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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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弱肉强食


      沈世韵匆忙赶回客栈,在脸上搽了些消炎药膏,反复揽镜自照。伤口处血已止住,但在她白净的脸蛋上还是一道明显瑕疵,心中怨恨益增。直等到日头偏西,顺治才带着众人回房。玄霜与程嘉璇半途就赶回了兴京陵汇合,玄霜装作扭伤了脚,由程嘉璇背他,以充迟归之由。然而顺治在先祖陵前一意拜祭,不觉时辰飞渡,并未留意到儿子离开过久。

      沈世韵披散长发,遮挡住脸颊伤口,有意侧过头面朝顺治,微笑道:“皇上,您终于回来了,臣妾中途因病请返,心下过意不去,一切可还顺利么?”顺治道:“诸事安好,你不必挂怀。此次祭祖,实是感慨良多。想朕秉承先祖重托,身任帝位,却是有负厚望,心甚忧愧。朝廷争斗激剧,百官渴望独掌大权,朕这挂名皇帝反不得亲政。为黎民造福云云,终沦归一句空谈,徒有国君之名,仍陷天下万千百姓于水火。凡彼皆朕子民,此亦朕之失道。”沈世韵道:“若欲真正统揽朝纲,先须在堂上培植亲信党羽,惟其忠心不二,亲历亲决方为有望。您确有爱民如子之心,如自认力穷,甘舍皇位,焉知即位者又复如何?臣妾一直以来,所行便是划分亲随,扶贤臣,避奸佞。限于祖训有言,女子不得干涉国政,因此行事难免手□□缚,就怕给别人拿住话柄,说臣妾是别有居心,对皇上可也不利。”顺治道:“你是一心为朕着想,朕都明白的。也是难为你了……”忽然注意到微风撩拨下,她发丝下闪现一抹鲜红,奇道:“韵儿,你的脸怎么了?给朕看看!”

      沈世韵掩饰道:“没有,没事的……”顺治执意坚持,沈世韵也是无法,眼看他拨开自己头发,就见一道血红的伤口横亘眼前,惊道:“你……这是怎么伤的?”沈世韵故作淡然,道:“不过是被一条疯狗抓伤的,不碍事,皇上不必过虑。”

      程嘉璇一想到她这伤口由来,就记起在赫图阿拉故村时,江冽尘抱着她轻松迎敌,两人神态亲昵,心中不快,冷哼道:“这城镇客栈中,哪里来的疯狗?”

      话音刚落,几人眼光立时全转到她身上,满含惊愕。沈世韵更是诧异,不解她怎会来拆自己的台。程嘉璇这才醒觉刚才太过冲动,但话既出口,自是难以收回。关键时刻,玄霜挺身而出,道:“皇阿玛,小璇只是开个玩笑,决无恶意,还请您勿要见责。”私下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别胡乱说话,快认错!一旦打草惊蛇,对谁都没有好处。”程嘉璇忙借坡下驴,道:“奴婢一时好奇,冒犯了皇上和韵贵妃娘娘,求您千万恕罪。”沈世韵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一条疯狗,也值得你这般上心?”程嘉璇心里有鬼,总觉她话有所指,埋着头不敢多言。

      顺治道:“便是如此,城镇是人流熙攘处,哪一户竟放任恶犬阻路,实是风气败坏。胡为是怎么保护你的?对了,他人呢?”沈世韵装出痛心疾首的神情,叹道:“臣妾在返程途中遭遇建业镖局伏击,胡大人尽忠职守,为保护臣妾,力战强徒,现已不幸罹难了。”程嘉璇忍不住又想开口,看了玄霜一眼,终于忍住。顺治惊道:“胡为死了?建业镖局在朕登基初年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镖局,朕是有所耳闻的。而在官匪相争中,一向是两不相帮,独善其身。且与官府也有多桩生意往来,还算安分勤恳。又怎会来招惹上家财主?”沈世韵道:“并非是他们想与皇室作对,臣妾与之交锋时,从未表露过身份。”顺治道:“那就更奇怪了,若是寻衅滋事,还有据可循,但他们怎会专门针对你一人?”沈世韵道:“还不是因为七煞至宝中的绝音琴。皇上真是独具慧眼,随意为臣妾买一件礼物,就选得了世间至宝。看来这江山,您注定是能坐稳了的。”

      顺治沉吟道:“七煞至宝?朕记得曾听你说起过,集齐宝物即可坐拥天下。那么这群江湖豪杰,为的自然也是篡权了?”沈世韵道:“您不用介意过甚。这七煞至宝虽然的确有些神奇,但也不过是些毫无思想的蠢物。真要守住帝王大位,还须个人能力居为上乘。草莽群雄企图以七煞至宝改朝换代,本就是痴心妄想。臣妾寻此仅为让他们彻底归降,不敢稍起反心。”从衣袖中取出银盒,道:“这断魂泪,也是从建业镖局那里得来的。回宫后找个能工巧匠,开凿玉石即可。不过盒上有些机关,须得小心在意,听说镖局里为这个盒子也死过些人。”顺治颔首道:“不错,百姓看重七煞至宝,咱们就依着他们的路子来,这主意果然高明。只是没有想到,见利忘义原是人性常情,建业镖局竟也不能免俗,为宝物铤而走险,真令人失望至极。”

      沈世韵道:“其实这也怪不得建业镖局。他们不是贪赃,而是怕死。绝音琴是总镖头一早讲好,要献给青天寨的礼物,如逾限期,镖局就要遭灭门之祸。”顺治闻言甚怒,道:“青天寨这一伙匪徒,朕待其忍让已久!不但不再出兵剿灭,还特许他们自立山头,不必定期入京朝贡,简直比旧时划地封王的待遇更高些。朕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却不知足,反而得寸进尺。朕也不是会一路迁就到底,现在竟还敢公然行凶,再不教训,愈是不晓天高地厚。若此,回京后就召集人马,即日发兵太行山!”

      沈世韵好言劝道:“青天寨从一伙毫不起眼的草寇,六年间逐步壮大,直到发展为雄霸一方的强盗帮派,其中必有独到过人之处。咱们假如当真大举进攻,要拿下青天寨不难,只恐我方损折必多,难抵边疆滋扰,非为良计。眼前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试想土匪之所以起兵谋反,无非是想求个立得住脚的身份。如能说服他们归服朝廷,再许诺降将全数赦免,想做官的就入朝为官,想要卸甲归田的也不勉强,还可以做做好人,赏赐些银子予其路上花费。众匪得知投降能够活命,免去后顾之忧,自会肯降。”顺治道:“你指的是招安青天寨?”沈世韵道:“正是。青天寨倘能收归,遂可依序编入军队,再出战也会是不小的助力。当年大宋宣和年间,梁山泊水寨多大的声势,百名首领,万名喽啰,最后还不是受了朝廷招安?日后四方平乱,同样是战绩卓绝,荣功显赫?理有共通之处,现强与青天寨硬碰硬,不外乎两败俱伤。朝廷有爱才之心,容许他们走上正道。对于这些误入歧途的人才,与其杀之,不如任之。这就叫做‘取其才,尽其用’。”

      顺治听得不住点头,道:“说得很对,那你打算派谁前去?”沈世韵道:“臣妾举荐李亦杰李将军。他在宫中一待六年,白吃白喝,除定期教玄霜练武外,没办过几件实事。偏又自尊极强,总觉得其余官员看不起他,正好藉此机缘,让他立下这一桩功劳,培养处世信心。再者,他身为武林盟主,料理青天寨作乱,本为份内之务,四海群侠心下也能多些崇敬。巩固了他的武林地位,于咱们拉拢民心亦甚有利。”顺治道:“还是你想得深远。原来你早已将一切安排周到,有你帮忙,朕真是什么都不用愁了!”

      沈世韵微笑道:“皇上过奖了,只是有一件事委屈皇上。返程途中,须得弃车乘马,改行小道,暂避一时以求周全。”顺治不快道:“朕身为真龙天子,却要给土匪让道?天下间焉有是理?”沈世韵道:“眼前兵力尚未完备,真要短兵相接,难持必胜把握。如今先忍得一时之辱,想到日后收服了青天寨,仍是让他给咱们俯首称臣,何等畅快?眼前得失,不妨看得宽些。”

      玄霜趁两人商议的功夫,一扯程嘉璇,带着她溜出房间,来到走廊角落,道:“我额娘决意招安青天寨,可是耍了招漂亮的一石二鸟之计,你看出来没有?”程嘉璇沉思道:“韵贵妃一路上吃了青天寨不少的亏,以她心性,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因此要荡平青天寨,一泄私愤,二来也解除了威胁朝廷的大祸患,果然高明!”玄霜微微一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额娘选中青天寨,是觉得他们尚非恶贯满盈之徒,还有教化改邪归正的希望。青天寨实力很强,降服之后,替朝廷铲平各方大小帮派,根本不在话下。而如果我没有猜错,她下一步就是利用他们,剿灭祭影教。等整垮了最大的两股恶势力,到时聚居小卒不战自愧,唯我大清独尊!”程嘉璇道:“韵贵妃娘娘深谋远虑,将大清江山视为重中之重,也难怪皇上这么喜欢她。”

      玄霜一挑眉,道:“没有这么简单,或许额娘起初确是诚心辅佐我皇阿玛,但待时日一长,给她享受到了权利的快感,野心膨胀,极致无穷,她必然不再甘心充当帝王背后的女人,渴望独揽大权。等她将亲信培养完毕,指日就是一场宫廷政变,到时又不知会死多少人,流多少血……”看程嘉璇微微瑟缩,笑了笑道:“你不用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古来身为男儿,登基总比女子名正言顺得多。我才不让他们这么轻闲。等得稍有风吹草动,我也来横插一脚,皇位只有一个,这许多人竞争,你说最后会是谁‘成者为王’?”

      程嘉璇惊道:“贝勒爷,你……您已是未来储君,皇上如此器重你,又那么偏爱韵贵妃,令出如山,你何必再冒这个险?再说对着自己的亲父皇逼宫退位,流传出去,那是要遗臭万年的!就算你当上了皇帝,所有百姓都来指摘你,我想你也难以心安……”

      玄霜冷笑打断道:“未来储君算什么?这个名号说起来就是个笑柄!即便是真正的太子,进止稍有不慎,也是动辄即遭废黜。宫里整日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行动全无专由。你再想想,依诏继位的皇子凭的是祖宗的本事,另有何功勋值得后人称颂?特别像我这种情况,别人一定都说是仗着我额娘跟皇阿玛亲近,才给我捡去这个便宜,对我的命令必不心服,这也是乐观估计,几天前皇阿玛在沈家祠堂亲口答应,会立我为嗣皇,近日却再绝口不提,世事旦夕生变,不可不防。反之只要登基后深有作为,让众人对你治理心服口服,百年后再行褒贬,多少大逆不道的罪过也被功劳掩盖了。即使再提起篡权夺位,也定当置于微末之处,顺带一笔,足可忽略不计。”

      程嘉璇听他一脸高深的说这番话,心脏狂跳,暗想:“这小鬼头当真了得!以前义父觉得他年纪小,从没重视过他。这样看来,他对于我们日后夺权也会是个阻碍,还得提醒义父的是……”玄霜忽道:“行了,这些话我既然敢跟你说,就没指望再保密。回京以后,你尽可如实禀报给你义父,这些要紧情报,他一定会有兴趣听。”程嘉璇这一回可就真的慌了,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贝勒爷,您……您这是从何说起呀?”玄霜有意吊她胃口,双手拢在胸前,在走廊中来来回回的兜起了圈子,好一会儿才道:“你进入吟雪宫当差,应该也是出于摄政王授意。对七煞至宝关切异常,想来也是为此。包括接近我,都不过是一种计谋而已。可叹我玄霜也沦落到被人利用!”

      程嘉璇心里瓦凉,想起洛瑾就是被韵贵妃当场揭穿后,次日就投井自杀,看着玄霜洞悉一切的高深表情,敏锐的感到自己死期或许也不远了。但她正是活得有滋有味,不愿就此离开人世,心底还在垂死挣扎:“这小鬼头对我很够义气,或许只是想借机牵制我,未必想要我死,否则他直接告密也就是了,没必要再来吓唬我。他刚才还说政变时定加相护,那也就是说……哎!怎么没想到他或许只是试探我?自乱阵脚,岂非等同于不打自招?”手伸向腰间长剑,立刻想到杀他灭口绝不可能,收紧拳头,踌躇难决。

      玄霜背靠廊壁,叹了口气道:“你别紧张,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在背后给别人使坏。鬼鬼祟祟做小动作的,我最瞧不上眼了,竞争原应各凭本事。放心,只要你还记着咱们的约定,这件事我就仍然装作不知。顺带告诉你一句,你的目的,几年前我就已经发现了,这么久以来,还不是始终守口如瓶?就凭这个,你还信不过我?”程嘉璇真有些莫名其妙,不敢相信一场大灾难就这样解决了。听玄霜谈论政见,心思深沉,全不似五岁孩童,本已准备着重提防,没料到他最记挂的还是让自己代劳耽下的功课,一时间真拿不准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玄霜又道:“我言而有信,已经答应你的事,决无反悔。不过你最好先有心理准备,那个人的来头绝不会小,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你难以接受,到时可别哭鼻子。”程嘉璇对自己的痴情深信不疑,道:“不会的!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会一直爱他,一生一世永不变心。”玄霜叹道:“你又何苦给自己套枷锁?旁观者清,我觉得单从性格来说,你们已是不般配的。你心性淡然,最欢喜默默无闻的隐埋在人群中,谁也别来注意你。而他恰恰相反,锋芒毕露,出尽风头,渴望站在巅峰,受万众世人瞩目膜拜。跟他待在一起,你怎么办?”程嘉璇咬着嘴唇道:“我不要紧的,反正他喜欢怎样,我总归迁就他便是。就算咱怎样违逆我的心意,我也不在乎,只要他开心就好。”

      玄霜无奈道:“你这是什么话?他为人高傲到了极点,需要的该是个能够时刻跟他针锋相对的女孩,或许还能勉强压制些他的嚣张气焰。你一味退让,他就根本不会拿你当人看。哼,你以为所有人都会像我待你这样好么?”最后一句说的甚轻,程嘉璇并没听见,自语道:“他嚣张也很好啊,为什么要压制?不管他怎样对我,我都始终会用最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他,不跟他吵一句嘴,也不会反驳他一句。只要他肯搭理我,能记得住世上还有我这个人,那也足够了。”玄霜气道:“你……简直没有道理好讲了!”愤愤地跺了跺脚,快步下楼。程嘉璇望着他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苍凉苦笑。

      第二日顺治在客房中转达更换路线的打算,众将听闻缘由,尽皆义愤填膺,磨拳擦掌。济度道:“岂有此理!咱们是皇家部队,竟要对一群土匪低头服软?传扬出去还成什么话?皇上,此事就交由微臣解决,青天寨要是敢来,我就抄家伙跟他们干,打他个落花流水,夹着屁股滚回老家去!”玄霜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今咱们的主力留在京城,还不适合跟青天寨起正面冲突。兵法中有句重要古训,就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咱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完满,赢得彻底!待日后铲了他们太行山大本营,换作他们跪地求饶,这个场子还怕讨不回来?”他大部分照搬沈世韵原话,其中也加了些江湖上的俏皮俚语。沈世韵道:“不错,众位将官为朝廷,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这份心意皇上与本宫领了。此番咱们本就是微服出行,不宜大动干戈。凡有志报国之士,待回京后可赴李将军处报名请随。”顺治也赞同她观点,众将虽不服气,无奈也只得作罢。

      返京途中,一路无事。几日后抵达皇宫,沈世韵服侍顺治梳洗更衣,又宣旨召李亦杰觐见。沈世韵当初与顺治出宫祭祖,李亦杰是在几天后才得到通报,据说随行的有几个武官,想到她没带上自己,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阵阵失落。但等听到沈世韵刚回宫就召见他,立刻欣喜如狂,心道:“韵儿果然还是想着我。莫非她离京以来,几日没见着我的面,终于念起我的好来?古人云‘小别胜新婚’,果然不假。”脸上发起烫来。那太监带着他一路前行,在乾清宫门前停步,道:“李将军,皇上和韵贵妃娘娘便在里间等候,奴才就不进去了,李将军好运。”李亦杰满心欢愉全被沮丧替代,既传他到乾清宫见面,所谈必是公事,想到刚才的自作多情,暗生自嘲。定了定心神,举步入内。

      殿中宽敞空阔,只顺治、沈世韵与玄霜三人坐在椅上,旁杂的使唤宫女均已遣退。李亦杰在这股威严笼罩下,不禁有些紧张,表情也是蓦的一肃,走上前行礼道:“末将给皇上、韵贵妃、凌贝勒请安。”

      顺治微笑道:“免礼。李卿家,你从前就是韵贵妃的朋友,她孤身前往长安,一路上承蒙你照顾,朕也很感激你。咱们就算是自己人,朕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是武林中人,应该清楚江湖时局,为祸最大的两方□□组织,那是何门何派?”李亦杰恭恭敬敬的答道:“是太行山青天寨与祭影魔教。”顺治道:“正是。这两股势力为祸多广,触犯众怒,朕一再容忍,他们却变本加厉,这次微服出巡,更是公然向皇家挑事上门。真是不除不足以平民愤!朕想派你……”李亦杰大喜,道:“不瞒皇上说,末将一直怀有平定逆党的心愿,多年以来,始终未逢机遇。今日皇上的这道命令,对于末将不亚于久旱逢甘霖,下得及时……”沈世韵截口冷笑道:“李卿家说这句话,莫非是在指责皇上与本宫办事拖拉,减了李卿家的豪情?”李亦杰忙道:“不……这,这从何说起?”

      顺治笑笑,道:“李卿家,韵贵妃只是喜爱说笑,你不必慌张。待会就劳烦你取了朕的符诏,到太行山跑一趟……”李亦杰道:“末将领旨!指日之内,必当平定青天寨,提寨主人头向皇上复命!”顺治笑道:“你误会了,朕指的不是剿灭,而是招安。”李亦杰一怔,道:“招安?青天寨匪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屡次与朝廷作对。现在权以招安了事,那不是太便宜了他们?”沈世韵沉下脸,道:“眼下是用人之际,李卿家就只惦念着狭隘的‘有仇必报’不成?就算处死青天寨贼众,枉死者也无望复生。倘能将他们收为己用,才是真正的因势利导。放眼当今整个天下,人人自求私利,你也别再抱着你老古董师父那套嫉恶如仇的空洞理论不放了。”李亦杰心里一凉,没想到沈世韵竟有如此绝情之言,但想到她山庄遭灭,确有非常苦衷,仍然劝服着自己理解她,道:“青天寨可以招安,魔教几个头目更是难得的人才,你也打算凭此招安他们?你的大仇……难道也不报了?”

      沈世韵听他提起身世,心下只感恼怒,脸色阴沉,道:“两者互有本质差别。青天寨是匪,打家劫舍,不过自求安生。但祭影教却都是些丧尽天良的魔头,饶其一人,无异于戕害天下苍生。你以为本宫连这点是非之心也无?至于我家大仇,我自然刻骨铭记,不用你来费心提醒。”李亦杰咬牙道:“好,那你为什么先找上青天寨?从作恶程度来说,魔教都要远远超出,为何不先灭祸首?”沈世韵道:“魔教早晚必除,李卿家究竟懂不懂得循序渐进?如若万事仅凭一己私愤,行止毫无章法,早就被别人侵吞殆尽了。”

      李亦杰背上已布满了冷汗。玄霜起身上前,道:“皇阿玛,儿臣自小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但在家国危难之时,同会一往无前。儿臣奏请随李将军一同出征,平定贼寇。” 顺治道:“你还太小,不到上战场的年纪。不过有这份忠心,殊为不易,不愧是朕的儿子!等你再大些,定然又是我清廷一员出色大将!”玄霜道:“等到儿臣长大,五湖四海在皇阿玛治理下,一定已是国泰民安。儿臣即是终身不获战绩,也是心满意足。”顺治抚掌笑道:“好,好啊,朕的儿子果然是会说话!”

      李亦杰苦笑道:“玄霜小小年纪,已这般出类拔萃,真乃人中龙凤。长大后定是栋梁之材,这都是皇上和韵贵妃娘娘教导得好。”沈世韵冷笑道:“其中也少不了你李卿家的功劳啊,你不趁机请赏么?”李亦杰道:“末将不敢。”玄霜哼了一声,巳斜着视线瞟他一眼,重回椅上端坐。

      顺治道:“好,李将军,朕现任命你为主帅,率领众王将相、八旗下正红旗军队,备齐珍品佳肴,前赴太行山。青天寨肯受招安最好,如果执意顽抗,就当场剿灭,再不宽恕!李将军,你听清楚没有?”李亦杰双手相抵,缓慢抬至胸前,垂首一字字的答道:“末将,领旨!”沈世韵道:“很好,你这就去罢,我们恭候捷报。”

      李亦杰满怀愁苦的走出乾清宫,带上众将赶路。位高者对他心存鄙夷,想他从无带兵作战经验,现在却借着韵贵妃的关系,当上统领,自己等人在马上厮杀半生,都是用鲜血拼出来的功绩,现在还要受他差遣,如何能服。虽然懒得成心刁难,对他却都是爱搭不理,更有些看他出丑的私心。下级士卒作战,讲究一个兵将相熟,与新任主帅向来不睦,也将李亦杰的命令当作耳旁风,队伍歪歪扭扭,哪还见得太祖爷初创满洲八旗时的雄姿。这一路李亦杰受尽排挤,被众人视若无物,却还要背负着沈世韵变得自私冷酷的沉重打击,一边思考着韵儿怎会如此,仇恨果真能将人心完全吞噬?

