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我追了个白切黑

　　“忽闻敏贤之恶讯，朕心甚忧，又难得相见……擢赏，天青石珠帘一副，水精珠一盒，珊瑚笔架一对，琉璃棋盘一组……”

　　宫中来使拖着尖利的调子，唱读完长长的赏赐名单，笑道：“这都是圣人和皇后娘娘让送来，给郡主娘子解闷的。圣人还说，先委屈小娘子玩着这些，等过几日江南的贡船抵达，再送新鲜的来。”

　　姜兰芷盯着面白无须的来使，在青雀几次明示下才挪回目光，低下头，假意欣赏自己衣摆上的花纹。

　　“吭，吭！”青雀咳了两声，再次明示。

　　姜兰芷看向青雀，目露不解。
　　又怎么了嘛，盯着人的脸瞧不礼貌，她这不是已经没看了吗？
　　她只是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宦官，一时忘了这个。

　　宫中来使表情不变，依旧笑着，“圣人有口谕，娘子身体还没好，就不必行礼了。”

　　他招招手，示意那一排小太监将东西都放下，又说了几句话就要告退。

　　青雀送他出去，往他手中塞了个荷包，“还请公公在圣人面前多说两句好话，我家娘子如今这状况，您也瞧见了，竟是连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

　　来使颠了颠荷包，反手塞回给青雀，“你就放心吧，郡主娘子在圣人心中是什么地位，还需咱家多说么？圣人哪里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两人一路拉扯着往门外走去，而姜兰芷没人管束，已经蹦上前，好奇地揭开锦盘上蒙的红布，拿起一颗水精珠赏玩。

　　珠子透明，水润，像山中最甜的泉水凝结而成的精魄。

　　姜兰芷握在手中把玩一阵，又把眼睛凑近去看，考虑着如何才能对它下嘴。

　　她幽幽叹了口气。
　　唉，若真是水中精魄就好了，那就能被她炼化，助她恢复法力，继而离开此地。

　　她如今不仅没有丝毫法力，还四肢发软没什么力气，走两步都累得慌。

　　青雀非说她这是在床上躺久了，只要多走动一会便好。

　　姜兰芷不怎么相信，但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只能姑且试上一试。

　　宫中来人的时候，她正无聊地翻箱倒柜，四处寻摸。

　　康乐长公主把她拘在屋子里，不让出去吹风，她就只能在屋内瞎转悠。

　　这一转可不得了，一箱一箱的首饰，一柜一柜的锦衣华服，还有其他的各种物件，简直要看花人的眼睛。

　　不对，是妖的眼睛。

　　在这里待的越久，她对自己身份的认知就越混乱，常常把自个当成人。

　　而当妖的记忆在渐渐消失，只有夜晚在梦中，她与书生相会时，才会再描摹一遍。

　　继续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彻底忘记自己的身份，成为这什么劳子的敏贤郡主，而不是回山上去，继续当自由自在的小兰花妖。

　　可她，明明就只是一只兰花妖！

　　姜兰芷正烦着呢，青雀就回来了。

　　青雀道：“娘子，您一会得写两封谢恩的折子，明个儿一早就要送进宫里给圣人和皇后。”

　　“可我不会写折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姜兰芷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把水精珠放回盒子。
　　“现在把这些东西送回去还给那谁，还来得及吗？”

　　“圣人的赏赐，断不能如此儿戏。”青雀摇摇头，“您别着急，或许等会提起笔，您就想起来了。”

　　姜兰芷不信，被青雀拉到檀木书桌前，也还是哼哼唧唧，不愿配合。

　　青雀只好先自己写了一封，然后请姜兰芷再对着誉抄一遍。

　　姜兰芷将手背在身后，不想接青雀调好墨的笔，愤怒道：“我真的不会写字，你这是在为难山里妖！”
　　“城里妖精才有条件买纸笔写字！我们山上的妖精穷，买不起，连认字都只学‘幸会有礼’！”

　　青雀不慌不忙提起那张范本，随手指了两个字问姜兰芷，“这两个字念什么？”

　　“伏——惟。”姜兰芷捂住嘴巴，一脸震惊。

　　青雀怎么跟康乐长公主学坏了？
　　她们怎么都加快说话的速度，趁妖反应不过来，套妖的话！

　　“您方才不是说只学‘幸会有礼’这样打招呼的话么？”青雀将范本递到姜兰芷面前，逼近问道。
　　“伏惟，是写奏疏写信的常用语，一般妖精可用不到。”

　　“那、那我不是一般妖精呗。”姜兰芷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色厉内荏道。

　　见青雀的眼神逐渐锋利，她本就没多少的胆子，更是散得一干二净。

　　整个人缩进椅子里，还用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青雀的黑脸。

　　但半响，都没等到其他什么动静。

　　姜兰芷按捺不住，悄悄分开一点手指，睁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青雀还是那个逼近的姿势，眼里的泪却掉个不停。
　　瞧起来是十二分伤心的模样。

