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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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陌路


      江冽尘从未对人如此服低,目视着暗夜殒出门,想到以武征得天下易,俘获美人芳心竟难逾登天,此后再要相会也定是杳渺无期,只想能确认二人安然离去,便也跟着前往秘牢,暗夜殒带楚梦琳往祭剑堂,他也尾随在后,因内力深湛,屏息凝气,全没被知觉。其后听了楚梦琳的一箭双雕之计,不可否认那确是十分高明,若在平常,暗夜殒也不会无故栽赃,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除了陷害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暗夜殒又未将他当作生死之交,不会甘愿为他背黑锅。推前想后,心里满是冰凉,也不知是否该感慨这“恶人”扮得成功,让楚梦琳临走也惦惦不忘着置他于死地。要拦住她当然轻而易举,却徒使三人重陷苦恼漩涡,与万事无益,他近期对闲事管得烦了,等她走后才返入祭剑堂,在暗夜殒后颈一掌劈下,当场将其击晕,又负了他回“堕天堂堂主房”,放他横卧在榻上,突发奇想,在他手中塞了只酒瓶,那也在暗示他同是昨夜宿醉,发生之事只当南柯一梦。叹息着走到厅中,仰望但见苍穹如墨,明月如钩。

      第二日吉时未至前,众教徒仍如往常般在后山练武,暗夜殒再见到江冽尘时极是窘迫,连双手也不知摆在哪里的好,他是个聪明人,醒时察觉已回至房内,又看到握着的酒瓶,立时便知是江冽尘的杰作,换言之,昨夜在楚梦琳面前颜面扫地的情景自然也全给他瞧见了。江冽尘素来洞悉一切,却故意装着后知后觉,借话引着,欣赏对方在眼前作戏,以之为乐,若是他此时半真半假的问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暗夜殒确会无地自容,索性从山头跳下。见他只兜转着督导众人练武,余光瞟到自己时,一掠即过,没显出有半分异常,暗夜殒心生感激,但要集中精神练武,无论如何是没那份心情,独自走到一边,提气跃起,身在半空时,足底往树干蹬下,但这一脚力没借到,却是擦着树皮滑了下去,再提气时只感胸口闷塞,举手乱挥,抓到了一根横伸枝桠,还不及庆幸,只听得“咔嚓”一声,树枝断折,他往昔运起内力,身轻如燕,便是抓一根柳条也不致如此,更何况他轻功卓绝,翻山越野如履平地,又何须攀附物?整个人坠了下来,好在刚才跃起不高,倒没什么危险。他本就情绪沮丧,摔了这下更是心灰意冷,一时想到功力不仅是“打个折扣”,几乎已丧失殆尽,一时又想到任其如何都不能和楚梦琳喜结连理,武功盖世也浑没什么趣味。

      思想愈发消极,逐渐自暴自弃起来。江冽尘也时刻关注着暗夜殒情况,倒是不信血脉不畅便能使武功尽失,想来还是心疾作祟,一边规范了一名教徒起手高度,出式方位,走到暗夜殒身后,单指抵在他“肩井穴”中,暗夜殒蓦感一股内力涌入体内,不禁手臂交错,双掌外翻,“砰”的一声,丈余外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倒。这内力只起了一瞬,随即消失无踪,沮丧的回头,道:“你……”又道:“我……”想说的话最终全化为一声叹息。江冽尘微俯下身,低语道:“别作声,教主在后面看着,会责你怠功。”暗夜殒一惊,道:“练武场一直由你负责,他从不前来,今天怎么……”江冽尘道:“谁晓得老东西是哪根筋搭错,行大礼时我可没想让他出席高堂。”暗夜殒听江冽尘面色如常的说出“行大礼”,倒似吉辰到时真能与楚梦琳拜堂成亲一般,更是摸不着头脑,却隐约猜到是为了照顾他面子,故意将昨夜风波也抹消了。但其不做这唯一知情人,真弄得他有苦无处诉。江冽尘又道:“以‘追星式’配合练功,他瞧不出来的。”右臂斜晃,摆个起手式,暗夜殒心领神会,弹腿跃起,依着秘笈所载的合练功夫,只将各招姿势搭足架子,他究竟练武根基深厚,每招间看不出作假痕迹。但偷眼看到教主走近,还是紧张得额头沁出冷汗。他平常想方设法要在教主面前显摆功夫,此时却直盼着默默无闻,从没出过风头,或是变成个透明人。出神间双掌相交,忽感一道真气传来。下意识的想运功抵御,又觉这力道并无恶意,似是渡气传功。