      太行山就位于京城左近,不一日就已抵达。李亦杰站在山脚,抬头仰望,见山体由多种岩石结构组成,山脉连绵,东侧有明显断层,许多地段形成千尺崖壁,地势易守难攻。他做武林盟主,也不过是原地动动嘴皮子,发号施令,从没真正领兵作战过,心下不自禁的有些惧怯。济度看穿了他心思,轻蔑的冷笑一声。这反而激起了李亦杰傲气,道:“简郡王,这山路不长,我估计着咱们再行半日,也该到峰顶了。你说到时是怎么办好?”

      济度冷笑道:“还能怎么办?不肯归降就打得他服输啊,李大帅怕了?”鄂硕怪声怪气的道:“早听说李大帅和青天寨陆当家的是旧识,莫不是顾念情谊,狠不下心来对他动手?”李亦杰正色道:“我与陆黔早已互失恩义,绝不会为了往日结交而对匪首容情,你尽可宽心。”济度道:“原来李大帅就是这么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君子?”李亦杰故意不理,道:“我正是做好了迎战准备,这才一本正经的向各位将军请教战术。给我几条实际些的建议,不比冷嘲热讽更为有用?”济度道:“还商议什么?李大帅,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无数次出生入死的人,不像你‘朝里有人好办事’。至于御敌策略,我们就是一部活兵书,战术满盈在胸,必要处可随时调出取用。反正自有人替你铺路,等着拣现成的就行了,用不着假情假意,瞎操这份心。”李亦杰强压着火气,辩道:“但青天寨绝非等闲……”众将已经不再理他,自行绕开上山,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李亦杰前额冷汗直流。心中反复冲击,暗想:“宫里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我一定要借此机会,平了青天寨,做出点成绩给他们看看。待会跟陆寨主谈判,只要他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就尽量答应他。相比之下,皇上想来也更希望我说服他们投降,而不是大打出手。如能应和着他心意,韵儿也会高兴。”主意一定,心里舒坦了许多,举头望见队伍已行出甚远,提一口气,运起轻功急赶。没几步就追上了走在最前的济度。鄂硕笑道:“李大帅,你跑得够快呀!”李亦杰想到自己奔了这段长路,本身却无气喘,看来轻功也没拉下,还以为露这一手,众将终于有所折服,笑了笑,刚想谦虚几句,济度在旁冷嘲道:“别是临敌时逃跑太多,练出了一门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绝技罢?”李亦杰气得连翻几个白眼,无力再争,只在心里憋着一团火。

      一路上李亦杰忍气吞声,总算相安无事。日头正午,众人终才攀到山顶,都已是汗流浃背。李亦杰四面环视,见顶峰好大一片广场,两侧各插一根高耸入云的长大旗杆,上悬帅旗,迎风招展,猎猎生威。眼前筑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挂着一块刻有“青天寨”的黑木金漆招牌,楼阁巍峨,规模不低紫禁宫城。旗杆相对处,平行列着两队人马站岗把守,笔直挺立,手握长枪,眼神直视前方。不见有人抓过一次痒,擦过一把汗,通泛说来,一个多余动作也不曾有,显见得平时训练有素,气势令人望而生畏。李亦杰心道:“无怪乎青天寨是当今武林的第一□□,果然有其独到之处。”侧过头道:“简郡王,请你上前喊话,请陆寨主出来详谈。”济度冷笑道:“你在差遣谁哪?李大帅,别忘了你是主帅,我们都听你的号令。如何商谈,全凭你来做主。”李亦杰心道:“这一路上,你们可曾有一句听过我的命令?现在见到事情棘手,才想起有我这个主帅来。”这句话在心里转了几转,几次跃到口边,想想终于还是咽回肚里,独自上前。没跨出几步,并排站立的两名喽啰立即挥出长枪,分架在他颈口,喝道:“站住了!干什么的?竟敢擅闯青天寨?”

      李亦杰从怀里取出一张红帖,双手呈上,恭敬的答道:“烦请拜上陆大寨主,就说我武林盟主李亦杰奉今上圣旨,求见陆寨主,请他尽速前来,有要事相商。”那喽啰瞟了拜帖一眼,没好气的甩了句:“等着!”,转入大殿通报。他刚一离开,后名喽啰随即持枪顶上。李亦杰负起双手,眼神淡漠的望向大殿,对架在颈前的两杆长枪不以为意。颚硕道:“李大帅,你对这陆大寨主,倒还挺讲究礼节的?”李亦杰正色道:“虽说青天寨是敌,但我等现今奉命而来,必要的礼数总不可缺,别让匪徒说朝廷钦差不懂规矩。”济度厉声道:“你想给土匪卖好,这不是问题。但如有分毫堕了圣天子的威名,我第一个饶不了你!”李亦杰淡淡苦笑,瞑目不答。

      大约等了几个时辰,大殿中仍是静无回应。济度怒道:“这土匪头子好大的架子!竟然把咱们晾在这里,有心消遣老爷来着!等他归顺了朝廷,瞧我不把他脑袋瓜子拧了下来……”李亦杰道:“简郡王,两军交战不斩降将,更不可虐待俘虏。只有先做出保证,众匪才能降得安心。”济度冷笑道:“李大帅的胳膊肘怎么朝外拐?我又没想真的将陆当家的怎样,不过是发发牢骚,这也不成?”李亦杰道:“战事由盛转衰,往往就出于一句无心之言。陆大寨主性格偏狭,给他听到了,又会动怒,辜负圣上求和的一番美意。还请简郡王把住口关。”

      又过了一炷香时分,大寨主陆黔才由十多名喽啰簇拥着,昂首阔步的从殿中走出。他是个二十多岁的瘦小青年,从面目看来,却比真实年龄成熟许多。身披栗色拖地长袍,腰间束着一圈红色套带,以上等织锦制成,刀枪不入。两臂顶端环着一圈形似铠甲的银片,上身裹了件赤铜小褂。双眼中隐约闪现精光,略显凌厉,仿佛可直入旁人心底,一看就是个聪明人。一路行来,众喽啰纷纷跪倒叩拜,口称:“参见陆大寨主!”陆黔随意甩甩手,懒洋洋的道:“免礼,免礼。”腔调端的十足,如同皇帝接见下臣一般。到了李亦杰面前,微微咧了下嘴角,算是客气的一笑,拱了拱手道:“今天吹得也不知是什么好风,竟能劳动在朝廷悠哉做官的李盟主到我太行山游玩。有失迎迓,恕罪恕罪。一别经年,李兄仍是这般风姿俊朗,神采照人,可喜可贺!”他捏着嗓子说话,语气虽和善,听来总令人倍感不适。

      李亦杰拱手还礼,道:“陆寨主过奖,你也是呀。曾听闻陆兄遭逢大难,坠入深渊,我也深憾惋惜。后来才获知你因祸得福,不仅幸而未死,还做上了青天寨的首领,恭喜你了。看陆兄气色不错,这些年想是别来无恙?”陆黔冷声道:“多谢李兄关心,一切安好!当年本大王侥天之幸,在必死之时寻着了一条活路。几经摸爬滚打,才重新站稳脚跟,这正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六年间我反复思量,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当初正派人士将我逼到绝境,我又怎得机会加入青天寨,进而拥有如今霸业?只怕时到现日,还只是昆仑派一名不起眼的小弟子。本大王是注定干大事的人,皇天三尺,有佛祖菩萨照应着,怎能轻易便死?”

      李亦杰和南宫雪初与陆黔相识之时,他还身在昆仑门下,辈分低微。三人一齐追踪祭影教,意外得到了一本武学秘籍。陆黔品行低劣,粗通武艺,看到秘籍中所载精妙至极的神功,暗起独吞之意。在战场辞行时,在李亦杰两人酒杯中下了迷药,匆忙窃书逃走。不料阴差阳错,偷走了本假秘籍。是夜,南宫雪也看清了他真面目,不齿他的为人。江湖群雄为除去祭影教,计划着月余后在论剑林中召开英雄大会,选出胜者作为统领。陆黔再次出现,继任了昆仑掌门,装出道貌岸然的假相,争抢盟主之位。李亦杰得师父孟安英以正宗秘籍讲解指点,武功大进,比武台上技压群雄,击败陆黔。而陆黔莫名其妙的成为掌门,却只是崆峒派掌门设下的圈套,害死昆仑旧掌门何征贤,为的就是将陆黔扶为盟主后,手中握有把柄,便于随时牵制。不料陆黔令他大失所望,败得灰头土脸。他为防阴谋败露,拉拢了点苍派弟子梁越,策划出一条毒计,终使陆黔身败名裂,在昆仑绝顶受群雄追逼,最终坠下山涧,生死不明。等他几月后重新露面,已是摇身一变,当上了青天寨的大寨主。

      这些事李亦杰只是道听途说,均未亲身参与。陆黔在被南宫雪识破后,处处与两人做对,当时自己对他恨极,然而时隔六年,他在吟雪宫中居住,心志消磨大半,对于旧时的江湖恩怨早看得淡了。得知陆黔未死,确实是为他高兴。又盼他历经劫难,性子得以转变,开口道:“在下今日拜访你太行山,不为游山玩水,来意是何,想必陆寨主心里也有个谱儿。我知道陆贤兄眼界宽广,一直以来,所向往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陆黔微笑道:“知我者,莫过于李兄也!”

      李亦杰生硬的笑笑,转入正题,道:“但陆兄可有想过,你待在太行山当你的逍遥寨主,与朝廷为敌,似此终老,也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小山大王,在后世史籍中亦难留善名,岂非与陆兄追求不符?”陆黔淡笑道:“那也不见得,山寨中的大王,总强过皇帝脚下的一条狗。我这大寨主正当得快活,不愿向李兄学习,在朝中做个低等小官,靠着摇头摆尾,取悦主人,求得片刻抚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得谢绝李兄美意。”李亦杰听他言语尖刻的讥讽自己,强压怒火,还在力求商量,道:“这并非出于小弟个人主张,实是万岁爷有旨,命我招安青天寨,归降者一律赦罪,觉得壮志未酬的,可加入上三旗,由皇帝亲统。不愿为官的也不勉强,若是路费不足,朝廷自会提供银两。陆寨主,这条件已开得十分宽厚,机不可失,别再执迷不悟,触怒天颜。我给你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你要还当我李亦杰是朋友,就听我的劝告,别教兄弟为难。”

      陆黔还没答话,他身边一名衣饰华贵的独臂青年先跨前一步,冷喝道:“你在说什么梦话?几句话就想了结青天寨?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犯了哪一条罪过,需要你来赦免?满清朝廷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青天寨真会在这太行山蛰居一世?待我方兵马齐备,即刻出兵京师,把他们都赶出中原去,到时大寨主就是皇帝,你们都得跪地乞求开恩。我劝你最好识些时务,早点讨好着陆大寨主,将来还能留下条小命。”

      随李亦杰前来的清廷众将登时脸上变色,已待喝骂。陆黔抬手一止,诡秘的笑了笑,道:“不就是招安么?可以啊!只是这些话,由你来对我说,还不管用。”那青年急道:“大寨主……”李亦杰心中一喜,暗道:“陆兄弟见多了世面,果然比旁人更明事理,这就好办了!”忙在身上掏摸,道:“我这里有皇上的亲笔圣谕,你再嫌不够,我还可以再去寻些朝廷元老、精英辩才……”陆黔脸上挂着笑,迈着方步走向李亦杰,在他身前来来回回的踱着,道:“李兄,用不着这么麻烦。就算你请来十个说客,人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不能说动了我陆黔改变心意。”李亦杰道:“那么你要怎样?”陆黔笑得愈显奸猾,道:“此事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难。很简单啊!只要李大帅把你那个漂亮的宝贝师妹送来太行山,给我做压寨夫人,有她每日在我枕边吹吹风,过得个三年五载,或许我还会考虑也说不定。”

      李亦杰大怒,挥拳击向他面门,陆黔向后稍一仰身,已握住他手腕,气定神闲的笑道:“李兄,有话就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李亦杰极力忍耐,狠狠将他的手甩开,咬牙切齿的道:“这等无耻龌龊之言,亏你也能说得出口?今日若非朝廷降旨招安,单凭你辱我师妹,我就非要结结实实揍你一顿!”陆黔道:“我对南宫师妹疼惜爱护还来不及,怎会去欺辱她?反倒是你李大帅,无视雪儿对你的一片痴心,脑子里只想着跟那个韵贵妃勾勾搭搭。她再怎么漂亮,终究是皇帝的女人!你口口声声叫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竟敢胆大包天,淫主之妻,秽乱宫廷?既然你不喜欢雪儿,为什么又不直接告诉她,还要将她霸占在你身边,吊着她的人,让她为你伤心落泪、肝肠寸断?”

      李亦杰喝道:“你住口!我对韵儿一片真心,来得光明正大,无愧天地!但我摆得清自己的位置,六年以来,发乎情,止乎礼,从没侵犯过她一分一毫,我们两人是清清白白的!什么淫主之妻,给我闭上你的狗嘴!至于雪儿,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向来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她真心待我,我也十分感动,无奈心有所属,只好负她。没把话挑明,只是不愿伤害她作想!”

      陆黔冷笑道:“嘴里说的好听,我告诉你,正是你始终不给她明确答复,这么不上不下的态度,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你让她始终抱有幻想,却从不兑现,害她在等待中虚度了光阴,蹉跎了年华,最后又亲眼看着美梦破灭!情何以堪?她当年为了我,被你那个糊涂虫师父责罚,软禁在华山面壁终身,你却不闻不问,只顾着自己待在皇宫,跟韵贵妃寻欢作乐,留她每日在孤崖之上,独自忍受着心上人与情敌朝夕相处的痛苦。你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她的付出,却从来不懂回报。她那个惩罚,连我都觉得太重,看不过眼,总想着去救她出来,你倒是无动于衷!没有了雪儿的困扰,你就可以和韵贵妃畅通无阻,只怕还觉得是卸下了一个包袱罢?像你这样的人渣,根本就不值得雪儿喜欢你!就算她对你没有这份情意,就算受罚的仅是你一个寻常师妹,也不该这么麻木不仁。你夺盟主之位是为了韵贵妃,随后抛弃所有信任你的江湖豪杰,执意降清,于满汉血仇熟视无睹,这也是为了她。你真是不忠不义,自私卑鄙到了极点!李亦杰,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他说这番话,手指几乎都戳上了李亦杰鼻尖。

      李亦杰听到两边队伍中都传来几声嗤笑,想到自己奉旨招安,本该是威风八面,现在却被一个土匪头子指着鼻子痛骂,而他说得句句有理有据,偏又不易反驳,真快到了忍让极限。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智,正色道:“陆寨主,我还尊称你一声陆寨主!请你自重,你对我师妹有非分之想,不是什么足够光彩给你长脸面的事。说这些话,你也不怕掉了身价?我是不是男人,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师妹确是触犯门规,受些处罚,原是理所应当,不用陆寨主积极援手,见义勇为!今日为求和而来,我不想跟你吵架,已经是一忍再忍,请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否则……”陆黔冷笑道:“否则怎样?李大帅,话不要说得过满,免得待会儿不好下台,你真以为我们怕你?”举起双手,掌心互击了三下,高声道:“大家集合!”漫山遍野齐声响应:“是!”呼声震耳欲聋。青天寨数万喽啰一齐答话,整齐如一人,不带半分杂音,而响度又是任一位内功高手独自所不能及。李亦杰眼看着他们从四面聚拢,在广场形成个巨大方阵,昂然待命,心里先是一凛。

      陆黔冷笑道:“这位皇宫里的李大帅看不起咱们呢!众位兄弟,你们就来给他操演一段,让他见识见识青天寨的实力。都给我当心些,别让京城来的贵客瞧扁了!”

      众匪又是齐声答应,手持长枪,排着一列纵队,向正中聚拢。步伐规整,顿地响亮,没多大功夫,就将一块松散方阵归为四四方方的阵势。青天寨众匪依位阶着衣,服色各不相同,绿、黄、紫三阵分界各外鲜明。环绕广场走了半圈,长枪挺起,变招刺出,另有人以刀剑迎击,每一式都放慢了动作,好教外人看得清楚,同时口中呼喝不停。再过几招,青队转动枪杆,连挽出几个枪花,随即收手走到最前。后队也将刀剑等兵器卖弄一番,循次跟进。等众匪各归站位后,齐将枪尖在地面一拄,发一声喊,响彻山谷。

      陆黔开口道:“李大帅,我青天寨兄弟的粗浅把戏,可还能勉强看得过去?”李亦杰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众匪队形庄肃,竟连八旗军都难以媲美。听陆黔问起,这才回过神来,鼓掌赞道:“青天寨能在武林独占鳌头,果然非是徒有虚名!”陆黔微笑道:“如此看来,不论是兵将的数量,还是质量,我都要远远胜过了你。李大帅现在又怎么说?”李亦杰定了定神,唤过一名小兵,传话道:“将东西带上来。”陆黔皱眉冷笑道:“亲见我这等阵容,李大帅好似全不惊慌。怎么,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看?难道你们还拖来了火炮不成?”

      李亦杰淡笑不答,没过多久,就见末尾几名士兵挑着担子上前,担中各盛了一个木漆色瓦罐。李亦杰抱出一罐,道:“陆寨主,这是圣上特命我带来的古井贡酒。历朝历代,曾多次有人进献给皇帝享用。如果你愿意与我共饮美酒,随后投降下山,在下可以不计较你先前忤逆,你仍然是大清的好朋友。这碗酒,在下先干为敬。”拍开酒坛泥封,命小兵取过一个大碗,斟满了酒,双手平举,一饮而尽。

      先前那独臂青年冷笑道:“见你的鬼!凭几坛酒就想拆了青天寨?你也太小看我们了!以为咱兄弟从没见着过酒?”手腕一扬,甩出几枚铁链子,啪啪几声,将每具酒坛都击破个大洞,美酒哗哗的流了满地。李亦杰面上霍然变色,陆黔道:“李大帅,你该能看得出,就算你不答应本大王的要求,我们一样可以进攻华山,救出雪儿,只不过到了那时,你就没资格再跟我谈条件了。好好想想,你觉得让雪儿跟着我,竟比她在华山委屈一辈子还不如?”李亦杰大怒,道:“皇上早知你们这群贼寇是吃了秤砣,不肯归顺,关照了我如果你们不降,就当场剿灭。要打便打,我等却也不惧!”济度等人听陆黔接连冷嘲,早就有意动手开战,一得李亦杰授命,立即各挥兵刃冲了上去。陆黔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在身前一招,喝道:“结阵迎敌!”

      清兵由主帅分统,形成方阵,如排山倒海般向前方汹涌压去。众匪队形如一字长蛇,在大军中穿梭来去,将结合紧密的阵营切割得支离破碎,分批进攻,几名匪徒包围一名清兵,合力夹击,使众将腹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处境维艰。

      陆黔挥动长鞭,攻向李亦杰。李亦杰不暇助阵,只得抽出长剑抵挡。陆黔长鞭游走灵动,一招即可同袭数处要害。李亦杰先取守势,看准他鞭梢来路,挥剑架御。陆黔手臂兜转,一鞭卷向他腰间,李亦杰弹腿跃起,鞭梢在地面“啪”的抽落,崩起几块碎石。李亦杰刚一落地,右肩便是一沉,长剑斜撩,刺向他手腕。不料所触极是坚硬,陆黔竟已戴了纯钢护腕。这一剑没能刺得他兵器撒手,肩上已是重重挨了一鞭。李亦杰穿着护身铠甲,幸未见血,但受他内力冲荡,仍感体内剧震。

      陆黔长鞭越舞越急,李亦杰只看到眼前光影一片,不自觉中身上已挨了许多鞭。知道长此下去,不是了局,想起曾听师父说过“无招胜有招”之境,直到现在还不能彻底体会。眼前情势紧急,便算是赌上一把,闭上眼睛,耳朵听着鞭声呼啸,极力将其区别于风声,听出长鞭来路有既定规律,并非无迹可寻。凝神听辨,正当某一截点,心头一亮:“是这里了!这就是鞭环的中心!”挺剑直刺。陆黔略微一惊,仗着深厚的武功根基,应变却也迅速,手腕一震,长鞭旋转攀上,圈圈环绕,卷住李亦杰长剑。

      李亦杰运劲回夺,陆黔指上同时加力,他长鞭压在上端,又踞于外围,多占了几分主导。李亦杰坚不撒手,身子也被拉得稍向前倾。急切中猛然挥出一掌,拍向陆黔左肋。陆黔右手仍握长鞭,左手同向御敌,颇显生涩,抵住李亦杰掌心。李亦杰头脑骤转,想起了祭影教内功,当年他翻看秘籍,这口诀是背得纯熟的,到今也未忘记。依法提气,全身热血沸腾,大喝一声,掌中爆发出一股蓬勃真气。陆黔心知不妙,俯身腾跃,双足在李亦杰胸口一蹬,借他掌力后劲,向后翻出个筋斗,长鞭同带着拉离剑刃。这股功力过于强盛,陆黔虽是自行后跃,大部分却还是被推出去的,落地后又连退几步,右足滑出,在地面一蹬,平衡了重心,这才站稳。

      那独臂青年就站在一旁,手中已扣了三枚毒蒺藜,见到陆黔吃亏,抬手正要掷向李亦杰后心,陆黔抬手一摆,道:“嘉华,你退下!”那独臂青年不甘道:“大寨主……”陆黔喝道:“我说退下!对付李亦杰,本大王一个人就够了。”转手抚上胸口,感到体内波动渐止,已无大碍,挺直了身子,冷笑道:“李亦杰,你常称鄙夷邪魔外道,但与我对战,却须得使用祭影教的武功,才能险占上风,你也不觉得可耻?怎么,你华山派的功夫不好用么?”魔教内功讲求速成,而以李亦杰当时水准,尚不足以担负突至的强横内力,因此每运功一次,就会感到气血在体内翻搅,直将胸膛也要炸裂开来,头昏脑胀,痛苦无比。六年前勉强压下后,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是以常年无事。这次是情急应变,又挨了陆黔一脚,更是伤上加伤,说不出话来。

      陆黔看出他脸色转白,额角渗出汗珠,猜到他或是自受反噬,冷笑道:“哈哈哈哈,怎么啦?李亦杰,明明只有一双小鞋,却偏要塞进那么大的脚,鞋子也要给你撑破了罢?谁叫你贪心?”他趁虚而入,不给李亦杰喘息,挥动长鞭又攻了上去。李亦杰勉强抬剑,极力集中昏花的视线,感到手臂也如灌了铅似的沉重,全身如虚脱一般,只想寻一张大床,静躺休息,此时勉强交战,胸中烦恶,道:“陆寨主,我知道你为了秘籍的事,对我怀恨在心。可我本意原是毁去秘籍,不让这害人东西流传于世。是你和雪儿劝服我,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在练功时,也从来没有避讳过你,一直是和你共同参阅,你……你又为什么……”

      陆黔喝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没有听说过么?天下第一只有一个,那就是本大王,我怎能容你与我并驾齐驱?嗯?”他口中说话,长鞭却也疾攻不停,不由话声而异。李亦杰道:“各人资质优劣相异,即便是一起练武的同门师兄弟,日后进境也互有短长,你何苦记恨我?当初你偷到了假秘籍,是你慌不及择,怎怪得我?”陆黔道:“好呀,那你就把真秘籍交出来!”李亦杰道:“秘籍尚在华山,自英雄大会以后,一直由我师父保管……”陆黔冷笑道:“好极了!本大王的宝贝秘籍和宝贝雪儿都在你师父那边,看来我进攻华山之议,是势在必行了!”说着朝李亦杰头顶甩出一鞭,右足在他脚下一绊,忽道:“李亦杰,你可以抬头看看,看你那些属下在青天寨的阵容包围下,是怎样的不堪一击?”

