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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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气短(下)


      李亦杰心知若是再失去这次机会,只怕就真正的错过了南宫雪,绝难挽回。当下将心一横,抬臂将她揽在怀里,低下头吻住她冰凉的嘴唇。南宫雪身子微微一颤,本能企图推拒,最终缓慢放松下来,双手勾住了他脖子,被动地迎合着。两人唇齿厮靡,一阵热吻过后,各是一阵气喘吁吁,双目互视,眼神中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尚有少许意犹未尽。李亦杰轻声道:“这,就是我的答案。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接吻。好,我娶你,我一定娶你。我不敢说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新娘子,但我,却一定会是最幸福的新郎官。”

      南宫雪淡淡一笑,眼角隐约有泪水流淌下来,映得她更如一朵出水芙蓉般艳丽。缓慢抬起手,抚摸着李亦杰的脸庞,叹道:“其实我早有决定,只要你肯诚心说一句‘我娶你’,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一定会原谅你。前些日子,你和陆大哥想尽了法儿哄我开心,我绝不是不感动,但却始终没给过你几分面子。一来我想多等些时日,看你们还能弄出什么花样来,对于这个游戏,我说我已经着迷了,你信么?二来……我也在等你的答复。所有一切的行动,都及不上这一句更能讨我欢喜。可是你这个笨蛋……怎么就始终都不明白呢?甚至以为我是不爱你?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一。”说到最后一句,双颊羞得晕红,目光却仍然毫不避讳的直视着他,轻声道:“要一个女孩子如此放下颜面,强逼人家娶她,你会不会瞧我不起?可是不管怎样,我这辈子,都是赖定你了。”

      李亦杰讷讷开口道:“雪儿,你知道我一向迟钝得很,即使心里想得发狂,嘴上也不会透露半个字。为此忽略了你,让你白白等我这许多年,尽是我的罪过。别笑话我,这些话太肉麻,也许我一辈子,也只会说这一次。对于一个女孩子,我不知该如何去爱她。我笨口拙舌,不像很多男人那样,善于甜言蜜语,甚至时常要对方来挑明。但我是个心气浮躁之人,能为着一位姑娘,真正到了想奢谈永远的地步,能和她在一起,日后便有再多风浪,我也绝不会胆怯,因为我知道,不论成败,她都会陪着我。爱到就连她指着岩浆口,叫我立刻跳进去,我也定会义无反顾;爱到每想着要失去她,心里都像刀割火烧一样的疼;爱到与她一刻不见,便要提心吊胆,恨不得她根本不会武功,全由我来保护才好;宁可对不起全世之人,也不愿看到她的一滴眼泪,那简直比要我自己去死千次万次还难受;爱到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我知道,她总会站在我这一边,那就足够了。……我想,这种种情绪汇聚,或许就是真正爱上了罢。我怕她心有所属,怕她拒绝,又怕言语过头,吓住了她,始终都不敢表达。今天,我却将所有的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这就等于将我自己送上了断头台,颈项抵住刀刃,生死全由她的一句话来决定。我……我怕我的大胆,会使我再度错过这一段姻缘……”

      南宫雪迅速凑过身子,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道:“我便是喜欢你的大胆。但愿你每天都跟我说上一遍,我才开心呢。不过我可不会叫你往岩浆里跳。”

      李亦杰道:“此前未敢直言,一来是不敢高攀,恐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惹人耻笑。二来……武林时局未定,还没等消灭七煞魔头,不敢奢谈我们的未来,也不敢擅自给你任何承诺。我只怕,许而不践,才会令你愈加痛苦……”

      南宫雪道:“师兄……我还是喜欢叫你师兄,你还当我是外人么?我是你的妻子,任何危难,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七煞魔头又怎样?邪不胜正,我相信他不是你的对手。再说,给你加一份后顾之忧,也没什么不好,免得你一拼起来就不要命。倒要叫你明白,你不是个孤家寡人,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你养活,一定要平安归来,知不知道?”

      李亦杰动容道:“雪儿,往日我正是因为太爱你,害怕失去你,这才不愿见你与旁的人多有往来,原来在这一方面,我的心眼竟也是如此狭小。不过以后,再不会了,我绝不会再干涉你。如果不能得到你一心一意的爱,是我的无能,怎配再怨天尤人?”

      南宫雪轻声轻气的道:“师兄,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多疑的毛病不好,难道你始终都不明白,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不过,原谅你是因为爱我,我还能多说什么呢?没有别人,只有你。以后我定会用无边无际的爱来包裹住你,让你再也没有闲心胡思乱想……”一面不胜依依地从李亦杰怀里钻出了头,接过他手中的几卷画轴,逐一翻看,娇嗔道:“瞧啊,你画的这是我么?无论什么样子,怎都是这般难看?哎,没奈何,谁叫我在你心里,就只是这样的一个丑丫头?怎及得上你的韵儿漂亮?”

      李亦杰深知两人重重误解之间,沈世韵的存在正是横梗其中的一个重要矛盾,听她提起,一时直要慌了手脚,道:“不不,是我画技拙劣,无法将你的美貌涌现纸端于万一……姻缘自由天定,男男女女一一相对,其余女子便是再美,也都另有她们的真命天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只有你,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没有你的天空,是灰暗一片。我的世界如果少了你,甚至不是完整的。”

      南宫雪看他一副急于解释的窘相,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好啦,人家是跟你开玩笑呢,你倒当真……”实则这几幅画无论大小线条勾勒,或是情态细微之处,无不十分传神。李亦杰从未学过笔墨丹青,对这位师兄,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平日里一拿起笔杆子,手腕就要发抖,更是一时半刻都静不下来的猴儿脾气。而今竟肯为了她,专门画出一副副肖像来,细微处纤毫毕现,若无十足感情为基础,绝难实现。眼里不知觉间已涌出了泪花。李亦杰一见更急,只道是这几幅“见了鬼的”画惹她不快,连忙粗手粗脚地给她擦泪,口中宽慰道:“这是怎么了?哎……雪儿,你别哭啊!我知道,都是我自作聪明,惹下的祸,咱们把画拿去烧了,乖啊……”

      南宫雪双手紧紧抱住了他,嚷道:“凭什么烧我的画?”待他一头雾水的回转过身,手掌缓慢上移,捧住了他脸,一字一句地道:“有你这一句话,那个无理取闹的夏笙循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我们无限的未来。”这句话在女孩子说来,仍显过于大胆,不禁又是羞红满面,将脸深深埋入李亦杰衣袖中。

      李亦杰骤感温香软玉在怀,心跳加速,更生出了些往日难以言说的情绪,柔声道:“不,夏笙循也是你的一部分,我就不要她死。有她的存在,正好让我时刻提醒自己,以前是何等的负心薄幸,怎样对不起你。以后我要让你的世界,只有欢笑,再没有委屈和泪水。应该这样说:那个满怀仇恨的心魔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对我痴心一片的夏笙循,以及会一辈子陪伴我的南宫雪。有你,此生已足。”

      南宫雪嗔道:“死相!少来自作多情!谁爱你啊?”握拳在他胸前轻捶。李亦杰笑道:“怎么,你不爱我么?那又怎么非要死赖着嫁给我?”

      南宫雪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衣衫上几道纹路,道:“不怕告诉你,我要感谢你做出的决定。如若不然,也许我的人生,在明天便会有一个定局。是你还了我一份独有的精彩,多谢你,没有让我的等待,付诸东流。”

      李亦杰这才想起她与原翼另有婚约,然而爱情当道,就是最强硬的靠山,前途什么艰难险阻,都用信心面对。毅然道:“不怕!你我真心相爱,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原公子是通情达理之人,咱们好好同他去说,相信他会谅解……”正说着话,忽听门外一人笑道:“不必了,我都听见啦!”两人同时转头,就见原翼轻摇折扇,款步走近,一身随意飘扬的白衣更衬托出他俊雅脱俗的韵致。李亦杰乍见之下,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南宫雪在他掌心轻轻一握,顿时如同注入了一股力量,踏步上前,道:“原公子,抱歉事先未曾向你言明……我与雪儿也是刚刚才明了对方心意,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们是一定要永远在一起的!望你成全……”原翼视线仅在他面上逗留一瞬,立即转而望向南宫雪,淡淡的道:“笙循,你的意思呢?”