      从旁惟见二人双臂间气流环绕,像在比拼内力。那教主缓慢行到,陡然一掌拍在暗夜殒后心,暗夜殒大惊,以为事情败露,就要遭当场击毙,那教主喝道:“冽尘,你不要撤手,我来试试你的功力。”紧接着雄浑霸道的内力如开闸洪水,排山倒海般涌了进来,竟是将自己当作渠道,即便二人运功时难以周转自如,也已将危险移到了他身上,更别说此时内力全失,受两相交击,不死也得受重创。肺腑烧灼,五内如焚,想张口大叫,竟已痛得失了声,再过一阵后,状况略有好转,感到一道真气似是牵引着另一道,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走冲撞,将窒滞的经脉也给打通了。顿感神清气爽,丹田中自然而然的升起内力反击,江冽尘早悄然收了掌力,那教主猝不及防,手掌也被弹开寸许,内力逆袭,心口不由一闷。他也不恼,喜道:“很好啊,你的内功又有极大进益。”拍了拍暗夜殒肩膀,笑道:“殒儿还略逊一筹。”他欲调匀体内真气,出掌时含了内力,暗夜殒功力方才恢复,被压得上腿一软,膝弯下陷,他急中生智,装作躬身道:“是,谢教主指点。”向旁轻轻挪步,从教主手下脱出。那教主也没留意这小细节,又向江冽尘问道:“今日练功情况如何?”

      江冽尘道:“各人进展良当,‘翻云掣电剑’普遍收尾,境况迅捷者已起始修炼‘混元诀’。”那教主道:“好,很好。”正在这时一名教徒远远奔来,急得连滚带爬,一路叫道:“教主,教主,不好了……”暗夜殒忙道:“教主好端端的,你在乱叫些什么?快退下!”那教徒道:“小……”江冽尘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点处变能力也没有?你自去处理,快退下!”那教主听出异常,道:“且慢,到底是何事,给我从实禀来。”那教徒道:“小姐……小姐不见了……”江冽尘不待教主反应,先装作焦急万分的问道:“什么?你们这些当狱卒的,还想不想要命?一个人在眼皮底下会不见了?时辰尚短,她也跑不远,还不快到附近去找,误了我的婚时,统统提头来见!”暗夜殒也对边上几名发愣的教徒道:“小姐脚上还戴着铁镣,或许仍躲在教内,就等你们朝外扑个空,再趁机逃走。在各府中给我仔细的搜!”众教徒答应着各自去了,江冽尘道:“属下和殒堂主也去找。”那教主冷冷的道:“站住。从无到有,一下子就信了,突发消息接受得够快啊。也不问她几时不见,便说时辰尚短,哼,再有,我知道你从不会无故迁怒下属,更不会显露惊慌失措。”江冽尘一时无言可答。教主板起了脸,道:“别在我眼前作戏,是殒儿放她走了,你代为遮掩,还当我看不出么?”江冽尘心一横,道:“属下本来不想娶她,只当作顺便做一件好事,就让她走了。现在想来危险,属下即去追她回来。”

      那教主摆了摆手,道:“不用了,这等逆女,有不如无!让她在外面自生自灭去。如此也好,倒省了桩麻烦。”江冽尘试探着转移话题道:“教主可因有事悬而未决?”那教主道:“不错。本教近期连失数块领地,几日前朝廷明言攻打南昌分舵,钱舵主得了讯息,率人前赴增援,不料是声东击西,前脚刚走,官兵后脚就占了长沙分舵。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气死我也!”暗夜殒道:“那是皇上身边有高人指点,她对我们怀有深恨……”江冽尘不着声色的拦下,道:“全是些不尽不实的道听途说,不宜轻信。”那教主自语道:“现在满清当权的都是太祖嫡系子嗣,哪一个有这份能耐?那会是谁?”江冽尘道:“属下愿往京城查探分明。”那教主瞪他一眼,道:“让你查访此事,那真是大材小用。殒儿去就行了,我另有任务交托你办。我刚收到李舵主飞鸽传书告急,一群人在南昌中了埋伏,陷入苦战,弹尽粮绝,犹作困兽之斗,转眼就要支撑不住。我要你带着残影剑前去杀退敌兵!”