      李亦杰身为主帅而来,虽与下属并无深交,仍是极为关心,连忙转头,只见战阵已越缩越小,躺满了一地死尸,多着清兵服饰,青天寨阵亡的只有零星几人。而众匪犹未忘形,始终依照原定战术,有条不紊的合围进攻。李亦杰血脉忿张,似乎突然来了股力气,长剑笼罩上一层金光,急欲入阵救人。陆黔道:“别分神,你的对手是我。”长鞭紧追,不给他脱身之机。李亦杰忧急如焚,心有旁骛,又中了数鞭。余光瞥到一名将领浑身浴血的冲杀出阵,似是济度,向李亦杰奔来。众匪也不追赶,仍稳守在阵中屠杀。济度叫道:“李大帅,打……打不过了,怎么办?”李亦杰想到济度先前飞扬跋扈,此时竟也会向自己请教策略,显见得情势确已极危。但青天寨未平,复命时难以交待,就怕沈世韵不满,皱紧了眉头,踌躇难决。

      那独臂青年喝道:“打不过,就投降啊!”三枚毒蒺藜向济度飞去。李亦杰俯冲上前,挥剑架开,却也没怎么吃力,感到那独臂青年劲道甚轻,似乎没什么内力。如今也不管捏软柿子不光彩,抬起一掌击出,那青年闪避迟滞,胸口挨了一掌。李亦杰看他服饰,位阶仅在陆黔之下,真猜想不透,以他如此平庸的武艺,怎能做上山寨二把手,但此事与己无关,不必细想。擒贼先擒王,能擒到二大王,或也能稍起威慑。一剑削向他小腿,同时伸手抓去。冷不丁背上挨了一鞭,陆黔冷声道:“李大帅,你又犯老毛病了。我先前没提醒过你?”长鞭顺势卷上济度脖子,将他身子拽起,向旁甩出。李亦杰见陆黔护着二寨主,自己也升起了做为主帅的责任心,脚底急奔,在济度落地前托住了他。却已是体力不止,摇摇晃晃。陆黔在后紧追,一鞭抽出,喝道:“躺下来罢!”李亦杰双腿本已绵软无力,再经他狠辣攻势,屈膝扑倒。陆黔一脚踏上他胸口,冷笑道:“李亦杰,你这可服气了么?以为学了祭影教的功夫,就可以在本大王面前耀武扬威?别说是你练得这么半生不熟,便是魔教教主亲至,我也打得他满地找牙。你们,是要骨气还是要命?”

      李亦杰内有真气膨胀,外有脚踏其胸,两方压榨,苦不堪言。济度忙道:“要……要命!”陆黔冷笑道:“很好,天堂有路你们不走,也不怪本大王失了待客之道。带着你们的残兵弱将,夹着尾巴给我滚下太行山去,终生不得进犯,听到没有?”济度道:“听见了,听见了。”陆黔冷笑一声,向阵中打个呼哨,道:“大家停手!李亦杰已经认输了,咱们青天寨以慈悲为怀,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亦杰捂着胸口,艰难的爬起,眼前仍在发黑,看到互相搀扶着走出的下属,默计此役损折过半,清兵四方征战,或许从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下山时被各将领嘲讽几句,已经成了微乎其微之事,所虑却是无法向沈世韵交待。但如坚持不走,不过是将众人性命彻底送光,于事无补。刹那间真有种欲哭无泪的悲哀。众将对他连一眼也不屑看,各自扶持着行走,李亦杰独以剑尖驻地,蹒跚下山。

      清兵威风而来,萎靡而去。陆黔站在广场上,神威凛凛,命众匪清点死伤人数,抬下尸首。又令人摆设宴席,庆贺此战大捷。那独臂青年叫道:“陆大寨主武功高强,天下无敌!”众匪齐声高呼,既赞陆黔,也是叫给尚没走远的清兵众将听。陆黔哈哈一笑,坦然受拜,道:“众位弟兄,你们跟着本大王,我保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区区清兵算得了什么?早晚有一天,咱们也要攻入紫禁城,也寻那真龙宝椅坐上一坐!”这话更是说得士气高涨。

      陆黔看向那独臂青年,道:“嘉华,你刚才中了李亦杰一掌,不碍事么?”那青年名叫程嘉华,正是程嘉璇失散的嫡亲兄长。他少年时爱慕陈家表妹香香,双方长辈已有代其互许婚约之意。不料变起仓促,陈香香偶遇魔教小姐楚梦琳,被她易了容貌,不幸落入官兵手中。沈世韵正全力剿灭祭影教,得知她真实身份后,不但不放人,反而将计就计,利用她诱引反贼现身。游街途中,程嘉华与姑父带了陈府家丁劫囚车,争战中寡不敌众,还是没能将人救出。此时祭影教反贼忽然出现,将他带走,从他口中问出大致经过后,便将他抛下不管。程嘉华求江冽尘设法施救陈香香,却遭拒绝。他就怀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心态,投奔当时日渐崛起的青天寨,并拜大寨主为师。他曾得崆峒掌门传授过武功,适逢陆黔忆及弑师圈套,与崆峒掌门斗气,破例收他为徒,又封他做了二当家。沈世韵以魔教名义灭陈家庄,没能轰动江湖,却使程嘉华信以为真,从此与祭影教结下了梁子。他出身书香门第,从小熟读古籍,对统管治理有些心得,在山寨中也担当着军师角色。青天寨能在六年间发展鼎盛,其中有他一份不小的功劳。

      程嘉华答道:“谢师父关心,胸口还有一点疼,待会静坐调养些时,想来也就没事了。就凭那个李亦杰,还不足以伤我。”他在人前称陆黔为大寨主,而私下交谈时,却是师徒身份。陆黔微笑道:“别的没学会,先说起大话来了?临敌时你尽可羞辱对手,但千万记住,永远不要轻视了敌人。李亦杰武功在你之上,更何况他那一掌用上了祭影教内功,所含阴劲非同小可,你还是尽早去运功调息,如有不适,要立刻提出。一旦震伤脾肺,那就麻烦了。晚上的庆功宴,你自加考量,如果身体吃不消,可不必出席。”程嘉华道:“是。这一战咱们赢得漂亮,众弟兄都辛苦了,弟子做为二寨主,不到场勉励,总有些说不过去。”陆黔道:“是啊,你也跟我一样,行事死撑面子。随便你了!记着别勉强就行。”

      李亦杰无精打采的下了太行山,自忖有负厚望,不愿回宫复命,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跟随济度进了一家酒馆买醉。几杯酒下肚,李亦杰长叹一声,道:“简郡王,上山前你一直瞧我不起,觉得我是个借裙带关系向上爬的人,那时我还不服。没成想任务办成这样,再辩已是徒劳,我在你心里的窝囊印象怕是定格了。但眼下咱们不该互相责怪,应当痛定思痛,琢磨如何向皇上和韵贵妃娘娘回禀,才能将罪过减到最轻,总得先统一了口径……”济度与他这次出生入死,话里的冷嘲却仍然不减,道:“难道李将军每次打了败仗,首先想的不是弥补,而是狡辩脱罪?这没有什么好商议的,你是主帅,众位将官事事遵依你的命令,才弄得个满盘皆输,我也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担心什么?”

      李亦杰听了他前半句教诲,本是羞愧得面红耳赤,听了后半句,气往上冲,不悦道:“简郡王,你教育我时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这边,却怎的明知故犯?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祸福与共,你怎能将罪过全栽到我身上?凭良心讲,你们听从过我的命令没有?”济度道:“你听我说,此计大妙!你从没统率过兵、打过仗,缺乏经验,那也怨不得你。皇上只能怪自己挑错了人,不可能再追究什么,这是咱俩同时脱罪的极佳借口哇!”李亦杰摇了摇头,道:“那陆黔是强盗头领,说的不少话都是存心辱我,但仔细想来,却也发人深省。生而为人,就该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从小处而论,首先该有勇气,有担当。你说的也很对,错误不宜掩饰,而应正视,青天寨不除,武林与朝廷总无宁日。最好还是想个法子,从根本上解决症结。”济度灌了几口酒,冷笑道:“想赶在面圣之前降服青天寨,也不是没有办法。事在人为,就看人是否肯为。”李亦杰喜道:“真有方法?那你也不早说?是什么?”济度道:“此事成与不成,关键就在于……”抬起一根手指,缓慢上移,举到李亦杰鼻梁,道:“你。”

      李亦杰奇道:“我?”看了看四周,确认身后并无他人,仍是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又问了一遍:“你说的是我?”济度道:“不错。你们武林中人,最讲究的是言出如山,一言九鼎。不论是英雄,或是枭雄,都是一样的,是不是?”李亦杰道:“是……”济度道:“那就好了。刚才在太行山上,陆寨主曾亲口许诺,只要你李大帅将令师妹送给他为妻,他就会依言归顺。咱们即刻动身,前往华山,接到人后再与他旧事重提,或许还来得及。”

      李亦杰大怒,拍案而起,道:“这是什么话?你竟要我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出卖师妹?我虽无法对雪儿有情,却不可对她无义!此话往后再也休提!”济度劝道:“我知道她是你想保护的师妹,但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与平定乱世的大业相较,两者孰轻孰重?古有昭君出塞,霸王别姬,雪儿姑娘若知晓自己身系重责,以她一人,能换取百姓和乐,定会深明大义,做出牺牲。退一步讲,她能帮到你这个情哥哥,也一定是欢喜的。你还没有问过她的看法,就在这边忙着回绝,是否太操之过急了?再说我看陆寨主的样子,对雪儿姑娘是诚心爱慕,让她嫁过去,想来也不会受委屈。”

      李亦杰怒道:“不要说了,我不会拿雪儿一辈子的幸福去换取功名利禄。我李亦杰就算再浑,也浑不至此!这种事情我不会做,也不屑做!”济度见难以说得他动,冷哼一声,也站起身道:“那么李大帅就抱着你的高尚节操,死守一辈子罢!且看它是能给你填饱肚子,还是能给你裹衣御寒?反正万岁爷怪罪下来,受罚的是你,不是我。我在替你想办法,你还不领情?我倒想问问你,什么是你师妹的幸福?在华山绝顶,面壁终老就是幸福?你之所想,未必是她之所想,我倒觉着陆寨主有些话说得挺对!”说完仰脖将一壶酒喝干,酒壶在桌面重重一敲,转身而去。

      李亦杰端起酒碗,陷入沉思,仰头喝一大口,脑中逐渐昏沉。他在众人面前,始终是直言相告,心口如一,论到扪心自问,爱的也确是沈世韵无疑。南宫雪是一起长大的小妹妹,要说毫无感情,自是不实,但也只是兄妹之情。她被罚面壁思过,自己当时正跟着胡为,进宫探望沈世韵,随后就在吟雪宫定居。他认同这惩罚过重,却从没去找过师父求情,确是不假。自语道:“真的是我做错了?雪儿在崖顶决计不会快乐,但嫁给陆黔,难道就是她的归宿?”

      心口忽如大锤重击,冷汗也要流了出来:“不错,我哪有立场替她做主婚姻?陆寨主也是一表人才,武功不弱于我,又懂得疼惜她,雪儿为何就不能爱他?六年前……六年前雪儿不也是为了让他免于凌迟之苦,将他击下山崖,这才受到师父责罚?难道他二人确已两情相悦,只是我一人夹在当中,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果她知道陆寨主还活着,并且还对她念念不忘,要娶她做夫人,她是否会欣然应允?”想到南宫雪很有可能已然移情别恋,胸口就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继而又想:“李亦杰,你果然自私,不爱雪儿,还不准她爱别人?你何能之有,让她一世对你矢志不渝?她找到了爱人,你不仅不该难过,还应该祝福她才是。做师兄的,不能阻碍师妹……寻找真正的幸福!”握紧了双拳,许久才痛下决心,向店小二要来纸笔,打算写信向师父说情,并让他速遣南宫雪前来京城。语句编排诸多不满,每每词不达意,心酸难抑。重写了几遍,才算满意。

      程嘉璇直等到李亦杰走出酒馆,才从角落中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倔强之色。她一早就待在此处,听到了李亦杰和济度的全篇交谈,后来看他果真要将南宫雪送给陆黔,只为讨好沈世韵,却还要假惺惺的说让她寻找幸福。心道:“我本来还觉得李师父宽厚正直,玄霜耍鬼整他,我也曾代为不平。哼,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好不要脸啊,白费了我的同情心!”噘了噘嘴,起身离开酒馆,四面望望不见了李亦杰踪影,也没在意,顺路前行,转进了摄政王府。

      多尔衮一见她进来,立即遣退了侍从,指着桌前位子,道:“坐。这次你跟随祭祖,可有探得线索?”程嘉璇道:“义父料事如神,韵贵妃的目的果真是七煞至宝。女儿亲眼见到其中两者,唯憾天资愚钝,未能得手。现都给她带回宫中,秘密封藏,防守严备,我前往打探几次,总寻不到机会,又不敢贸然行窃,暴露了自己。”多尔衮道:“这也不怪你。想那韵贵妃效率真是出乎本王意料,当年和硕庄亲王合江湖友人相助,陆续拖了十余年,才找到三件宝物。此番祭祖短短数日,韵贵妃竟能连得其二,她刚进宫时,本王就看出她不安分,现在视来,果然是个劲敌。”程嘉璇道:“青天寨与建业镖局也插手搅和,出动大批人手强夺,韵贵妃处于重重包围之中,仍能安然无恙,的确是不容小觑。断魂泪与绝音琴都是间接从古墓取得,可惜没能见到索命斩。推算起来,藏在冥殿中的可能性还是最大。此外,断魂泪已嵌入盒盖,韵贵妃正与皇上商量着寻找巧手匠人,开凿取宝。”多尔衮道:“很好,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我只要寻个心腹去充当工匠,其后来个偷梁换柱,断魂泪就到了本王手里。”程嘉璇道:“断魂泪是上古至宝,灵气充盈,一定与寻常石头不同,万一露了马脚……”多尔衮道:“要以假乱真,容易得很,你不用担心。当年本王正是以一块仿造的假断魂泪,摆布得那些江湖高手为我所用,自相残杀,掀起无数血雨腥风。许多人到死,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死。”(*详情参阅《繁音醉》)

      程嘉璇点了点头,又提醒道:“不能小看这盒子,它上头有些厉害机关。建造古墓的那位前辈好像是个用毒高手,韵贵妃的侍卫胡为就是摆弄盒子时,不慎中了一箭,当场殒命。不过他因为六年前洛瑾姑娘遭遇不幸,早已心灰如死,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或许让他这样死了,反而是种解脱,他苦候多年,终于又可以和洛瑾见面了……”叹口气道:“义父,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首先还得派人再去古墓里搜,但看韵贵妃能力,绝对有本事将七煞至宝找齐,女儿仍待在她身边,是要我多给她制造障碍,阻挠她寻宝,还是从旁加以援助,等到集齐之后,再顺手牵羊?”多尔衮沉吟道:“此二法各有利弊。如今七煞至宝的传闻在江湖中渐已张扬,盯着它的不只本王一人。阻挠韵贵妃容易,就怕其余帮派浑水摸鱼,从中得利。但如反过来帮她,将来万一有个闪失,可就成了与人做嫁,心甘情愿将大好河山拱手让给韵贵妃。此前一番运筹帷幄,岂非尽付笑谈?这样,你先静观其变,待本王考虑几日,再给你答复。”

      程嘉璇道:“是,女儿明白。还有要事向您禀报,我发现吟雪宫中另有个不简单的人物,智谋心机超群绝伦,不在一众老奸巨猾的权臣之下。只因年龄太小,以前咱们都忽略了他。”多尔衮奇道:“年龄太小?你说他是谁?”程嘉璇道:“便是韵贵妃的亲生儿子,多罗凌贝勒玄霜。”说着将他在客栈中说过的话如实转告。多尔衮皱眉道:“这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他怎会坦然说给你听?凌贝勒不过五岁上下罢?即是以韵贵妃年纪,能有那般算计,已足令本王堪忧,现再换成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终难使人信服。你伺候他多年,应当也有些了解,你说他平时的表现怎样?”程嘉璇道:“说起玄霜,的确让人难以捉摸。女儿依您吩咐,去向他套近乎,他也来者不拒,真的当我是最知心的朋友,似乎什么事都不瞒我,但也从没真正信任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有时我们互许交易,他给我开出的条件,也有些幼稚可笑。”多尔衮道:“他要你做什么?”

      程嘉璇道:“要我帮他完成功课。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有些像一个符合年龄的小孩。可我总也弄不懂,他既然将内外大事都探查分明,眼界长远,又怎会跟我做这些低级游戏?我想其中也不排除些装疯卖傻的成分。他表面好学上进,见贤思齐,在权贵眼前就装扮出一副德礼兼备的假象,连皇上也被骗过去了。他可是韵贵妃的独子,这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多尔衮道:“要说那几句话是你编造的,也委实不像。莫非是韵贵妃故意教给他,借你之口,来探本王口风?你当时如何答他?”程嘉璇道:“女儿只是含糊应付,应该没露什么破绽。他说识破了我身份,那时我措手不及,还真的吓了一跳,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成心套话。这小鬼头惯常坑蒙拐骗,十句话里倒有九句是假,仅剩一句也模棱两可,不了解的还真会上当。女儿跟他形影不离,要找到揭开他真面目的证据,想也不难。”多尔衮颔首默许。

      忽听玄霜的声音叹道:“小璇,我跟你走得这么近,你竟然只想着算计我,还骂我坑蒙拐骗,哎!实在是太伤我的心了!”程嘉璇惊得从椅上跳起,惶然四顾,道:“你……凌贝勒?是你么?你在哪里?”玄霜道:“我?我不就站在你身后?”程嘉璇急转回头,梁顶黄芒一闪,一个人影跃入殿中,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挪开几步,转向多尔衮行礼道:“玄霜给太皇叔请安。”

      多尔衮以前确是忽视了玄霜,第一次认真打量他,道:“凌贝勒造访府中,怎的不先知会本王,却去做起了梁上君子?”玄霜淡淡一笑,直起身展开一柄折扇轻摇,道:“本来么,我可以说是捉蛐蛐玩儿,误闯入太皇叔王府,这理由不但说得过去,而且一举两得,既保全了我自己,又能显出顽童天性,小璇提供的消息自然就站不住脚。她是潜伏在吟雪宫中的密探,一旦失了您的信任,对我们也是有利。”多尔衮道:“不错,那你又为何不这么说?”玄霜道:“很简单,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我不想让您质疑小璇。她虽是您的义女,可侄孙知道,太皇叔铁面无私,一视同仁。她这次办事不力,以后的日子想必就不会好过。相识一场,我不想让她太过为难。”程嘉璇咬咬嘴唇,胆怯的眨了眨眼。

      玄霜偷眼瞧她,忽又显出些幼童的调皮,手肘搭在她肩上,狡黠的笑道:“小璇,你可真听话,我关照你将消息通报给摄政王,你果然传得有模有样,不曾删改一字。乖,这是爷赏你的!”从衣袋里取出一颗糖,抛了过来。程嘉璇顺手抄住,脸色更见难看。玄霜大摇大摆的走到她先前位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太皇叔,我这个人口风最紧,比如小璇的来历目的,我早都一清二楚,这些年来,可从没漏过一次嘴。”多尔衮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心里已暗自动怒,道:“那么贝勒爷是向本王讨好处费来了?”

      玄霜微笑道:“不敢。只是侄孙一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两人好端端的谈话,一见了我,立马装做若无其事,跟我寒暄天气,装腔作势,令人作呕。我更厌恶身在局中,一举一动都给人指指戳戳,像取笑猴儿戏一般看我表演。我所求是身在方外,掌控全局。打个比方,我知道小璇定会出卖我,所以提前下手,先劝她来向你告密,这样一来,是她遵照我命令办事,我还是那幕后的策划者,要的正是这份感觉。所以回宫后我不怪她,不罚她,还要奖赏她。太皇叔,您有意夺宝篡权,侄孙绝不干涉。只唯一有个请求,就是你们下次商议计划时,要许我一道加入,不得避让隐瞒。我在皇阿玛面前,仍然会乖巧伶俐,不该我说的,一句都不会多说。敢问太皇叔尊意允否?”

