯负在身后的双手一紧,也不知被他的这句刺到了哪里,目光一转,又恢复了平常面色:“今日我赴城郊小圣贤庄,见到了张良,他如今已是庄里的三当家。”
“子房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那人点了点头,“所以,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李斯看了他一眼,在一边落了座:“既到故地,自然谈及旧人旧事。”
那人拿起了桌上的尚温的茶壶,为两人各斟了一盏:“老师如今可还好?”
李斯一抬眼:“实不相瞒,我来到桑海多日,却未能见上他老人家一面。”
男人的眉梢动了一下:“这是何故?”
“当日我登门拜访,”李斯道,“他闭关不见,只让院里的垂髫的书童出来,给我带了一句话。”
“是什么?”
“那小童说,师祖平生仅带过一个弟子,名叫韩非,”李斯说,“如今,却已不在人世。”
有好一会,两人间谁也没有开口,室内倏而静下来,近乎落针可闻。横梁上,卫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那个一身丧服的男人,十余年过去,对方却依旧年轻得很,依稀还是记忆中那人的模样。
他听着两人间的谈话,心绪却又飘飞开了千里,这些年来他没有一日忘却过友人之死。当年他在新郑听闻韩非的死讯,然而彼时的韩国早已支离破碎,家不家,国不国,他苦于分身乏术,又几日,咸阳的眼线传来了密报一封,信很简短,通篇不过七字,卫庄至今记得那绢布上写的是——秦王悔矣,厚葬之。
待他最后抽身来到咸阳,已是次年开春,太白山麓莺飞草长,他在刻有故人名姓的新碑前伫立良久,最后下一了个决定。
亲手掘开友人坟冢的滋味,卫庄不愿回想,亦想不起来。或许,自上路起,又或是听闻到这个消息,他便浑浑噩噩,乃至时常心生出某种错觉,或许韩非没有死,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毕竟韩非之死,不应该。
然而从始至终,似乎只有他一人坚信着这点。
无论如何,当棺椁开启之后,那里面除了几抔碎石散沙外空空如也。他看着空荡的木棺,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该松一口气。他确实无畏掘坟的恶名,这无关旁人苛责与否,更何况,事实上也并没有人对此加以置喙。
从前在新郑的日子,他从未觉得寂寞,因为这里有人可以对饮,可以畅谈,可以......为其牵肠挂肚。可是突然之间,他才意识到原来所有的这些都与同一个人息息相关。
而如今对方一走,他与外界的距离就像是倏而远了,一切像是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他刚出师门,孤身一人来到韩地的日子。
那时的自己,从未感到孤单,因为他的人生始终如此,有剑相伴,足矣。可如今,一人一剑的生活,竟忽而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卫庄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人活着,就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有所期待。得有个人能与之共饮,开几句没谱的玩笑,那才叫活着,否则,和他手中的这柄青锋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城中那些和他有所交集的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又再度远去了。没有人苛责他,也就意味着没有人上前劝阻,没有人和他彻夜长谈,和他掏心挖肺。仿佛他本人就是一把利器,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而退避三舍,才是安生之道。
他连夜赴秦这件事,没有跟任何人提起,那时张良或许猜出来了,却也只是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卫庄自诩厌恶束缚,不喜羁绊,可到头来,却不自觉地比较,想起往日有那样一个人,日日变着法子在他面前晃荡,自以为拐着弯子地劝他量力而行。
晨曦洒在棺中的黄土上,像是铺了一层碎散的金,他一夜未曾阖眼,却未感半分疲倦,看着被掘开的坟冢,卫庄心想,就算眼前的这具棺材非空,他也理应带着友人重归故土。
韩国,他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余载的岁月,对此却并无依恋。只是既然有人将它放在心头,他总归也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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