      暗夜殒听了“残影剑”三字,面色一变,他并不是担惧自己受罚,而只盼着拖延时刻越久,楚梦琳跑得远些,也就多了一分安全。江冽尘道:“但属下却另有相异见解。远水难救近火,与其奔走救急,不如以逸待劳,直接灭了火源。”折下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简略划了幅局部地形图,在几处作下标识,道:“依照对方线路,敌军援兵必经淄博而来,我等可先攻敌后方,乱其阵脚,再率人马分从四路进袭,呈东西合围、南北夹击之势,此城南连泰山,地势险要,山中黑龙潭石穴腹大口小,深广数丈;碧霞祠北之玉皇顶乃主峰之巅,此二处天成地利……”那教主不待他说完,抬起脚跟便将图形抹去,道:“不行!难道就甘舍了南昌,不顾教中一干兄弟性命?”江冽尘道:“蚊虫草芥之命,弃不足惜。以武力攻占下的领地,若是守不住,留之无用,反视清兵亦然。我并没说彻底舍去拱手相让,待日后强盛时仍能重夺……”那教主道:“不行!我不同意!那不但太冒险,也在示弱于人!”江冽尘冷笑道:“你的左手要是被砍了,大敌当前之际,试问你是匍匐在地摸寻残肢,还是先杀退了敌人,再缓慢疗伤?” 暗夜殒听他说“左手被砍”,想起楚梦琳也曾将自己比作“左手”,心里一阵不舒服。那教主怒道:“放肆!祭影教教务是由本座支配还是由你?我的旨意你只须服从,不用多说!”江冽尘踏前一步,直视着教主道:“本教基业有我的一半,我不能眼看它毁在你的愚昧之下。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当然有责任纠正你的谬误。”那教主怒道:“你……反了你了!”右手作势扬起,又听到一名教徒叫道:“教主,不好了,属下刚刚到祭剑堂……”

      暗夜殒又慌又怒,一挥手,故意放大声音掩饰心虚,道:“不去找小姐,谁准你私入祭剑堂禁地?拉下去砍了!”那教主阴森森的道:“是本座派他前去,代表的是我的命令,你是不是也预备把我拉下去砍了?”暗夜殒道:“属下不敢。”教主冷哼一声,向那教徒道:“让你取剑,怎么慌慌张张的?又出了什么事?”那教徒道:“启禀教主,属下才刚进入祭剑堂,见堂内冥火熄灭,残影剑……不知所踪,这……不关属下的事……”原来冥火在淬炼残影剑的同时,也受剑中灵气供奉,起相辅相依之效,失去后便无法再燃。那教主勃然大怒,道:“小姐不见,我不再追究,本教至宝竟一齐失踪,谁再敢说仅是单纯巧合?”一根手指直直指向暗夜殒鼻尖,喝道:“你说,这是不是你们一早串通好的?”暗夜殒口唇微动,一旦认下此罪,必是再无宽赦处。江冽尘走到暗夜殒身前,向那教主冷冷的道:“我还要问你在弄鬼。梦琳和我并无夫妻之名,她是你的女儿,你不想将残影剑传给我,就与她合谋设此圈套……”那教主怒道:“岂有此理!我犯得着早作准备?这位置我就非得传给你不成了?”江冽尘冷笑道:“其余教众一律武功低微、好吃懒做,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合适的继承者?”暗夜殒听他这八字评语,那是将自己也归入其中了,就算前四字不得不认,但“好吃懒做”却无论如何搭不上边,心里又感不适。教主气得半晌没再言语,好一会儿才道:“那好,本座就亲自出马,追回镇教之宝。可恶!我避隐多年,竟被那逆女迫得重出江湖,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待我寻着了,也要一把捏死这臭丫头。你们两个哪儿都不许去,与我随行,残影剑若是有半分闪失,我就唯你是问!”转过身大踏步的走了。暗夜殒惶急无措,在原地不住踱步徘徊,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哎,我说你也真是大胆,竟这样顶撞教主……”江冽尘却似全没大事发生,好像刚才只在与教主谈论天气一般,环起了双臂,冷笑道:“无所谓,老家伙敢走出这教宫,我就能让他再没命回来!”暗夜殒听得全身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想到江冽尘昨夜“图霸业”的一席话并非空穴来风,而他如今胆敢处处忤逆,更是敲响了篡权夺位的前奏鸣!