      多尔衮始终双眉紧锁,一言不发的等他说完,才淡淡道:“凌贝勒说得很诱人,就怕内里没这么单纯罢?本王要是不答应呢?你预备怎样?”玄霜道:“太皇叔抬举了,您是皇亲国戚,手握重权,看不起我一个小孩子,没凭没据的,侄孙又能怎样?不过听我简要分析几句:您如果答应与我合作,彼此结为盟友,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多一人的智慧,总是更多一分力量。前些日子,皇阿玛亲口答应,这几天就册封我为太子。侄孙将来登基为帝,如我是您一边的人,您把持住我,等同于手握大权,这无冕之王您也可以做得更长久些。此正乃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的美事。如若不然,我须得整日防范,不能高枕无忧,您也日思夜想着要将我拉下皇位,两者互相牵制,时日一久,只能是个鹬蚌相争的局面。内忧外患本已极多,您何苦再添上我这个对手?侄孙一旦认真起来,虽不能撼天动地,一点微小作为总还是有的。您要是看不清其中利害,我只会深感失望,觉得您不够格与我合作,那么此事自作罢论。丑话说在前面,侄孙为人没什么缺点,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心眼太小,有恩未必还他,有仇却是必报!但我不会背地里给人捅刀子,小璇的事和您的计划,我仍会守口如瓶。日后如何,大家各凭手段。”

      多尔衮默然许久,才道:“凌贝勒口才倒绝顶一流,软硬兼施,本王不得不佩服。只是宫廷角逐,内部早已四分五裂,多方势力并存,你到底算哪一党派的?”玄霜道:“对,我额娘夺权野心不比您少。但谁说做了她的儿子,就必须参与她的阴谋?便是女子三从四德,所究亦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没听说过子幼从母之说。我是看在小璇份上,欣赏您的作为,这才大胆妄言,求谈合作。侄孙一向认死理,只做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摆布。在此之间,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改变原定选择。”多尔衮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些真实笑意,道:“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果敢性情,倒有些像本王年轻的时候。不过,口头上几句漂亮话,人人会讲,你又有什么本事,自信能令本王动心?”

      程嘉璇见气氛终于缓和,两人似乎隐有些相互欣赏之意,也觉放松不少,笑道:“李将军率军招安青天寨,在太行山损兵折将,铩羽而归。这件事总不能长拖下去,该怎样处理,你倒是给出个主意?”玄霜道:“这算是考题么?哎,我说,这位考官,你看待问题的眼光太过短浅,我额娘招安青天寨,一方面固然因为匪徒为害甚剧,最关键的却还是为剿灭祭影教做前提。可惜她想的也太简单,以青天寨的兵力及实干,决计收拾不下祭影教。当年她想借刀杀人,这盘算本是好的,可惜做的不够彻底,达不到预期成效。人生而有笃求安定之心,以蛮力欺他压他,他多半是忍下。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正说明忍耐都有限度,就像一根弹簧,压到极点,便是一触即发。咱们所要做的,就是从中精密布署,引燃火捻,挑起这场爆发。”

      多尔衮道:“说的不错,但魔教横行多年,与各大门派争端无数。正道围剿多次,总也奈不得反贼猖狂,于是能忍则忍,就盼另有旁人出头,当那撑天的高个子。却要如何激起共愤?你有什么好办法?”玄霜道:“办法么,我当然是有。答案五花八门,我还是暂且不说,免得局限了您思维。可以给您小小提个醒,‘六月飞雪,天下奇冤’,对付魔教邪徒,必要时可以使些非常手段,用不着对他们讲什么道德。”多尔衮听他这番话,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掠过个念头,却又模糊难辨,答道:“好,容本王仔细想想。等到有了结果,烦劳凌贝勒再与小女同来府上一叙。”玄霜站起身,道:“侄孙一定随传随到,那我与小璇就暂不打扰太皇叔了。”说着扯了扯程嘉璇衣袖。程嘉璇福身道:“义父,女儿告退。”拉住玄霜的手,快步出府,一路上心虚的回避侍卫目光。

      到了街上,直等走出段路,程嘉璇一颗心终于落地,忍不住埋怨道:“贝勒爷,你刚才也太大胆了,竟敢公然闯入王府,还在厅上高谈阔论?我可真为你捏了一把汗,义父对待碍他大事的人,向来从不会心慈手软。”玄霜一把甩开她,跺了跺脚,噘着嘴冷哼道:“现在的你,还会在意我的死活?你不是正要跟你义父合谋算计我?连装疯卖傻、坑蒙拐骗也说出来了,听着可实在不大顺耳。”程嘉璇又好笑又惭愧,道:“原来你在为这件事生气?哎,算我说得过分了,这里给你赔不是啦!可还不是为了稳住我义父,专拣他爱听的说?把你说得差劲些,才能避免给你带来麻烦。”玄霜冷笑道:“你得了罢!假如现在摄政王就在你后面,你又要去对他说,你只是为了稳住我,这才专拣我爱听的说,不过是哄哄我罢了。哎,你这么左右逢源,累不累啊?我说过不喜欢别人对我两面三刀,你怎么想,就怎么表示好了。”

      程嘉璇本就受了满心委屈,心虚中竟又生出恼火,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当然是打心底里在乎你的安危……”玄霜拍了拍脑门,装着恍然大悟的道:“哎呀,瞧我这记性!你当然是真的担心了,只不过不是担心我,而是担心没人再帮你探听情报。这件事若去问我额娘,自然是不现实,另外也找不出什么合适人选。没利用完的棋子,怎容他中途出局?”

      程嘉璇怒道:“你冤枉人,我……我根本没有这样想……”鼻中酸涩,泪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玄霜心一软,取出块手帕替她擦泪,叹道:“你看你真是没用,心态这么脆弱,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掉眼泪,有件事我还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就怕你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上次咱们在古墓里遇到,跟我额娘在一起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程嘉璇睫毛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却被他这话吸引了全副主意,拉起他双手,连声道:“你查到了?快……快告诉我!”玄霜迟疑道:“你真的想知道?很多时候,不清不楚的反而比较快乐。不如你保留着心里最初的美好记忆,别再追究真相。”程嘉璇急道:“我一定要听!你放心,我挺得住的。再说人贵有始有终,你既然肯为我劳心劳力,就该告诉我最后结尾。今后的路怎么走,就是我自己的事,我总是不后悔。”

      她这一连串话说得又急又响,玄霜叹了口气,以一种看待垂死之人的目光瞅着她,语速缓慢的道:“他就是祭影教的现任教主,本名叫作江冽尘,这个位子是他谋反篡夺所得。自他出道以来,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手刃恩师,残杀双亲,凶狠残暴。他还是我娘家的仇人,六年前为抢断魂泪,一把火烧了无影山庄。过去他与殒少帅同是祭影教门人,情同手足,其后殒少帅不满他种种行径,破脸为敌,为了复仇索债,这才答应我额娘,归顺朝廷。”叙述时多次停顿,小心的偷看程嘉璇脸色,好半天才终于说完,又连忙劝慰道:“你爱上魔教教主,这是一段孽缘,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虽说天意弄人,但细想起来,此前其实也有过不少迹象足以证明。我额娘就曾称呼他江教主,怪我太蠢,那时也没留意。好在你们现在还没发生过什么,长痛不如短痛,早些看清了也好,胜过你以后再受伤害。”

      程嘉璇神色如常,似乎玄霜跟她谈论的只是些家常便饭,微微一笑道:“好啊。我早就明白他不是普通人,祭影教教主的身份很威风,这才衬得起他。那么他们提过几次的那个楚姑娘,她又是什么人?”玄霜愣了愣,道:“这件事,你可没拜托过我帮你查啊?”程嘉璇暗责自己太过心急,刚想正式向他托付,玄霜就无奈的甩了甩头,苦笑道:“对你的事,我最是上心不过。不等你说,就会先替你将一切打点周到。这位楚姑娘名叫楚梦琳,是魔教先教主之女,天生丽质。江冽尘和殒少帅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同时倾心于她,明里大家一团和气,背地里争风吃醋的事可没少干。听说他们完成任务时特别卖力,也都是变着法子来讨这大小姐千金一笑。江冽尘当时还是教中少主,能力超群,颇得教主赏识。众教徒私下都传说,他跟楚小姐是一对儿。可惜这楚小姐眼界极高,对他俩连一个也没看上,反而在军营中与大清德豫亲王一见钟情。最后盗走镇教之宝,反叛出逃,陪他进过王陵冥殿,在他要上战场之前,将残影剑作为防身兵器,交给了他。最后经我额娘设计陷害,使她心伤情淡,饮恨而去。”

      程嘉璇道:“楚梦琳还真是好命!可眼光也太过挑剔。不知她现在何处?我……我想见一见她,看看能令江教主动心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女孩。”玄霜道:“你见不到她,因为她六年前就死了。死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她遭到情郎背叛,绝望自戕。还有的说她挨了父亲一记阴掌,内伤发作,不愈而亡,至今也没个准确定论。”程嘉璇点了点头,又问:“你不是说江教主……喜欢……楚梦琳么?那又怎会杀了她的亲生爹爹?”玄霜道:“有人说,正是因为他喜欢楚小姐,教主反对他们成亲,江冽尘一怒之下,将他毒手杀害。但我觉得,这说法定是某些文人墨客的胡编乱造,分明是权益驱使下,上演的一幕篡位大戏,却被此辈俗人硬是改出了苦情内幕,真使趣味大减,令人倒足胃口!还有,咱们在古墓中听他亲口承认,对楚小姐的死分毫无动于衷,就像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提到洛瑾的时候,他说自己就是存心害死她,来引发我额娘心生愧疚,昼夜不宁。为了一己偏好,就可以牵连这许多无辜者丧命,像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你也喜欢?”

      程嘉璇不理他大发感慨,脸上现出些温柔的笑意,道:“你忘了,我也曾在场,亲身耳闻目睹。当时也不在意,又怎会在事后耿耿于怀?或许他为人确实有些……可也正因如此,别人都对他深深痛恨,只有我这么真心的爱他,他应该对我另眼相待罢?何况楚梦琳也好,洛瑾也好,即使她们活着,我也要去争上一争。现天公作美,两个情敌都已经不在了,说明我还是很有些机会的。”玄霜脸色一沉,道:“可你怎么也不想想,凡是跟江冽尘扯上些关系的女人,个个死于非命,哪见过谁有好结果?他分明是个不祥之人,或者就是他品行太恶,所作所为,招致天怒人怨,害惨了身边的人。”程嘉璇微笑道:“愿意为他而死的,可不是只有洛瑾一个。只要他一句话,我就能立即付出性命,绝不迟疑。我不奢望他为我哭,但凡他稍稍有一点在意我,还能在多年以后,记得世上曾有我这一个人,我就真的很满足了。”玄霜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道:“别满口死啊死的,你想跟他在一起,也须得活着才有机会!行,看你怎么踌躇满志,我倒想听你说说,准备怎样去认识他?”

      程嘉璇道:“我……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是韵贵妃的丫鬟,时常跟在她身边,下次等江教主再来找她,我待在一旁,趁机对他和和气气的说些好听话。他看在韵贵妃的面上,应该也会答我几句。而且他见我的态度这么友好,与别人都形成鲜明对比,说不定会视我为唯一知心人,愿意跟我多作交往……”玄霜冷哼一声,不无讽刺的道:“这个主意是坏透了,没什么用不说,还会让我额娘起了疑心,往后你怎么办?要我说啊,江冽尘最爱的是七煞至宝,你就铤而走险一次,从我额娘那边把断魂泪和绝音琴都偷出来,再拿去送给他,投其所好,我不信他见了不高兴。”程嘉璇喜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多谢你提醒!我……我这就去!”玄霜连忙扯住她,做个欲哭无泪的哀叹神情,道:“对什么对?你走火入魔了?我只是有意说反话,想刺激你清醒些,没想到还是……哎!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做,你想成为第二个洛瑾?先前为你义父取宝,你还有些理智,懂得适时取舍,这会儿怎么又冲昏了头脑?”

      程嘉璇愁眉苦脸的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却是要我怎的?”玄霜眼见着她站在崖边,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坠下,无奈却是劝说不得。而他也不愿做个整日上谏逆耳忠言的老夫子,叹口气道:“算了,还是我替你打前锋,先设法跟他结交,再顺便向他介绍你。到时他怎么也要买我一分薄面,不会对兄弟的朋友怎样恶劣。”程嘉璇喜道:“那真是太感谢你啦!如果这件事你能办成了,我……我保证永远都不再跟你吵嘴,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好不好?”玄霜苦笑道:“那也不必。”心里泛起阵阵酸水,暗想:“你为了他,什么事都肯做。我为你……可我又算什么?”烦闷难遣,回宫后甩下她独自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暗夜殒所居屋外。玄霜一时兴起,踮脚走近,将眼睛凑到窗格上打量。

      还没等看清,眼前只觉寒光一闪。玄霜临敌经验虽少,应变却也敏捷,迅速蹬脚跃起。“嗖嗖”几声,几枚银椎从脚底擦过。玄霜吓出一身冷汗,刚才只消慢得一步,便是银椎穿颅破脑之祸。下落时尚未稳住重心,五枚银椎又是拦腰飞来,玄霜腾空前翻,俯倒在地,连滚几次,起身背靠窗旁墙壁,叫道:“殒少帅,我……我是玄霜,我认输就是,你别再考较我武艺啦!”

      暗夜殒坐在房中草垫上,方位正临于背光处,冷冷的道:“我自然知道是你。说,为什么偷看我练功?”玄霜道:“我才没偷看呢!只是我有些心事,对谁说都不合适,想到咱们的交情,就来倒倒这一肚子的苦水。”

      暗夜殒道:“我不懂你们这些后生晚辈的事,跟我说做什么?”玄霜笑道:“别的不懂,要说此事你一定精通!说来惭愧,我看上了一个女孩子,可她另有心上人。本来我也应该就此成全她,但事实摆在眼前,若是让她跟着那个人,对方待她绝不会好,拒绝她我又不忍心,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暗夜殒闻听此言,蓦然触动心事,想起当年与楚梦琳的爱恨恩怨,不禁哀叹。待得玄霜问起,忽感恼怒,道:“现在不是你来问我。继续,你如何处理?”玄霜叹了口气,道:“何必这么凶?据此看来,我终究也只是个俗人,难免自私,明知会因此葬送她一生的幸福,可还是不愿让她恨我。所以我宁可四方奔走,打探消息,又在一边替她出谋划策。我这么顺依着他心意,也不知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全为了让她能感谢我。这到底是爱她,还是在爱自己?”

      暗夜殒情绪全被他调动,想起下落不明的楚梦琳,这种结果,不正是因自己的优柔寡断所造成的?第一次以平和的语气说道:“我过去的经历与你很相似。我爱的那位姑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真论起彼此感情,只是我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她从没喜欢过我,哪怕是连一丁点也没有过。这也不怨她,要怪我自己不好。后来她喜欢上一位朝廷大官,不顾一切的要跟他在一起,为了他,不惜拼死反抗。教主当时火气冲天,将她关押起来,不准任何人接近。我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牢房中又冷又潮,她的身子骨怎能经受得起?我是教中总堂堂主,内外有些威望,至少没人敢当面跟我作对。所以才有机会去探望她,她憔悴了很多,苦苦哀求我,声泪俱下……我还从没看过她这么悲痛欲绝的样子。顿时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想着只要是她的要求,不管多么违逆我的心意,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定要替她办到。所以我就照着她的指示,取得秘牢钥匙,放了她离开。她这一去,就影迹全无,等于是失踪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擅自做这个决定,或许一切都不致演变至此。可我从来不会拒绝她,她说的话,我总归会照办。我残煞星啸傲江湖多年,从无拖泥带水,不会为做过的事劳心伤神。只有……只有这一件,我就不知放她从牢房离开,是对还是错。”

      玄霜听他经历实在与自己相似,也是深受感染,所不同的却是他知道这一段故事的最后结局,心里不由发苦,想道:“楚小姐早已死了,殒少帅只是为了一个幻梦,苦守六年,对她始终不变心。魔教千金的死讯在武林中也算轰动一时,稍微花些力气去打听,就会了解。可我额娘封锁了消息,不想让此事泄露。以殒少帅的性格,每日独居斗室,不与外人接触,又怎能知道真相?发展还是全由我额娘掌控,这太不公平,也太可怜了些……”嘴唇动了动,几乎想背弃自己一贯“自扫门前雪”的作风,要将前因后果都向他说明。但话到嘴边,又卡了壳,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虽然大发善心,可现在向他告知楚小姐噩耗,除了让他伤心绝望之外,全无补益,绝对算不得什么好人,还会因此打乱我额娘计划,背上不孝子的罪名。让他怀着一个空虚的希望,总比根本没有希望好。对,还是不该多嘴,不能说,不能说!”

      于是假装欢快的拍手笑道:“哟嗬,殒少帅,看不出你还是个大情圣啊?那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有唐突,还请您多多包涵,别跟我计较。我是想说,你爱她……爱得这么深,如果她在外面过得并不快乐,或是给人家欺负了,愿意重新回到你身边,可她……咳……那个……已非完璧,你还会不会要她?”

      玄霜在窗外说话,两人相隔甚远,暗夜殒又深怀沉思,没留意他刚才的迟疑,答道:“当然会,我不管外界如何斗转星移,她在我心目中,都是那个最纯洁无瑕的女孩。我永不会嫌弃她。不论何时何地,如果她能接受我,我都将引为毕生之幸。她……我……”

      玄霜为追查江冽尘身份,也将他们三人当年这段纠葛的恋情查得一清二楚,更理解暗夜殒对楚梦琳的深情,学着他语气道:“我对小璇的感情何尝不是一样?只要她愿意跟我,我就一定全心待她,她想退隐山林我就陪她退隐山林,她想走到天涯海角我就陪她到天涯海角!她要我的心,我就剖出来给她。如果她爱上别人,是我无能留得住她,我也不会强求使她为难。便由我来探查对方身份,再帮她创造相识机会。只在她生命中做一根默默奉献的烛台,替她扫除前方一切障碍,却绝不让她因我之故,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困扰。鞍前马后,事事以她为最重。以前我贪慕帝位,忙于争权夺势,遍阅兵法韬略、四书五经,忽略了时间陪她。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宁可放弃所有身外浮华,也要跟她结为连理,双宿双飞!”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说完直觉汗颜。自问对程嘉璇并没这么深厚的感情,只是站在暗夜殒的立场,比拟他对梦琳之爱,专挑他的想法热烈陈述,要激他心生共鸣。

      暗夜殒果真思绪潮涌,玄霜所言句句直击内心,将他对楚梦琳所有欲说还休的情感都生动的予以表达,每句都想拍案叫绝。过了许久,强将激动压下,道:“你这小子……懂得倒不少啊!你几年几岁?”玄霜装着严肃道:“小生已虚度五载春秋。”暗夜殒冷笑一声,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像你这年纪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遇到的问题,你面对时比我早了十余年。嗯,你很不错,后生可畏。”玄霜笑道:“我没听错罢?今日真是破天荒啊,你竟然跟我说了这么多话?能得到您殒少帅一句夸奖,我足可立即含笑九泉。以后与旁人炫耀,也能引为谈资。”暗夜殒苦笑道:“以前武林中人都称我为魔头,照我看这称号实该转赠给你才是。”玄霜行个大礼,笑道:“不敢,不敢。我叫做混世小魔星,也就够了。”

      暗夜殒没被他欢乐情绪感染,叹口气,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又算什么?从小生活在祭影教中,每日被教主督促练武,再加上我自己刻苦,十天半月也难得就寝一次。教中规矩严明,全以武功、成败论人价值。我很早就提醒自己,办事力求完美,不容有失。身边没一个亲近之人,都嫉我位高,巴不得给我寻些错处。我对待他们,只能摆出冷漠姿态,装出无喜无怒。”

      玄霜结合自身,又以他所言为基础,扩展谈开,连声赞道:“是啊,没想到咱们的童年也是同病相怜!我从小在吟雪宫长大,任何事都处在我额娘的监管之下,总是逼迫着我读书。读来开阔眼界也罢了,还要我逐句背出。那些学说相隔已渝千年,多经改朝换代,现今咱们处于大清王朝,却还要以春秋战国时代的孔孟之道为凭依。我也是受不了,这么事事效仿古人,禁锢思想,又怎能有跨越性的进步?另一方面,皇阿玛早就答应过,等我长大了些,就立我为储君,所以宫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夜以继日的紧盯着我,我稍有点小过错,立刻就会被渲染得十恶不赦。都巴望着传到皇阿玛耳里,让他改变成意,这样其余阿哥就有机会当太子,他们的母妃也有望‘母凭子贵’。我对这些事厌烦透顶,干脆就睁一眼,闭一眼,由他们去胡搞。但我历来所受教育,面对各种不同情况,都会有相当的反应和言语去对付。久而久之,完全是顺口就来,却已失去本真,不过是一副戴着假面具,混吃等死的躯壳。”

      暗夜殒道:“人生不如意,事常□□。既生而无欢,死亦何憾。”玄霜道:“我也正觉生活太枯燥乏味,才会追求登峰造极的权力,让这片广袤土地因我而改变,算是我留下些东西,将来才能永垂不朽,不会给人忘记。对了,殒少帅,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吟雪宫和祭影教相比,有何异同?”

      暗夜殒沉思片刻,道:“没什么不同罢,都是世间权欲的巅峰之地,充斥着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环境与事端都是大同小异。”玄霜道:“那就是了,既然两者没多大差别,你又何必每日不快?真说起来,你待在吟雪宫里的待遇,总比祭影教中高些。”暗夜殒道:“你误会了,从小长到大,我从没一天是真正开心过。外人看来种种风光,实则无一处是我真正想要的。更找不出什么能说些贴心话的知交。这二十几年,我早已习惯独往独来,不用他人置喙。”

      玄霜反臂搭在窗框上,道:“你可以向我说啊!你没觉得,咱俩很谈得来么?若是咱们组建一个帮派,在江湖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混出些名堂来。”起初随口说笑,其后却越想越觉有趣,兴致勃勃,当起了真。暗夜殒冷笑道:“固然是谈得来,就是你武功太差,不配跟我相提并论。我曾经认得一人,你跟他……倒相像得很……”提起那人,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似是激起诸般记忆,欲言又止。玄霜道:“武功差,那是可以练的,有谁一生出来就天下无敌?再说我天资聪颖,你像我一般年纪时,只怕还不如我。如今尚无小成,那也只是李亦杰师父教的不好。只要功夫够厉害,是不是出自魔教又有何妨?他自己也能练,早已是背叛了正道,还要在我这边装好人,充师父台面,笑话!”暗夜殒冷哼道:“还不知谁是笑话。哪有人自夸天资聪颖的?李亦杰蠢笨无能,你就做不到无师自通?”

