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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足
赵政说完这句,不出意外地看见嬴政黑了好几层了脸。
他轻笑:“又在替我生气?”
他当然认出这是什么地方,刚刚只顾着跟小孩说话,出来了才发现竟是在沙丘的行宫,手里奏书一个没拿稳,都掉了。
不知道这家伙在生气什么,大概是生气赵高和李斯在这里篡改他遗诏的事。
说起来,小孩既然在这里了,说明赵国已经灭了。
赵政一边把奏书放到王座前的案台上,一边道:“小……六国还有几个?”
卡了一下,“小孩”两个字硬是咽了回去。
“昨天,王翦攻下寿春,都不在了。”
赵政惊讶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点点头:“真行。”
这语气怎么听都不像夸奖。
嬴政的心情奇异地愉悦起来,他觉得赵政可能是有点嫉妒。
赵政不爽,他就开心。
赵政翻开手里的奏书,自言自语:“二十一岁统一六国,这是坐了火箭吗?”
嬴政眉目里的寒意散了些,有意无意地说:“我还没及冠。”
赵政写字的手一顿,“什么?”
嬴政学着后世的说法:“我,未成年。”
炫耀。
赤、裸、裸的炫耀。
赵政呵呵一声:“哦,皇帝陛下是想说,你还没成年就扫荡六国了。”
嬴政听出他的醋意,“三十九岁,也很厉害。”
“……”
赵政心梗了一瞬。
这小孩长大了怎么这么气人?
嬴政难免想到了赵政的四十九岁,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在他的衣襟。
没有那大片的鲜血,也没有咳嗽声和微弱的呼吸。
那些痛苦对眼前这人来说都过去了。
他心里却丝丝地疼。
但还是生气。
生气这人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十年。
他其实想知道原因,但是现在拉不下脸来问,也不想问,问了就代表原谅,他才不会这么轻易就低头。
一番唇枪舌战,最终嬴政还是把赵政拖进了寝室。
赵政在宽敞的床榻尽头批奏书,嬴政半躺在另一头休息。
他装不在意,却时不时看赵政两眼。
这个人沉浸在公务中时认真严肃,眉心很轻地蹙起,姿态端正笔直,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嬴政的目光从他的眉落到鼻梁,又落在唇上,顿了一下,折返回眼睛,那长长的眼睫落下一片阴影,忽然抬起,阴影下通透的眼睛忽然看过来。
琉璃般的瞳仁,眼神很深,很静,又带着一点笑意。
嬴政屏住呼吸,一点都不心地和他对视。
两双极相似的眼,视线无声地对撞。
不服气、较着劲,却又涌动着别样的情绪,试探着、收敛着。
是赵政先收了目光,“小孩,看我干什么?”
嬴政也挪开眼:“走神罢了。”
话说完,两个人都是一顿。
好像……默认了十年前的称呼。
几乎同时,两道相似的声音响起:
“小孩。”
“不许叫小孩。”
嬴政冷着脸,重复:“不许。”
赵政批着奏书头也不抬:“没及冠就是小孩。”
嬴政:“我长大了。”
赵政:“所以?”
枯寂的眸子暗了暗,嬴政想说什么,最后没有,盖上毛毯,睡觉去了。
赵政余光看着他,手里的朱笔停在砚台边沿来回刮了好几次,落在那道请秦王尽快及冠的奏书上,利落地写了个“可”。
这一觉嬴政睡得很久。
外面候着的宫人进来看过几次,太医也来过,发现嬴政退烧后,大喜过望地退了出去。
赵政全程看完他们用眼神和手势交流,有点哭笑不得。转而,跟着那些人出了殿,听听嬴政的病情。
太医们你一嘴我一嘴地讨论着这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高烧,不知道什么人提了一句:“大王这失眠之症快十年了,现在年轻,还好说,再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然后齐齐盯向说话的侍医:“你闭嘴!”
太医令道:“话虽然不好听,也确实有道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看大王的症结,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口。
其他人了然,跟着点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十年前也没什么事……等等,十年前,莫不是吕相和太后那件事?”
“有可能,你看大王十年来连个女人都不见。可是……这种事怎么导致会失眠呢?”
“也许是打击太大了,成了心结,晚上会瞎想,就失眠了。”
“胃口也不好,又总是忙碌,我给大王配药,都怕量过了他受不住。”
“是啊,消瘦得不成样子了。”
“不会是……有什么东西缠着大王吧?”
这话一出,叽叽喳喳的各种猜测都飞了出来,什么怪力乱神的说法都有。
赵政听着听着,不自觉地往回走。
也顾不得自己被这群太医划到了“东西”这一类里了。
一边想知道嬴政到底是有什么心病,一边又隐约担忧起来,他给嬴政吃的药会不会过量?
回去守着看看,别出什么事。
回去后,奏书早已批完,赵政没事做,就在床榻边守着嬴政。
一守就到了深夜。
喝了第三杯咖啡后,赵政终于还是没扛过去,脑袋上上下下地打架,趴在床边睡了。
嬴政醒来时,头痛得跟裂开一样,他动了动有些麻木僵硬的身体,因不适而闷哼了一声。
便渐渐感觉到一只手在毛毯下,正被什么人握着。
转头,看见赵政趴在床榻边,双手压在毛毯下,握着他。
嬴政有些怔然地看了他一瞬,混沌的脑海想起赵政回来了。
他吃药睡着了。
他们斗嘴了。
赵政还在他的手心里写字。
他的手被包裹在温暖的手掌中,真实的触感让他再次怀疑起来。
他是不是又做梦了,或是又失魂了。
这个赵政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他的幻觉,还是臆想?
