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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小修)
赵政有时会冷不丁冒出些话来,比如丞相这事儿,他五十年的生命里大部分都是处理各种事情,有些可能记不起来告诉嬴政,要有什么东西提醒到他,才会想起来。
这时候就是给嬴政长个心思,谁可用谁不可用,嬴政都会记在脑海中,心里有个数。
他瞧了瞧王绾,杏眼圆圆水水,黑黝黝的非常精神,感觉是个机灵的人,隗状么,刚才接触下来,稳重老练、长于应对,至于李斯,嬴政只从赵政那儿听说李斯是个人才,功利心比较重,还有就是,老年办了糊涂事,葬送了整个秦国。
就算他长得端正好看有才华,嬴政也对他喜欢不起来了。
李斯将手里的竹书放到案台上,绞尽脑汁想跟嬴政混个眼熟。
嬴政就是不看他,问王绾:“这里面有没有发落隐宫的案子?”
王绾是看过这些文书的,迅速找出一份书简:“有一桩。是太后昨天发落了一名女官,文书是少府呈递过来的。”
嬴政接了展开,略一过目,大概就是有个太后身边侍奉的女官把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到太后身上去了,太后认为这女官是蓄意谋刺,故而事情转到少府下的永巷令手里,定了她的罪。
廷尉这边核查时,那女官抵死不认谋刺罪名,一再说自己是无心之失,太后那边又催着处理这女官,事情就棘手了些。
嬴政跟赵政对了个眼神,确定这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于是亲自审理这个案子,直接去了关押她的牢狱。
令他意外的是,这个女官,是那天被太后硬送到他书房的女孩。
她一见到嬴政就扑过去抓住嬴政的衣服,手臂上全是拷问留下的伤,衣服是碎的,堪堪蔽体,那些伤痕新旧叠加,既有鞭笞留下的,也有杖棍打出来的,更惹眼的是,她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嬴政被她抓住时下意识后退,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裸露出来的腰上有好几个未能化瘀的手印。
“大王救我……大王……救救我……”
那姑娘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温柔生动,粗哑得仿佛被沙子磨过很多遍,嬴政都没听出来她在说什么。
见她作乱,狱丞立刻叫人把她拖开,几个狱卒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她忽然像疯了一样挣扎,发出近乎绝望的吼叫:“不要!不要!我没有行刺太后!我没有!大王、大王……那晚哪怕你爱怜我一分,我何至于被太后拿来立威……”
狱卒拖着她往后退,她忽然大力挣开束缚,一下子扑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嬴政的脚踝,如疯兽般一口咬下。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懵了一下,赵政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也没能阻止那少女咬上嬴政。
嬴政脚踝处传来被牙齿咬到的剧烈钝痛,他咬紧牙关才没发出声,本能地把那女孩踢了出去,同时也有一脚踢了过去,是赵政的。
嬴政克制着吸气,身旁的侍卫跪下来一通认罪,侍医忙上前来给他查看伤势。嬴政抓着赵政的手,看见他脸色不好,摇头示意他别紧张。
赵政喉咙都是紧的,说不出话来,又生气你,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呼吸少有的乱了。
侍医们正好给嬴政脱下鞋袜,嬴政想看看,被赵政宽大的袖子挡住。
赵政轻轻环住他的肩,把他按进怀里,低声道:“别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嬴政身边,但是刚才,他没能护住他。
赵政有种想要低头亲吻他的头发的冲动,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怜爱和自责,就像小时候扶苏摔伤了他会心疼一样,对嬴政也是这样的,只是似乎有什么不同,他说不上来。
嬴政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本来忐忑害怕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吸了口气,声音有点抖,很小声地问赵政:“我、我不会死吧。”