      南宫雪笑靥艳若三月桃花,向李亦杰望了一眼,目光中满是一片柔和情愫,道:“师兄所说的,就是我的意思。”李亦杰仍担心原翼不肯答允,又怕他难为南宫雪,忙抢上前道:“原公子,此事你一定要怪,就怪我好了,但你最多怪我不讲兄弟义气,与雪儿相爱,却无丝毫错处。从前误会重重,才将我们阻隔到今,直至海角天涯。你要知道,夏笙循只是雪儿在同我赌气时,虚构而出,实际却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如果你要抱着这个幻影过一辈子,是决不会有幸福的!同时你也要使另一对有情人抱憾终生,仔细想来,你于心何忍?原公子,你的人这么好,武功高强,交际广阔,相貌也是一表人才,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女孩子跟着你。实在不成,我来给你牵线搭桥……”

      原翼似笑非笑,洒脱的一摆手,道:“无须多言,我答应。”

      李亦杰大喜,心绪欢快地几乎要飞了起来,连声道:“多谢多谢!原公子,我就知道你最宽弘大量,你是我李亦杰一辈子的大恩人!我们夫妇永远念着你的情!以后有了孩儿,第一个就用你的名字……”原翼苦笑道:“最后一条还是免了,否则凭空比你们夫妇矮上一辈,岂不太是冤枉?”

      李亦杰确也是高兴得过了头,陪着他说笑几句,忽觉异常,道:“不对,为何旁人三言两语,就可以叫你让出妻子?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过雪儿?”

      原翼放声大笑,抚掌道:“有趣,有趣!我说李兄,你不感激我成全了你们这一对有情人,反而急着来为笙循讨回公道?果然不愧为以天下为己任的武林盟主啊?”李亦杰面上微微一红,再看南宫雪,比他也好不了几分。嫣然笑道:“师兄,你误会人家原公子了。他正是为帮我,这才跟我合作,好让你早些弄清自己的心意。将婚期定得如此仓促,也是为了进一步刺激你。这就算是……给你的一道考题罢。我好歹也是华山派的堂堂南宫女侠,哪有这么容易娶回家?恭喜你……顺利通过了。”

      李亦杰一阵由衷欣喜,同时又升腾起一阵后怕,后心发凉,转向原翼试探道:“那若是我没能在限期内,使雪儿满意,你们是不是……当真就会……履行那个婚约?”最后这六字说出,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原翼笑道:“我们之间,既无父母之命,复无媒妁之言,哪来的什么婚约?都是说来骗骗你的。笙循,不,雪儿是个好女孩,善解人意,敢爱敢恨,真能娶到她,也是我的福分。当然,最后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思。我绝不勉强。看着你一次次碰壁,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要为你们着急,真恨不得当面提醒你几句。无奈我已答应过雪儿,就得遵守游戏规则才成。幸喜你们二位,而今终于化干戈为玉帛,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祝福你们。不过,别以为这样就算完事,以后你要是胆敢待雪儿有半点不好,别忘了我还在背后虎视眈眈,可是随时会趁虚而入的。”

      李亦杰这一刻真要被大喜大悲冲击得头脑发懵,想到原翼从前满脸郑重的向他许诺,夏笙循绝不是南宫雪,甚至搬出一套大道理来搪塞他,几乎真将他扳了过来。得知这些都是一场骗局,却又是出于善意,唯独耍惨了他,简直喜也不是,恼也不是。胸中情绪翻滚激荡,一把握住了原翼双手,道:“原公子,我嘴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千言万语,统统化作一个谢字!感谢你为我与雪儿所做的一切!以后你定会再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百倍千倍的女孩子!”这一句话,等于无形中已否定了原翼“趁虚而入”的可能。

      原翼不论何时,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淡淡一笑,道:“李兄,你想得倒美,做兄弟的可不是一个‘谢’字就能打发。我要讨一顿喜酒,总不过分罢?”李亦杰道:“一定,一定!是了,说到此事,正好想同你商量。我在宫中的居所简陋,平日里倒是无所谓,可大婚之日,总不好委屈了雪儿,是不是?正好你的府邸上张灯结彩,做好了一切喜事的准备,闲置不用也是浪费,不如借给我们,做个顺水人情如何?”

      原翼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李兄,你还真会占便宜啊?”李亦杰道:“还不都是为了雪儿?女孩子一辈子,也只出嫁那么一回,自然要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大礼。”原翼笑道:“不得了啊,雪儿,你瞧,他跟你可还没成婚,已经懂得打着你的旗号作挡箭牌,以后哪还了得?你是有得苦头吃了!不如我来做你的娘家兄弟,假如婚后他敢欺负你,尽管来告诉我,包管给你讨回公道,将老公整治得服服帖帖!”

      李亦杰笑道:“咱们都是兄弟,你却要加入母老虎一方阵营,这不是胳膊肘向外拐,不讲义气?”原翼道:“要论交情,我还是跟自家嫂子亲些。”李亦杰向两人望望,懂得形势远不利于己,苦笑一声,道:“我哪里敢欺负她?不用你出头,单是她再闹出一个夏笙循来,对我不理不睬,我可不是亏大了?”三人又是齐声大笑。

      李亦杰趁着气氛正欢喜,拉了拉南宫雪,故作随意的道:“雪儿,咱们两个的喜事,要操办得热热闹闹,那自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赶明儿我带你进宫,见几个朋友,同他们也都说说。”不出所料,南宫雪一听到他这句话,面色顿时冷下几分,道:“怎么,你在宫里,哪有什么朋友?以为我不知道么?还不是沈世韵?这么巴巴地凑上去干么?难道咱们的婚事,还要先经由她恩准?”

      李亦杰干笑道:“雪儿,你又来了,才说过不干涉对方交朋友,怎地又乱吃飞醋起来?”南宫雪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李亦杰哭笑不得,眼望原翼,欲待向他求助。原翼却露出个爱莫能助的笑容,别转开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神态。李亦杰心中无奈,只得好言好语的向南宫雪求情,道:“先放平了心态,试想,假如我是邀你到华山,给几位师妹递喜帖,你会不会恼火?”一摆手止住了她正要冲口而出的牢骚,续道:“同理,对于韵儿,你也不必多想。难道是咱们的一位普通朋友,逢到此时,还不应给她报喜?她是高贵的皇妃娘娘,我与她,分明是两种地位的人,怎能高攀得起?”

      南宫雪心下仍存芥蒂,暗道:“你不过是高攀不起,却未必是不想高攀。”念及难得与李亦杰复合,没必要在这三言两语间,再将关系闹僵。强自压下一团火气,道:“随你的便,反正女子只须操持家务,外头一应交际,都有男人料理。相比之下,我对于你那位幕后军师倒更有些兴趣。到底是谁这么了不起,给你出那些奇招妙着,来讨我的欢喜?”

