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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
少年加快脚步,没经思考就急于人前冲向前方,我则迅速拦截住激动的萧北辰,以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庆幸的是,纵然少年依旧焦急,但他更听我的劝告。
单手挡着那颗躁动的纯粹灵魂,我不希望他收到污浊。
目视四周,唯一能于那抹冰寒目光相抵抗的,也只有同出本源的我。徐徐靠近,灵魂中流淌着的名为儒雅的虚伪令我变得谦和有礼,我自是从不曾改变的淡漠微笑,止步微微作揖,抬眼注视眼前男子冷谑的目光,我说:“别来无恙,公孙公子。”
仰头自酌,平凡的下巴依然凸显出流畅的线条,他暂时没有言语,而是一直以一种试探的态度,我知道他在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表情,然后他笑了笑,强势而又无任何冒犯意味,右手修长的食指指尖定定指着我,刻意改变的声线显得有些尖刻:“几位远到而来我这小小山庄别业,我自当欢迎,又何必偷偷摸摸,似行苟且之事?”
貌似有礼的话语暗藏针刺,就连萧北辰都听出不对,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现在绝对不可硬碰硬,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地盘。
面皮始终保持微笑,因我深知他必定在探我虚实,比起让他知道我们毫无头绪,倒不如以语言代替气势,另辟蹊径,寻出他语言的弱点,然后攻击他,再寻求线索,于是缓声说道:“公孙公子好客之心,我等自然知晓一二,并未通晓公孙公子便误闯贵庄是我等之误,还望公子海涵,莫要见怪。”
未及其回话,我立即凝下脸色,稍作叹息地对望他,摇头说道:“虽然前面公子自说欢迎我等,但余有一事心悸不已,在下深知公子好客之心,却不想公子府中下人堪比野蛮,未曾多言便要将在下拆头卸骨,手段凶残竟不像一般下人,幸而随行友人相助,否则在下莫不要魂飞魄散不可。”
言语张弛有道,我以轻松的姿态将方才发生之事娓娓道来,男人脸色有些难看,手指稍稍抓紧酒杯。
“且经在下友人细细看来,那人似乎神目呆滞,好似中了药一般,依我看来,怕是有人想在公子府上为非作歹,又或者说,下药之人是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含蓄的敌人就是直接,不论是谁,面对如此直接的语言攻击,可能都无法做到完完全全坦然处之,果然,男人试图转开话题:“我见各位风尘仆仆,不知来到山庄有何见教?”
能转开话题就好,这正和我意,几步走上前,温柔愣愣跟着我,我无意笑笑,却发觉对面之人面色不善,尽管如此,我依然冲他不紧不慢地问:“在下素闻公孙公子与归元帮前任姬帮主交情甚深,可有此事?”
饮酒。
不回答,便是默认,于是我继续问道:“那敢问一向与归元帮交情甚深的公孙公子可否知道近一个月前归元帮内发生的事?”
兀自斟酌,目光偶尔扫视过来,他清淡地说:“自然知道。”
如此轰动之事,谅你也不会否认。
“既然知道,”我笑了笑,“那公子自然了解当日燕信扳倒吴碾之后,归元帮众人却离奇中了剧毒,不知公子有何感想?”
淡漠一笑,男人眼瞳中闪出不已觉察的火光,垂首直直望着我,他语气冰冷:“你怀疑我。”
摇摇头,我讪笑道:“自然不敢,公子就算再如何与归元帮亲密,但终究不是归元帮之人,又怎能轻易碰到紧密封存六十年,只有在当日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由新任帮主启封并且逐个请酒的那个酒罐子呢?”