      玄霜撇了撇嘴,正要答话,远处奔来个小太监,见到玄霜一愣,道:“贝勒爷,您……您怎会在这儿?”玄霜抱肩靠墙,微笑道:“我闲来无事,陪殒少帅说说话,不可以么?”那小太监匆忙摇头,绕开他身前,隔着窗栏有段距离,便开始打躬作揖,尖着嗓子道:“殒少帅,韵贵妃娘娘请您到正殿叙话,有要事吩咐。请您别多耽搁,即刻前去。”暗夜殒冷冷的道:“我正在练功,任何人不得打扰,不见。”他果真精通掩饰,在外人面前,神色立刻转冷。玄霜听了也暗自叹息。

      那小太监早知相请暗夜殒是个苦差,却也没料到他态度这般生硬,想到两头难以交差,只得干挺着哀求道:“殒少帅,奴才只是个传话的,您不能这样为难奴才!您要是不去,韵贵妃怪罪下来,奴才怎么交待?”暗夜殒冷声道:“我管你怎么交待?我从不信什么‘与人方便,自家方便’的鬼话。你趁早给我滚远一点。”那小太监哭丧着脸,看到玄霜笑嘻嘻的打量着他,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上前恳求道:“贝勒爷,这吟雪宫只有您在殒少帅面前说得上话,请您可怜可怜奴才,多美言几句,或许能说服他。”玄霜心念一动,将那小太监拉开段距离,压低声音道:“好,你是传我额娘旨意,我也不让你难办。我就尽量帮你劝劝他,可能时间会久些。你待在这里等我,没我的命令,不准擅动一步。”那小太监忙千恩万谢。玄霜又叮嘱他几句,转身回到窗前,恢复了前时姿势,背靠墙壁,肘尖支倚窗框,道:“我额娘召你进见,你可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暗夜殒不耐道:“我不是她,我怎会知道?”玄霜听他对自己竟也是冷冰冰的,丧失了前时融洽,叹道:“我也不是她,可我偏偏就知道。李师父带了正红旗军队,前赴青天寨招安,闹了个大败而归。我额娘这么急着见你,就是想要你来摆平这档子事。”

      暗夜殒微愠道:“我看她是越来越糊涂了!竟然要我去帮李亦杰收拾烂摊子?”玄霜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江湖中,对抗最激烈的就是青天寨与祭影教,双方争争夺夺,早晚也得有个输赢作为了局。祭影教的现任教主,你以前就认识的罢?而且关系还挺不错?”他早就盘算着向他提起江冽尘,只是一时摸不透他态度,不敢突兀开口,这回借着那小太监传话,正好寻着了机会。暗夜殒还没回过神来,道:“没错,你怎知道?你突然想起问这个……是不是祭祖时在冥殿中见到他了?他还……他怎样了?”说到最后,语气竟然转得甚为温和,不似之前提到江冽尘时,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玄霜心道:“你原本想问什么?‘他还好么’?看来我没猜错,你们之间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狡黠的笑一笑,道:“他啊,他挺好的,如愿以偿的继任了教主,正是春风得意。他这次亲自进入那破旧荒村下的古墓,就是为取七煞至宝而来。”暗夜殒淡笑道:“原来如此。呵,他还是老样子啊。那么收获如何?”玄霜唉声叹气,道:“说来惭愧。绝音琴早已被盗离冥殿,他虽然得到了嵌在宝盒里的断魂泪,却因为太过轻敌,大意失荆州,最后关头,宝物还是落到了我额娘手里。”他假装沮丧的答话,心里却正偷笑。暗夜殒淡笑道:“他还会犯这种低等错误……比起从前,真是差劲多了。”

      玄霜循次紧追,道:“你跟他很熟么?这关系真叫人搞不懂。我原以为你们是不共戴天的仇家,现在听你说起,又似乎是很要好。到底怎么回事?”暗夜殒幽幽叹道:“不错,又岂止是认识这么简单,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跟他确实做过十几年的好兄弟。我们同在祭影教学艺,同时爱慕梦琳,既算是朋友,也是各方面的对手。但我技不如人,无论在哪一次较量,始终居于下风。只有一回,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但说起来也没什么光彩,那就是梦琳谁也不爱。后来她心有所属,惹怒教主,我俩自作主张,放她逃走。她离开以后,没多久就失踪了,这件事我刚才是跟你说过的。那时我又气又急,头昏脑胀,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又恰好听信几句貌似宽慰,实则离间的言语,就盲目迁怒于他。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通了,梦琳失踪的事不能全怪他,主要责任还是在我。你娘当年挑拨我俩反目,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居心。怪只怪我立场不坚,才会被她趁虚而入,我也不想再追究。穷此一世,我跟他大概是没机会再相见了,我可以不恨他,却也不会真正的原谅他。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以我们的身份背景,或许本来就不可能存在真正友情。至于我跟韵贵妃,道不同,不相为谋,对她那些追逐权力的野心,实在提不起兴趣,我不想再给她办事,但交易未清,暂时不宜闹僵。现在我只希望她能尽快替我查到梦琳的情况,只要知道她生活得幸福平安,此生已足。今后的漫长岁月,便全凭虚度,任其匆匆而过,浑不足惜。”

      玄霜心道:“不得了,我原以为自己够消沉的,没想到你更胜过我。只恨迟生了六年,没能见到这位大美女,竟让殒少帅为了她,甘愿如此……你说我很像江冽尘?怕也不见得罢,否则小璇怎的却不喜欢我?”巧妙的将话题转入正轨,道:“你若是肯接下此事,其实并非全为我额娘的命令,对你自己更是一举数得的大好事。哎,你别误解,我可不是为她当说客,你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就会懂了。”暗夜殒冷哼道:“要是别的人,敢这么跟我啰嗦个没完,我早就一掌毙了。”玄霜笑道:“好呀,我知道你对我是特别优待。听我说,首先还是现在盛传的那句老话:江湖中竞争最激烈的两大帮派就是青天寨与祭影教。想那青天寨不过是新兴起的草寇,却在近年来逐日壮大,成了武林第一大势力。你虽与江教主决裂,但祭影教终究是你从小长大的所在。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就是个木头人对旧地都会心存感情,你也不忍心看它日渐倾颓罢?此举就算是你报答先教主,一尽为人子之孝道。而且六年前你错怪了江冽尘,现在替他解除燃眉之急,还他一段旧情,此一尽为兄弟之道义。这三来嘛,着眼处是小了些,却足够实际。你说过你们多年明争暗斗,你始终处于下风,现在正有这个大好机会。想想看,一批连江冽尘都束手无策的悍匪……”

      暗夜殒打断道:“他不是束手无策。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心高气傲,只是不屑为此劳心费力。在他眼里,青天寨再强,也不过是一堆垃圾。”玄霜道:“是啊,但想法藏在肚里,谁又知道了?人们只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如果是江冽尘收拾不下的狂徒,被你轻易制服,那你的能力可不明摆着超过了他?青天寨有名有势,一朝覆灭,在武林中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你多年憋屈,总算一举而扬眉吐气。再说替他摆平此事,还了旧日恩义,也算你从此正式与他一刀两断,互不亏欠。”这番话句句说到了暗夜殒心坎上,他默然良久,应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罢。”

      吟雪宫内正是一派庄严气象。沈世韵坐在居中一张太师椅上,紧绷着脸,手指轻搭在扶手上,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在一线斜阳照射下,映出森冷寒光,与头上银色发钗交映生趣。尽显端庄美丽,无形中却也透出股慑人心魄的阴气。李亦杰坐在一边的小木凳上,垂眉低首,他自回宫禀报败绩后,沈世韵没出一句责怪之言,也再没对他说什么话,只带他到正殿就坐。李亦杰一颗心怦怦乱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似的不祥预感。沈世韵现在不说话,更令人有种“山雨欲来”的惶恐。几次悄悄看她,没见她丝毫动容,总保持着起初神态,悠然观望。

      又过许久,殿外传来尖细的通报声:“凌贝勒到!殒少帅到!”李亦杰一惊之下,几乎跳起,刚欲询问,却见沈世韵听到儿子与暗夜殒待在一起时,脸上神色极为不喜。但她情绪隐现迅急,只一瞬,立刻恢复了最初的从容,笑脸迎人。李亦杰心里突的一痛,仿佛有根钢针刺入身体,心道:“韵儿表里不一,变脸变得这样快,她对我笑时,谁又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嘿嘿,不过看情况,她连对我扮个笑脸,都懒得浪费表情。”

      抬眼向门外望去,目光全被暗夜殒吸引。只见他身披一件银色长袍,材质均是名贵的绫罗绸缎。下摆织出些蓝色扬起的条纹,腰间系一条月白色绸带。上身套着缀满银亮晶片的护心镜,肩头垂着几条银光粲然的链坠,颈后围一条毛茸茸的披肩,以上等裘皮所制。此时打扮完全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派头,李亦杰初此见他,已将他定位为冷血杀神,对他如此装束真有些看不习惯。六年未见,他一张脸经岁月雕琢,出落得更是有棱有角,俊秀逼人,表情却带有少许沧桑疲惫,冷酷中透出些微淡漠忧郁,平添几分帅气。李亦杰在他面前竟有自惭形秽之感,现在虽是自己坐着,看他站在面前,却不由得坐立不安,似乎自己触犯了尊主,应当立即起身让座,才合乎位级。偷瞧沈世韵眼中并没露出欣羡,这才有种难以说清道明的安心。

      暗夜殒直行到殿堂正中,目不斜视,对沈世韵抬臂拱手,淡淡的道:“见过韵贵妃娘娘。”还不等她答话,自顾走到一边闲置的太师椅旁,撩起袍角随意一甩,从容落坐,脸上还是一副冷漠神色。他举手投足间,可称得是霸气与优雅并存。玄霜刚想跟上前,沈世韵轻咳一声,玄霜在她眼神威慑下,只得不大情愿的走到她椅后站定,嘟了嘟嘴表达不满。李亦杰紧盯着暗夜殒,肚里泛起一股醋意,心道:“我比你来得早,看到那张太师椅,就有自知之明,懂得身为下属,不该跟主人同等坐席,你倒是毫不避讳,好像这椅子本来就是留给你坐的,韵儿倒也没怪罪?凭什么我就只能坐这破木凳,难道这就是差别待遇?”他自觉这些斗气想法十分幼稚,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翻滚。

      沈世韵微笑道:“殒少帅,你整日繁忙,昼夜不得安眠。本宫请人传你到殿上召见,没打扰到你罢?”李亦杰心道:“为什么对他说话,开场白是‘没打扰到你罢’,而皇上给我下命令时,头一句就说‘朕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嗯,皇上当我是自己人,有话可以直说,越是生疏之人,才更需要客套几句……可主子差遣下属办事是天经地义,哪有此前先行客套之理?”他在心里与自己争论,辩到后来,又不禁心情低落。

      暗夜殒冷哼一声,指尖在扶手上不住轻弹,道:“你说呢?我说不见,你肯答应么?”李亦杰又想:“为什么他可以用‘我’,我在韵儿谈公事时就只能自称‘末将’?”沈世韵道:“你能这样想就好,本宫只怕耽误了你时间,惹你不快。这六年以来,你每日闭关练武,不会外客,功力造诣一定是突飞猛进了?”暗夜殒冷哼道:“还好了,我的武功总是那副样子。你若想指望我能够胜过了某人,那我劝你趁早别痴心妄想。”沈世韵道:“无须妄自菲薄,你记忆中是六年前的差异,他现在能力怎样,可就难说。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去杀他,那还不成了我在利用你么?”玄霜心道:“难道你没在利用他?这就像捅了别人一刀,再假装无辜的问‘呀!我捅过你么?’”他在脑中想象的活灵活现,只觉滑稽,“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住嘴,重新板起脸。

      沈世韵没理会玄霜,续道:“殒少帅您惜时如金,那么本宫尽量长话短说。青天寨猖獗多年,不服管教,屡次镇压无效,朝廷有惜才之心,特遣李将军前往招安,又带小队兵马,以备不时之需。岂料青天寨顽固,不肯受降,李将军新任大帅,无实战经验,正红旗军队训练也相对少些,阵容零散,且不防青天寨突然发难。综上种种,这一场是打了个败仗。从另一面看来,足可说明青天寨匪徒确有才能。皇上说了,可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本宫想来想去,宫中将领虽多,全加起来,实力也未必及得上你。我希望你替李将军再去青天寨走一趟,这次仍是打招安名号,以和为贵,不知殒少帅能否抽得出空来?”李亦杰心道:“为什么问他就是‘能否抽得出空’,对我就是‘速去速归,静候佳音’?”

      暗夜殒冷冷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替你卖命是理所当然,我自然明白这道理,你犯不着用激将法对我,我也不吃这一套。但现下答应,并非对你马首是瞻,只是我听了凌贝勒几句劝告,觉得有理,这才会同意。否则,从来没人能够勉强我,做己所不愿之事。”沈世韵强笑道:“玄霜这孩子,自小就聪明伶俐,善识大体。哎,想那宫中侍卫要是全如你一般厉害,皇上就再也不用担心外界滋扰了。另有个消息要告诉你,魔教横行多年,还排在青天寨的前面,来日同样是要剿灭的。我是考虑到你以前的身份,这才……”暗夜殒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的眷顾了?我看用不着罢?即使你真要我去灭祭影教,只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让我满意,我也没什么下不了手。”沈世韵神情一僵,随即又强撑起笑容,道:“等你得胜归来,本宫就奏请皇上,与你加官进爵,你想要个什么封位?”

      暗夜殒道:“不必麻烦,我对那些官场虚名不感兴趣。只希望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讲好的条件,信守承诺。”沈世韵听他时隔多年,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楚梦琳,虽然早知道这是他唯一软肋,还是稍感无奈,讪笑道:“你指的是楚姑娘的事罢?当然了,本宫言出必行,必不负约。有关她的下落,我一直在派人各处打探,相信转眼之间,就能得到回禀。”暗夜殒冷笑道:“转眼、转眼,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你一句转眼就过了六年,人活这一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又能有几个六年耽误?你一再磨蹭,不免让我怀疑你的诚心,到底还准备给我拖到几时?”

      李亦杰早暗中怀愤,心想:“他暗夜殒有什么了不起?在祭影教,不过是教主随取随用的砖泥瓦砾,到了吟雪宫,韵儿却当他是珠宝钻石,对他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哪里像是命令下属,倒像平辈朋友间有商有量。他还不知珍惜,回话态度竟然这么恶劣?哼,书上说橘逾淮为枳,是为水土异也,他所受两种看待,却是因对比相差所致,早年待在祭影教,与江冽尘作比,不过是寻常瓦砾,现在跟我作比,就成了珠宝……真算起来,我……我岂非成了最不值钱的?”算到最后,真有些哭笑不得。满腔怨怼正没处发泄,就听到暗夜殒几句发问,气势咄咄逼人,顿时为沈世韵不平,要为她守住权益,从木凳上一跃而起,冲上前挡在沈世韵身前,喝道:“暗夜殒,你摆哪门子的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还当你是从前呼风唤雨的殒堂主不成?怎敢这样对韵贵妃说话?你开口就问楚梦琳,难道你脑子里只有女人?你还有没有一点出息?”他在太行山被陆黔指着鼻子斥骂,就想以相同方式对旁人出气,才能稍觉找回了脸面。

      暗夜殒肘腕支在扶手上,身子微微前倾,冷笑道:“你有出息!不过是一场将伤亡减至最低的招安,你也能弄得军队折损过半,给人家狼狈的赶下山。真要叫你带兵出征,你还不得给人家逼得退入京城,输得连家都不认得?对效忠之主不能立功尽责,皇帝养你何用?对自己的师妹不能保护,还要青天寨主他一个外人来提醒你,丢不丢人啊?对自己的属下不能庇护,当什么武林盟主?呵,我也忘了,你这个位子是怎么得来的,还不都是借着你口口声声深恶痛绝的祭影教秘传神功?你用邪道的功夫当正道的头领,给那些对你翘首顾盼的正派子弟知道了,会怎样看待你?再说练功也就练了,摆明是实力不足,还要勉强。没能耐承担高超内力,弄得大受内伤,稍一运功就气血翻涌,浑身不对劲。自己半斤八两的,还要耽搁别人,拿凌贝勒来说,他原本是块上好的材料,全给你教成了蠢驴笨牛。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对梦琳的感情?人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反观你自己又怎样?还不是心甘情愿待在沈世韵身边,做她的小跟班,平日里晾在一边发霉。给她召之即来,挥之则去,还要为她偶尔给你的一点春风欢天喜地,手舞足蹈?人家是事事精通,我说你是事事窝囊。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混得风生水起啊?武林盟主李大侠!”

      玄霜连连鼓掌,赞道:“好啊!说得好!说得好!”李亦杰经他一通连珠炮般的嘲讽,几乎被骂得懵了。在陆黔那里受过的一次侮辱,现在竟然又重来一遍,言辞远比当时更为犀利。对玄霜也不指望了,略带些求助的看向沈世韵,希望她能主持公道。沈世韵却只是静静听着,没半分劝阻之意,脸上竟也挂着些笑容,同样是含有嘲笑。等到玄霜拍手称快,才转头淡笑道:“玄霜,李将军好歹是你师父,你该懂得尊师重道,不能总这么没规没矩的。”李亦杰心里一痛:“她只是不愿意自己儿子跟着暗夜殒学坏,却不是为我着想。”玄霜玩起了兴致,道:“我才不要!你总让我跟他练武,可现在就算我学得跟他一模一样,也不过是个事事窝囊的蠢才,一想到这个,我还哪来的心思用功?”竖起两指,伸到李亦杰面前,道:“李师父,你说这是几啊?”

      李亦杰猜到他必定有诈,以他顽童心性,自己是防不胜防。就怕答错了给他抢白几句,更显无能。他生平最不愿之事,就是在沈世韵面前丢脸,一时苦思不语,盼望灵感突发,想出个一鸣惊人的答案来。玄霜叹一口长气,好像真的受到了多大的委屈一般,耍赖道:“你们瞧啊,我就算当真牵来一头驴子,吊了两根胡萝卜在它眼前,它也不该这么傻愣愣的盯着我看呀?我这位师父,连驴子都不如呢。”李亦杰这时也不暇再想,忙道:“是二,是二?还是两根手指头?”

      玄霜没好气道:“是啊!是二啊!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们的反应也比你快得多。”沈世韵只是微笑,瞟了李亦杰一眼,将他当作笑料看待。暗夜殒也失笑道:“对,凌贝勒,你想有所成就,确实该换一个师父了,最起码也该比驴子强些。”玄霜转动着眼珠,装作仔细思考一番,笑道:“好呀,那我就拜你为师好了。总能符合这条要求罢?”暗夜殒冷声道:“小兔崽子,你胡说些什么?”玄霜笑道:“我怎么是胡说?嘻嘻,难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

      李亦杰深感在此孤立无援,气得几大步跨上前,一手揪住暗夜殒衣领,喝道:“你还真是目无尊卑!我告诉你,我李亦杰不比你差劲,上次在青天寨失利,是我一时的疏漏,你敢跟我打赌么?这一次,我一定能平了贼寇!”暗夜殒反掌扯过他手臂,冷冷道:“败军之将,岂敢猖狂。你根本不配跟我赌。”李亦杰喝道:“光靠嘴上逞能有什么用?你……”沈世韵笑盈盈的走上前,道:“他说得没错。李卿家,你已经输了第一回合,就算殒少帅也拿青天寨没辙,至多算你们平局,你是没希望再赢了。”暗夜殒道:“说我拿青天寨没辄?荒谬!”沈世韵笑道:“你别气啊,我只是打个比方,让李卿家明白,这是个必输之赌,还是趁早放弃为妙,免得伤了和气。”

      李亦杰看到沈世韵对暗夜殒言笑晏晏的解释,更增气苦,恨恨的道:“好,那我就咒他输得一败涂地,死在太行山上!到时谁赢谁输,可就分得出来了罢?”他明知招安青天寨是家国大事,却还是囿于私怨,没多想就出言讥刺。沈世韵脸色一沉,不去管他,自向暗夜殒道:“李卿家为人气量太小,一点事就要斤斤计较,说话难听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本宫可是绝对相信你的能力。这次要带多少兵马,随你开口。”暗夜殒道:“不需要,收拾青天寨,还用得着带帮手?那还不如都派去保护李亦杰,免得他跌倒了爬不起来。人多徒然碍事,我自己去就够了。”李亦杰喝道:“好!暗夜殒,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浑身挂彩,哭哭啼啼的回来,可别说我们不帮你!”暗夜殒冷笑道:“哭哭啼啼?你以为我是你?”