      李亦杰神色登时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才将话题扯离了沈世韵,眼前既要回话,偏生避无可避。勉强笑道:“是了,他叫玄霜,我跟你提起过没有?以前是我的徒弟,最近……武功突飞猛进,已与我脱开了名份。常言道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

      南宫雪咬了咬唇,心道:“还有什么可说?还不就是沈世韵的儿子,近日间江湖间传得沸沸扬扬,跟着江冽尘到处为非作歹的那个小魔头?”但想此事在李亦杰面前,终须留几分面子,不宜宣扬,仍是极力忍下。晚间原翼单为两人安排客房,李亦杰与南宫雪自是和和美美。难得的是未至新婚之夜,曾不逾矩半步。

      次日李亦杰带同南宫雪进宫,车马一路颠簸,南宫雪一颗心也是跌宕不安,总觉自己与李亦杰的好事起伏不定,难以一帆风顺。自己半生坎坷,更不敢相信这一份天降横财真会落在头上。几次有意跳车逃跑,左手却被李亦杰紧紧握住,轻微一挣,也会给他知觉。只好正襟危坐着,可一想到前路多重阻力,心里又是空落落的没底,直打退堂鼓。恨不得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头,这也是她第一次如寻常人般显出些幼稚念头来。

      两人心思各异,在李亦杰看来,马车已行驶过了近百年。南宫雪却觉方只一瞬,听马儿长嘶一声,缓慢停了下来。李亦杰先一步跨下马车,回转过身,将手伸给了南宫雪。

      南宫雪微微一怔,刹那间竟有少许恍惚,不知为何,似乎一旦伸出了手,便是接受了他的邀约,要在数百宾客面前,正式拜堂成大礼,这一生出嫁从夫,是再也没有退路的了。微抬眼皮,望了望李亦杰期待的眼神,那正是她苦等多年的师兄。如今这一切的悲愁终于有了回报,又是李亦杰主动向自己求爱,担保相爱不离,却又是在担心什么?远处如同有一团阴影,四面八方地将两人笼罩起来。望望车辕与地面不逾尺寸,轻盈一跃,不顾李亦杰扶持,自行跳下。淡淡道:“咱们江湖上的儿女,平日里高头大马也是骑惯了的,难道单是从马车上下来,也会摔跤?”

      李亦杰听她语气冷淡,慌道:“你怎么……雪儿,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引你生气?”因有“夏笙循”的前车之鉴,他此时处事已是分外谨小慎微。南宫雪轻轻摇头,道:“不是的,师兄,你待我很好,只是我自己不开心罢了……我注定是个苦命的人,咱们眼下越幸福,越会令我怀疑这份幸福的真实性。我好怕一天失去了你的爱,又该如何过活?我一向是个讲求务实之人,相比从云端跌到谷底,我倒宁可起初就处在地狱。师兄,你要想清楚,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决定了就不能反悔。你……是真的要我么?其实,你要明白,你实在没必要因为愧疚,就强迫自己……对我负责的。”

      李亦杰叹道:“还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我李亦杰要定了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说着伸出了手,握住她柔软的掌心,道:“咱们走罢。”南宫雪道:“也许你会发现,我是个很小心眼的女孩子。我会看不惯你与朋友的寻常往来,恨不得你时时刻刻都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准去……”李亦杰道:“正要咱们粘腻在一块儿才好。哎,你还会担心这些?倒是我更紧张,咱们成亲以后,你会不会后悔?你会发现我是个很无能的丈夫,除了盟主夫人的虚名外,什么都不能给你,而且我自私,爱吃醋。你是个好女孩,完全可以有更合适的选择……”南宫雪打断道:“不必说了,我并不是没接触过出色的男人,才会由于同情而选择你……假如我贪图荣华,尽可高攀原公子,又何苦跟着你呢?”

      李亦杰心思迟钝,尤其是遇上了感情之事,更是闹得混乱不堪。一路上遇着巡逻侍卫,不论平常关系如何,一律热情招呼,在他固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令旁人均是莫名其妙。越接近吟雪宫,南宫雪的心便愈加悬起一分,就怕与李亦杰的甜蜜尽是虚幻泡影,触手易碎。终是耐不住磅礴涌起的巨大压力,拉了拉李亦杰衣袖,轻声道:“咱们……别去了罢,好不好?人家是大忙人,哪有闲工夫理会?考虑礼节周到,送封信知会一声也就是了。我……我真的好害怕,就怕你见了沈世韵,便会旧情复燃……你这个多情盟主,我实在不大放心。”

      李亦杰听她再度旧话重提,心里已少不了平添几分烦躁,道:“你担心过头了,我并不是个嘴上没半分准头,想一出是一出的不负责任之辈。要说我在韵儿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便想复燃,也早该复燃了,又怎会等到今日?再说我打算向她挑明,正是为使咱们的好事趋于明朗。我跟她,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你还在担心什么?”

      南宫雪道:“就只怕你依然余情未了,这才急于自断后路。即是咱们成婚之后,你看到沈世韵,也仍会心猿意马。堂堂的武林盟主,突然甘愿做满清的走狗,汉人的叛徒。居于一位贵妃手底,却始终得不到重用。说给谁听了,不会引她起疑?”

      李亦杰满心无奈,想到她从前夸夸其谈,说自己嫁给原翼,定会恪守妇道,绝不强逼他一回半次。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两人全无爱情,做一场戏给自己看,这才故示大度。便算吃醋是由于在意,他可也实在受不了南宫雪如此的“在意”。满心无奈,叹道:“那是在以前,我还没跟任何人订下终身。对哪个女孩子多看一眼,少看一眼,又有什么相干?如今我是安定下来的人了,就会对我未来的老婆孩子负起责任。有你在身边,我还哪敢心猿意马?”见南宫雪仍是轻轻撅嘴,一脸半服不服的倔强,索性将心一横,道:“雪儿,我答应你,等到除灭了七煞魔头,我就辞去官职,跟你到世外隐居。找一片与世无争的荒山丛林,是咱们的天地,由咱们重新开垦。茅屋一间,清茶一盏,听阶下虫鸣,看月影乱花迷,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以后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争端、不快。有的只是你和我,咱们的爱情,以及将来绕膝的儿女……”

      南宫雪脸上显出一片由衷喜色,最终却仍是冷笑一声,道:“哦,那可真好,只委屈了你,本是少有大才,矢志于天下的武林盟主,如今却要陪着我,终老荒山?将来可别后悔,说我耽误了你的前程啊?”李亦杰正色道:“不,有了你,我就有整个的世界。就算是将金山银山,以及天下间所有的功名利禄全推到我面前来,我也不换。能够娶你为妻,是我这个笨蛋毕生所有蠢主意当中,唯一聪明的决定,我永不会后悔。没有你,沧海桑田,即刻化为虚无。甘愿为你生,为你死,我李亦杰不是什么济世救人的大英雄,只是你一个人的丈夫。”

      南宫雪心中一阵难言的感动,在他背上捶了一拳,笑道:“不肯学些好!你跟着原公子,别的不会,专会油嘴滑舌,讨我的便宜。”李亦杰笑道:“你不喜欢么?以后我每天都要说给你听。就连咱们的女儿牙牙学语时,也会模仿着说:‘小弟,以前咱们的爹爹,曾经对娘亲说过,如何如何……’”两人一路说笑着,不知身之所在。甫一抬眼,竟见已到了吟雪宫门前。南宫雪还有意退缩,李亦杰哪肯相让,直接将她拉了进去。

      殿中并无旁人,沈世韵似已早知两人前来,独自相候。许久方才转身,似笑非笑的扫来一眼。

      李亦杰生怕再惹南宫雪误会,何况这样的眼神,连自己也难以承受。硬着头皮施了一礼。沈世韵唇角缓慢勾起,形成个冷笑弧度,道:“哟,这是谁啊?本宫就怕认错了人,都不敢胡乱称呼了呢!”

      李亦杰一面握了握南宫雪的手,稍作安抚,同时直向沈世韵,道:“以前都是我糊涂,不懂得对于女孩子而言,对她的好,不是水中月,镜中花,而是实实在在的关怀和体贴。如今我与雪儿,终于前嫌尽释……”

      沈世韵道:“唔,本宫还正想,会不会是那位同你生得一模一样,偏爱斤斤计较的夏笙循夏小姐大驾光临。却原来是‘多灾多难’的南宫姑娘啊。前几天李卿家慌里慌张的赶来禀报,说你最近成了七煞魔头的头号目标,‘危在旦夕’。本宫就同他说过,小道消息难免言过其实,还是不要太过郑重,免得误中旁人诡计。要说李卿家,也实在是有情有义的典范,不惜背上擅离职守的罪名,也要立刻赶到潮州去救你。如今看你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还不是证实了,以往都是误会一场?”