停了停,我又说:“公子切莫误会其他,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当日帮众身中剧毒,委任我与萧舵主前去寻药,前几日返回总舵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甚是奇怪,又想到公子与归元帮往日交情,便特来求教。”
表明自己并非针对与他,其实也是雾里寻花的一招,就算怀疑,也必须得找出证据,而往往谜团线索不会自动找上门来,只有靠自己不断的投石问路,方能找到一丁点迷茫的道路,不过,那也是极大恩赐了。
男人随即起身,缓步靠近我,那种扑面而来的寒意又再次侵袭我,我不由得想退后,却发现温柔站在我身后。眨眨眼,温柔水润的黑瞳没有多余杂质,他宛如可以随时倚靠的树,执着地坚守在我身后,给与我面对恐惧的力量。
不悦地挑眉,立在我两步之遥的男人依旧吝惜话语,并未说任何实质性的回答,而是打量背倚温柔的我几番之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关于那些人失踪之事,我并无见解,若是几位没有其他事,那就请回吧。”
逐客令么。
真是冰冷。
果然与我所预期的一样,他没有欺骗我,也没有说任何实质性的话语。
所有的一切依旧不能得以解释,但直觉告诉我,那个男人绝对与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静坐在百香楼中,对坐二人似乎都没什么心情吃饭,萧北辰苦思冥想地玩弄筷子,而温玥则是静默不已。
只有我这边还算得上热闹,被卡在臂弯中,我一边喂温柔吃糕点,一边用手替他擦干净吃到脸上的粉末,温柔则是傻笑不止,圈着我的手没有一刻放松,时而舔舔嘴唇,好像很享受被我喂食的样子。
瞧你这傻样,前几天还死活着不理我,怎么今天性子大转变?
仔细地为温柔擦干净嘴巴,那小子兴致来了,居然一把将我摁进怀中,不停用脸蛋磨蹭我,早就习惯被这么突袭的我也没做什么挣扎。
但是,磨蹭到一半,温柔突然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温……”不解地抬头,倏地发现不止是温柔,就连坐在对面的萧北辰及温玥,甚至是原先满客喧嚣的香楼都停止了声音及动作,所有人都仿如睡觉似的昏厥过去,当然,除了我。
挣扎从温柔怀中出来,我环视四周,觉得古怪异常,猛然间,背部一阵寒意,我转身,发现百香楼里里外外竟早已有人埋伏,而端坐在那些持刀人正中间冷眼直视我的,正是那个面色自若的黑衣男人。
“你想做什么。”冷冷的,我挺直身体,怒视着他。
嘴角微微一笑,男人缓身站起,走到我面前,绕我转了一圈,随后狠狠扣住我的下巴,他冷视着我身后早已昏厥的温柔:“你的笑容让我厌恶。”
自顾冷哼,我瞪着他,说道:“请问现在我有对你笑么?”
这句话激怒了他,男人一把将我提起,眼瞳中那抹熟悉的怒火再次燃起,他愤恨地手指似乎想要插进我的骨髓,然后摧毁,让我毁灭。
扭曲痛苦自其眸中流露,就像什么时候,难以自已的恨意迅速蔓延开来,我只听见他愤恨的声音:“尚临,我恨你。”
接受他的恨意,我淡淡地说:“我知道。”
自我离开你的那一天,你就用行动告诉我,你有多恨我。我已经厌倦收手放手的游戏,既然不想再回首,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放不开。
布满血丝的眸子仿佛要将我吞噬,来不及反应,他那些眼神呆滞的手下已经将利刃架在昏厥的温柔他们脖子上,作势要下手,我冷声喝住:“不要逼我恨你。”
虽然你一直很恨我,但我从没恨过你,可我清楚,若是你胆敢对他们下手,我发誓自己一定会恨你入骨。
“恨我?”狂煞地笑了几声,男人的声音恢复原来的犀利低沉,却显得有些疯狂,“能让你恨在心里,总比被你一直视若无睹的好,我得不到的东西,你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别人享受么!”
充血的眸宛如发狂的野兽般裂喉怒目,微微蹙眉,瞪着眼前这个早已变得发狂的人,没有别的言语,我下了狠心,重复了一遍:“我从未恨过谁,所以不要让我恨你。你若敢动手伤及他们半根毛发,我定化成厉鬼折磨你生不如死。”
从没对人说过如此残忍的话,但是就此境况,为了温柔他们,我不得不狠心面对。
“生不如死么……”男人眼神突然迸发出怪异的光,扣紧我颈脖的手指在不停收紧,但眉目却是难以抑制的痛楚,“自从遇见你,我从来都只活在痛苦之中……你觉得我活过么?嗯?!”
话一落,那些杀手便直直举刀砍向温柔几人,而我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不要!”