　　好家伙，不愧是以奸诈闻名三界的凡人，连惹妖怜惜的哭法，竟然都能这样快学会。

　　康乐长公主这个美妇人哭是一种风情，青雀这样的小丫头哭又是另外的风情。
　　她们都把妖的一颗芳心揉来揉去，闹个不消停。

　　姜兰芷恨恨想完，还是忍不住要吃下这一计。

　　她顿了顿，伸出手指，将字纸戳远了一点点，“好青雀，你别哭嘛，哭起来脸皱皱巴巴的，不好看。我告诉你就是了。”

　　“这些字，都是我看话本时学的。”
　　姜兰芷睁大眼睛，力求让自己显得更纯良无辜一些，“我有个姐姐，她是一株茶树精，特别善良，对我也很好。”
　　“她常来找我玩，还给我带许多好看的话本，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就教我识字。”

　　“这个伏惟，还有方才的宦官，都是话本里头的东西。”

　　青雀的哭声猛地一停，声音扬起来带着不可置信，“话本？”

　　“是呀。”姜兰芷又补充了几句，“我最喜欢的是写小书生和大妖精的。”

　　“书上常说，书生端方有礼，温润如玉，考取功名后还能做大官，是妖精最好的良配。”

　　青雀不待听完，便转身去多宝阁上翻了翻，抱来一小摞话本，一一铺开在姜兰芷眼前。
　　“您瞧瞧，可是这些？”

　　什么《俏妖记》《多情郎》，还有什么《兰溪缘记》，都是姜兰芷反复看过的本子。

　　姜兰芷有种遇到知音的激动，“怎么，你家郡主也喜欢这些话本吗？我同你讲，这些还不是最好看的……”

　　“娘子！”青雀打断她，抖着声音道，“这些，全都是赵家娘子带来的。”
　　“也是她常与你说，寒门士子比高门郎君更堪为良配，要违逆父母亲长所结婚事、去追寻什么真爱！”
　　“如此歹毒心肠的话，您现今都忘了！”

　　姜兰芷的分享欲被打断，还被否认挑选夫郎的审美，满心满眼都不高兴，“关旁人什么事？”
　　“我喜欢书生，喜欢温润君子，这都是我自个的选择。”

　　“你说的什么赵家娘子我不认识，这些话听起来也不歹毒心肠，找个自己真正欢喜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娘子！”青雀急红了一张脸。

　　姜兰芷自顾自继续说道：“再说了，我根本不是你们府上的郡主，也不稀罕这个身份。这几日待在这里假扮她，帮你们哄哄外人，就当是我住在这里的住宿钱和餐食钱。”

　　“等我法力恢复，或者等你家真正的郡主回来，我就回山上去，谁都别想管我。”

　　青雀还想再说几句，但姜兰芷已经不想再听这些有的没的。

　　她捡起桌上的笔，抬起下巴睨了一眼，“还写不写帖子了？趁我现在还愿意配合，麻溜点。”

　　重新磨墨、铺纸，剪去笔锋不服帖的地方，青雀在这一套流程中渐渐冷静下来，继续温柔地教姜兰芷写帖子。

　　姜兰芷看她做着这些，嘴里又开始叭叭叭，“青雀儿啊，你也别怪我多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呢，话本子这样好看的东西，小姐妹间相互分享不是很正常的嘛。”
　　“说不定，只是你家郡主自己多心，胡乱揣测。”

　　“难道赵家小姐长得比你家郡主好看，追求者也比她多？所以，你家郡主嫉妒了？”姜兰芷猜测道。

　　青雀眼角嘴角都抽了抽，一脸复杂，“我家郡主，长得与娘子您，一模一样。”

　　……
　　姜兰芷立即反口，“那肯定不是你家郡主嫉妒。”

　　为了掩饰尴尬，她接过笔，开始酝酿落笔的姿势。

　　笔尖与纸面接触的那一瞬，熟悉的感觉翻涌而上，下笔如有神助，一篇漂亮的楷书一气呵成。

　　横平竖直，规矩有序，拉长的悬针竖又透着洒脱之意。

　　一觉醒来就能写这样好看的字，姜兰芷顾不得方才的不虞和纠结，重新高兴起来，飞着小眼神瞧青雀。
　　“是不是还要给那位武宁公写一封谢帖？怎么写，你说吧，一口气写完了事。”

　　“是，娘子的字自然是极好看的。”青雀将折子抽走，放到一旁晾干墨迹，又换了一张浅绘兰花的花笺。

　　那丛兰花很独特。

　　花瓣是雪青色、圆圆的，枝叶也圆圆胖胖，不是纤细瘦长。整个看起来憨态可掬，一点也没有花中君子的高洁雅致。

　　姜兰芷呆呆盯住兰花，半响没有动作。

　　墨汁在笔尖汇聚，落到纸上，渐渐晕染开来。

　　青雀哎呀一声，伸手抽走花笺，“娘子这是怎么了？”