抱着他的手捂住了他的嘴,赵政声音沉沉的:“别乱说。”
嬴政慢吞吞地点头,趁这个机会,想看看伤口是什么样了,他感觉应该是流血了,但是不知道流成了什么样,多不多、止不止得住。结果视线很快又被赵政挡住,他干脆不看了,把头埋在赵政臂弯中,闻他身上那股定淡淡的、让人沉醉味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我不怕。”
“你怕。”
“才没有。”
“有。”
“……”嬴政默默压住自己有点发颤的手,好吧,赵政说得对,他确实害怕,看见了伤口可能会更害怕。他是个人,也并不是那么完美。
侍医万分小心地脱去嬴政的鞋袜,那姑娘下口太狠,硬是把皮肉都咬破了,嬴政白净的脚腕上除了深紫色淤血,就是一道牙齿啮咬后的伤口,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侍医一边擦血一边查看,确定没有伤及经脉后,和其他几个迅速商议用药。
乱糟糟的场面持续了一段时间,那姑娘被狱卒像畜生一样拖了出去,侍医们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总算把伤口处理好,嬴政疼得麻木了,反倒不疼了,趁着还有精神,叫杨端和把这些不中用的侍卫都按律处置。
众人见他动怒,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杨端和领了命,叫副官下去处理。
隗状、王绾、李斯随行而来,也都在现场,目睹这一场惊魂,大气不敢出,直到隗状壮起胆子问嬴政,那女官怎么处置。
嬴政这次没有和赵政通气,咬着牙:“杀了。”
直到被送回寝宫休息,嬴政才从那股怒火中脱离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下令杀了人。
他坐在榻上,越是想这件事,心里那种异样的不适感就越发明显。
赵政一直陪着他,察觉他神色有些烦躁,担心地问:“是不是疼?”
嬴政摇摇头,“赵政,你有没有杀过人?”
说完他才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赵政坐在那个位置,怎么可能不杀人。他以后也会这样吧,他不喜欢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君王,也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人,他讨厌这种不太果断的感情,却又总是心怀怜悯。
赵政明白他是为什么烦躁了,双手把他圈到怀里,“小嬴政,告诉你一个道理。”
嬴政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倚着他,浮躁的情绪像是尘埃一样一点点沉积下来。他贪恋着这一刻能和赵政靠得这么近,故意拖着腔问:“什么道理啊?”
“你觉得秦国重要还是一个宫人重要?”
“当然是秦国。”
“对。”赵政揉揉他的脸,“我们七国之间相互攻伐,为什么都奔着国都去,因为一旦王被俘,臣子们会失去效力的目标,彼此间利益会分化,他们难以再次统一阵营,这个国会成为一盘散沙,也就亡了。”
嬴政体会着这里面的关系,“你是想说,我和秦国同样重要,我的安危就是秦国的安危,对吧。”
赵政弹了他的额头一下。
嬴政竟是不反感被他弹来弹去了,反而还有点喜欢赵政这么亲近他,不知不觉脸颊有点烫,他尽量低着头不看赵政,轻声道:“你是要我不要对杀人愧疚是不是,因为她要伤害我,我杀了她,是应该的,因为我比秦国任何人都重要。”
“对。”
“嗯,我知道了。”嬴政在他怀里拱了拱,“好困。”
赵政觉得应该是他受了惊吓,精神过于紧张了,安抚着他的背,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嗯,”嬴政的声音因为困意而软糯起来,“今天的书还没看完。还要去上蔡泽先生的课。”
早上关于发兵抗赵的议事、到廷尉翻阅案卷、然后被咬,这半天过得真是精彩极了。
“睡吧,不然仲父和太后过来,你又要应付。”
嬴政听见赵姬来了精神:“说起来,母亲应该知道我受伤了吧?”
说什么来什么,他话刚落,外面的郎官就禀报说太后来了。
嬴政立刻躺下装病,他都忘了赵政是别人看不见的,匆忙间把赵政也拉到了榻上。
赵政稀里糊涂跟着他躺下来,刚沾着枕头,赵太后就走了进来。
这样跟嬴政躺着,看着赵太后神色急切地走近,赵政忽然觉得有点别扭。
“政儿!”