眼看利刃就要触及他们,那种被迫隔岸观火的无助感令我欲罢不能,强烈的挣扎只换来男人讽刺的笑声,如此的可怕。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以为昏厥的温玥却倏然跃起,三两下就将原本要砍向他们三人的利刃物归原主,只见刹那,靠近他们的杀手全部断气倒地,而十分清醒的,温玥望着我,抬手袭向桎梏着我的男人。
冷笑,男人将我往身后一扔,挺身迎上,但我清楚那个男人一旦战斗,是绝不可能让自己失败的。果然,跟着几名杀手一齐涌上,虽说温玥武功实属一流,可那些被控制的杀手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加之那个男人的猛力攻击,刀光剑影,温玥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阴狠的利刃直直插入温玥的手臂,温玥闷哼一声,血液溅出却没有畏缩,反而越战越勇,但是寡不敌众,耗尽体力的持久战始终是对他不利,况且那些人混战开来,更有甚者采取声东击西,主动攻击起毫无知觉的萧北辰与温柔,温玥自是上前去挡,却不料正中了圈套。
那个男人抬手一剑,由背后刺向温玥,而我紧盯着冰寒的剑尖,心紧如抽。
“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这么快,反正当我回神的时候,男人的剑已经狠狠穿透我的心口。
“临儿……”对面之人颤抖着松开剑柄,满目震惊。
定定望着对面的人,我顶着胸前的长剑对身后的受伤温玥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行撤退,之后再想办法救他们。”
惊诧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我拽起略微滞住的温玥,注意到包围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令人惊恐的,是那些失去神智的人,仿佛怪物似的有用不完的力气,经过方才激战,竟无一人落汗喘息!
若是不走,便要全数被擒。
望望仍旧昏厥的二人,我再望向一直愣住望着自己双手的男人,我声音清冽而隐着怒意:“记住我的话。”
他幽幽抬头,而我却早已被醒悟过来的温玥携着破窗离去。
不要让我恨你。
带伤的温玥自然跑不了多远,我带着他藏匿到繁华市井中的一处废弃小宅,先是在他目光注视之下无所谓地拔除深深插进胸口的剑,再就是半跪在他身边,扶着他被利刃狠狠刺入而红肉翻出,还在滴落血液的手臂。
“我拔了。”提示一声,温玥盯着我,点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一瞬,我已经将深深嵌入其血肉中的利器拔出,扔在一边,温玥忍痛不满地瞪我一眼,然后他自行扯下衣衫布条包扎伤口。
瞪我做甚,这叫晚痛不如早痛。
包扎完毕后,我望着刚刚刺进温玥手臂中的利刃,颜色居然由银白变成了黑色!
拾起细看,我回头问道:“有毒对么。”
温玥自小懂药性,他自然知道,可他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知道他身体的特殊性,可看他这表情,我却不由的有些生气:“既然百毒不侵,为什么一开始要装昏。”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会中毒,后来离开百香楼,闻到与楼内全然不同的空气才醒悟,原来我们进入百香楼前,空气中就早已被人混入一种特殊的慢性迷香,剂量极小,开始根本不会有人察觉,但闻着久了,累积到一定时刻,已经处于不知不觉的人便会脱力昏倒。
默默抬头,温玥问道:“这也是他告诉你的?”
“什么。”没好气的回答,顺道看了看被戳了一个窟窿的胸口,尽管没有血也不会疼,可那一幕也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百毒不侵……”他转头,缓缓起身,寻了一个比较安稳的位置坐下,“这是他跟你说的吧。”
沉默,然后我点点头。
照样起身,坐在理他几丈远的地方,望着他受伤的手臂,我有些难受,便小声地说:“他说你百毒不侵,可也百药无用,受的伤很难快速痊愈……”
听声音有些喜悦成分,温玥略微侧目,望向我这边:“没关系,我不害怕疼痛。”
你不怕疼痛,但是我怕你受伤。
揉揉鼻尖,他小声呢喃:“想不到他还记得。”
关于你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忘记。
苦涩的,应和似的笑了笑,我注视着他被毛发遮住的脸:“他说他很喜欢你的眼睛,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眼睛应该是水墨色的。”
“水墨色?他可细心,我从来不知道。”有些惊讶地说,然后他笑了。
淡淡的微笑,在我心里泛起苦味涟漪,那抹单纯的属于快乐的微笑,我不想破坏,不仅仅是现在,以后也不想。
温玥。
我多想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但是我现在只能在心中呼唤,我没有立场及地位呼唤你,同样的,你也不会给我这样的立场。