      南宫雪目光冰冷,道:“究竟有无夸大,事实俱在,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不愿多说。若不是原公子及时搭救,我这条命早已不在了,现在也绝无可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再来同你们说话。”

      沈世韵微笑道:“说了不愿多谈,仍然讲下这许多,实该庆喜你不是个多话之人。唔,救命之恩,非同小可,那还真要好好感谢人家原公子。对于女孩子来说,最好的回报方式,莫过于以身相许。”

      李亦杰面上掠过些许不快,沈世韵口中刻薄之言,尤以今日为甚。刚想出言劝阻,南宫雪先开口道:“或许那是韵贵妃的处事手段,却不是我的原则。我与师兄……再过不了几日,就要成婚了。本来要依着我,只要请人送一张喜帖给你就是。是师兄执意跑一趟,要亲口来告诉你。不知你与皇上……在百忙之中,能否赏光?”说到最后,一字一句几乎都是在牙齿间强咬出来。连李亦杰站立在旁,也感到了其中一股刻骨的怨毒。心中已在暗暗懊悔,明知她二人是八字不合,何苦再要自作聪明,特来说合?

      南宫雪随手将一张大红烫金的请帖甩到桌上,负手而立,神色倨傲,满是一副“你爱接不接”之意。沈世韵连看也没看一眼,淡淡地道:“二位好意,本宫与皇上就心领了。你们的动作当真够快,事前连一点征兆都不曾露。不过么,南宫姑娘,你也该懂的,皇上平日里国务繁忙,外有敌患滋扰,内有奸臣乱政,真忙得焦头烂额,周转不开。臣下成亲虽是大喜之事,两者相比,究竟也属寻常。至于本宫,即使稍尽杯水车薪之力,也要留下辅佐皇上,想必也是无暇前往。何况车轿在大街上公然抛头露面,谁能确保安全?你会害怕七煞魔头,难道本宫就不会?到时只管打发人给你们送一份贺礼,也算仁至义尽。”

      李亦杰夹在当中,真是左右为难。南宫雪远比他爽快,冷笑道:“那也无所谓。反正你是高贵的大人物,我们的喜筵,本就没指望你能迂尊降贵。甚至来通报这一声,也是多此一举!”沈世韵不置可否,粉嫩的双唇轻轻一抿,道:“没听错的话,南宫姑娘是在闹情绪?可公务缠身,本宫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啊。否则,又怎忍错过老朋友的团聚?只不过前一阵子,李卿家还哭丧着脸说起,你夏笙循与原公子已有婚约。这还过不了几日,你又将嫁与李卿家为妻。究竟是本宫的消息太不灵通呢,还是你们的决策太过变化万端?”

      南宫雪明知沈世韵是处处针对自己,对此早在料想之中,也不如何在意,道:“难得韵贵妃娘娘在公务缠身之隙,还能抽空关心我与师兄的这一点私事?那还真是荣幸之至。至于那婚约之说,不过是原公子为了帮我,与我的一点小小约定罢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不愿多说。”

      沈世韵微笑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无私的帮助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必然是另有所图。如说是为利,原公子本就出身名门,有权有势,凭你一个卑贱草民,又能帮到他什么?如说是为情,你老老实实的嫁给他,还算说得过去,怎会一手撮合你与李亦杰?哪个聪明人甘愿吃这种哑巴亏?我想在此之间,他一定有所索取。南宫姑娘既然得以顺利脱身,想来是答应了他。本来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可这句话倒过来讲,却也不错,没有哪个深闺寂寞的女子,抵得住温柔乡中的诱惑。李卿家,本宫是好心提醒你,可别在成亲之前,先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世间以怨报德者,多不胜数。并不是你待旁人好,她也会同等回报与你。好比南宫姑娘罢,不也辜负了痴心待她的原公子?”

      李亦杰面上肌肉微微抽搐,沈世韵这几句话,已是尖酸到了极点,摆明讥讽南宫雪已是不洁之体。虽是有心为她辩驳,又怕在沈世韵几句妙语如珠下,越描越黑,最终也只得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眼睁睁看到妻子受外人欺辱,自己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不用旁人多说,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窝囊透顶的男人。

      南宫雪冷冷的道:“就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轮不到你韵贵妃来操心,我与原公子之间,远比你所想象的单纯。再说,你也未必就比我好过多少。不是也有人这样爱着你么?你又是如何报答?许多事你我心知肚明,我心想念在你地位尊贵,卖你一个面子,也就暂时忍到肚里。既然非要我挑破,那也没什么必要再客气。你之所以嫁给皇上,给他生儿育女,是作何考虑?我想不仅外人,他自己也是知道的罢。还不就是利用着到手的权位,向魔教报灭门之仇?可是他心甘情愿地任你操纵,仍然封你一个贵妃的头衔,一如既往地宠爱着你,你又是怎样待他?不懂得珍惜也就罢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管教不好,枉为人母!”

      沈世韵目光一寒,道:“哦?南宫女侠仍然不改本色,打算跳出来打报不平了?却不知小儿究竟是犯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错,连你这个外人也要看不过去?他在众位王公大臣口中,可是个十分乖巧伶俐的孩子。”

      南宫雪冷笑道:“乖巧伶俐?要是乖巧伶俐,他就不会不遵师徒之礼,对我师兄以下犯上!要是乖巧伶俐……”李亦杰一瞬间想通了她欲语为何,虽不知其怎生知晓,终不愿再大肆宣扬。玄霜行止如此出格,对沈世韵必然也是个极大打击。不知不觉中,他仍是惯常的站到了沈世韵一侧立场,这个微小细节,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留心。

      南宫雪对他百般暗示却是理也不理,挥开了他阻拦手掌,续道:“与七煞魔头勾结,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江湖中人提起,无不切齿痛骂,这也能叫做乖巧伶俐?令郎还是个小孩,不懂得明辨是非,难道你这个做娘的,不该及时教育他?要不是你睁一眼、闭一眼,事情又怎会到了今天这一步?”

      沈世韵恼道:“那么你却要本宫如何?以前为防他向殒少帅泄露口风,本宫早已软禁过他一次,这孩子的聪明劲儿,也不知随谁,最终还不是给他使计逃脱?又能怎的?”南宫雪道:“无关紧要之事,你倒上心得很!且不要说你能否做到,只说你肯不肯去做。软禁既然不成,那就干脆将他直接丢到大牢里去,派重兵严加看守,记住你的目的是为了他的前途,是为了救他。假如你是有心杜绝,宫中那许多御林军,竟然还看不住一个小孩子?传扬出去,你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沈世韵目光僵冷,淡淡的道:“此事本宫自有计较,包括暂时容忍玄霜与他往来,都在我的考量之内。”南宫雪冷笑道:“怎么,要用你自己的儿子当诱饵不成?”沈世韵道:“有句俗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难得七煞魔头对小儿尤为关照,虽也不知他是出于真心欣赏,还是借此对付本宫,我二人终究是同处于暗地,谁也拿不住谁。将来哪一方能够反客为主,他就可以赢得胜利。玄霜生来就是为当太子的,假如是他不肯争气,自甘堕落,谁也救不得。”

      南宫雪秀眉轻蹙,仍想再做规劝,在李亦杰百般示止下,终告罢论。勉强寒暄几句,告辞离去。沈世韵望着两人背影,铺开桌面卷轴,笔杆一挥,泼墨挥毫,自语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自其不宜止而止……”唤过几个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众人领命而去,转身时碰歪了横轴,只见其上正是四个大字“事到功成”!

      当晚玄霜正在房中歇息,窗纸上突然透出个小孔,一根熏香从中探入。但见一线轻烟丝丝缕缕,迅速在尺寸大小的房间中弥漫开来。接着“啪”的一声,窗扇大开,几个黑衣人一跃而入,奔到床前,取出个大麻袋,兜头罩下,迅速打起一捆,又在上中下三路各以细线缠紧,打了几个死结。一跃出外,直奔宫内秘牢,解开捆缚,一把将包袱丢了进去。随后“砰”的一声带上牢门,一把沉重的大锁挂了上去。静夜中金属磨擦声尤为刺耳。

      牢房只在极高处开得一扇小窗,均以栏杆横砌,幽暗昏黑。直等日头升到正午,陋室中才隐约有些许光线透入。迷香药性逐渐消解,玄霜恍恍惚惚醒了转来,揉揉眼睛,只感全身酸痛。四肢掠过阵阵麻软,仿佛刚经过了一场体力活。逐渐便感处所有异,指尖在地面抓了几把,指缝间顿时满是污臭泥土,这还不算,竟抓起了几蓬稻草来。好不容易想明了前因后果,立即奔上前重重拍门,叫道:“来人哪!快来人放我出去!都死光了么?”