嬴政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赵姬,一下子坐起来抱住她,“母亲,母亲我不要再看见那些女官了,母亲不要再送女官给政儿了,好吗?”
眼睁睁看他一秒变戏精的赵政:“……”
嬴政哭着哭着,还悄悄看了赵政一眼,朝他一通挤眉弄眼,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小把戏。
赵政哭笑不得,弹了他脑壳一下。
嬴政吃痛哎呀一声,赵姬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呢,听见声音忙抓着他的肩膀上看下看:“是不是伤口疼?”
嬴政捂着被敲的后脑勺:“嗯……脚疼。”
赵姬吹了吹他被包成冬瓜的脚,忙道:“你下次,可千万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有什么让下人们去办,何能劳烦你亲自审理?至于后宫,就依你吧,你先养伤。”
嬴政点点头,脑海中浮现那女官浑身的伤和咬他之前未说完的话,轻声问:“母亲……”
只是喊了称呼,就没有下文了。他猜测母亲是因为那女官没能被宠幸、辜负了她的栽培而给其余宫女立威,后宫里不得宠就是如此,竞争不比前朝差到哪里去,母亲和练夫人、和华阳太后明里暗里的斗争还少吗,没闹出什么大事已经是轻的了。嬴政一直不想开辟后宫,也有这个原因。
他要处理的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不想再添一份家长里短的麻烦。
赵姬只当他是小孩子撒娇,没当回事,一再叮嘱他这些天老老实实待在宫中修养,功课和朝议都不用去了,凡事交给她和相邦。
嬴政皱了皱眉,显然不想答应,但想到母亲是出于担心,就默默点了点头。
赵姬又在宫中向侍官郎官宫人交代了许多事,无非是一定要看好大王不要让他乱跑、好好照顾伤口之类,随后就带人走了。
她出了嬴政寝宫的门,才让人去把事情通知吕不韦,把他叫过来。吕不韦听闻嬴政受伤火急火燎地赶去宫里,却被赵姬安排等在宫门处的人拦住。
宦官恭恭敬敬地行礼:“太后说有要事和相邦商议,正在章台宫等候。”
吕不韦问他:“大王伤势如何?”
宦官怕他知道大王无事会直接走人,委婉道:“下臣不知,太后是知道的。”
吕不韦知道他故意的,就跟着他去了章台宫。
章台宫里,赵姬屏退众人,独自等候,她坐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面打磨得光滑清晰的铜镜。
吕不韦一进来就觉得不太妙,想跑,门却从外面合上了。
赵姬散着发,对着镜子梳理,轻声道:“政儿没什么大事。”
吕不韦猛地松了口气,这偏殿的休息处不大,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赵姬和他,他也不像在外人面前那样矜着神色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是不是担心政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这相邦会坐不稳?”
吕不韦被她说破心事,脸上没什么变化,仍然是一副松口气的表情。
赵姬柔声道:“你啊,倒也不用这么上心,政儿是个聪明孩子,你教会他越多,这位子你就要越早交出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吕不韦全像没听到似的,背对赵姬面朝殿门不吭声。
赵姬笑道:“你也不用装聋作哑,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做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再高的位子,比如政儿现在坐着的地方,你不会动这种念头。你想善始善终,就不要把他教成个聪明孩子。”
吕不韦猛地转身,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政儿没那么好拿捏,你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赵姬慢慢侧躺下来,望着吕不韦,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把政儿身边侍奉的人换了许多?不就是想蒙蔽上听,独揽大权吗?”
“我没有!你以为我图的是这个吗?!赵……太后,我们身份有隔,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换掉政儿身边的人,就是不想让他发现当初你我之间的事,只要瞒住他,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若是他知道,他的性子,会忍?”
