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卿

　　圣上登基以来，勤政而又懂得修养之道，上朝时间一直固定在一月四次。丁士每次上完朝后，从庆贵妃寝宫出来，都会去元历库翻翻找找览书。一来二去间，与那里的掌事小太监都熟络起来。

　　只是对于练千文，他却未主动前去请教。丁士来元历库，都能看到练千文在入口的案子上阅览书籍，偶尔动笔写着些东西，头上碧绿束发冠通盈透亮，乌黑长发铺在后背，没有一丝落在胸前，姿势挺拔如松。那人听见王爷的脚步声，右耳会微微耸动，不论何情况，先完成手上工作，再不快不慢地前来问候行礼。

　　掌事告诉王爷，练先生是宫里唯一对灵异精怪有研究的学士，别人只当他在胡为妄想，对此轻蔑之意常有。

　　“王爷，练先生是第一次见有人与他同样兴致，所以特意在圣上上朝期间在此处处理事务。”掌事在王爷旁说些好话，他与练学士认识多年，知他难觅知音，平时也受其照顾恩待，所以乐意做个中间人。
　　“是位有心人，”顾虑太多也会一事无成，既然找了数次都没有有用的信息，术业有专攻，就该请教才能之人，丁士给了掌事一个放心的眼神，点头往楼里走去。

　　数次来元历库，丁士对这里的地形已轻车熟路，不需要有人引领。

　　意料之外地，隔间的桌案上不见练千文人影，上面摊开着一本册子。虽没到近处，但从书本的封面颜色和纸质材料等等来看，他还是能判断与往常是同一本。

　　那人每次见都在看同一本书，丁士这次起了兴致，坦坦荡荡走至案边，瞧上面的内容。

　　是本图册。

　　面前两页，文字寥寥可数，只用作简单的归类和注释，图上绘着些植物，有些他见过，有些闻所未闻。丁士以为，这像本农书，正疑惑间练千文出现在门口，对站在他办事地方的王爷行了个见面礼。
　　今日恰好碰上了档案库大史汇总，每位学士按照负责的类目，对本月的工作进行讲述。练千文排在最后一位，等他站在中心侃侃而谈时，下面已人去楼空。唯有大史官雷打不动，认真听他讲完，一丝不苟记录在册。

　　志怪荒诞类书籍，两分真八分假，有些记录，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是那两分的真，哪里又是那八分的假。初开始时候，当到了练千文陈词，其它的文官，大抵像看着市井人娓娓讲着不辨真假的谣喙，觉得有意思的愿意花些时间听故事。

　　时间一久，耐性也没了。夹杂着大量地理山川的名词以及寄托在上面从未被证实的虚妄幻想、灵能神意，还不如酒楼茶肆听妙语莲花的说书人表演。

　　练前文却丝毫不在意，仍旧自顾自做着喜欢的事，看喜欢的书。

　　几步走了进来，他分明在门口看到静王眼睛盯着案上，有点吃力地拿起图册合上，展示封面，写着“仙灵典册”四个大字，食指指书说道：“王爷对这本欢喜？”

　　学士盛情，这本图册少说得有一斤，丁士从他手中拎过，放回桌上，翻开厚重的书壳，连个目录都没，编年记录，从千年前的周朝开始，直至当朝。他开口：“瞧着像个动植物编载。”

　　“非也。”练千文翻到王爷看到的那页，说道：“灵树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也是我们知道的最早的灵，这些呢，”他指着图上的一株桃树，解释下面注释小字：“是它化的形。”

　　丁士突然有些明白掌事说同僚对这位练学士的轻蔑之意从何而来。他斜眼看了练千文一眼，对方面上无丝毫察觉，继续说着。

　　“王爷请看，此乃三百年前谨国东南发现的一株灵树化形的川楝树，用它枝叶下药，有瞬间止痛功效。”他往下指着，未作思索说：“这个，一百年前发现的野菊，用药能醒五官。还有这个，回骨，这个，抗毒防虫，这个,延年益寿……”

　　滔滔不绝的话语远超过过目十行的速度，丁士来不及细看，只看练千文对着一张张绘图介绍功效，他不得不打断一下，粗暴地用手盖在图册上面，开门见山道：“这些故事可有得到过证实？”

　　“大部分没有，”练千文坦白。

　　丁士扶了扶额头，低声说道：“《幻灵故事：化人》你可有看过，是否与这本背景相同？”

　　“那个啊？那个是我写的。确实源于这本。”语带骄傲，甚至有点小膨胀，练千文掸下衣袖，准备坐下。“灵只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取的，后人也只是沿袭，你若愿意，也可以叫他们妖物、精怪、邪祟、或者神兽神树之类。”他指了指近处另一长桌，说：“王爷可将此书拿去观看，也能了解一二。”

　　就像学生一般，丁士到了自己的“座位”，他快速地翻着页码，当翻到第二页，看到一面有些熟悉的巨兽。头身和狮虎相似，与阿星喜帕上的珍兽，乍看并无相似之处，只是那后面拖着的长长的双尾，尤为突出。

　　关于这幅画的介绍，写着两行字：灵兽戕桀，兽类唯一灵，能力未知，推测与心神有关，如控制精神、施加或剥离情感。居住在远古仙神遗址昆仑虚境，此地有人曾入，一说那里荒郊旷野，一说热闹喧繁，一说冰雪无际。