      楚梦琳逃出祭影教后,易容改装,换了件藏青色长袍,腰间系一条褐色缎带,长发挽起成髻,下插一根细巧翠竹,只留几缕碎发,松松垮垮的披在肩背,立即成了位眉若朗星,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她也知道怀壁其罪,带着宝剑容易招来祸患,以白稠将其密密实实的裹了几层,再买几幅文墨书画,一齐捆在背上。初逃出时心里是打定了主意上京城,但以往做任务时,从不用负责找路,此时独行,全无方向感,走了许久仍辨不清路径,也就随心所至,沿途游玩,花钱如流水,吃香的,喝辣的,恰如入了天堂一般,快活似神仙。世人皆以苦尽甘来时最为欢畅,享受得久了,仍会厌倦,楚梦琳更是因没同伴而闷得发慌。这一日正在郑州路旁一家饭栈中打尖,门外大大咧咧的走进来三个汉子,外表成鲜明对比,一人高高瘦瘦,一人矮矮胖胖,第三人不胖不瘦。三人一落座就连声抱怨酒保动作磨蹭,等得人也要渴死,那酒保匆忙上了酒,往回走时,委屈的自语道:“难道小人能掐会算,早知几位爷会来,先温好了酒等着你们么?”那几个汉子谈兴正高,也没多理。瘦高汉子分斟三杯,道:“二位兄弟须得牢记着,咱们只是在此歇歇脚,谁也不能贪杯,都是三弟醉酒误事,我们才没能赶上昆仑何先生的葬礼,这个教训可吃得不小哇。”那矮胖汉子叹道:“老实说,小弟也没甚太大毛病,平生就是好这一口儿。”身材中等的汉子道:“三弟,我来教你,你先想着这酒奇臭无比,喝一滴就大倒胃口,将去年的年夜饭也要呕了出来,那就不会想喝的了。”那矮胖的三弟苦笑道:“二哥这虽是高招,可不是先彻底败了酒兴?”

      那大哥道:“若在平时,本来也不妨事,可葬礼上偏偏出了一桩大热闹,这可就给错过去了。听说陆掌门杀害师叔,被点苍派一名弟子捉了个现形,人赃俱获,那名弟子叫……是了,叫做梁越,英雄大会上也曾露过脸的。”楚梦琳听得大惊失色,连酒水溢了出来也没注意,心道:“我叮嘱过陆黔小子,要他将尸身秘密处理了,他倒好,还嫌不够乱,大张旗鼓的搞出葬礼,想显摆忠心?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那三弟一道怀疑的眼光扫了过来,原来楚梦琳愤慨之下,握拳连连擂击桌面,感叹之词也不经意间真出了口。但她侧身背对着三兄弟,也就视而不见,又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哎!哎!哎!”那三弟摇了摇头,道:“大哥,此人是个书呆子,不用理他。”却是将楚梦琳的有感而发只当作背诵古书,这阵子京试临近,各城镇中均可见大批前往应考的吟游书生,早已习以为常。那大哥续道:“一路上虽也听了不少传闻,当谓绘声绘色,可真是越听越心痒,盼能亲眼得见才好。陆掌门竟是死在华山派一名女弟子手下,就是比武时跟他不清不楚的那个小姑娘。本来孟老儿要当场将她处死,后来经众人求情,只命她面壁终身。可在我看来,这惩罚是有增无减,那小姑娘还这么丁点大小,就只能凭了思过度余生,也真可怜。”那三弟贼兮兮的笑道:“大哥春心荡漾,不如让小弟尽一回哥们义气,打上华山,抢了女娃儿回来,给大哥当老婆,可好?”那大哥笑骂道:“三弟岁数长了,说起话来怎么反而没个正经?你大哥这一大把年纪,早就成了老骨头,也不敢妄想了。”说着话时却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也合不拢了。

      那二哥转了话题,道:“陆掌门摔下山崖后,各大门派都遣了不少弟子搜寻,但都是活不见……咳,想来也是活不成的,死却也不见尸。”那三弟笑道:“早就摔成肉泥了,自是见不着。昆仑派的能人到今差不多全死绝了,剩下一盘散沙,便宜了那崆峒老道,委派了一名心腹暂代昆仑掌门,他才是背后执权的正主儿,你说陆掌门到底是不是他设计陷害的?”那大哥道:“陆黔飞扬跋扈,目无尊长,我向来瞧不惯。”那二哥道:“梁越可也不是什么好鸟。比武时柏师侄已然认输,他还硬要人家磕头求饶,不肯就将臂膀也扭脱了臼。”那三弟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几个都不是好东西,三只畜牲窝里斗,狗咬狗,一嘴毛。”说完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另二人也碰了杯。几杯酒下肚,三兄弟天南地北的闲侃,一忽儿说起新兴的一窝盗匪,占山为王,势力与日强盛,且常在抢了钱财后杀人灭口,搞得人心惶惶;一忽儿说起朝廷新颁发的“剃头令”,提到留发不留头的规矩,一齐拍桌大骂。一会儿那三弟又说道:“要看热闹,江湖中还少得了?韵妃娘娘略施小计,就将祭影教各分舵杀得片甲不留,魔教贼子这回可是棋逢对手。那教主屏不住,带了暗夜殒、江冽尘,真算精锐尽出,两位哥哥只管擦亮眼睛瞧好,出不了几日,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说时眉飞色舞,一副唯恐天下不乱之象。楚梦琳这一惊可不小,一颗心空荡荡的旋转着,向下直坠,只觉芒刺在背,心道:“爹爹竟然出了教宫?那……那定是为追杀我而来。”可再听了几句,却全没教主爱女出逃、残影剑失窃等消息,想来也是因家丑不可外扬,才没向外传扬。又想到爹对江冽尘竟偏心至此,连偷剑之事也不作追究,定是将罪过全推到了她身上。