      好半天才有两个狱卒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在门上同是重重一脚,喝道:“臭小子,你瞎吵什么?没的扰了大爷清梦。再不老实点,就给你吃苦头!”玄霜怒道:“去你奶奶的,在我面前,你也配妄称大爷?怎不出去打听打听我是谁?”那狱卒冷笑道:“管你是天王老子,到了我们这儿,那就一视同仁。”玄霜双臂探过牢门缝隙,恨不得直抓上他的脸,怒道:“你要敢让我不痛快,报上名来,等我出去以后,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将你满门抄斩!不对,我已经不痛快了,你还不快些讨好我?”

      另一名狱卒道:“小鬼,奉劝你一句,趁早别瞎折腾了。到这里来的,起初哪一个不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最后呢?一具干尸,被人拖出去草草落葬了的,也为数不少。我当然认得你是韵贵妃的儿子,只不过能否保得住贝勒爷的头衔,就难说得很了。听说正是你,新近不是做了七煞魔头的关门弟子?勾结反贼,祸乱宫廷,本就是罪不容诛。现暂将你关押在此,已是留足了十分情面。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玄霜情绪稍有和缓,转了种语气,道:“我知道,你们跟我没有深仇大恨,也不过都是奉命行事罢了。咱们各自方便,谁也别来难为对方,和气生财嘛!你看如何?叫你们主子来见我,我自同他理论。”前一个狱卒冷笑道:“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我们主子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韵贵妃既狠得下心,大义灭亲,分明你已是再难翻身。咱们念在你从前养尊处优,这才法外开恩,让你免受些皮肉之苦。你别以为,这儿的刑具都是吃素的。怎么着,要不要随便拿几件过来,给你开开眼界?”

      玄霜此时心下了然,想到自己近来警惕大有提高,这群人若想偷施暗算,必要趁他睡熟之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该睡到如此之死,那必是用了迷香之故。越想越恼,大声道:“原来是那个女人?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资格关押我!你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现在胆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却不想想从前,一个个是怎样争抢着巴结我!你又怎能知道,我定然永无出头之日?一个聪明人,是不会将自己真正陷入绝境的。哼,等我脱困以后,如何回报,就看你们现在的态度了。我要去见皇阿玛!他绝不会眼看着我受委屈而不理!”

      那狱卒道:“清醒清醒,别做大头梦了。你一应行止,皇上早有耳闻,对你这不肖子孙也是失望透顶,大清国不可能有这样的皇太子。”玄霜双手紧紧握住栏杆,指甲刻得生疼。明知这两人不过是些个奉命看守的狗腿子,多说无益。索性双手环胸坐倒,冷哼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省下些力气,懒待同你们理论。不过也别想叫我轻易屈从。自今日起,你们送来的任何东西,我绝不会动一下筷子。不敢毒死我,倒要看你们敢不敢饿死我?要是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就叫你们主子来同我理论。”那两名狱卒冷笑摇头,仿佛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个垂死挣扎的疯子,不屑多言,又回偏角做他们被打断的大头梦去了。玄霜气呼呼的仰面躺下。想起上次沈世韵有意软禁起自己,这回定又是故伎重演。她既做得出,必然是坚信防范措施万无一失。如此,他就根本不去动逃跑之念,坐等对方服软放人就是。关在牢房,彻底省去了念书之恼,恰乐得清闲。

      正当玄霜困在牢房中,受苦受难之时,李亦杰与南宫雪却正值一派甜甜蜜蜜。两人并肩而行,一路由李亦杰讲解,观看宫中景色。南宫雪初时赞不绝口,随着游览益深,眉眼间却不知觉地罩上了一层愁云。李亦杰看在眼里,轻轻揽住她肩,关切道:“怎么了,雪儿,是不是走得太累?”

      南宫雪摇一摇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望了望面前一片大好蓝天绿地,艳阳万里,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美不胜收。叹道:“或者说,是心累了。皇宫真是天下间最豪华之地,却绝不是最值得赏观的胜地。居于此处之人,何其有幸,却又何其不幸。他们为何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领略周边景色,而非要勾心斗角,争得你死我活呢?谁坐那个皇位,当真便有如此重要?可以让人泯灭伦常,连父子亲情也不顾及,任何人都可以拿来利用,统统变成了丧心病狂的恶魔?仔细想来,皇帝的头衔说来惊人,他手中的实权,又剩多少?兵多将广,怕是早已被手下人瓜分得一干二净了罢?甚至还不如一位训练士卒的将军,所能调动起的人马多些。皇上自己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却为何仍要执迷?他不明白,人生唯有先舍,才能有得么?”

      李亦杰经她几句话说过,也涌起了满腔愁绪,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既然生来平等,谁又能愿甘居人下,由人差遣,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本就是无法避免的。人生在世,许多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责任,一种为万民谋福取利的责任。其实我与皇上谈过几次,他是个好人,当初草草登基,是因先皇猝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才由几位重臣推举上位,那时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孩子。其后也是个早已架空权利的傀儡皇帝。国事决策,都把持在他们手中,百姓要怨,实是恨错了人。你知道,朝中竞争激烈的是那几党势力,碍于皇上之面,彼此间总得有所顾及。就算是暂时维持着表面和平,仍是一件好事。如若此时退位,岂不正遂了他们的心意?又将陷天下百姓于水火……”

      南宫雪道:“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整日里心系天下。舍己为人,也该有个限度,若是他连自己都能一并舍弃,又指望他为旁人做得了什么?我说这话,或许是太过自私,或许你会瞧我不起,但我不要你做世人眼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只要你能多为我想想,如同一对平民夫妇那样,也就是了。你不明白,卸去了光环,英雄背后,往往才是最深的落寞。这宫殿虽大,却阻隔了人们的心,我不喜欢。我宁愿要一个温馨的小家,即使只得一间房舍……什么也比不上一对夫妻恩爱长伴,相濡以沫……”李亦杰心中感动,应道:“雪儿,多谢你体谅我。不必担心,我不是早已答应过你,会带你到乡野之间,筑一座寻常木屋,安安静静地过活?”

      南宫雪点一点头,对于他所描绘出的场面有所遐想,却仍难置信实现一日。相爱的两人之间,即是相对无言,也是一种祥和的幸福。然而这种沉默偏是难以持久,没走出几步,李亦杰艰难扯起话题,道:“说到玄霜……方才在韵儿面前,我给你使过几次眼色,你……为何始终装作不见?玄霜与七煞魔头的事,不仅我们几个,经上次一闹,宫中几乎人尽皆知。却是谁也没胆子干涉什么……”南宫雪面色一沉,冷冷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怀疑我挟怨报复,有意来开罪他?”

      李亦杰本就不善言辞,给她几句话一激,更慌了神,结结巴巴的张口欲辩,南宫雪却不给他稍留空隙,紧接着道:“师兄,你应该了解,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何况咱们能在一起,玄霜也算是一位媒人,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却为何要记恨?我……这都是为了救他。魔教中人为何泥足深陷,无药可救?还不都是因他们自小生长之所,便是一个不适当的环境,受到大套歪理邪说的教育包围?玄霜小小年纪,长久同那魔头混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如今江湖上幸好没多少人得知他身份,尚可设法遮掩,将来……”李亦杰又羞又愧,叹道:“是我错怪你了,雪儿。说起来,他是我的徒弟,却要你来代我操心,我……真是过意不去。”南宫雪道:“我们明天就是夫妻了。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彼此?”李亦杰心下由衷感动,探过手去,握住了她手掌。南宫雪微微一惊,仍觉羞涩,甩了一甩。但想方才正是自己所言,两人是夫妻,便算在人前亲热,旁人也大多是一笑而过,没什么不好意思,就任由他握住。冰冷的小手被一层温暖包裹,暖意直通到心里。

      转过一处殿宇,忽见前方陆黔背倚廊柱而立,看到两人双手拉在一起,轻佻笑道:“呦呵,小夫妻新婚燕尔,好亲热啊。怎么,这是特地到我面前炫耀来了?”