      沈世韵瞪了李亦杰一眼,仍向暗夜殒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对付一个大帮派,和一般的江湖比武不同。你别因为他……”暗夜殒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敢说出来的话,就敢打保票。你也别误会了,我不是跟他斗气,凭他怎配左右我的行为?我可以在此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如期完成任务,甘受剐刑。”沈世韵笑道:“那也没有这么严重。好,本宫先预祝你成功了。”暗夜殒道:“废言。”转身出殿。李亦杰看到沈世韵受气,同感经辱,想安慰她几句,看到她扫向自己的不屑神情,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青天寨大殿中同是一片肃然,正值每月一次的总结战绩,陆黔坐在宝椅上,手掌撑着头,瞑目听着下属汇报,哪一战折了多少士卒,哪一战又收了多少俘虏,以及寨中财务收支,听到现在,最爽快的还是近日与李亦杰的一场激战。程嘉华坐在他下首,不时出言评点几句。等几个管事的将报表翻遍,陆黔哼了一声,道:“没了?”几名汇报者对望一眼,诚惶诚恐的答道:“禀大寨主,没有了。”陆黔这才睁开眼睛,道:“等了这么半天,也没听到我最想要的消息。派你们去寻找七煞至宝,这件事办得怎样了?”一名紫衣喽啰道:“大寨主,小的们确已竭尽全力去寻找……还是没什么收获。不过大寨主也不要着急,七煞至宝既是上古遗留下的宝物,自然是放在些极其隐蔽的地方,哪有这么轻易就给人捡着?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同样找不到呀。”

      陆黔哼了一声,道:“办事不力就是办事不力,你们认个错,我也不会怪罪,何必东拉西扯的找借口?嘉华?”程嘉华应道:“属下在。”陆黔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本来有了个绝佳计策,以那魔教妖女为要挟,跟她爹商谈条件?这事已处处计划周全,竟在临头出了差错,崆峒老道见财起意,想要甩开我们单干,带走了楚梦琳,欲迫老魔头就范,跟他合作,夺取大权。也不想想,老魔头是什么人,怎会甘受他支配?听说一场烈斗,老贼道从此埋骨荒山。”

      程嘉华道:“当年陷害师父的,他是主谋,遭此报应也算罪有应得。属下恭喜师父大仇得报!”陆黔哈哈一笑,道:“我跟他没什么大仇,他促使我当上山寨首领,我还没感谢他呢。只不过啊,那时在山脚下,你当机立断,改拜我为师,实在是英明之极!否则如果仍然跟着他,只怕也得陪他一起送命。”程嘉华道:“也要感谢师父宅心仁厚,收留下我。”陆黔笑了笑,道:“老魔头也没嚣张多久,很快就自食恶果。他是在总坛密室被杀,篡位的正是他最亲信的座下弟子,魔教少主江冽尘。不过这个人行事也很古怪,就为谋反,弄得毁去了半张脸,对于这个辛苦夺来的大位,却并没怎么珍惜。这些年来他闭关苦修七煞真诀,不理教务,众门人对他都怀了怨愤,只是迫于他淫威,不敢爆发。祭影教落在他手里,不断走下坡路,近年来各地分舵被朝廷侵吞得不剩几块,江冽尘仍然坐视不理。只怕等他神功大成之日,早就成光杆司令了。”程嘉华道:“江冽尘是因小失大,咱们却不能跟他学。这些年来,不肯臣服的山寨匪帮都灭得差不多了,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如能趁势攻下祭影教,以后就没什么门派再敢跟咱们公然叫板。不仅树立了青天寨威信,彻底在武林中奠定王者地位,同时,我全家人的血仇,也终于有望得报。”

      陆黔道:“成大事者,须当眼界开阔,不能只着眼于一己私仇。往日师父是怎么教你的?”程嘉华微笑道:“是属下见识浅薄,让师父笑话了。”陆黔笑了笑,道:“我当然也希望早日拿下祭影教,不过你还得记住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祭影教即已大不如前,总还有些根基仰仗,听说总坛机关极多,占有地利,强攻却也不易。江冽尘绝不是空有武功的蠢货,我现在想不透他是何打算,但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有些能耐,他越是按兵不动,或许就在布置更险恶的阴谋,咱们就愈需谨慎防范。”程嘉华道:“是,大寨主。”小声嘀咕道:“江冽尘能杀传业师父,只说明他心狠,不一定就表示他厉害。他跟魔教教主学了这几招,在江湖闯荡时又学了几招,而他师父还是没长进,自然就不是对手。这不过是取百家之长,攻一家之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陆黔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道:“建业镖局那边,有消息没有?崔总镖头早已答应了本座,会将七煞绝音琴作为通路礼物,孝敬本座。过去了这么久,怎的仍不闻回音?”他大败李亦杰后,心性高涨,已改口自称“本座”。一名喽啰战战兢兢的出列,道:“回大寨主,小的们已经多次催促,连番加压,他们……他们只请求,再多给一些时间,而没有明确的答复。”陆黔冷哼道:“他想怎样?预备长此干耗下去?我青天寨也不是吃软饭的。你去通知崔老头,本座就再宽限他一个月,到时如果还是看不到绝音琴,就别怪我大开杀戒!扫荡过后,他镖局子如果还能留下一块砖、一片瓦,都算我姓陆的白混!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就看不明我青天寨的厉害!”

      一名喽啰浑身哆嗦,小心翼翼的挪出队列,道:“启……启禀大寨主,依小的看,这一个月的期限不必再给。建业镖局……我们也不用专程去灭了……”陆黔听到有人敢违抗命令,冷声道:“那为什么啊?难道就由得他将咱们看扁了?”那喽啰道:“不……不……回大寨主,因为小的得到可靠消息,建业镖局已在东北某处全军覆没,崔总镖头和几个主事镖头也都丧了命,死状可怖。仅剩下几个老弱残兵,都投奔了别家镖局,仍是做这笔老本行。”陆黔“咦”了一声,奇道:“是谁干的?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灭了建业镖局?本座知道他们是江湖上最大的镖局,□□白道都买他几分面子,就是别家镖行,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来跟他们抢生意。”那喽啰道:“他们的尸体是在一座荒村中被人发现,身上没见伤痕。解衣检视后,才看到胸口有隐约的红痕,都是一击毙命,而对方……好像只是挥了挥衣袖,就……就……这么可怕的功力,别人都说,是魔教教主亲自动手,似乎也是为了争夺绝音琴。”

      陆黔自语道:“魔教教主?江冽尘不理世事多年,到底是传言有误,还是功夫真给他练成了,准备重出江湖?建业镖局花费金钱打点,求本座罩着他们,现在不声不响的给人灭了满门,动手的还是咱们死对头祭影教,分明是不把我青天寨放在眼里,这件事本座不能不管……”程嘉华道:“朝廷鹰爪子受了这场大挫,短期内一定不敢再来进犯。不如咱们就先集中了兵力,全力备战祭影教?”陆黔道:“你要是这样想,只能说明你太不了解清兵。他们战力没什么了得,论起死缠滥打的功夫,却是一绝。”程嘉华还没答话,门外忽然跌跌撞撞的冲进一名绿衣喽啰,口中叫着:“不……不好了……”一到大殿,似是使尽了力气,浑身瘫软的趴倒在地。

      陆黔不耐道:“本座教导过你们多少次,不准大惊小怪,敌人再强,我自岿然不动,气势上就先压过了他。这是怎么着?失火了?还是天塌下来啦?”那喽啰喘了几口大气,道:“不……不是的……”又经几名喽啰上前搀扶,拍着他的背安抚几句,他才顺过了气来,道:“启禀陆大寨主,程二当家,不好了!外边来了一个朝廷走狗,单手折断旗杆,撕毁了帅旗,还扬言……扬言……”陆黔怒不可遏,喝道:“岂有此理?什么人胆敢如此张狂?便是李亦杰带大军前来,也不敢毁了咱们帅旗!对方来了多少人马?”

      那喽啰道:“小的们在山口打探过一圈,的确只有他一个人,他……他……”陆黔冷哼道:“单枪匹马来砸我青天寨的场子,简直是活腻了!你说,他还扬言什么?”那喽啰道:“小的……小的不敢说。”陆黔道:“本座赦你无罪,快说!”那喽啰退了几步,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道:“他还说……如果……如果……那个缩头乌龟不在时限内滚出去见他……他就要拆了您……您……他称作‘那瘟牲’,小的实在不敢这么说……意思就是,拆了您一条胳膊,卸了您两条腿,让您连滚带爬,猪……猪……狗……狗不如的跟他爬下山,进京城去磕头跪拜……”他颤着声音说了半天,总算是将几句话转述完毕。陆黔怒道:“什么人敢口出狂言?他现在何处?本座这就去见他,倒要看看他怎样拆我一条胳膊?”那喽啰道:“他就在门外等您,兄弟们没有您的命令,不敢妄动,都在一边围成个圈形,随时警戒。”

      陆黔嗯了一声,昂首阔步的疾行出殿,在墙角取过一杆长枪,端在手中以充场面。刚一跨出殿外,就见到地上横躺着两根杆柱,都从当中断折,顶端挂着的帅旗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比一块破烂抹布也还不如。陆黔气往上冲,他从前即使是在昆仑做小辈,也不曾受过这般侮辱,唤过一名喽啰,问道:“他人呢?”那喽啰指了指方向,陆黔抬手解下腰间长鞭,快步上前。见那人负着双手站在崖边,头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身影清瘦,年龄看来也是甚轻。身后站了一群喽啰,各自长枪指地,防备他稍有动作,即刻挺□□出。而那人身陷重围,却依旧镇定自若,背对着众人站立。他所处位置正在悬崖边缘,别说有人偷袭,即使只是吹过一阵猛烈山风,稍有不慎,也极有可能失足坠崖。而他竟敢如此托大,显然是彻底将青天寨视若无物。陆黔分手拨开众人,独自走近,枪杆在地面重重一拄,举起长鞭横在掌前,以指尖拨弄,弹得“啪”一声作响,同时喝道:“喂,小子,你是谁?敢在本座的地盘上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暗夜殒站在崖边,高昂起头,感受着山风迎面吹来,微觉清凉。此处地势极高,能隐隐看到白云从脚下流过,几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时间久了,难免头晕,有坠崖的危险。暗夜殒虽已多年不在江湖走动,耳力仍是极灵,表面凝望远山风景,实则却一直在留神戒备,而陆黔的脚步声也是一出现就立刻查知。眼角余光瞟向身后,从他穿着、神采,已能判断出他就是青天寨的大寨主。

      陆黔喝骂声刚落,暗夜殒霍然转身,厉声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比谁活得不耐烦!本座?凭你也配自称本座?我残煞星当年纵横武林之时,哪见到地缝里冒出过你这杂碎了?”他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几步,手中折扇指指戳戳,陆黔大惊失色,步步后退,面容惨变,手中长枪落在地上,此时真觉持有武器也是种罪过,忙将长鞭松手抛下,颤声道:“殒……殒堂主?怎么是您?”他早年识得暗夜殒,见他杀人残酷无情,在心里就形成了种畏惧。后来即使自己的武功今非昔比,对暗夜殒的恐惧却已是根深蒂固,再难清除,因此一见到他,还是浑身发抖,说话时腰也不自觉地弯了下来。

      暗夜殒昂然道:“我不是什么殒堂主!我与祭影魔教早已恩断义绝!”陆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忙赔着笑脸道:“是,是,凭您殒堂主……不不,殒大王,殒大王的实力,就算是独树一帜,自成一派,定然也能做得顺风顺水,在武林中排名数一数二!”暗夜殒不屑的低哼一声,随手展开折扇,冷冷的道:“闲话少说,我今天的来意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时间跟你啰嗦,至多留给你一个时辰,立刻收拾东西,遣散了青天寨,随我下山。若敢再有二意,我尽可铲平了你这山头,将此地烧杀殆尽、鸡犬不留,你相不相信?”陆黔赔笑道:“相信,相信,殒大王的话就是真理,小人有哪一句不信过?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一边喽啰看他前行,各自保持着原先站位,紧步跟随。他们这些年来狐假虎威,打劫时只要报上青天寨的名头,人人丧胆,都耍惯了威风。今日突然被人欺上家门,咽不下这口气,手中兵刃同时递出,数十杆长枪分别对准了暗夜殒周身要害。只待陆黔一声令下,就要将这大言不惭之人刺死。

      暗夜殒无丝毫动容,眼神仍是直视着陆黔,冷淡的道:“让你的人都把兵器放下,免得多增无谓伤亡。”陆黔亲眼见识过他屠杀群雄,自己师父、师伯也都是死在他手上,那“残煞星”的称号不是白叫的。心知暗夜殒杀人如麻,能够提醒自己一句,已是给足了面子,连忙抬手招呼道:“是……快,快放下兵器,不得对殒大王无礼!”他脸色煞白,倒似被困在枪阵中心的人是他一般。众喽啰均觉不甘,但对大寨主的命令一向依从,对望一眼,长枪缓慢下垂。

      陆黔松了口大气,小心翼翼的向暗夜殒道:“殒大王,关于您说的招安……您看,小人虽任寨主,这么大个青天寨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请容我将下属都聚集起来,大伙儿开个小会,合计合计,再将考虑结果答复给您……”暗夜殒怒道:“还考虑什么?你搞清楚,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该知道我一向没什么耐性,时间宝贵,在你身上更加浪费不起。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下山,要么受死。说话痛快些,别给我装聋作哑。我数到三,一……”陆黔忙道:“殒大王,求您千万宽容……”暗夜殒道:“二……”

      另一名喽啰怒从心起,拔刀喝道:“你这小子,不过是朝廷的走狗,怎敢到我青天寨大呼小叫?这里是你能作威作福的地方么?后生小卒,没听过青天寨名头,滚回你妈身边吃奶去……”

      暗夜殒面不改色,扇交左手,右掌疾出,捏在那人颈中,向旁一扭,众人都听到清晰的“喀喇”一响,那人一根颈骨透出皮肤,头也软绵绵的垂下。暗夜殒随手将尸体抛下,一脚踢开,冷声道:“哪一个再敢对我不敬,这就是下场。”众匪向来欺软怕硬,原当他只是嘴上耍狠,都没怎么忌讳。等见他杀人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比掸飞一只小虫还平静,这才齐感畏惧,都向后退了几步,心想离得他越远越好。

      暗夜殒转视陆黔道:“你怎样?现在早已过了时限罢?”陆黔忙道:“殒大王,您老人家息怒,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您奔波劳累,请到殿中宽坐,待我沏了上好茶水款待您。”暗夜殒不耐道:“没工夫跟你瞎客套!”陆黔道:“小人寨中什物极多,收拾起来颇费时辰,总不能让您在外头喝西北风啊!再说一下子离开这里,我真有些舍不得,还想多看它几眼……”暗夜殒怒道:“有什么好看?还能看出花来?”陆黔道:“是,是……不,不是!务请殒大王赏光,入内稍作歇息,小……小人一定尽可能的快。”暗夜殒四下里扫了一眼,道:“也罢。”举步入内,陆黔点头哈腰的跟在后边。

      殿中摆设、布置都与皇帝所居的乾清宫一模一样。暗夜殒冷眼打量,陆黔没等他开口讥讽,忙先自嘲道:“这都是小人异想天开,白日做梦。您当是个粗劣笑话看看就好,可别在皇上面前说小人的不是,到时我有几颗脑袋,也都保不住啦……”暗夜殒道:“你的蠢事与我何干?”陆黔忙道:“是,是,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暗夜殒见殿中装饰华贵,座椅也都以黄金打造,两旁摆着诸般兵器珠宝,冷笑道:“你青天寨强取豪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倒不少啊。”陆黔赔笑道:“小人只是劫富济贫……对,对,劫了那些富人,来接济我这个穷光蛋。我这边的东西,殒大王您看上了哪件,尽管开口……”暗夜殒道:“我对钱物没兴趣,不义之财,更是分文不取。”陆黔道:“是,是,您要是入朝为官,一定会是个清正廉明,一心为民的好官。”暗夜殒哼了一声,道:“什么歪理,谁说清官就定是好官?”陆黔一切顺着他意思,忙道:“是,如果一个人只是不贪,但能力平庸,为民也办不了多少实事,不是什么好官。那若是有人机智聪明,爱民如子,就是稍微有点见钱眼开,那他又算不算……”暗夜殒道:“闭嘴,我在跟你探讨为官之道?”陆黔应道:“是,是,殒大王这边请坐。”指了指桌边空位,说完走到一旁,要去拖动宝座。

      暗夜殒微一抬眼,道:“你现在还有资格坐那位子么?”陆黔知道这话指的是自己转眼就当不成寨主,他脑筋转得很快,随机应变,答道:“当然……当然没有,小人是打算搬来给您坐的。”暗夜殒道:“不必。”随意坐下,向殿中肃立的喽啰扫去一眼,道:“都没动静?”

      陆黔道:“小人已经吩咐下去,叫人帮忙收拾东西了,他们……他们都没什么事做,在边上随便站一站。”暗夜殒道:“让这群人滚出去,我看了碍眼。”陆黔道:“是,是。”提高声音道:“没听到殒大王吩咐?还不快出去?”说着连使眼色。等人散尽了,陆黔自入内室,端出一盅茶来,双手献上,道:“殒大王,这是西湖龙井,是茶中的名品,您尝尝看?在别处可是很难喝到的……”暗夜殒瞟他一眼,抬手接过。陆黔满脸堆欢,说得更起劲,道:“殒大王,小人是最听您吩咐的。前几天那李亦杰也奉旨前来招安,我睬也不去睬他,骂过他几句,就赶他下山了。可要是您殒大王发话,小人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不敢稍有异议!”暗夜殒冷着脸不语。陆黔的胆子更大了些,看他喝过几口茶,腆着脸道:“殒大王,您最通情达理,小人想向您求一个情。我知道在此地占山为王,进犯朝廷确是小人的不是,我今日诚心悔改,担保日后永不再犯。能否求您准许我继续留在太行山,统领着众位兄弟,在这边自娱自乐,当一个荒郊野外的小头领,不会再有任何作乱的消息传到皇上耳里,您说,这样可好?”

      暗夜殒大怒,喝道:“怎么,你想反悔?”抬手将茶盅砸向陆黔,顺手掀翻了桌子。只听一阵噼哩啪啦的声响,盘碗器物都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陆黔看茶盅兜脸飞来,连忙抬起双臂护住头面。那热茶还剩了大半盅,尽数泼到了他身上,滚烫的茶水顺着衣袖流入。陆黔烫得呲牙咧嘴,横过胳膊,见半条手臂全起了水泡,热辣辣的生疼。但一看到暗夜殒的冷漠眼神,极力忍住疼痛,点头赔笑。

      门外忽然闪电般的蹿进一人,半跪在暗夜殒脚边,手中持一条锦帕,替他擦拭衣摆,连声道:“殒大王,您当心烫着。别弄脏了衣服,小的来给您擦擦。”他只有一条独臂,手上活计却仍是十分麻利。暗夜殒在祭影教中本就地位尊贵,受惯了别人敬畏服侍,习以为常。但像此人这般周到,却也前所未有,一时间回不过神来。陆黔看到地上那人,穿着华贵的二寨主服饰,行为却如同一个奴仆般卑贱,也惊得目瞪口呆,道:“嘉华?你……你来做什么?本……我……我在跟殒大王议事,你尽速退下。”程嘉华充耳不闻,手上动作也没停顿之意。刚才陆黔出殿去见暗夜殒,他悄悄跟随,躲在殿外的石狮子后窥探情形。两人入殿谈话,他也凑在门边偷听。程嘉华极善见风使舵,崆峒掌门曾是他幼年时的传业师父,正是在太行山,他一见师父态度谦恭,就认定陆黔是更强些的靠山,当即改投陆黔为师。但当时的崆峒掌门也不过是言辞礼敬,哪像陆黔对暗夜殒这般奴颜卑相?何况他跟着陆黔已久,认为其武功不弱。现在遇到了连他也如此畏惧的人物,这个依附机会绝不肯错过。

      暗夜殒全身不自然,尴尬的说了句:“好了。”程嘉华收起锦帕,仍然跪在地上,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道:“殒大王,您还记得我么?我是程嘉华啊,六年前有幸与您结过一面之缘,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够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暗夜殒皱眉道:“你认得我?你是谁?”他性格冷淡,脑中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对旁人从不加留意。陆黔道:“他是我不成材的弟子。一见殒大王尊颜,兴奋得双腿发软了。嘉华,还不退下?”他想到自己山寨中的二大王跪在别人脚边,做仆役勾当,只觉丢人现眼,有意遮掩了他身份。

      程嘉华道:“小人当年既无福给殒大王留下印象,只怪我太不起眼。那年沈世韵抓了我表妹香香,让她假扮楚梦琳游街示众,小人与姑父带领几个家丁,当街拦路,欲劫囚车,救我表妹。无奈寡不敌众,还是您带我离开那是非之地,救下小人性命。”

      暗夜殒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唯独涉及到楚梦琳,任何微小记忆都能铭刻入骨,由此及彼,终于记起了当年情景,道:“哦,你是那个富家公子,是不是?你怎会流落到此?”程嘉华眼中两行热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语音哽咽的道:“殒大王,您真的还记得我?小人……小人实在荣幸备至!”陆黔皱眉心道:“嘉华这臭小子,几时攀搭上暗夜殒的?怎的我毫不知情?”

      暗夜殒看他竟至流泪,情感真挚,无一丝作伪,微愕道:“用得着这么激动?还是我的记性就有那么差?”程嘉华道:“不,繁杂之人,不必入眼。值得您过目不忘的,都是有些用处的东西,小人也沾了这个光。这些年的经历,真是一言难尽。那天我们劫囚车失败后,姑父气不过,买通了官员相助,入宫寻皇帝理论,却被他们害死。我们陈家不能白受这通窝囊气,就商议着干脆揭竿而起。那皇帝确是狠毒,他自知理亏,担心我们造起声势,对朝廷名望不利,竟然一不做二不休,与魔教里通外和,灭了我陈家庄。幸而小人正身在青天寨,才躲过这一劫,可日后我再回去看时,庄园已然化为白地,向左邻右舍打听,闻知家人无一幸免。我妹妹当时只有四岁,魔教妖人连她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暗夜殒打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派胡言!祭影教几时灭过陈家庄?”