      那三弟又卖弄了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杂闻,遂唤酒保结帐。酒保被骂后,一直支楞着耳朵留神听差,眨眼间一蹿上前,那三弟又骂:“上酒时慢吞吞的,收起银子来跑得比猎犬都快。”楚梦琳知道再没什么可听,而爹爹又不知已到了哪里,更不能在此多耽,将背后宝剑书画拉紧些,站起身刚想开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店家大叔,小生真的没想白吃白喝,是在左近山头遇上强盗,随身银两都给抢光了,又累又渴,只想讨碗凉茶润润唇。”那三弟听到,哼了一声,又将银子揣回衣袋,冷笑道:“这话却是怎么说的?就你能遇上强盗?我的银两也给抢去了,就不用付帐,行不行?”先前说话之人转过头,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赔着笑认真的道:“没病没灾的,又何苦咒自己呢?这俗话说得好,居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外头谁就没个难处?再说小生只求一碗不值钱的凉茶,几位大叔喝的却是香飘十里的浓醇美酒,当然应该付钱。”也是心理作用,那三弟本就忍得辛苦,此刻仿佛真闻到酒香,“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道:“休要胡说,茶怎会不值钱?那上好的碧螺春一斤是什么价位,你不会到市面上打听打听?少来乱认亲,谁是你的大叔?你哪里长得像我?”那少年抓抓头皮,道:“这个……小生对茶价从没研究,也不很清楚……”总觉得凉茶和碧螺春似乎搭不上关系,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道:“无论价钱,日后小生一定分文不少,如数奉还。我正要进京赶考,这样罢,待我……”那店家一手托颔,冷笑接口道:“我替你说,待你来日状元及第,乘着八人大轿,一路吹吹打打的来还钱,成么?”那少年大喜,不住点头,道:“小生也正是此意!劳驾大叔相借纸笔,让我写一张字据为凭。”

      酒保弯起手指,在那少年后脑勺弹了个暴栗,冷笑道:“我们店家逗逗你玩,你倒来劲儿了?连笔也没备,还敢胡吹大气,说自己苦读圣贤书,上京赶考?”那少年道:“冤枉,小生先前已解释过,我的行李,包括换洗衣物,都放在一个包裹中,一并给强盗抢了。”那三弟尖声笑道:“不得了,现在的强盗这么有文化,抢起文房四宝来,以后四面地界上可不要涌出大批强盗状元、状元强盗?”说完双手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店家和酒保也配合着做大笑状。那少年正色道:“大叔不懂此中名目,科举制度始自隋唐,分科选拔文武官吏,状元须经数轮考试,向来百里挑一,有道是……”那店家不耐道:“懒得听你作学问。我开店做生意,没多余闲钱施舍叫化子。不过要是你跪下学几声狗叫,我就给你点口粮,只当作肉包子打狗,如何?”那少年傲然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五斗米折腰?”那三弟冷笑道:“凭你也敢称大丈夫?好个武状元啊,吃我一试!”挥拳向他面门虚晃,本已伏下了后着,不料真结结实实打中他鼻梁,那少年痛得一声大叫,竟确是全不会武功,酒保又揪起那少年头发,膝盖狠狠撞中他腰眼,在旁看戏的两兄弟也纷纷上前,将那少年挤在当中,拳打脚踢,那少年不住叫道:“哎哟,哎哟,几位大叔有话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安敢毁伤啊!”那二哥喝道:“滚你的大叔大妈,叫大侠!”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劫镖时被崆峒掌门掳为人质的汤远程,如今便是赶往京城参加最后一轮殿试,十余年寒窗,能否“一举成名天下知”皆在此一搏。楚梦琳看他长相,越看越是眼熟,又结合声音,终于想起,心道:“邀这小子做伴,虽然没趣,总也聊胜于无。”提起声音叫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那位爷台的帐,本公子替他结了,你只管把几两美酒来筛。”从袋中随意掏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手中掂量着。那店家眼都直了,忙道:“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阿旺,快,快去打一斤上好的竹叶青来!”那二哥笑道:“忘了那边也有个书呆子,这两个小白脸配在一块,倒正是一对儿。”那三弟道:“店家,你真是个软骨头,看了金子,宁可自己学起狗叫来?”那酒保却大声应道:“是!”拔步奔向后院,“阿旺”正是他的小名。那三弟神情尴尬,强笑道:“一个穷酸书生,哪来的金子,你可得提防是假。”楚梦琳哼了一声,一扬手,金子直向那店家飞去,砸破了他额头,顿时血流如注,金子却悬空停在了他眼前。楚梦琳道:“看清楚了,这是假的么?”