      李亦杰一见是他,还没忘了这个与自己争斗至今的情敌。虽说南宫雪对其并无爱意,但眼前一切与己有碍之物,都是最大的敌人。一闪身拦在南宫雪身前,有意无意地将她护在身后,语气生硬,道:“好狗不挡路,君子不妨人之事。这些天我心情好,还请陆贤兄不要在喜庆日子里多生是非。”

      陆黔看他像护着珍宝一般疼着南宫雪,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说不清是何滋味。干笑道:“李兄,我并不是个贼,你不必这样片刻不休的提防着我。回想咱们第一次相见,还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罢?那时正值魔教肆虐,满清入侵,战火烧遍了中原大地。我记得清楚,你还不是武林盟主,却早已是满腔正气。有些东西,当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别人即是有心模仿,可也学不来。雪儿还是孟老头的得意高徒,立志要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片名头来的南宫女侠,那时咱们对未来,都是一片憧憬。正因一无所知,一切的争斗才有意思。时间过得真快,流光韶华催人老,那是一丁点都不留情。这许多年过去了,你在宫中谋求着一份捞不到多少油水的官职,籍籍无名,那些雄心抱负,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再有当年拖着两条长辫,蹦蹦跳跳的随在师兄身后的小妹妹,如今竟然也要嫁人了。两位青梅竹马,得成正果,实乃可喜可贺。看来还是我有先见之明,预料到两位是一对璧人。李兄,对我这个手下败将,你还忌讳什么呢?在你面前,不论是武功、爱情,我都早已输得一败涂地。现在,不过是赶在婚前,趁着无须避嫌,要向你暂时借一借雪儿。你放心,我不会拐跑她,她也不会跟了我去。连这一点卑微的请求,你都不肯答允?听说在成婚前,人的心都会变得特别软,就当成是做了一件好事,行善积德罢。”

      在李亦杰而言,自然仍是不愿。素知陆黔诡诈多端,又向来是个不肯服输的狠脚色。难保最后一搏,在大婚前仍要闹出点花样来。他这半生历尽风霜坎坷,满心想过一份恬淡日子,实不愿再出任何差错。

      南宫雪嘴上说得强硬,实则恩怨分明,心地仍是格外善良。别人待她不好,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肯退缩半分。而别人若待她好,必将十倍报还。凭良心而论,陆黔对她虽有一次不规矩,却也从未真正损害过她半点,反而是始终尽心尽力的在关怀着她,并不亚于李亦杰。不过是自己心有所属,才不得已拒绝他的感情,却不代表因此无视他的付出。如今看他说得一片诚挚,心中不免被一片柔情涨满。既有愧疚,同时出于谨慎考虑,如是他当真有心,这段爱恨纠葛不趁早解决,即等婚后,他仍不会甘休。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避不过暗藏其中的毒计。既然早晚都得面对,自是早些了结干净的为上。主动开口道:“师兄,你先回房里等我罢,我去去就回。”

      李亦杰急道:“可是雪儿,他……对你……”即连当了陆黔之面,也不加掩饰对他的猜忌。贼心不死四字,虽未正式出口,但在几人耳中听来,都是心知肚明。陆黔尴尬地笑笑,心想李亦杰初时对自己也是全盘信任,后来皆因贪欲作祟,偷了他一本假秘笈,方生嫌隙。恩德易逝,仇恨长存,在李亦杰这位大英雄面前,他就始终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人。是自己做坍了牌子,这又怪得了谁?南宫雪怕他尴尬,温婉一笑,道:“我同陆大哥只是闲话家常,不会有事的。别太担心了好么?师兄,听我的话,你太累了,才会疑神疑鬼。回房间合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我给你保证,等你再一睁眼,就会看到我了。”

      李亦杰听了南宫雪开口,再多的不情愿也只能忍下,叹道:“好罢,那你快去快回。”又附在她耳畔,低声道:“随便讲几句话就回来,还须当心,别跟他去荒僻处。万一……真有什么事,又是你难以应付,就大声叫……”南宫雪只是淡笑,摇了摇头。陆黔不必运起内功,也能猜到李亦杰这番殷切叮咛,必然是在说自己坏话。等过许久,李亦杰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仍要一步三回头。

      陆黔苦笑道:“还真像一个多疑的丈夫。”望了望南宫雪,或许在她面前,这个玩笑并不有趣。向她做了个手势,道:“咱们……走走罢?”

      南宫雪轻嗯了声,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侧。陆黔真说不清此时是该欢喜还是遗憾。没话找话道:“别担心我,婚嫁就是个囚笼,将人关住其中,不得自由,我才没那么急着陷进去。你瞧,就连想同你说几句话,也得先请李兄答应。以后他定会将你看得更紧,再想单独跟你在一起,是遥遥无期了。”

      南宫雪轻轻皱眉,极力想使气氛轻松些,道:“不是的,师兄只是太在意我,关心则乱。其实这副样子,我也不喜欢的。我不愿他太小心眼,对我与人寻常交往,便要挑三拣四。可以己度人,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你也知道,我吃过韵贵妃的醋,还跟他闹过小脾气,你看以前的我,很幼稚,对不对?”

      陆黔心道:“即使幼稚,却也不失可爱。”这在往日,本是张口就来的调侃,南宫雪越是恼怒,他就更是乐此不疲,爱极了她气鼓鼓的表情。如今她好不容易和颜悦色,自己的语气却再不敢随意轻佻。口中说出,却换成了一句:“那还要劳你多加管教了。”

      南宫雪微微一笑,忽道:“陆大哥,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么?刚好,我也正有几句良言相劝。只望你能听得进去……”陆黔不等她说,单凭猜测,也知道会是哪些惯例的俗话。然能多与她同行一段,看着她的脸,多听她说几句话,在己也已是不可多得的幸福。应道:“嗯,你先说罢。”南宫雪咬了咬唇,将几句话在心头盘算一遍,道:“陆大哥,你得承认,你所说对我的喜欢,不过是缘于构想的一种错爱,也许以后你会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到时你就会对我厌倦了。你说过,觉得我为人过于假正经,全无趣味,对人管头管脚。适合与你在一起的伴侣,大概是一个脾气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师兄说过,姻缘自由天定,我不想破坏了属于你的缘分……”陆黔道:“你不是我,怎能懂得我的感受?谁说你古古板板的假正经?谁说过这种话,就让他的舌头烂掉!我确曾与不少女孩子有过瓜葛,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我野性惯了,是该有个女孩子,时常约束我些,免得我一头栽进火坑而不自知。我的确是爱你,与待旁人都不相同。我了解自己的感受,这不是错觉。”

      南宫雪耐着性子解释道:“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宁拆十座庙,不坏一宗亲。我并不如何完美,也有许多的缺点,当不起你的喜欢……”陆黔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雪儿,之所以赶在今日,正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决定。李亦杰的心界太高太广,他可以暂时陪着你,却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沦为寂寥。一旦有机会,他定要千方百计,涉足武林之事,那时,却要你如何自处?我却不同,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既有地位,守心如一,一辈子陪着你。你不许我瞧别的女孩子,我就不看。你要是仍然信不过,大可戳瞎了我双眼……”

      南宫雪听着他一通表白,心中全无甜蜜,反是升起一腔慌乱,仿如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一般。顿足嗔道:“别说啦!我对师兄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这一生,都要托付给他。相信他会为我而改变……即使不能,我也甘心在背后相守。我当你是好人,才同你出来说说。你再瞎三话四,我……我就走啦!”

