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说她不干了

　　尹清和是被活生生踢下来的。

　　当时，次元裂缝正好开在高空，她站在边缘，脚下层云万里，山河如画，壮美得简直让人想赋诗一首。尹清和正搁那搜肠刮肚地凑韵脚呢，身后就有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下一瞬，后心突然遭受重击，她已经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对此，被逼急速迫降的人只想说四个字：
　　——去、你、大、爷！

　　长发被狂风吹得糊了一脸，云气穿身而过，尹清和的第一反应是在半空中调转了身体，面向次元裂缝，在避免脸先落地的同时，她诚心许愿风力能瞬飙八十级。
　　快点，把那个尥蹶子的王八蛋也给老子刮下来啊！！
　　_(:з」∠)_

　　奈何天不遂人愿。
　　独自落地的时候，尹清和甚至觉得，自己一出场就要先死不瞑目了。
　　——没原地摔成肉饼，并不是踢她下来的家伙不够心狠手辣，而是脱离次元裂缝后，她这副身体正在与这个次元迅速融合，在堪堪着陆的最后一瞬，次元规则默认了她这个“来客”的进入，放松了对她的压制，让尹清和得以自救，当机立断地减缓了坠势。
　　不过然并卵：）
　　高空坠落，重力加速度，受力大得难以想象。反正一屁股墩儿摔在那的时候，就算她拼命调整了缓冲姿势，脑子也足足空白了三分钟，愣是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是否还健全。

　　三分钟后，脑子恢复清醒。

　　尹清和当场一手指天，整个人气得直哆嗦，咬碎了牙才忍住没骂出声，改为发送精神直达简讯：【头儿，你玩这么一手，就不怕直接摔我个半身不遂？】
　　尾巴骨万一碎成渣了，难道你能给拼回去吗？

　　【不怕。】响在脑海里的声音无比冷静，显而易见地，并不认为把她踢下来是什么大事，【嘴还能说话就行了，我相信你的实力。】

　　……给老子滚！
　　尹清和发誓，要不是一大活人突然原地飞升实在骇人听闻了点，她非得冲天而起飞回去抽他啊！好歹也是社会调查科科长了，放眼整个次元管理局，这都是能站直腰说话的一号人物，居然还这么死性不改地虐待手下。
　　脸呢！

　　盛怒之下的尹清和不假思索就要怼回去。

　　“小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惊呼打断了尹清和即将解锁的口吐芬芳，心中一凛，长年累月培养出的工作习惯让她立刻抛开私人恩怨——反正和狗比上司之间的积怨还真不差这一笔两笔的，第一时间选择了先处理好眼前的事。

　　“怎么突然摔了？”
　　第一句惊呼出口时，说话人的声音听起来和她尚有一段距离，可第二句话还没落地，尹清和已经感觉到有人贴近身侧，一阵香气随着他的靠近侵袭而来，馥郁却清冽，像是开在寒潭之中的一池晚荷。
　　顿时唤起了尹清和久远的记忆。

　　她一闻到就笑了。
　　“好个小贼，偷酒喝也不知遮掩。这一身酒香，是喝空了我的库房不成？”
　　她被人轻手轻脚地扶了起来。而在扶她的人眼里，不知怎么摔倒的小女子衣裙沾灰，绣鞋也甩飞了一只，发髻散乱，原本簪着的一枝步摇歪歪斜斜，将落未落，流苏末端坠着的一颗珍珠晃个不停，躲藏在几缕青丝之间，在她耳边来回摇动。
　　明明已经是再狼狈不过的样子了。
　　可她一句笑骂出口，仰起脸看过来时，天生嫩红的唇弯起一点玩味似的笑意，清凌凌的眼眸便跟着盛起了一点光，莫名就让才开怀畅饮过一轮的“偷酒贼”有些恍惚，想起了片刻前被他亲手撬开封泥的酒坛，稳稳贴着的红纸上是酿酒师娟秀袅娜的笔迹：
　　——回舟。

　　偷酒贼眨了眨眼。
　　他原本还想着，会取这个名字，是不是眼前这位酿酒师仍心存眷恋，盼望着有朝一日，有人能苦海回舟，重新回到她身边。可一口入喉，荷花清冽甘美的滋味自腹中涌入四肢百骸，不带一丝苦涩晦暗，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她原来是在自夸美貌。