      陆黔还记得当年听说暗夜殒归降朝廷,主因就是与江冽尘不睦,为讨他欢心,有意推托罪过,道:“或许是魔教现任江教主的命令呢?听嘉华的意思,他是跟皇室串通好了的。”暗夜殒道:“不可能,若是真有此事,他何必瞒我?再说京城陈家是商贾人家,与祭影教井水不犯河水,灭他满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陆黔道:“江冽尘行事狠辣,下手歹毒,是个没人性的疯子,做出些有悖常理之事,也不足为奇。”暗夜殒怒道:“住口,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骂他?”

      陆黔一愣,道:“你……你不是跟他有仇?我骂他几句,也是替你出出气。”程嘉华擅长察言观色,忙接话道:“那或许是小人有所误解,一味固执己见。既然您说不是,那就不是。殒大王,小人是青天寨的二寨主,说话想来还有几分份量。我答应举寨归降,不过我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入宫以后,请准许我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即使您不肯收我为徒,只需收留我做一个给您端茶倒水的下人,我就满意了。我什么都会干,即使是给您洗脚,也是我的无上光荣。”

      陆黔脸色一沉,心道:“崆峒老道说嘉华是一头小白眼狼,果然没错。不过你不了解暗夜殒,他最讨厌的就是风吹两边摇的墙头草。以前我假扮昆仑降徒,骗他说要归降魔教,差点就给他杀了。你以为他会收下你?”冷笑一声,道:“你又要‘人往高处走’了?殒大王,我告诉您,这个小混蛋本来另有师承,见我有权有势,就甩下师父来投靠我。现在眼看我垮台在即,又忙着向您卖好,您万万不可受他蒙骗。”程嘉华不住磕头,砰砰作响,有如捣蒜。大有以磕头声压过陆黔话声之势,道:“殒大王,俗人夺权就如虫蚁之争,不值入眼。这世上唯有您,才是我真正的主人。陆寨主心胸狭窄,不愿因我背叛,影响了他的声名,所以百般诋毁我。您别具慧眼,一定不会让他奸计得逞。”

      暗夜殒垂眉看了程嘉华一眼,道:“起来说话。”程嘉华又连磕几个头,这才站起。暗夜殒道:“你在此污浊之地,还能识清时务,亦属不易,算得起可造之材。”陆黔大感意外,道:“殒大王,多年以前,是您亲口对我说,能够背叛故主的,同样能够背叛您,都是些奸猾小人。但现在,您怎么又……”暗夜殒道:“下属背弃,你怎不懂反省自身?若是实力足够强盛,岂会招人反叛?”程嘉华道:“殒大王,您说的太对了。为人就该不懈进取,不能仅因愚忠,阻碍了前进的步伐。对待不值效忠的主子,原当及时脱离。”暗夜殒略一点头。

      陆黔满心不甘,恨的只是他处理方式迥异,怒道:“我当初愿意做魔教降将,也是向您三跪九叩,礼数周全,相比他今日所为,性质有何不同?您为何优待于他?”暗夜殒道:“我乐意,你敢管我?”陆黔恼得险些背过气去,心道:“只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或者是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才会整天将自己‘乐意’挂在嘴边,你怎么也说得出这种孩子气的话?一个人武功高不是问题,一根筋也不是问题,可要是碰见一个武功高强的一根筋,那可就有理也说不清楚。”大声道:“不敢,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青天寨也有自家规矩,不允许出现一个逃兵、叛徒。他触犯门规,按律当斩。”提掌劈向程嘉华。

      正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暗夜殒忽的抬臂架在程嘉华身前,转腕推出,陆黔抵受不住,掌力逆袭,向后跌了几步,背靠廊柱,才止住倾势。手掌按住胸口,满脸不甘的道:“殒大王,您……您真要护着他?”暗夜殒冷冷道:“我不收徒,也不会护短。处置弟子是你青天寨的家事,我没必要多管,但你在我面前杀人,当我是什么了?”陆黔咬了咬牙,手指颤抖着,指向程嘉华道:“别以为你花言巧语,搭上殒大王,我就治不了你。我不允许有背叛,违者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暗夜殒一掌挥出,将陆黔推得又是一个踉跄。怒道:“你这边是蜗牛搬家?我不等了!”转身就朝外走,程嘉华赶前搀扶,陆黔狠狠一甩袍袖,“嘿”了一声,不敢落后太远,也连忙跟上。

      刚一出殿,就看到广场上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都是寨中穿着各色服饰的喽啰,列队整齐,神情庄重。陆黔当了多年的寨主,率领众匪出生入死,彼此互有感情,不愿连累了他们,忙低声道:“殒大王,小人最后的决议,还没当众宣布。这么大的事……下属弟兄站在外边,都是来等结果的……”暗夜殒淡淡道:“嗯,那你就说罢。”陆黔心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在警告我‘该怎么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放着这许多兄弟性命,我不会犯傻跟你硬碰的。”

      众匪一见三人出殿,都道:“大寨主出来了!”“参见陆大寨主、程二当家。”陆黔见了各人眼神满怀希冀,知道他们对自己都是极其信任,心中叹息:“只可惜,我要让你们失望了。”上前几步,抬起双臂作个下压的手势,朗声道:“自我上任以来,感谢众位兄弟对我的鼎力相助,我陆黔没齿难忘。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必再称呼我‘大寨主’了。奉殒大王金令,我正式宣布,青天寨从此散伙,众位即日随同下山。仍觉壮志未酬者,可编入八旗军队,受正规操练。想过平稳日子的,朝廷也会赠给路费,同时,还有些银两,足够各位去做些小本经营,养家糊口了。但凡是我寨弟兄,下山后不准改入他寨,再与官府作对。”这番话中气充沛,传遍山谷。

      他方始说时,众匪便是面面相觑,脸上均现怒容。陆黔强撑着压力,硬是将话讲完,人群中嘈杂更响,不住传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陆黔已感威严尽失,心下又暗怀愧疚,不愿再出言训斥。程嘉华几步跨到他身前,喝道:“你们有什么不满,别躲在私底下嚼舌根,有种的站出来,大大方方的说啊!”此言一出,争论声渐渐减弱,却有五、六名喽啰排众而出,成星辰分布状站为一列。一名年纪较轻的绿衣喽啰高声叫道:“陆黔,你继任寨主,不过是个代管事的,这里是老寨主打下的基业,你没有资格轻言解散!你如能带领众位兄弟攻城陷地,开疆拓土,大伙儿心甘情愿敬服你,拥戴你。可若是听外人几句话,便选择归顺朝廷,弃众兄弟于不顾,就是我们青天寨的叛徒,不配做我们的寨主!你不仁,下属背叛你,也算不得不义。我们要另立寨主!”众匪群情激昂,纷纷振臂高呼:“另立寨主!另立寨主!”陆黔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自加入青天寨以来,还从未受过这般刁难。负着双手,紧绷着脸不语。

      另一名身着黄衣的中年人道:“陆大寨主,你为青天寨所做的一切贡献,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多年来你带领我们反抗官兵,打过不少漂亮的胜仗。就在前几天,结阵大败宫中的李将军,那一仗人人热血沸腾,何等威风?不出几日,你竟然就翻脸不认人?弟兄们在太行山顶居住,呼吸着自由自在的空气,无拘无束,现在有人来破坏我们的家园,让我们入宫为奴,你的豪情壮志,都到哪里去了?当年老寨主是多么器重你,他传位与你时,你在他的病榻前,说过什么来着?”陆黔只得讪讪答道:“老寨主对我的栽培,我陆黔永生难忘。今日迫于情势,有负于众兄弟,实非我坏了良心,我……我不是个孤家寡人,一举一动牵连数万人的性命,切不可卤莽。事已至此,我辩解已是无用,也不指望得到众位理解……老寨主的遗愿……事隔多年,我哪里记得住这许多?”

      那中年人道:“你不记得,兄弟们可都没忘。我就来给你提个醒儿,你亲口答应过老寨主,会秉承他的遗志,将青天寨发扬光大,一等时机成熟,就带着大伙儿攻入京城,把鞑子都赶出中原,让咱们也能捞个皇帝、王爷当当。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你此时背誓,老天爷整治不着你。可人终有一死,你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老寨主?”陆黔道:“我有自己的苦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另一名青年拔刀出鞘,冷笑道:“你有苦衷?你有什么苦衷!”转动刀尖指向暗夜殒,道:“就是因为这个人了,是不是?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他是你老子还是你亲爷爷?我们这里每人上前一刀,也足够将他碎尸万段!青天寨门规,战场上不得有一个逃兵,就是战死,也绝不投降,绝不后退一步!反正只要杀了他,就没这么多鸡零狗碎的混账事,大伙儿并肩上啊!”

      暗夜殒淡淡道:“陆大寨主呵,你这群手下有些冥顽不灵,你趁早做做他们的工作。”陆黔赔笑道:“是,小人这就做工作。”转身道:“各位兄弟……”

      程嘉华冷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长剑出鞘,绕掌舞出一团光影。几名匪徒不及应对,也没想过二寨主竟会对自己狠下杀手,俱是一剑封喉,鲜血四溅,兵器抛了一地,或仰或俯,前后栽倒。陆黔惊道:“你……你……”程嘉华剑尖递出,指在尸首圈子正心,冷声道:“都给我看清楚了,谁再敢冒犯殒大王,说一字拒绝招安,动摇民心的,这里几个就是榜样!”

      暗夜殒道:“小子,有出息。”程嘉华躬身道:“多谢殒大王夸奖。”

      人丛中转出一名紫衣老者,怒目圆瞪,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程嘉华!”那老者名叫姬商,是老寨主的结义兄弟,在帮中极受敬重。程嘉华斜了他一眼,神态轻佻的道:“原来是姬老爷子发话了,不知有何见教?”

      姬商鼻孔中连喷粗气,举起拐杖,指着身前一块空地,怒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跪在这里,磕破了头,恳求大寨主收你入伙,就是我极力反对!我看人一向很准,听你说话的语气,不过是个逞一时之勇的莽夫。透过你眼神深处,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天生的奸猾坯子,无事时各自安好,大难来时,第一个飞的就是你。后来你抛弃师父,被陆寨主收为弟子,还封你做二当家,仍是我在旁劝阻!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位崆峒派的道长传授你武艺,不异于你的第二个爹,你为了图谋利益,连他都可以轻易背叛,为人徒不尊恩师,为人子不尽孝道,小事看大,让我更确定了先前的判断,你绝对不是个好东西。可惜陆寨主看不分明,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我也只有扼腕叹息。不过公正些说,山寨能有如今光景,的确是少不了你的功劳,我这才稍感欣慰,希望是我杞人忧天。谁能料想,注定发生之事终究避无可避,你就想攀附高枝去了?老寨主一手创办青天寨,穷尽毕生的心血!竟然就毁在你们两个小畜牲手里!算啦,只怪我们太愚,当了一回东郭先生,喂大了两匹养不熟的狼!”

      程嘉华冷冷的道:“你说话当心一点。我念你是寨中元老,又年老体弱,待你客气些,却不代表你可以倚老卖老,少条失教,与众不同!我不是在毁青天寨,而是在拯救你们。难道各位的心愿就是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土匪?常言道,民不与官斗,起义不成,就是掉脑袋的事,我现在给大家指点一条明路,肯不肯走,就看你们的觉悟如何了。”

      姬商怒道:“不用你来警告老夫!我当自行了断,众位弟兄也都听清楚了,我死以后,就将我尸身火化,将骨灰撒在太行山顶,让我亲眼看看你们这几只昏狗的下场!宁可我死,也不准你脏手来碰一碰我遗体!只可惜……老夫当年随着老寨主创立青天寨,眼看着它由微至巅,又由盛转衰,这也足够,足够啦……”话声甫绝,身子晃动几下,向后瘫倒。

      几名距离近些的喽啰叫道:“姬长老!”抢上相扶,见他心口插了一柄短剑,直没至柄。探试鼻息,已自气绝。姬商在寨中名望颇尊,顿时满山大放悲声。陆黔想起继位以来,多是姬商在旁辅佐,不厌其烦的耐心讲授。如今含恨而死,却还在误会自己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怕是将他与程嘉华归为了一类。

      程嘉华道:“姬商畏罪自尽,你们觉得这是有骨气的做法,值得效仿的么?错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死了化成一捧灰,还是改变不了眼前事实。谁想追随他的老路而去,尽管请便!”众匪咬牙切齿,都恨透了眼前三人,只有陆黔心虚地回避着一道道满怀仇恨的视线。

      暗夜殒一挥折扇,道:“想找死还不简单?不过奉劝你们,要寻短见的最好一批死绝,否则几万号人跑到我眼前,逐一自杀,那还不知要死到什么时候去。”陆黔心痛如绞,道:“殒大王,就算是小人求您了,我山寨中的弟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穷苦人,求您开恩,允许他们留在此地修身养性,繁衍生息。大不了,让他们立下重誓,终生不会去向皇室寻仇!”暗夜殒冷哼道:“你的面子,比天还要大。”一名喽啰啐了一口,骂道:“不用你假好人!要杀就杀,他有本事把我们全杀了。凡是走漏一个,日后要他夜夜睡不安稳!”

      程嘉华冷哼道:“陆大寨主,人家不领你的情呢,你还要为他们请命?”陆黔怒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程嘉华撇了撇嘴,单掌一摊。

      暗夜殒怒道:“我说怎样就是怎样,不准你跟我讨价还价!这群蠢才真如附骨之蛆,以为我不敢杀他们?”程嘉华神秘的一笑,道:“殒大王,小人有办法。”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甩手掷向殿宇屋角,遂将另一支撒落于地,瞬间蹿起半人多高的火苗,熊熊燃烧。程嘉华道:“先毁去他们落脚之处,断了后路,其后是要下山,还是留待跟青天寨共存亡,就是他们的自由了。”陆黔怒道:“程嘉华,你……你疯了?我没有亏待过你,你真要毁尽青天寨而甘心?”

      暗夜殒眼望半边天空尽被火光映红,脸上现出些凄苦神色,想起了当年江冽尘火烧无影山庄的情形。实虚场景已然模糊,喃喃道:“够狠的啊……你真能下得了手?”想到沈世韵称江冽尘所求不得,由爱生恨,故意陷害楚梦琳,六年间总在反复思量,虽对玄霜说早已释怀,但深心还是存有一半怀疑。

      程嘉华道:“要成就传世伟业,理应不受任何情感羁绊。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全是拦路石,在权益面前,统统都得让道!”暗夜殒脑中一震,沉声道:“说什么?你在讽刺我?”

      陆黔心中一喜,暗想:“臭小子邀功心切,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我看你怎么收场?暗夜殒爱煞了楚梦琳,为她连命都可以不要,饱尝爱情之苦。你现在跟他说这种话,不是讽刺又是什么?”程嘉华头脑灵活,道:“小人的意思是说,还属殒大王最了不起。别人是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加以取舍,但您却做得到两手不误,江山美人尽拥在怀。”暗夜殒心中苦涩,道:“算了。你很好,作风够狠,像我。这就走罢。”抬步绕开众匪,快速前行。程嘉华连忙追上,在他身边搀扶着,喜道:“依殒大王尊意,是同意收下小人为徒了?”

      暗夜殒冷冷道:“即使出自我亲口所言,别人想要转述,也须得做到一字不差。但我没有说过的,不允许私自揣摩编造。”程嘉华道:“是,小人遵命。”暗夜殒道:“实话跟你说了,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之人,我一概不屑入眼。人不可无傲骨,如果首先将自己定位为奴才,谨小慎微,行事全看主子的脸色,谁还能瞧得起你?人生而无高低贵贱之分,此中差别,都是你们甘愿造成的!现今局势即是弱肉强食,要想赢得尊重,就该先让自己强大起来。因此身为弱者,根本无需乞讨公平。”程嘉华习惯性的刚要应声,总算及时忍住,将鸡啄米般的颔首改为重重一点头,道:“嗯,有理,我明白了!”

      陆黔望着火苗攀到了房檐,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再想救火也已不及,用力跺一下脚,从包围上的火圈中闪出,叫道:“各位兄弟,你们誓死忠于青天寨,虽然并非是对我忠心,但我陆黔在此,还是要向各位道谢。我只说几句话,程嘉华是寨中叛徒,可有一件事他说对了,好男儿身死疆场,马革裹尸,确是死得其所。但在此地糊涂送掉性命,又有何益?如果求死能够保住青天寨,不消多说,我也拿刀陪你们抹脖子!像姬长老这般当众自尽,我承认他死得壮烈,你们也得承认,他死得不值。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宝贵?还不是自己的性命?人死万事皆空,还谈什么守护理念?你们可以说我贪生怕死,不错,我是想活着,活着才能拥有希望,拥有梦想!尽管我如今受尽唾弃,仍劝各位好自为之,你们死后一了百了,却不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怎样的凄惨?咱们起义,不就是为了亲戚朋友,乃至全天下苍生过上好日子?难道只是为我们自己?”

      正说着话,一簇火苗烧上裤脚,陆黔抬腿在地上狼狈的一拖,道:“言尽于此,大家自己好好想一想罢!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说着快步追赶程嘉华与暗夜殒而去。众匪先前情绪激昂,此时面对燎原大火,却不是人人有足够胆量直面死亡。没多想也跟随下山,此时队伍散乱。几具尸身孤零零的躺在山顶,再无人记着背负。行到半山腰,陆黔忍不住回头,见整座殿宇几乎烧成了一团大火球,火势已蔓延到了房梁,正盘绕在刻有“青天寨”三字的黑漆牌匾上,跳动几下,席卷而上,将最后的一个“青”字也吞没不见,山顶空地的大火慢慢阻挡了视线。料想不出几年,再有后人前来太行山,或许就连房屋的灰烬也看不到了。自己曾在此当过六年的寨主,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而今一日之内化为飞灰,寨主生涯就此终结,入宫后前途未卜,颇费思量。深感人生无常,朝不保夕。他向来无情无义,此时也不禁眼眶湿润。

      武林第一□□青天寨覆灭受降,不出几日就传遍了江湖,暗夜殒也由此声名鹊起。残煞星早就是个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名号,只因他六年蛰居吟雪宫,没再传出什么大作为,道上都称他为“过了气的人物”,此番一举而名声大噪。百姓对青天寨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因此对暗夜殒的看法脱离了原先的“冷血杀神”,反而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不少好评。这般功绩实比李亦杰翻了几倍还不止,李亦杰满心羞愧,拉不下脸来,整日躲在房中不出门,同是避免遇到沈世韵和玄霜,又给他们提供笑柄。暗夜殒性情冷漠,也不寻他践诺,想到祭影教非情报闭塞之处,闹出如许般大动静,江冽尘一定能听到,不禁心中自得。他仍然逃不脱这个心理桎梏,事事唯愿与江冽尘一争短长,似乎只有受到他认可,才算真正成功。

      青天寨众匪多无一技之长,下山后仅个别几人搭伴做买卖,亦是生计惨淡。无奈之下,都加入了八旗军队。陆黔尚无正式封位,他牢记自己是一寨之主,不甘与麾下喽啰受到同等待遇,心想即使做官,底线也得做到大元帅。进宫第二日,就有几名婢女来伺候他沐浴更衣,脱下长袍,换上一身官服。陆黔对清廷服饰无详尽研究,也不知这种打扮所示位阶几何,但看料子华贵,纹样精美,猜想应该不低。对着镜子照了照,理顺头发,心道:“我可不学满洲人剃头,暗夜殒和李亦杰能有特权,我又有何不行?”捧起官帽,郑重的扣到头顶。路上心想:“韵贵妃没让我干等着,懂得惜时,我喜欢。”

      经人引领到吟雪宫正殿门口,一名侍卫入内通报,几乎是立即就折了出来,道:“陆大人,韵贵妃娘娘传您晋见。”陆黔心道:“她一定也正在等我,否则绝没这么快法。难道我身为青天寨大寨主,早已是英俊潇洒之名远播,引起了韵贵妃的关注?要真能让她对我死心塌地,或许就能从内部叛乱,干掉皇帝,迎我登基。为了回报,不管她有没有传言中那么美,我都会对她好的。做不成皇后,送她一个皇贵妃当当,总是不成问题。嘿嘿,皇帝招安青天寨,就是要瓦解我的势力,他一定做梦也料想不到,此举适得其反,给我创造了机会,却加速了他的灭亡。身在曹营,我仍然心在汗。天下共主,我是当定了!”