      那店家一迭连声的道:“不是假的,不是假的。”连头上的伤口也顾不上裹,急着双手要去接金子。楚梦琳食指一勾,金子像是成了活物,打个转重又飞回,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原来她事先在当中穿了根细线,另一端则套在指间。此时利落的接住,单手不断抛接着,笑道:“想要公子爷的金子,你还没到火候。”那三弟怒道:“兀那贼小子骗人,武功不差啊,敢装酸书呆耍我们!”楚梦琳笑道:“谁骗你啦?你就没见过文武全才?”那三弟怒道:“黄山派弟子,锄强扶弱,你逞凶落在我们手里,只有自认倒霉。”楚梦琳心道:“我已经够倒霉啦,不用你来提醒,可我偏不认。”那三弟大吼一声,一招“猛虎出山”,扑上前来。

      楚梦琳双足旋转,腾身下椅,先冲那三弟空劈一掌,随即单脚横扫,踢断凳腿,那三弟还了一拳,本是看准矮凳为落脚点,谁知下时无处着力,将凳面踩踏,半条腿也卡在当中,楚梦琳化掌为刃,向那三弟颈侧动脉斩下,脚跟触地滑到后方,竖起肘尖砸中他背心,借势跃上饭桌。那两兄弟见三弟吃亏,坐视不理显会丢了黄山弟子的脸面,也分从两旁包围。楚梦琳顺手抄起一碗热汤,淋了那大哥满脸,乘对手分神一把扣住其手腕,飞腿踢他腋窝,那二哥抓住她另一只脚,向桌沿拉扯,想将她摔下,楚梦琳随机应变,将那大哥整个人拉得横了过来,以手臂为支台,反身弹腿,将那二哥甩了出去,与大哥撞在一道,“砰”一声砸烂桌面,木屑飞扬。店家连叫:“苦也!”当初若拿了碗廉价凉茶打发汤远程,也不致招人报打不平,如今打破盘碗杯碟的损失可远远不止那个数目。汤远程也不住劝道:“几位大侠快停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家以和为贵。”楚梦琳哪里会去听他,看出店家心疼,故意在桌面间跳上跳下,捡起杯子随地乱砸,偶尔兼以暗器手法漫天投掷。汤远程见劝不住楚梦琳,便转而宽慰店家:“大叔,祸事因小生而起,千不该,万不该,怨我不该口渴。他们砸坏了多少,全由我来赔偿。”那店家道:“你赔得起?还真不信我额头这么高,出门就能撞见状元爷?”汤远程道:“实在考不出,我砸锅卖铁,也会还清……甚而卖身为奴,一辈子帮您干活儿抵债。”那店家摇头道:“看你细皮嫩肉的,能做得起粗活、累活?我白养一张嘴,损失还得自家吃进。”汤远程道:“您看我这么瘦,饭量小得很,不会添麻烦的。这一辈子还不完,来生变牛变马,仍来寻找大叔,生生世世的还下去,总要偿清的一天。”那店家听他说得郑重,苦笑道:“就为这孽债,我就要生生世世跟你捆绑在一起?还得一直受穷?”叹了口气,又道:“我就先给你说说,让你也好心里有个底。那个装酱料的碟子是西周出土的文物,那只蓝底白花碗是唐朝吐蕃进贡之物,瞧见那只酒杯没有?那可是明成祖饮酒时的御杯!”胡乱吹嘘一通,说得天花乱坠,汤远程在旁扳着手指,不住跟着记诵。此时楚梦琳已将三兄弟分别点了穴道,背靠背的站成一列,三弟在前,二哥居中,大哥在后。而耳中听着荒诞,笑道:“店家,你表面老实,竟是个倒斗摸金的?我到县衙里去告你。”一招“绵里藏针”出其不意的击中大哥,那大哥又波及前二人,尽皆飞出,那店家被四股力道撞得直退到橱角,和最前三弟两颗脑袋一碰,双双破碎。楚梦琳掌力尚不甚善运用,阴劲震裂了大哥二哥脾肺,而三弟因距离较远,先震得半死不活,和店家相撞方死。楚梦琳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地,左手斜举捏个剑诀,右手拈住一缕发丝,缓慢捋下,动作舒缓。只算她运气好,出门第一仗刚巧碰上了三个武功拙劣,只会看热闹的无用敌人。打得热血沸腾,得意忘形之下,冲汤远程招招手,道:“咱们这就去打强盗,替你抢回包袱,这就带路罢。”