赵姬好似完全没去听他说了什么,只从这一堆话里抠出一句“身份有隔”,慢慢走到吕不韦面前,轻轻环住他的腰。
“什么身份有隔,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一掷千金的吕不韦,我还是那个为你跳舞的人……你没有把我送给过子楚,也没有抛下我和政儿归秦……”赵姬轻轻一拨,腰间松散的绸带徐徐飘落在地,“我想你啊,吕不韦。”
。
寝宫里,嬴政看着赵政拿出一个水晶瓶瓶,里面装着棕色的液体,还有一沓装在透明袋子里的白白的格子布料,还有个圆圆的白色圈圈,还有一个瓶子状的、长相奇怪的东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好奇道:“这都是什么?”
“消毒水、纱布、胶带、伤口愈合剂,还有药。”
“又是那个刘欣送的?什么什么水?好喝吗?”
“……不能喝。”赵政摆正他的脚,“给你消消毒,这种小东西刘欣能弄到,要不是有时空隔阂,就带你去医院缝针了。”
“缝针……好疼啊。”
“有麻药,不疼。”
“不疼?好神奇,后人好幸福,治病都不疼吗?”
“有吃下去会不疼的药,但是不能多吃,除非是很严重的病。好了,别乱动,先把这个拆了。”
嬴政有点犹豫。
他怕疼。
赵政早就料到会这样,解下手腕上准备好的红色丝带,“抬头。”
嬴政抬起头,眼睛就被丝带裹住了。
他眼前都是喜洋洋的朦胧红色,“这是做什么?”
赵□□身给丝带打结,“不让你看,不然心理作用,你会觉得很疼很疼。”
这样。
嬴政抓着他的衣襟,因为看不见,其他的感知被放大,因为和赵政靠得很近,他的心跳格外的快。
赵政系好,起身离开,被一双手紧紧抓住了衣襟,他一顿,安慰道:“别怕,解下你脚上的绢布就摘下来。”
“嗯。”嬴政慢慢松开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抓住了赵政,就好像是一种本能,本能地希望赵政离他近些,不要远离他。这话他不好说,说了怕被赵政取笑,就顺势松了手,小声道:“那你轻一点。”
“嗯,”赵政恶作剧地揉乱他的头发,“不会弄疼你,放心。”
然后……
皇帝陛下第一次进行临床治疗,毫不意外地翻车了。
一开始下手有点猛,牵动了伤口,嬴政哀嚎了好几声,差点想把赵政扔到床下去。
他的伤口和药粉还有绢带粘在一起,赵政熟练之后就耐着性子一点点地弄,拆解的过程相当漫长,赵政小心小心再小心,一边用消毒水化解一边用剪刀一小下一小下地剪,等他彻底剪完,嬴政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好在他没有乱翻身的毛病,不然有的头疼。
解下来后,脚腕上就是一些还没被吸收的药粉和血痂,伤口咬得不深,而且牙咬出来恶比较碎,不好缝合,赵政就给他涂了药,喷了促进愈合的喷雾,然后小心地用纱布和胶带包扎好,保持清爽透气。
没多久,嬴政迷迷糊糊被他叫醒。
他坐起来,发现脚被包扎得好轻松,倍感神奇地晃了晃,还去抠胶带:“这个东西会粘住哎,好方便。”
“别乱碰,不怕疼了?”
嬴政缩回手,漂亮的眼睛又盯住了赵政手里的东西:“你在做什么?”
赵政把两袋消炎药倒进茶碗里,“给你冲药。”
嬴政化身好奇宝宝:“这么一点点够吗?”
赵政才不回答这么幼稚的问题,茶碗递过去。
嬴政接了,怕是苦的,一口闷完,结果竟然是甜的。
他回味了一下,“这是什么味道?好甜。后人都吃这种药吗。”
“对。”赵政打开小药箱把东西一样样收进去,把那盒草莓味儿的儿童消炎药放在最上面,啪嗒一下合上了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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