      陆黔慌忙拉住她,道:“玩笑开大了,好,别生我的气,成不成?这是咱们最后一次独处,我不愿再惹你不快。我虽然会对女孩子死缠烂打,却并不是不知趣。连原公子都可以放手,我还有什么资格,不肯释怀?你可以借由夏笙循的身份考验李亦杰,我也想借此,让你再坚定一遍自己的心意。跟着李亦杰,会吃很多苦,但如果你都能不在乎,我也唯有祝福。”

      南宫雪此时真有说不出的欢喜,终于理解了李亦杰初与自己相认,竟至喜极而泣的失态。对陆黔再没了往日怀恨,所剩的是一片感激。柔声道:“多谢你。坦白说罢,以前我最担忧的,就是你不肯放手,担心你会破坏婚典,想了很多计策来提防你。如今看来,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我不是同师兄从小一起长大,如果我是先遇上你,也许……我真的会嫁给你罢。现在我得到了幸福,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笙循。”

      陆黔苦笑道:“你错了,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是太过抬举我了,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君子。向来我就眼高于顶,我的野心,甚至不亚于如今称霸一时的七煞魔头。凡是我想得到的,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是否早有归属,我都会不择手段的去弄到手,也不在乎,是否会为此伤害到旁人。我信奉的是往日曹孟德之言‘宁可我负天下人,勿令天下人负我’。只有对你,我最爱的女人,我不愿用那些阴谋,让你流泪。我并不是争不过李亦杰,是我自己放弃了与他的争斗,让你们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得到一个完美的句点。不过,你始终是我一生中,对我意义最为深重,也是我最放不下的一个女孩。我是为你而活,离开你,大约离死期也就不远了。我说这话,是出于真心,却不是再对你有何纠缠不清,希望不会引起你的反感。以后么……倒也正好,我可以脱开情感束缚,一心一意的追逐天下。说不定能够取得不世功名,那些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南宫雪听他几句话,带了些苍凉意味,突觉不忍,道:“作为朋友,我得劝你一句,别再想着去争斗天下,祸患无穷。七煞魔头曾说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便有无数才干之士,抛头颅,洒热血,只是为了让自己获得统权。我绝不能认同。试想,或许今日你是胜者,但等有朝一日,你也沦为了铁蹄践踏之奴,又当如何?由上至下的转变,你能否适应?才能卓绝之士何等众多,王朝更替无数,谁能保长盛不衰?这是天下人的世间,注定不能长久局于孤家之手。为何不肯安于现状,好好做一个寻常平民呢?你会发现,人生的乐趣并不仅在于令世人臣服,另有许多你设想不到的意义。唯有放低视角,才会看到那份独有的本真……”

      陆黔冷笑一声,道:“不错,你说得中肯。可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也能朗朗上口,又能济得何事?好,那么请问,你又让我怎么办呢?做平民?扛起锄头,做个山野村夫?我生来就不是那样的劳碌命。不错,我是个废物,在昆仑派不讨师长欢心,尽被谭师兄的光华遮掩。好不容易等到他不在了,非要何师叔也给人害死,才能做得昆仑掌门。耍不了几天的威风,就给人声讨,颜面扫地。做了青天寨的大寨主,积聚六年虚名,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外患滋扰,家贼难防,我陆黔见到暗夜殒,只有给他低头卖好的份儿,你以为我一点头、一哈腰,是随随便便就做出来的?受辱至深,可惜我却连反抗的勇气也没有!我自己的徒弟投靠他,为图取悦,杀我寨中兄弟。可是对于程嘉华这个小狼崽子,屡次背叛,我却始终狠不下心来除掉他!难道我这一生,就注定一无所成,埋没在滚滚黄沙中,最终成为一具相貌也辨认不出的骸骨,给人遗忘?还有你!你也离开了我,以后我再也没有爱情了。我双手空空,一无所有,你再不准我去追逐江山权位,试问,我还剩下什么?至于将来之事,就等以后再说了。等我享够富贵,且看最终谁能取我项上人头?”

      南宫雪咬牙道:“不错,我没有权利干涉你。或许当你真正坐上了那个位子,你才会懂得,那并不是福气,而是无边无际的束缚。若你执意不听,我只能说惋惜,但要是你想借此……作为要挟我的砝码……”陆黔冷笑道:“你有人疼,有人爱,自然知足。所有的好处,都给你们这些幸运儿享尽了,就算那是个无底深渊,我也决意跳下去。仅剩的一点追求,也会被你视为要挟?你大可不必如此自作多情。”

      南宫雪眼神一黯,道:“古往今来,看过多少追名逐利之人的悲惨下场。若我明知如此,却不告诉你,是我的不该……”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冷笑:“自身尚且难保,还敢在此大言不惭,妖言惑众?”一道黑影急掠而过,扣住了南宫雪后领,速度奇快,再转眼已站上了面前宫殿的琉璃瓦顶。一条手臂横勒在南宫雪颈中,居高临下的朝地面俯视,傲气尽显,犹如天下尽在脚底。

      南宫雪吃力的扯住他手臂,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在缝隙间艰难打量着他,道:“唔……你是七煞魔头,你果然……永远阴魂不散,即使大喜日子,也要来掺和一脚……”

      江冽尘冷冷道:“少废话,你应该有自知之明,知道本座有仇必报,不可能放过你。不过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的。”南宫雪道:“你找的是玄霜?你……你这魔头,毁了自己还不够,又要毁一个小孩子?教他邪门功夫,指使他杀人放火的是你罢?”

      江冽尘道:“是又如何?他是自愿做本座的徒弟,怎轮得到你们多管?自然是你这该死的贱女人,在沈世韵面前饶舌。否则单凭她一人,还不敢如此反抗我。你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南宫雪淡淡一笑,道:“原来也有你力所难及之事,由我一手策划,小女子岂非是三生有幸?他啊……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找不到他的。而且,他经我一番劝说,已然大彻大悟,再也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了。你若想利用他来报复韵贵妃,这个如意算盘,尽可趁早打消。”江冽尘越听越恼,恨声道:“你这贱人,住口!”同时手臂勒紧,南宫雪呼吸为之一滞,脸庞更显惨白。

      陆黔在原地急得几欲跳脚,见他视线终于转向了地面一侧,忙大声哀求道:“江圣君,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放她下来罢。”

      江冽尘残忍一笑,道:“本座听说,正是你陆寨主口出狂言,想打发人来警告我,好像是说什么你在她身边,就不准我动她一下,否则,会让我懂得,什么叫做后悔,是不是你说的?那好,现在我就在你面前杀她,看你能对我怎样?”这是陆黔从前与李亦杰变着法儿讨好“夏笙循”,所施“英雄救美”之计中的一句应场戏言,却不知怎会给他听了去,忙道:“是我说的……是……是我瞎逞英雄,胡言乱语。凭我这一点儿微末本事,又能有什么作为?您就当我是烧昏了头,别放在心上……”

      江冽尘道:“你确是烧昏了头,敢来同本座谈条件?我可以当你前一句是胡言乱语,不来跟你计较。那么让我饶过她,也同样是胡言乱语,痴心妄想。”

      陆黔急道:“江圣君大人,您……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会同一个弱质女流一般见识,对不对?那也会跌了你自己身价……不如你抓我,抓我好了!”说着似乎还甚为自己这提议沾沾自喜,就如他是想出了怎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好点子一般。

      江冽尘目光高抬,神色倨傲,道:“笑话,她是罪魁之一,又是李亦杰的宝贝。你有什么用?”