      汤远程道:“不,强盗也是为生计所迫。若在世风淳朴之时,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非是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无人甘愿沦为匪类。那包袱……就只当日行一善了。”楚梦琳不屑道:“照你的说法,当强盗还挺有道理了?”汤远程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再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只要能悉心引导,定能渡之修得善果。”楚梦琳冷笑道:“真不知你到底是书呆子,还是个还了俗的小和尚,还讲究起普度众生啦?”汤远程脸一红,道:“小弟命里与强盗犯相,不久刚前被沙盗所擒……唔,沙盗曾强盛一时,为祸四方,连官府也拿他们没辙,但在清兵入关后自愿接受劝降……你是武林中人,这些事应比我清楚。”楚梦琳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其实我也是个强盗,之所以赶跑那些碍事的,只是不想他们跟我瓜分钱款,你信么?”汤远程脸色刷白,连退了几步,楚梦琳叫道:“你也不想想,哪有这么没脑子的强盗,明知你身无分文,还肯舍血本救你?哼,你就是有意骂我笨呢,我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想等他改口说“不信”,到时仍可指责为“连救命恩人的话也不相信”,但汤远程思前想后,道:“是我多疑误解了,大哥误怪。小弟就先走一步,接下来不知大哥欲往何处?”楚梦琳正笑得欢畅,听他询问,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仿佛别人都有处可去,只己一人孤苦无依,漂泊江湖。勉强按耐了心中酸苦,道:“我当然也跟你同行,一路照应着你。哎,都是你呆头呆脑的,又手无缚鸡之力,人家才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把咱们读书人的脸都给丢尽啦。”汤远程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楚梦琳装着语重心长的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样好了,看你长得也一表人才……”汤远程忙道:“大哥也生得好俊哪。”楚梦琳听他如此明显的敷衍,心有不悦,道:“用不着你赞我。我就算是个丑八怪……呸,我哪里丑了?总之,就算我长相再不堪入目,也能做得师父,可我收徒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找容貌好看的。”汤远程道:“我不想学武,也不能拜你为师。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你便是武功高强,以武压人,别人表面对你服服帖帖,背地里无不咒骂,那也没半点意义。”楚梦琳心道:“你拜崆峒老贼为师时,可是既殷勤又死脑筋,怎地就不肯拜我?难道我长得比那老贼还丑怪?”一厢情愿,似是拜师收徒全凭相貌美丑。没好气的道:“那末待你当了大官,以权压人,旁人还不是表面服服帖帖,背地里咒骂,难道就有意义了?”汤远程道:“这……那也言之有理,不如……我不做官了,超脱事外,无物一身轻。”楚梦琳道:“你的奶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养着你。你要是不能遂她所愿考出状元,辜负她的期望,那就是天下第一的不孝子,百德以‘孝’为先,然后才知礼义廉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汤远程道:“这……这也有理,那真是左右为难……有了,我当个诗人,以笔代剑,为民咏尽世间不平事,讽谏官居高位者苛政弊端。”

      楚梦琳道:“诗人有什么好?那些青史留名的诗人,动辄受贬谪留迁,常年郁闷感怀。”汤远程道:“我觉得不然,乃是因朝廷奸臣当道,官场晦暗,皇上亲佞远贤,使一众忠良心怀壮志,独苦于报国无门,受贬后排遣愁绪,撰写诗句直抒胸臆,渴求重用,而或因多有闲暇,遍览名山大川,写下数篇山水游记。其中有不少名句万古长存,这才成就了一代著名诗人。”