“尚临。”温玥突然望向我。
弯起嘴角,我说:“什么事。”
目光转而望向我被刺的胸口,温玥难得如此和颜悦色与我说话:“胸口,疼么。”
摇摇头,我详装得意地咧嘴笑道:“我是鬼,怎么可能会有事?亏得这个身体,那一刀下去不痛不痒,当时还真是庆幸自己是鬼,不然可就玩完了,痛也得痛死我。”
干笑几声,见温玥没什么动静,也就闭了嘴。
突然的,他打破沉默。
“谢谢你。”
轻轻的一句话。
“嗯。”
轻轻的答语。
然后,我们继续沉默。
夜幕降临,距离期限也只剩四天而已。由于白日发生那些事,我们当然不可能仍在白天去自投罗网,直至深夜。我们先去了趟百香楼,温柔与萧北辰已经不在那儿,看样子是被那男人带走了。
夜晚是最好的保护色,于是温玥悄悄带着我重新潜入“如徯山庄”,要一探究竟。
惊异温玥对道路的熟悉程度,闻言,他不禁笑我走马观花,其实早上来到山庄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他早已暗自记住山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不仅如此,他还特意留意了许多奇怪的地方。
譬如说,偏院一口没有水的深凹水井。
随意拾起一块石头,温玥悄悄掷进水井之中,黑夜的蛩萤似乎稍稍安静了些,石子滚落的清脆声音的由井底渐渐偏移,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距离才停下来,为安全起见,温玥再次拾起一块石头,用了比刚才扔掷稍大的力,这一次听得清楚,下面果然另有乾坤。
温玥先行下去,他有武功自然不怕,可我从那次落崖之后就惧高,尤其是这种深不见底的地方,光是看我都心生恐惧。
不耐烦的轻声催促由井底响起,我心一横,咬牙切齿地跳了下去,谁知位置偏了,全身正中温玥,将其砸了个满怀,特别是他手上的手臂。
燃起火折子,正对上温玥怒意横生的脸,他气急:“你眼睛是斜的么!偏偏砸我!”
“该死的,我又是哪里招你惹你了,我又没什么重量,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么!尽会找我出气!”忍不住说出心中不满,温玥没声,本以为他自觉理亏,谁知这家伙居然嗤鼻一笑,气煞我也。
气归气,方才一进这里,我就立即觉得微凉的空气里有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是由于看不见,也无法判断是什么,而温玥捂着鼻子,由着那点火光,与我一步步深入。
火折一跳一跳的微弱火光只照得到一点点地方,黑暗的视线加上从刚才就觉得脚步下走的似乎极其凹凸不平的路,令我前行十分困难,于是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温玥没有拒绝。
突然,前方出现一堵潮湿的墙壁,温玥拉住我,小声说道:“这里是死路。”
死路?
转身,不小心踢到脚边一大推柔软的东西,心生恶寒,混合着的气味在这里显得尤为强烈,就像带着血腥味的腐烂肉块,我很熟悉这种味道。
接过温玥手中的火折子,我缓缓低下身,恶心的味道更加浓郁,仔细一照,一条在油腻成色偏黄的腐肉上蠕动的巨大白色蛆虫顿时出现在我视线当中,这着实吓了我一跳,退后几步,我死命抓着温玥前胸,半刻才缓过劲来。
感觉到温玥的视线,才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靠在他身上,我不由的松开手:“那个,你别误会,我只是被蛆虫吓到而已。”
他没做声,只是借着我手中的微弱光芒,弯腰直视那滩混杂着不止一个人破碎肢体的腐肉,凝视片刻,温玥说道:“按理猜测,蛆虫出现,且如此完全地腐蚀内脏,恐怕这些人已经死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应该更久。”我蹲下,平复心情,对着温玥望向这边的眼神,“虽说这个深凹的废井里温度却是要比外面低上许多,可现在是夏季,温度太高不利于蛆虫繁殖,所以我推测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应该要长于一个月。”
拍拍我的脑袋,温玥略带欣赏的意味说:“你说的很对,适用环境来考虑问题,不愧是死了这么久的人。”
怎么越听越像损人。
不耐烦地闷哼一声,我回望这堆混成一堆的碎肉,无数根手指暗藏其中,再拿火折子望四周一照,发现沿着墙壁并排堆放的,是一颗颗面容可怖的头颅,空洞眼眶内流出淡黄黏着的液体,有些唇角已经开始渐渐腐败,望着成堆的零落尸首,顿时恶寒渐起,我说:“不知这些人究竟犯了什么事,要被肢解成这般模样……”
“这是我刚才在那堆残肢附近找到的。”站在我身后,温玥缓缓递过一块碎成两半的玉佩,抹干净泥土,在暗黄的火光下,隐隐出现于眼前的,只有一个大大的精工雕刻的“惠”字。
公孙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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