      正在想入非非之际,身边一名婢女推了推他,道:“陆大人,韵贵妃娘娘叫你进去呢,你还在发什么呆?”陆黔正幻想着自己身披龙袍,神态威严的在龙椅上端坐,左拥右抱着几位美女,正在最得意的时刻,被她这么一推一叫,眼前的画面全像肥皂泡一般接连破灭。满心遗憾无处宣泄,怒道:“催什么催?你在催命还是怎的?等我跟韵贵妃商谈已毕,做了朝中大官,我就是你的顶头上司,看你还敢对我大喊大叫、拉拉扯扯?”那婢女掩口笑道:“这些话,等你真当了大官,再说不迟。”陆黔哼道:“你以为我不成?哼,就偏当一个,给你开开眼界。”大踏步的走上台阶,在门口低声清了清嗓子,面孔一肃,腰板挺得笔直,眉眼低垂,不卑不亢的走进殿内。直行到厅堂正中,双臂高抬,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草民陆黔,参见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说完悄悄抬起视线,偷偷摸摸的向她打量。第一眼顿生惊艳,心脏猛地一跳,暗想:“她就是沈世韵?果然很漂亮!怪不得李亦杰这种老实巴交的正人君子也能被她迷得神昏颠倒,我这才理解了。哎呀,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绝色的美人儿,这就是送给我享用的,如不接受,才是暴殄天物,辜负了上天造人的美意。”

      见沈世韵双耳戴着银月形耳环,面上化了浓妆,两条柳叶眉描得又细又长,眼皮上搽一层艳丽的妖红,睫毛也翘翘的高挺着。两颊均涂胭脂,衬得俏媚的脸蛋更增娇嫩。樱桃小口,唇线微抿,有意无意间透出种勾魂摄魄的诱惑。陆黔春意大动,心道:“她为了见我,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的,看来她对我果然有些特别。将来等我登基做了皇帝,一定要她陪着我。问题只是她和雪儿,谁来做大,谁来做小?雪儿师妹学过些武功,韵儿心机深沉,计谋无穷。让她俩为我争风吃醋,哪一个吃了亏,我可都有些舍不得啊。”

      沈世韵见他双眼色迷迷的盯着自己,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不离原先判断的“男人通病”,暗自鄙夷,脸上却装出温和的笑容,柔声道:“陆卿家免礼。你是青天寨的大寨主,在武林中闯出好大名头,那是跺一跺脚就威震四方的大人物。在本宫面前自称草民,我可担待不起。”陆黔道:“娘娘取笑了,以前都是……是末将胆大妄为,做下许多荒诞不经之事,大逆不道。更曾为一架绝音琴,指使建业镖局行凶,以致让娘娘受惊,思来委实不安。多亏娘娘当头棒喝,才使我及时悬崖勒马,避免了一条道走到黑,最终即使再有悔意,也为时过晚,娘娘才是我的大恩人。”

      沈世韵微笑道:“你不介意就好。这回是本宫一手策划,灭了青天寨,我原是担心你会记恨,今后不肯留在我身边,替我办事。听你这么说,本宫也就放心了。”陆黔道:“不不,您千万别说这种话。皇上和娘娘不追究末将谋逆之罪,还能留我个一官半职,已是莫大恩赐,末将不敢再有他求。只是……您还要再给末将一点时间,或许短期内,我还会念起青天寨旧事,心中想念,显得萎靡不振,却不是有意对您不忠。”沈世韵道:“那是情理之常,好得很啊。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若是转眼间就将青天寨忘得一干二净,本宫反而觉得你太过冷酷,不足取信。只要你别再纠集众人,谋划东山再起,不管你想调整多久,本宫都不会干涉。”陆黔苦笑道:“多谢娘娘垂怜。其实这一次,就算末将尚有贼心贼胆,只怕也没人给我机会。我在太行山顶违逆众意,向朝廷俯首,触怒了寨中兄弟,他们现在都视我为敌,这个误会,一时半会难以说清了。”

      沈世韵道:“你是为了他们着想,那些匪徒就算暂时看不真切,等到日后,我大清真正实现一统,将作乱的大小门派逐一平定,首脑一律处以极刑,他们便该庆幸此时选择,懂得你一片苦心,会原谅你的。”陆黔苦笑道:“但愿如此罢。”想到别的事还能忍耐,但程嘉华公然背叛,杀了寨中几位元老兄弟,放火烧毁山寨殿宇,所行所为,天理难恕。然如直接向沈世韵喊冤,她一定不会搭理。脑筋一转,想到一条妙计,凑近了她面前,低声道:“娘娘,我当您是自己人,有件事还得跟您通通信。这次随同下山的青天寨降将中,有一个叫程嘉华的,哎,师门不幸,正是我的不孝弟子,现在跟着暗夜殒。他是六年前被你灭了满门的陈家庄遗孤,一心要报复你。您可要提防着。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曾经眼也不眨的砍掉了自己一条胳膊,这次不仅当众叛变,还杀死我几名下属,他也进了宫,只怕会对您不利。您最好是早点做掉他,以免后患。”

      沈世韵听陆黔话意,立刻猜出他是因程嘉华背叛,怀恨在心,想借自己之手将其除去,但他会知道陈家庄灭门内幕,也不得不多留些心眼。微微一笑,道:“既是殒少帅的人,本宫也不便轻易动他。但我相信他是个聪明人,在宫中应懂得谨言慎行,不会兴风作浪的。”陆黔计谋落空,干笑两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沈世韵微笑道:“瞧陆卿家神情,似乎心中搁有为难之事,你不妨跟本宫说说,兴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小忙。其中如有不便,本宫都尊重你的意思,也不勉强。”

      陆黔干笑道:“实不相瞒,末将的确尚有两件事放不下,早在我做大寨主时,就是个极强烈的心愿。第一件,我曾经遭人陷害,而今主谋已死,心里大小是舒坦不少。可当时还有个帮凶,叫做梁越,在昆仑山顶当着各大派英雄前辈的面,对我拳打脚踢,污言秽语,使我身心俱损,这段耻辱六年多来始终横梗在我胸口,盘桓难消,我没一日不在幻想着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皮球踢。他本是点苍派的一名后辈弟子,崆峒老贼为拉他合作,许诺整垮我以后,让他做昆仑派代掌教,哼哼,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做老贼道的傀儡。过了这许多年,这个‘代’字或许早就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一直盼着出兵灭了点苍昆仑。点苍派余人的确无辜,但终究是他们培养出这个该死的混蛋,罪过等同。再来我虽然出身昆仑,可座下弟子不问青红皂白,同时背叛,还帮着外人追逼我。别人对我犯下的罪孽,我都一笔笔记得清楚,他们别怪我要讨回这笔债。我信奉的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还要将那梁越小子捉来,由我亲手折磨他。可不会让他一下子就死,而要让他皮开肉绽,浑身没一块完整骨头,最后慢慢的,活活的疼死,方解我心头之恨!”

      沈世韵道:“这一件事易办。本宫早有收服各大门派的打算,到时顺便擒他到此,任你处置。”陆黔微一愣怔,心道:“我要在皇宫里动刀杀人,形容得又是残忍血腥,若换成别的女子,不是忙着劝阻我,就是吓得抱头尖叫,怎么你竟然毫不在意?”稍后脑筋一转,豁然开朗,心道:“没错,她也不是什么善茬,能使人灭陈家满门,同样是个满手血腥的主儿,远非外表看来的清纯可人。”感到自己和沈世韵才是一路人,许多问题一定能有相同见解,顿起亲近之意,胆子也放开许多,道:“我曾经得到一本秘笈,里边所载的都是极其高强的武功,可惜被华山派掌门孟老儿抢了去。以此教授弟子,李亦杰只略学到一点皮毛,就在英雄大会鹤立鸡群,夺得盟主之位,连暗夜殒的武艺也出自于此。秘笈夺回以后,我不吝公诸于众,如果宫中侍卫都能精研此道,往后出战,还哪有不‘战无不胜’的道理?”

      沈世韵听出利诱之意,心中冷笑,道:“各人资质不同,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学武。换成是一本兵书,给他们操练操练,还可使得。仅凭一本秘笈,想尽修成武林高手,那是做梦。本宫拿给你一人习练就是,还指望你多给我们争光了。”陆黔喜道:“多谢娘娘!孟老儿是非不分,您派人过去,可以多教训他几下。”沈世韵耐着性子笑道:“我知道啦,还有什么事?”

      陆黔意气风发的脸上露出些忸怩之色,讪笑道:“这第二件,说起来实在有些羞于启齿。末将正当盛年,有些时候□□如焚,五内燥热,就希望能有个美丽女子,待在我身边,抚慰抚慰,那我又能精气充盈,活力百倍了。”沈世韵暗骂:“不要脸,跟我也敢说这些?”勉强笑道:“这件事更简单。本宫差人到城中青楼,找几个没拘束的姑娘来。凡是给你看上的,尽可纳为侍妾,本宫不反对。”陆黔心道:“你韵贵妃是欢场中的前辈,可青楼里的姑娘哪有几个好看的?偶尔一、两个有几分姿色,要么是早被赎了身,要么就是规矩一大堆,卖艺不卖身。她们弹几支小曲儿,碰上我这种不喜音律之人,是半点都不起作用。那些没拘束的,大花脸浓妆艳抹,人尽可夫,想想就倒胃口。当年最大的青楼——荆溪沉香院我也去过了,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大美女,还被李亦杰那傻小子先弄出去了,动作真够快的。”

      摆了摆手道:“不不不,末将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叫南宫雪,是华山派的女弟子。以前我跟她……为了一点小事,闹过些别扭,后来总算得以澄清。在昆仑山,她为了救我,被她那个老糊涂师父责罚,面壁终身,这分明就是无理迁怒。李亦杰也不管她,只顾自己享乐,我可看不过去!”

      沈世韵心道:“南宫雪爱的是李亦杰,心里只有他一个,你付出得再多也得不到她的欢心。不过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她……我还记得清楚,当年他们护送我到长安,南宫雪担心我抢走她师兄,一路上尽对我冷言冷语,尖酸刻薄。也只有她会拿李亦杰当成宝贝,凭那票货色,用八乘大轿抬来送给我,我也不稀罕。如果让她就此为陆黔破了身,生米煮成熟饭,以后总该老实了罢?待在宫中自然会碰到李亦杰,她想到自己是不洁之身,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流泪,不敢再上前相认。以南宫雪的性格,就算受到再大委屈,也是不会自尽的,最多生不如死,痛苦一世。她对陆黔没几分好感,他自己也清楚,只要有她陪伴,当晓知足。南宫雪,你当年对我恶劣,别以为我忘记了。”盘算得愈是得意,摆出一脸笑容道:“原来你看上的就是南宫雪?这真是巧合得很,我们是老朋友了,雪儿姑娘成熟善良,性情又温柔贤淑,我也认为她跟你很般配,如能结为一对,那是天大的喜事。”

      陆黔喜道:“原来娘娘早就认识雪儿?嘿,看我也糊涂了!你跟李亦杰关系这么亲密,又怎会不认得他的宝贝师妹?这次您如能成全了末将,以后我为大清办事,定会尽心尽力,万死不悔!试想,待我劳累一天后,精疲力尽的回到房间,看到我的好雪儿坐在床边等我,轻解罗衫……那又是怎样的良辰美景,光是想想,也令人心弛神醉……”做了个深呼吸,满脸乐在其中的陶醉。

      沈世韵哼了一声,道:“好,我排定出兵次序,就将华山派提到最前,再专门遣些人,迎接南宫女侠进宫。不过先提醒你一句,到时别表现得如狼似虎,吓坏了人家,本宫可不负责。等你跟她有了夫妻之实,也要记得看好她,别让她在宫里乱跑,给李亦杰发觉了,他对你有些偏见,一定会阻止你们的婚事。南宫雪最听她师兄的话,哪怕是对你真有情意,到时也会忍痛割爱。”

      陆黔诚心诚意的道:“这件事,不用娘娘提醒,末将心里有数。总之我尽力压抑下虚荣心,在李亦杰面前也绝口不提。春宵美眷,私下享用就足够了。咳,您为我们料想如此周到,我却在先前一役中,使正红旗军队损折大半,当真惭愧。”沈世韵道:“你不用为此后悔,既然以你一人,能够解决这大批兵卒,说明集其全队之力,还及不上你。舍卒而得将,本宫不仅没赔,反而是赚了。只要你尽心办事,别让本宫得不偿失,我相信没有看错人。对了,你寻找七煞至宝,劲头挺足,如果仍然派你去搜集,你看怎样?”

      陆黔大摇其头,道:“娘娘快别开末将的玩笑,您就是借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再打七煞至宝的主意。既已归降朝廷,这条命从此算是卖给了大清……”

      话未说完,就听“砰”的一声,两扇门板分向左右大开,二人循声望去,暗夜殒铁青着脸,走进殿中。陆黔对暗夜殒仍存畏惧,一看他对着自己迎面走来,情不自禁的向后让开几步,给他留出条行走的宽敞道路。

      沈世韵也不追究他踹门无礼,反是热情的迎上前,微笑道:“真是稀客啊,殒少帅竟会主动登门拜访?你要说什么?本宫都洗耳恭听。”暗夜殒完全忽视一边畏缩的陆黔,冷冷的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替摄政王传一句话,要你立刻带着他的义女和凌贝勒,前赴王府议事。”沈世韵闻言更奇,道:“摄政王怎会寻我商谈大计?他有没有说,是为何事?”暗夜殒不悦道:“谁耐烦去背那些长篇大论?你去了就知道。”陆黔心道:“原来暗夜殒和韵贵妃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么嚣张,倒不仅是针对我。”

      沈世韵微笑道:“好,我知道了。还是觉得太阳有点打西边出来,你会突然热心传话,莫非终于想通,愿意当本宫是朋友了?”暗夜殒道:“我想去找玄霜,现在跟你说也是一样。”沈世韵笑道:“哦,这么说来,我还是占了一个小孩的好处。你跟我儿子很谈得来嘛?他的打穴功夫也是你教的,对不对?听说你这次到太行山,还收了一位弟子,好像是叫什么程嘉华的?”

      暗夜殒不耐道:“废话真多,吵死人了!等你能答复我再来说话。”说完转身要走,沈世韵轻轻扯住他衣袖,微笑道:“慢着,殒少帅,我给你介绍一个人。”拉着他走到陆黔面前,道:“他是原青天寨的陆大寨主,你们早就认识,也不用本宫多说什么。都是我的得力爱将,就握个手罢。”陆黔心中惴惴,但想到既已答应归降朝廷,和暗夜殒成了同一阵线的人,他想必不会再与自己为难,堆起一脸谄媚笑容,双手搭在他胳膊上,整个身子贴凑上前,笑道:“殒少帅,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做最好的朋友……”暗夜殒狠狠一甩衣袖,冷声道:“滚开!你高攀不起。”也不向沈世韵告退,头也不回,径自出殿。

      沈世韵也大是尴尬,道:“陆卿家,殒少帅的脾气就是这样的,连本宫时常也要看他几分脸色,你可千万别介意。”陆黔被甩得一个踉跄,狼狈的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愤愤道:“这可不行呀!他暗夜殒是你的下属,又不是你的主人,你就该给他收收骨头,做做规矩,以防他侍宠生骄,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再要爬到你头上去。”沈世韵道:“没有那么容易,殒少帅当年并非诚心归降,就连现在,本宫也只能借楚梦琳下落为诱饵,将他拴在我身边。以后要是给他发现了真相,像他那样暴躁的性格,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陆黔惊道:“楚梦琳的下落?她早已经死了呀,你还拿什么……”沈世韵急得抬起帕子掩在他嘴上,道:“小声点!你不要命啦?”陆黔感到帕上一股浓烈的薰香扑鼻,迷迷糊糊的放松了戒心。

      沈世韵四周张望一圈,见无人偷听,才松下一口气来,道:“你说的没错,楚梦琳在六年前就死了,连尸体也打捞上了岸。这件事在吟雪宫中是公开的秘密,只瞒着他一人。本宫也清楚,是非长久之计,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陆黔暗中一喜,心想:“她对我讲清利害,无非是要拜托我替她守住谎言。既然有事相求,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讨些好处,还怕她不依我?”诡秘的一笑,细声细气地道:“可是,你瞒得了他一时,也瞒不了他一世……”

      沈世韵猜到他是想浑水摸鱼,趁乱揩些油水,冷笑一声,道:“你别以为本宫都是为了自己,大半是为你好。自古以来,虽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但往返军营间递送信笺者,还是性命堪忧,你知道那是什么缘故?不仅仅是斩使以示威,许多情况下,因主帅脾气火爆,看到对方信中言辞挑衅,心里生气,当场将那小卒就地处斩。暗夜殒看待楚梦琳比什么都重,你要是傻乎乎的跑去向他告知死讯,不管他信不信,听到你将心爱的梦琳和‘死’字搭在一起,头一件事就是宰了你。只要他心中存疑,本宫即可跟他巧言机变,再八方掩饰,就能圆满了结此事,只有你死得不值,先想明白了。”陆黔额头沁出冷汗,也难怪沈世韵有恃无恐,但想到自己威胁不成,反被威胁,咽不下这口窝囊气,道:“可是那暗夜殒……”

      沈世韵道:“打住,陆卿家,你要是还没活够,以后就别再背地里说殒少帅的短长,当心隔墙有耳。好了,我现在有些事赶着去办,你好好待在宫里,别给我惹事。”陆黔心不甘情不愿的答道:“遵旨……”

      沈世韵坐着轿子来到摄政王府,一进大厅,见多尔衮坐在主位,玄霜和程嘉璇也都到了,正坐在宾席喝酒言谈。沈世韵走到临门一边长椅坐下,淡淡道:“听说王爷急着要寻本宫,有什么事?咱们就免了寒暄,直奔主题。”

      多尔衮斟了一杯酒,微笑道:“韵贵妃娘娘真是快人快语,办事爽利!前几日令公子凌贝勒给本王出了一道考题,他说只要解出来了,就能扫除魔教威胁,稳定统治。本王一连苦思几日,才终于想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与谜面勉强能对得上号。”沈世韵淡淡道:“小儿顽劣,跟您胡闹着玩儿,给王爷添麻烦了,本宫在此代他致歉。”

      多尔衮笑道:“不,你的儿子很有见识,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不过本王费了不少脑筋,却让你不花半分力气的听了去,实在有些吃亏。这样罢,现在也重新跟你说一说,请韵贵妃帮着稍作考虑,且看能否与本王不谋而合,或能有更高明的决策,也未可知。”

      沈世韵淡笑道:“我猜不出来,王爷如有兴致,便请直接公布答案好了。”多尔衮笑道:“怎么,还没有猜过就说不成,不给本王面子?那谜面只有八个字,‘六月飞雪,天下奇冤’,你来猜上一猜?”

      沈世韵有意装傻道:“据本宫所知,此语出自元代关汉卿所作杂剧《窦娥冤》,‘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三年大旱’。寓意就是这个典故。”多尔衮道:“你扯得太远了。这是事关夺取天下的高瞻远瞩,尽管大胆去猜。”

      玄霜身子微侧向前,道:“额娘,儿臣能想到这个计策,极大部分还是来自您的启发,要说您完全猜想不出,可连我也是不大相信。”

      沈世韵心道:“摄政王表面让我猜谜,其实还是想从侧面试探,要知道玄霜的说法是否出于我的指使。”心下已有了全盘考量,微笑答道:“莫不是栽赃陷害,借刀杀人?”多尔衮拊掌大笑道:“本王早就看好韵贵妃聪明,果然没让我失望。我费了几天几夜,食不安寝,才想到的答案,您一句话就猜出来了,其中可不觉有点太巧合了?”沈世韵淡淡道:“本宫拙见,自不足扰王爷清听。”多尔衮微笑道:“娘娘过谦了。那么请问凌贝勒,这个答案可还合你心思?”

      玄霜端起酒杯,有模有样的喝了一口,摇头晃脑一番,道:“你们都只说对了一半。猜出含义不算稀奇,说到应对之计,谁有好主意?”

      多尔衮道:“既然韵贵妃已经解答了第一个疑题,公平起见,下一步由本王来说。江湖中人的事,就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与其高呼些空泛口号,倒不如从小处入手,再逐渐将影响扩大。”玄霜赞道:“好,说下去!”多尔衮不知玄霜是有意在程嘉璇面前卖弄风头,只道他看轻自己,冷哼一声,道:“魔教为祸武林,众人嘴上虽称同气连枝,实则还是些自扫门前雪的势利小人。提起各派的核心人物,首推执教掌门人,如果他们忽然不明不白的遭遇暗害,罪魁祸首又是魔教,先有小股人手坚定寻仇,再汇集其他帮派的同党,目标一致,终能百川归海,成就一番伟业。听说那武林盟主李亦杰师出华山,因此对华山派,须得多加些关照。由盟主登高统领,一呼百应,浩浩荡荡的攻入敌人总舵。这些年魔教的地盘给你吞掉不少,残存余党再怎样强大,也强不过整个武林齐出。”

      玄霜笑道:“是啊,而且师长遇害,不单是门派的奇耻大辱,为免对外传出不敬师尊的恶名,他们都得拼了命的去为师父报仇。有句话叫做‘一人拼命,百夫难挡,万人必死,横行天下’,说的就是同样道理。儿臣能想出这个主意,全是借鉴额娘多年前的手段,只不过稍加改进而已,不敢妄自居功。话又要说回来了,既然是陷害,下手的必定不是祭影教中本人,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但要找出连杀各派掌门的,肯定是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儿臣的想法好是好,就可惜中间有这么个小小漏洞。时间紧迫,一时还真没地方找这么个人来。”

      多尔衮笑道:“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本王早已考虑过,连合适的人选也找到了。”抬起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最终定在了程嘉璇脸上,道:“小璇,这个任务,义父就交给你了。”

      程嘉璇和玄霜闻言同时一惊,玄霜抢先装着满不在乎,笑道:“太皇叔,这个玩笑可不怎么好笑啊?小璇的武功这么差劲,连我也还不如,你让她去刺杀各大派掌门,那不是让她去送死?”程嘉璇听到他们谈起祭影教,想到在古墓中见过一面的魔教教主,爱屋及乌,早就心神荡漾,又怕给旁人查觉自己转了立场,一直不敢插嘴,深埋着头假装无知,不料事情还是扯到了身上,强笑道:“是啊,义父,凭女儿这一点微末功夫,怎能杀得成各派掌门人?只怕会坏了义父大事,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多尔衮道:“本王说你可以,你就该相信自己的能力。你跟魔教有血海深仇,这次让你出一点力,也是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抬手击了击掌,道:“抬上来!”

      立时有几名侍卫抬了一个白布包裹走上前,放在桌上,动作整齐的躬身告退。沈世韵忽觉眼前场景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多尔衮转头看向程嘉璇,摊手示意。程嘉璇壮着胆子挪动包裹,手掌刚抬到上空,就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气袭人,虽隔着一层白布,仍然刺得掌心颤抖,停住了手,眼神中露出胆怯。

      程嘉璇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玄霜眼睛,见她窘迫,忙道:“你别动了,笨手笨脚的。这包东西一定是太皇叔的赏赐,给你碰坏了,还是让我来打开的好。”多尔衮道:“你紧张什么?小璇是本王的义女,难道我还会害她?”程嘉璇受玄霜一激,升起一阵冲动,拍开他手,道:“不用你管!”低头瞧了包裹一眼,缓慢解开当中捆扎的丝绸细线,又将白布一层层揭开。就见布条内平放着一柄银色长剑,通体笼罩一层冰寒光泽;剑刃锋利,流露森然邪气。剑身透洁,几乎能照出人影来。剑柄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色宝石,周边点缀些碎小翠钻,犹如群星璀璨,耀映生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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