　　姜兰芷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这花，是谁画的？”

　　“是娘子自个画的。”青雀答道。

　　姜兰芷将笔搁了，后退两步如避猛虎，手扶椅靠，软着腿坐下。

　　她脑中一片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郡主画的兰花，会与她的本体一模一样？！

　　山上的其他妖精都说，他们走南闯北许多年，都没有再见过第二株如她一样的兰花，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无名兰花。

　　那这个郡主，又是在哪里见的，总不会是在梦里？

　　难不成她真的转世成人，成了这个敏贤郡主？

　　姜兰芷不敢再想下去，重新提起笔誊写谢帖，字迹却潦草又慌乱。

　　没写几个字，就被青雀按住了手，将这张写废的信纸换下。

　　青雀轻声道：“娘子，咱们吃些茶点再继续。您大病初愈，不能累着。”

　　姜兰芷只觉得浑身倦怠，茶点也不想吃，明明才起床没多久，她又缩回了被子里。

　　被子和床榻，构建了一片温暖的漆黑，是兰花喜欢的环境。

　　姜兰芷蜷起身子，裹紧被子，闷闷想着。

　　睡觉吧，睡一觉起来，这些幻象就会消失，她还是那个无拘无束的兰花妖。

　　没有公主，没有圣人太监皇后，没有其他人，只有她的小书生。

　　-
　　武宁公府。

　　管家满面笑容，指引着康乐长公主府的家仆向外走，顺手带上书房的门。

　　一直等到听不见脚步声，崔楠越才唤了一声，“学兄，出来罢。”

　　从屏风后转出来一道人影，向窗外张望了两眼，才走到崔楠越对面坐下，“为兄还没恭喜贤弟双喜临门。”

　　崔楠越将收到的谢帖放到一旁，留待等会再看，淡淡道：“何谈双喜。”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说：“贤弟何必与我假装，非要我点破么？”

　　崔楠越不答，所幸他也不尴尬。

　　那人继续道：“这一喜嘛，自然是恭喜贤弟得了康乐长公主府，偌大一个人情。二喜，就要恭喜这天赐良机，让贤弟能借养伤闭门不出，让圣人的万般手段都使不出来。”

　　“兴许还有三喜，”那人揶揄看了崔楠越一眼，“贤弟这样的人品相貌，若是能讨得敏贤郡主欢心，岂不为一桩佳话。”

　　崔楠越阖了阖眼，似是被透进窗里的阳光刺到。

　　然而日渐西斜，阳光早就变得微弱，他的面容大半都藏在阴影下，晦暗不明。

　　“学兄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话为好，莫污了郡主的名声。”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郡主千金之躯，是圣人钦点的太子妃，不容旁人觊觎。”

　　说这话时他神色一片认真，话却不像对那人说，更像是对自己讲。

　　好在那人识趣，没继续这个话题。
　　他转而说到明日早朝，“你真不去么，万一圣人不想忍了，直接就治你一个不敬之罪拉出去砍头，你怎么办？”

　　崔楠越盯着桌面，也不知是在看哪处，半响才道：“圣人不会如此轻率。”

　　话慢半拍，又再不多言，这天是没办法再聊下去。

　　“也罢，”那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瓜子壳，“为兄不在局中，自然不如你清楚圣人的态度。如此我便走了，明日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有劳学兄了，慢走。”崔楠越腿还没好，不能起身去送，只微微颔首道别。

　　那人也不在意，挥挥手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大笑着转过身留下一句，“贤弟，你这样闷的性子，是不讨小娘子们喜欢的。”

　　夕阳彻底沉到地底，室中昏暗无光，崔楠越整个人都埋进黑暗里。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去点亮桌上的灯，接着看西州送回的战报。

　　战报上捷报频频，看到最后，还见得一句，“兄长神机妙算，于千里之外也能窥得局势，运筹帷幄……”

　　崔楠越不待看完，便翻过这一页。

　　深更夜凉，红袖添香，时下学子以佳人在侧为风尚，而崔楠越府中却冷冷冰冰，不见一片粉红衣袖。

　　就连管家和贴身仆从，也不敢在这时进来打扰，只有一盏油灯与他相伴。

　　崔楠越处理完所有事情，又用手帕擦过手，才将一直放在手边的谢帖拿过。

　　武宁公赐启，这五个字稳稳落入他的眼中。

　　崔楠越脸上淡然温和的面具寸寸塌陷，他的手下失了轻重，一瞬间就捏皱了信笺。

　　——姜枝枝，你可真是好样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