嬴政抽出手,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没感觉到疼。
他的表情瞬间暗下来。
果然,又是做梦。
倒是赵政刷一下弹起来。
他烫着般缩回手,盯着自己胳膊,上面一块新鲜的紫红色淤青,下手非常狠,直接给他掐醒了。
嬴政也看见了,默然一下,没吭声。
不是梦啊。
赵政锁定这个唯一嫌疑人,露出胳膊给他看:“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嬴政:“梦见被狗追着,我就给了他一脚。”
赵政:“你再来一脚我看看。”
嬴政真就伸出手,又掐了他一把。
力道一点都不含糊,实打实的,掐出一片紫色。
赵政在心里笑他幼稚,身体却凑过去:“再来一次。”
嬴政推开他:“懒得理你。”
赵政不跟他插科打诨了,拿出准备好的夜宵。
小孩这身体必须调养起来,至于那心病是什么,他旁敲侧击看看能不能套出话来。
嬴政道:“没胃口,不想吃。”
赵政笑了一声:“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叛逆期的小孩,什么都跟大人对着干。”
他挨个打开食盒,在案上放好,嬴政不动筷,他夹着菜送到他嘴边:“吃。”
嬴政别过头。
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想吃还是在怄气。
赵政把筷子一放,“不吃是吧,扔了。”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把东西都倒进金盂,收拾东西。
嬴政一皱眉:“你做什么?”
“回去做点别的,总有你想吃的。”
“……”嬴政沉默一下,目光从金盂上划过去,慢慢道:“这些是你做的……?”
“难道是天上掉的?”
“……”
赵政说走就走,转头就拿了一份新的套餐。
速度之快,像早就准备好的。
这次的菜色和上次不重复,赵政开完盒子,又夹菜送到嬴政嘴边。
嬴政面色仍是冷的,但眼睛里多了一点生机,还有一点点期待。他抬起手,从容道:“我自己可以。”
筷子上夹着一块肉,赵政不想放下,“先吃了这个。”
嬴政拒绝地后仰了一下,扛不住赵政步步紧逼,最后只能小小地张开嘴,把肉含进嘴里。
旋即他眨着眼夺过筷子,低头用餐,慢吞吞的,也不看赵政。
脸颊有些发烫。
赵政有点摸出对付叛逆期小孩的办法了,就是硬来。
尤其嬴政这种强硬的性格,就跟他杠到底。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嬴政吃完了半碗米饭。
心道这饭量,这孩子能活到今天也是奇迹了。
赵政做的饭菜太合胃口,嬴政虽然不吭声,但破格吃得比平时多了很多,有些难受。
他不想告诉赵政,脸皮薄,就说要出去走走。
散散步,消消食。
外面夜正深,盛夏的晚风仍有些凉,走了一段距离后,嬴政就被风呛了下,咳嗽起来。
赵政把带来的披风给他披上,“还逞能吗,这小身板。”
出了门他就让嬴政穿上,小孩死鸭子嘴硬就是不听。
“非得要吃点苦头。”他道。
站在嬴政面前给披风打结,手指碰到喉结时,那东西滚了滚。
赵政没想太多,摸了那喉结一下:“还真是长大了。”
跟做梦似的。
嬴政被他触碰,倏然往后一退,掐住衣领遮住脖子,敛着眸,神色又冷起来。
只要一靠近,他就忍不住想和赵政再近一些。
若是十年前,他一定会随心所欲地抱住他,可是现在,他竟十分胆怯。
这十年来他悟出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不得到,就不怕失去。
他曾经和赵政有过怎样的美好,这十年就有怎样的痛苦。
与其深交,不如……就这样保持着这种普通的关系,就很好。
他知足。
嬴政收拢情绪,低声道:“有点冷。”
“冷?”赵政把他刚才的回避仔细回想了一番,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冷,就是排斥。
或许那心病还是当年吕不韦的事,只是严重了许多,现在连他也跟着排斥了。
赵政心里有些不舒服,又说不上来,只觉得耿耿的,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没多说什么,带着嬴政去了最近的一处花园。
那里的晚风都是淡淡花香,适合散步。
嬴政第一次来沙丘,没有赵政熟悉,便一声不吭地跟着他。
走着走着,胃有些抽痛起来。
他皱着眉,步伐越来越慢,渐渐有些跟不上赵政了。
赵政也注意到不对,看见他一只手捂着胃部,了然。
他们这次出来只带了侍卫,还在嬴政吩咐下跟得很远,没带侍医。
嬴政倚在一棵盛放着白色花朵的树下,被赵政抓住了手。
赵政找到手上的穴位,给他按摩,等侍卫过来,再带嬴政回去看侍医。
嬴政被他握住手,袖子掀起,下意识抽了抽。
“别动。”赵政认真地帮他按压着,“乖一些,多大了,还使性子?”
嬴政冷哼一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政又找了其他几个比较方便的穴位,过了一会儿,胃痛缓解许多,迟来的侍卫也到了。
嬴政被搀扶着上了宫车,赵政坐在他身旁。
算算时间,因为侍卫在花园绕了路,来得晚了,刚才赵政停都不停地给他按摩了有两刻钟。
他视线落在赵政手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酸吗?”
赵政一手搭在案上支着侧脸,朝他挑起一边的眉,眼里带笑:“又酸又疼,怎么办?”
“……”嬴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他就不该问。
赵政起身,靠近嬴政,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嬴政后背抵住墙壁,抬眼看着他,看不出异样,很镇静:“做什么?”
赵政到底是比他高了一些,低头看着他,眉目轻柔:“疼的时候,是不是该吹一吹?”
这话一下子将嬴政的记忆拉回到小时候,有一次他磕到了赵政的下巴,咬到舌头,傻乎乎地帮他吹了吹。
当时赵政告诉他……
“这法子没用。”
赵政:“……”
嬴政:“你自己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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