      陆黔情急之下,当真信口胡说起来,道:“我可以跟你合作啊!到时咱们共谋大计,你出点子,我出力气,给你当个跑腿干活的,也是小人的荣幸。来日大业一成,整个天下尽归您掌控,我只要九州一片方圆土地,即已知足。其实归根结底,咱们两个才是同一类人,理当谈得来……”江冽尘不屑道:“谁跟你是同一类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座相提并论?难以置信,就凭你这样的废物,当年竟然可以成为我祭影教的最大敌手,传言中□□上的第一号人物……”陆黔干笑道:“也或是小人的运气较好……”

      江冽尘冷冷道:“不要自以为是。容你青天寨嚣张六年,不过是本座忙于内务,暂时不来寻你的麻烦。这是至高无上的恩典,否则要想挫败你的泥瓦政权,实不费我吹灰之力。”陆黔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那句话都是真理,赔笑应和道:“是是,小人根本就是个垃圾,青天寨也是土鸡瓦狗的破烂。当年不费一兵一卒,将我太行山顶的根基彻底挑了,还不是您的手下败将暗夜殒?依此推想……”他本是信口大拍马屁,不料慌忙中未及细想,正拍到了马脚上。江冽尘面色霎时又结下几层寒冰,抬手一点,几道真气激贯而出,在陆黔脚边的地面炸开几处翻卷。陆黔仓惶后退,总算及时避开了余势波及,惊起的光束却也晃然目眩。眼睁睁看到几块飞起的土石在半空炸裂,化为缕缕细沙降下。若是直接击到身上,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江冽尘手臂依旧横指半空,冷声道:“你记好,没有人可以侮辱他,更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说他一句坏话,违者杀无赦。念你是初犯,饶你一次,下不为例。”暗夜殒与他比武,向来最看重成败,连一招半式的输赢也要逐一计较分明。对他而言,败了就是败了,技不如人,即使不服,也不过暗地里用功,面上却不会耍赖一句。江冽尘为照顾他面子,明知他不是自己对手,却不明言,常以鼓励为主,如今哪容一个连自己也看不上眼的外人称他一句“手下败将”?南宫雪目光波动,心道:“你以为这就算是待他好了?就可以补偿你对他犯下的罪过,求一个心安理得?你错了,他为人讲求务实,在意的绝不是这些虚名,你亲手毁了他最重要的东西,还怎能奢求原谅?三言两语,所填补的不过是你自己心中的空缺罢了!”然而此时她简直喘不过气来,更别提开口斥责。江冽尘是有心要她多受些罪,所用力道恰使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时却偏是难以昏厥。

      陆黔想到外界对他与暗夜殒几句传言,又联系他自身一贯态度,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匆匆应道:“是,小人知罪。殒大人武功高强,智计过人,输在他手下,小人心服口服。真不愧是您的兄弟,祭影神教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人才!”江冽尘明知他是有意奉承,但普天下又有谁不爱听好话,面色终于稍有和缓,道:“嗯,这还差不多。”

      陆黔见自己终于将这喜怒无常的冷血杀神哄得稳定下来,似已有相商可能,便是一线机会,也要紧紧抓住,忙道:“是啊,多谢江圣君大人夸奖。您瞧雪儿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万一有个磕碰损伤,到时岂不是不好看?您就放了她,大家一起喝杯水酒,乐和乐和,不必伤了和气。武林盟主的婚事,您大驾光临,正好令府上蓬荜生辉……如您这般的大人物,平时更是连请也请不到的……”

      江冽尘冷笑道:“这个贱人跟李亦杰合谋害死我的兄弟,竟还有闲心张灯结彩,预备着成婚,好兴致啊?江湖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请了,怎么不给本座送一份请帖?”陆黔忙着缓和气氛,道:“江大人若也要帖子,小人立刻去请人写来给您……”江冽尘喝道:“你给我闭嘴!这场婚典,你又不是主角,要你瞎起什么劲?给人家奔前忙后,简直像一条效苦力的笨狗。”陆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平常最是看中形象,即使与南宫雪从此再不相见,也要让她回想起自己时,总能是以最完美的一面。如今经人如此羞辱,又刚好当着她的面,虽说她此时也好不到哪里,但至少并非在李亦杰面前,此中心思相异甚远。

      还不容他细想,江冽尘又道:“留你一条活口,去告诉李亦杰,明日本座在城东五里的望阳坡相候。要是敢迟到一时半刻,我就让他的婚礼变成丧礼!”说完不等陆黔再劝,拂袖一卷,带着南宫雪远远遁离。陆黔极目远望,日光与蓝天白云融为一片,连一个模糊的背影也看之不见。

      许久后终于冷定下来,既担心南宫雪安危,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双手不断提掌握拳,两相交击,愁眉深锁。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向来的肃然,如同热锅上一只饱受煎熬的蚂蚁。口中反复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一早答应了李亦杰,同雪儿说几句话,就好端端的还给他,果然是好人做不得,这回却要如何交差?我在他面前,哪谈得上有何口碑?假话说得惯了,便是实话实说,只怕他倒要疑心,是我趁机拐跑雪儿,私自将她藏了起来……那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我他妈比窦娥还冤哪?”

      此事暂且压下不表,单说第二日原府上下果然是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到处都贴满了大红“囍”字,让人轻易融入三分。高朋满座,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一张张笑脸,互道贺喜,夹道相迎。沈世韵果如其言,未曾到场,打发人送来的礼金倒是价值不菲,称“聊表心意”。新郎官李亦杰站在原地,命仆从接过安放,却不挪位。手指紧扣着腰间所系的大红花带,勒得花团微微皱起,骨节泛白。耳听得唢呐、锣鼓吹吹打打,迎进一顶大红花轿。原翼等贵客站在殿堂正中,拍手唱和,也都目不转睛的望着轿子。

      过得许久,轿前帘幕才缓缓掀开,众人眼前先见得是一只纤纤素手,接着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足尖轻盈的走了下来。身形婀娜,体态窈窕。面上一块轻纱,半遮半掩,更增了一份神秘的美丽。迈着细碎的小步,始终低垂着头,走到了李亦杰身旁。欲拒还迎,不胜娇羞。李亦杰身子微微一震,轻轻握住了她手。两人双手被彩带遮掩,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片恩爱,起哄声更烈。但从背后看来,却分明是双手攥得死紧,就如担心对方逃跑,提早提防一般。

      其后随着司仪朗声念过“一拜天地”,李亦杰牵着南宫雪的手,施下一礼,身形动作俱是格外僵硬。在一对新人而言,难免极不纯熟,倒也无可厚非。旁人只道是他俩太过紧张,一笑置之,少不得又是连声调侃。南宫雪身子不住瑟缩,要不是李亦杰始终牵着她手,几乎便要缩到众人身后躲藏。向来新娘子越是怕羞,宾客嬉闹之情也就更高,起哄声震耳欲聋。

      第二声“二拜高堂”。两人均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南宫雪擅离华山,孟安英大发雷霆,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公然宣布将她逐出门墙,再不认这弟子。他是一代宗师,大事决断又向来是说一不二,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两人虽给华山派过喜帖,却如石沉大海。今日前来道喜的宾客中,更连一位华山弟子也无,想是孟安英严加约束,不准徒儿出席。南宫雪轻垂臻首,众人都道她是心中难过,也随着叹惋师父薄情,徒弟孝顺。不忍两人喜事为此耽搁,提议道:“此地这许多前辈高人,不如由我们都来做二位的高堂便了。可别说是讨你们的便宜啊?”原翼笑道:“此时不讨,更待何时?李兄,我现在就认你做干儿子,还不算晚罢?”他记着李亦杰曾开过自己的玩笑,说什么“生下第一胎儿子,就用你的名字”。然而那穿着大红喜服的李亦杰却是面无表情,只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抱拳道:“多谢各位前辈厚爱。我李亦杰无以为报!”众人都笑道:“李盟主,太客气了!”“是啊,李盟主平时心系天下,为百姓做过多少好事。好不容易轮到自己成家,咱们饮水思源,也不能忘了挖井人哪!这能帮的,自然就帮上一把。”原翼眉头却是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了些深思之色。李亦杰与他目光一触,立即转开,继续与众宾客寒暄,其间虽是快捷无伦,不留痕迹,原翼仍能觉出其中的一丝慌乱躲闪。

      到了第三声“夫妻交拜”,其后便是送入洞房,大礼既成。而李亦杰与南宫雪却都显得扭扭捏捏,互相推搡,最后还是李亦杰先躬下身去。南宫雪在原地僵了会儿,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也不便始终冷场。终于将心一横,额头一寸一寸的低了下去。

      眼看就要达到了交拜弧度,司仪一声“礼成——”也到了口边,正当此际,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且慢!”众人听得有哪个不识好歹的,竟敢搅乱大礼,一齐瞪眼瞧去。这一望,却是连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而正中的李亦杰与南宫雪也顿时慌了手脚。

      只见那人相貌与李亦杰一模一样,大摇大摆的冲了进来。扬手直指新郎官,喝道:“你这个冒牌货!扮成我的样子,究竟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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