　　后面的是与戕桀有过接触的人物画像，注释出生日和生活区域。丁士找练千文要了一张纸，将那些人的生活地点一一记下。练千文看着王爷认真记下位置，顺手给了一本地域注解，“原来你要找的是戕桀。”

　　他走到丁士的桌边，双手撑在案上，歪头作思考，后看向丁士，疑问道：“王爷可是身边有发生异事？”丁士面不改色，手未停笔，直接回道：“确是有些迷惑。”

　　“什么迷惑？”练千文问道。

　　丁士见外面阳光渐盛，推想时间已经不早，加快落笔速度，急忙道：“下次再与练学士细说。”

　　“你还可去问一人，天阙侯爷元景泰。当年他不知从哪得到昆仑虚境地图，据说还真到了那处，回来后心性大变。”练千文支了个问路。

　　掌事太监却在这时进了来，告诉两位大人辰时已过。特别是王爷，是时候回去了。丁士应了声知道，记下最后一处名字，合上图册交给练千文。练千文连忙说：“王爷得到什么信息能否告知在下？”他拍了拍《仙灵典册》，“想必王爷也发现，这本书是没有完成的，后面很多空白页，需要在下填充。作为交换，我也会将我所知道的尽数告知。”

　　“可以。”丁士将纸条揣进袖中，便急忙走了出去。

　　出宫门近晌午，丁士回到府里用完午膳，与谨昕小聚一会，顺带问些日常和学习情况。炎热的季节晚期，今年过了有一半，谨昕看起来长大了许多，他抚上谨昕的头，注意到发髻间束着惜文夫人赠与的玉簪，材质与练千文的那个束冠有些相似，大致是同一种玉石。

　　谨昕这孩子，对人礼貌，也不易熟络，听芷汀说那段时间与惜文夫人相处的很好，惜文夫人过世后伤心了许久。想到这个，他抱了抱谨昕，拍拍后背轻声说道：“对不起，谨昕，在你伤心的时候父亲不在。”

　　一时不解，谨昕下颌嗑在丁士颈上，软软的声音问道：“父亲说的什么？”

　　“我指的惜文夫人的事。”丁士松了怀抱，他不是很懂得安慰孩子，这是谨昕第一次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只能温柔说道：“她去了很远的地方，每个人长大了都会去的。”

　　“惜文夫人是侯爷的夫人吗，她发生什么事了？”谨昕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甚至越发糊涂。

　　月余不见，谨昕对惜文夫人的记忆慢慢丧失。丁士差点忘记，此刻沉默不语，只看着孩子。自谨昕有意识以来，他就发现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对认知的事物与人记得快，也忘得很快。

　　刚进府时候，奶娘是照顾谨昕最长时间的人，从他襁褓到能走路说话都在身边。三岁那年，奶娘家有事回去一阵，等回府时候，谨昕像见着陌生人般，疏远与怯懦不敢亲近。

　　在小事上，也常常会遗忘某段经历。

　　丁士整理下儿子的衣角，抱起来坐在腿边，从桌子上拿了个桃子递给手里：“是侯爷府的夫人。”既然谨昕忘了，何必给他多个惦念的人，他转而问道：“谨昕喜欢姜思哥哥吗？”

　　“喜欢。”谨昕用小门牙啃了几口桃子，漫不经心地回着。芷炎这时候过来，说道：“梨心姑娘过来了，说有事找王爷。”

　　“让她去议事房，我现在过去。”放下谨昕，芷汀见小家伙啃得有点辛苦，将桃子切成小块放在碗里，拎着手走远。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多日，丁士这些日子也忙得晕头转向，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单梨心来的是时候。

　　单梨心不再穿着在红岳镇的衣服，改了样式，看起来与都城的姑娘穿着一般无二。颜色以深黄色为主，外披灰白色纱衣，三千青丝全用发带束起，不再坠下，增添一种成熟气息。

　　“怎么样，看起来像不像那种女学士。”这是单梨心特意按照都城的习惯来的，完全摒弃过去的随意风，穿着上开始规矩严谨。她穿这个模样已经多天，没想到适应得很好。

　　乾国女人主要才能得到认可，是允许做些外职，曾经也出现过人们熟知的女学士以及其他行业的人才。丁士点头回道：“不错。”

　　单梨心得到满意的回答，学着文人雅士端起桌上茶水，用茶盖慢慢划开绿叶，抿了一口，轻声说：“王爷，我想去作女医官，可以举荐我吗？”

　　宫里的女医官，主要为后妃奴婢服务，人数只有一二，且多治隐晦之疾，在太医不便动作的时候，用以辅佐。单梨心不像是想去为后宫妃人治病的人，丁士问道：“你可知宫里的女医官日常事务？”

　　“知道。王爷现如今管理御药房，正好让我从药房掌事做起，接下来的路，梨心知道怎么走。”单梨心回道。

　　毒与药本就一家，单梨心出身之蛊教，民间草药必然从小接触，药房的工作，她必定是可以胜任的。只是若是要做正式在册的宫里女医，丁士可以通过举荐给她名额，太医院会出考试。他提醒单梨心：“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必然知道除了需要有人举荐，还得经过太医考试，你可有信心？”

　　“此事王爷放心。”多年努力，单梨心对宫里的考试很有自信。连她都过不了那老匹夫的考试的话，怕是没人能过的了，或者就是故意刁难。

　　“那好，我会为此筹划，准备好了让芷炎找你。”临走时他还是有点不安，认真叮嘱了一句：“宫里不像红岳镇自由，你要有长久打算下去的话，定要少言慎行。”

　　单梨心重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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