　　他扶着人站稳，这才摸了摸脸上的两撇细须，忍不住笑叹：“几月不见，你倒是颇有闲情逸致啊。”
　　连酿个荷花酒，都能捎带着把自己比成了昔年泛舟采荷的西施。

　　尹清和脑中一转，完全不费力地，已经从自己繁杂的记忆中调取出相关信息，立刻明白这人是在说什么。
　　——托次元管理局社会调查科后勤工作组的福，像她这样需要前往各个不同次元出外勤的苦命打工仔，为确保上级能随时调取第一手资料，全都配备了最高记忆能力。也就是说，只要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无论时隔多久，也无论多么零碎，都像是刀刻斧凿一般烙印在脑海中，永远不被允许遗忘。
　　就像此刻，哪怕她是被突然踢下来，也不妨碍尹清和一边扶正步摇，一边对答如流：“你倒是一如既往的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她看着江湖人称“四条眉毛”的偷酒贼，似真似假地也叹了口气，“陆小鸡，你的脸面呢？”

　　时隔千年，再次相见。
　　结果重逢的第一面就发现他又来偷酒喝……
　　陆小凤陆大侠，你这浪子人设还真是意外的坚**挺啊。

　　尹清和暗自腹诽，可是她的眼眸深处，却在刹那间掠过一抹怀念。
　　陆小凤以为的短短数月，对尹清和而言，是漫长到已经不可细数的千载光阴。

　　次元管理局社会调查科情感指数调查小组精英调查员编号9983，这长到坑爹的头衔足以概括尹清和的工作内容。为顺利开展全次元情感指数大普查，稳定次元运行规则，她一直穿梭在各个次元中，根据要求攻略目标任务，记录对方的情感数据，全部通关的话可以完成一个愿望，五次任务失败直接抹杀。
　　这种烂到乙女游戏都弃用了的中二梗，却愣是忽悠了当时还是个货真价实傻白甜的尹清和，头脑一昏，就地跳坑。
　　以至于现在每每回想起来，她还是想要直接扒开自己的脑壳，看看当年到底是从哪里进的水……

　　这工作坑，是真的坑。
　　换一个次元就得换一个人设，一个全新的身体和面容，还有必须爱到天崩地裂才算完的任务对象。比如眼前这位陆大侠，他知名不具的某位挚友就是菜鸟期·尹清和的新手任务。彼时她还是个职场新人，对这种“往死里给老子爱，爱不够深就得死”的任务是真的麻爪，偏偏他那个挚友还天生冷清冷心，一生所求唯有剑道，人间情爱对他而言不过云烟过眼，清心寡欲得就差剃度了。
　　可想而知，要让这样一个人爱她，不把她视作追寻剑道巅峰的阻碍，虽然一手持剑，但是另一只手却愿意紧紧拥抱她……
　　尹清和：……妈妈，我想回家TVT

　　她完全不想回忆，当年到底是怎么打出的结局。
　　——十九岁成亲，二十岁和离。哪怕是对方出轨她都认了，起码小三还是个人！活的，热乎的，能走能跳能暖被窝的！麻哒，和野男人比完剑就看破红尘了，一脚迈上无情剑道，虽然老婆还是老婆但是已经不能再爱了什么的，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尹清和当年刷刷一纸和离书，恨不能直接写到前夫脸上去！
　　尤其是在对方沉默半晌，收下和离书的瞬间，她居然就得到了任务完成的提示？！

　　不是，成亲都没让情感指数满值，这才刚刚分手你就彻彻底底爱上我了？

　　即使是到了现在，按正常人的寿命算都已经隔开几度轮回了，尹清和为了修正狗比上司所说的“次元规则漏洞”，不得不回溯时间读档重启，一想起来也还是要抱头呐喊啊！
　　——我当年难道是在陪你演追妻火葬场吗？？？！

　　心中滴血的尹清和外表淡定得一匹，拍拍衣裙，理顺鬓发，慢条斯理地整理妆容，还能抽空瞟一眼面前的陆小凤：“陆大侠大驾光临，是专程来找我斗嘴的么？”
　　她的神情，气息，心跳频率，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仿佛从没有与这个世界阔别千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是有事相求。”
　　陆小凤自然也没发现不对。
　　他自认与她相交多年，说起话来就没有什么顾忌：“你柜上存银还有多少？”

　　弯腰找鞋的尹清和头也不抬：“你要多少？”

　　“五万两。”

　　尹清和立刻直起了腰，鞋也不找了，掉头就走。

　　“哎哎，坊主！宋大坊主！”陆小凤忙一手拽住她，“你这偌大一个宋氏酒坊，总不会连这点银子都凑不齐吧？”

　　尹清和被他扯住了右手臂，挣了两下就发现挣脱不得，又好气又好笑道：“陆大侠，我宋玉红开的是酒坊，不是钱庄。”

　　她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银子。
　　尹清和在这个次元的身份，是本朝御酒皇商宋玉红，宋氏酒坊坊主。狗比上司踢她下来的地方，正好就是宋氏本家的内院。三进的宅子，前头被改建成了酒坊，也是宋氏传承百年的本店，宋玉红领着两个下人住在后面。此时天色尚早，前头人声清晰可闻，只要她吩咐下去，就算本店的账面支不出这么多，也有人去钱庄取银子。
　　五万两不少，却不至于抽空她宋氏酒坊。

　　话说回来，尹清和一直觉得，她这些年最成功的地方，既不是点亮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技能，也不是把自己从清纯萌妹战五渣活生生熬成了内心糙汉自走炮，而是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能保持淡定，甚至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飞个吻。
　　“哟，这阵子轮到你开工啊？怀挺哦么么哒~”

　　换过数不清的脸和名字，撑起过无数个人设，至今没发疯，没崩溃，虽然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精分神经病，但是好歹还能自控。
　　截止目前，任务失败记录：
　　——零。

　　苦工一做几千年的尹清和：我可真他娘的太棒了！

　　“况且，你这突然狮子大开口，”棒翻了天的宋氏坊主哭笑不得，“是得罪了谁，要赶紧筹钱逃命么？”
　　寻常人家，一年开销几十两已经是三餐温饱，衣食不愁了。

　　她这一句本是挖苦，没想到陆小凤却摸了摸鼻子，叹道：“虽没有全对，倒也不算错。”

　　尹清和面带疑惑。

　　陆小凤扯了扯嘴角，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两日前，我过来寻你，路上捡到一个小姑娘……”

　　尹清和顿时了然：“哦。”
　　果然，要保持住江湖浪子人设不崩塌，除了一身怼天怼地的好功夫，也少不了这种走路上都能被姑娘撞进怀里的桃花运啊。

　　“不是你想的那样。”多年损友，虽然尹清和只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也足够让陆小凤听出九拐十八弯的言外之意了，他笑意更苦，“那姑娘当真小的很，看着不过八九岁。”

　　“……哦。”
　　尹清和一脸平静地又蹦出一个字，但是她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却明晃晃地写上了两个字：禽……兽。
　　连八九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小凤快要被她气笑了，明知对方是在拿他开玩笑，也还是受不了她这明摆着装出来的鄙夷：“那孩子……有些怪异，我不好将她安置在客栈，只得寻了辆马车，现在就停在酒坊门外。”

　　尹清和奇怪地看着他：“为何不带进来？是病了吗？”
　　而且，这个年纪的陆小凤什么时候捡过小孩子？她为什么不记得？

　　要知道，她当年顺利达成了追妻火葬……呸！BE结局，却没有立刻脱离这个次元，而是安安分分地用宋玉红的身份活了下去，直到二十九岁那年，前往南疆寻求一古酒酒方，落脚的小村寨突发瘟疫，她染病而亡。
　　陆小凤大宋玉红五岁，她这新鲜出炉热腾腾的身体设备标注了“年龄：二十（周岁）”，那陆小凤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因爱酒如命，陆小凤很多年前就已经是宋氏酒坊的常客，与她相交莫逆。宋玉红不会武功，却对江湖异闻颇感兴趣，陆小凤便时常说书换酒，行经何处，所遇何人，遭逢何事，一桩一件，细细道来。
　　可直到宋玉红前往南疆之前，陆小凤也没说过，他什么时候捡过一个孩子。

　　尹清和的眼底似有暗芒明灭，一闪而过。
　　是当年那个陆小凤觉得无关紧要，所以没有告诉她？还是因为回溯了时间，她重回此世，曾经的轨迹就此偏差，新的故事新的人物要一一登场了？
　　而且二十岁的宋玉红，也不该在这里。
　　——宋坊主是个商人，守信重诺的皇商。她以夫家当家主母的身份，认真安排了年末的诸多琐事，一应账目支出、祭扫礼节全都筹备妥当了，甚至把年菜单子都提前拟好了，才慢条斯理地打点行装，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是寒冬深雪的时节。
　　而此刻天清气朗，暖风徐徐。
　　她明明应该还在夫家，陪在“夫君”身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储存的记忆与读档后的现实不符，千年苦工那要命的第六感又开始滴滴作响，直觉就知道要完蛋。

　　陆小凤不知道尹清和在想什么。事实上，此刻的他才真是一脑门官司，烦闷不已，这才一进来就先熟门熟路地溜进库房，给自己灌了个酒饱，才带着满身的酒气过来寻人。
　　“我说出来，你或许也不会相信。”

　　“……你且说说看。”

　　大风大浪里信步而行的陆小凤，少见地露出了堪称纠结的神色，讶异与愕然反复交织，让他实在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最后给出来的，只能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宋坊主，我若说那孩子头生双角，身藏一尾，不吃饭菜汤水，只食金银，你可信我？”

　　“……”
　　确实不敢相信的尹清和：……不是，等会儿，你再说一遍？
　　这个正正经经的武侠次元出来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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