      楚梦琳道:“按你说的,忠良虽是留芳百世,后人立碑瞻仰,但生前受尽排挤,郁郁而不得志,从没享着快活,更多有遭陷害不得善终。奸臣就不同了,只需在皇帝面前进谗言几句,自谋利益,又有百官争相献好,遍尝荣宠风光。死后无知无觉,随人诟厉,反正也听不到了。”汤远程道:“为人臣子,理应尽忠本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说到此处缄口不言,因想到了所引用的这句诗与自己观点相冲突,难作凭依。楚梦琳得意的一笑,道:“你继续说啊,怎么就不说了?”汤远程叹道:“政治主张相异,我也不能强来说服你。但你这种见解……太偏激……总之是不对的,你私下里跟我说说也就罢了,临到答卷时,可千万不能这么写。”楚梦琳笑道:“那你说,我应该怎么答啊?”汤远程心想:“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还没弄清楚,要是随便跟她说了,岂不成误人子弟?要是因这点纰漏使大哥名落孙山,那就都是我的罪过了。”便道:“容我花点心思去想一想,考前一定给你答案。”咽了一口唾沫,道:“小弟也真糊涂,说了这半天的话,还不知大哥名讳。”楚梦琳道:“我……在下叫做楚豫。”汤远程道:“好,好名字。豫,象之大者,久仰。小弟名叫汤远程。”楚梦琳心道:“你跟我见江湖礼节?就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连祭影教的大名也未必听过,又来敷衍我。”也随口道:“久仰。闲话少叙,这便上路了。”

      其后一路,楚梦琳暗中大叹选错了同伴,简直已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这汤远程嗜书成癖,口里念叨的总是四书五经,每次想开几句玩笑捉弄他,皆因他性子憨厚质朴,对含沙射影的嘲讽听不出恶意,总是恭恭敬敬、一本正经的答复,自然也不会陷入文字陷阱。如此一来,楚梦琳没得着拌嘴乐趣,还常常被气个半死。对她的‘偏门政见’,汤远程花的心思可不止“一点”,每日冥思苦想,刚有些新的心得体会,都来引经据典的教育她,立志让她“走向正路”,楚梦琳初时还跟他争辩几句,但后来经不起他口中连绵不绝冒出的圣贤之语,大半是听不懂,又不愿显露自己无知,只好嗯嗯啊啊的搪塞,假装已经认同了汤远程的观点,跟着他逐句重复一遍,才算了结,直耗得精疲力尽。另外在街上时,她刚要戏耍旁人,汤远程总在旁好言相劝,但却是态度坚决,严加阻止。使她枯燥得无法忍受。

      第一晚投宿客栈时,那老板问道:“两位客官要几间房?”汤远程道:“一间。”楚梦琳大惊,面上现出红潮,嗔道:“你在说什么?一间怎么能行?”汤远程道:“已经足够了啊,两个人并不需多大地方,再说小弟对儒学之道还有不精通之处,要向大哥请教,共同钻研。银子不是天外横财,能省则应省。”楚梦琳说不过他,心想:“他不知我是女儿身,才敢造次。”这样一想也就暂时妥协了。两人上楼来到天字间,室内打扫干干净净,楚梦琳又道:“这……怎么只有一张床?”汤远程道:“一间房里,大哥又想有多少张床?”楚梦琳又羞又急,道:“不成!我睡床,你……你打地铺!告诉你,我睡觉动静很大,总会翻跟头,唯恐踢着了你。”汤远程笑道:“没事。其实小弟睡觉习惯也不太好,有时会打呼噜,有时会在梦里背书,本来担心吵到大哥,这回可互不妨碍了。”楚梦琳道:“那也不成!我……我是纵横四海的侠客,习惯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身边要是躺了个人,就浑身不舒服,睡也睡不安稳。”汤远程忙息事宁人道:“大哥你别生气,小弟打地铺就是了。”拉过几层毛毯,在地上铺了起来。楚梦琳又觉自己过度敏感好笑,心道:“我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书呆子这么老实巴交,满脑子都是孔子、孟子,别说不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我换过女装凑上前去,他也得满脸通红,退避三尺之遥……啐,我干么凑过去?”汤远程忽听她朝地上吐了一口,以为自己又做错事,停下动作,抬起头怔怔的瞧着她。楚梦琳一阵窘迫,咳嗽一声,掩饰道:“胸中污浊之气,应及时散出体外。凝滞于中,致使真气逆转,血流不畅,是为行功者之大忌也。”汤远程似懂非懂,仍是盯着她看。

      又行了几日,终于抵达京城,距殿试正堂开考尚有些时日。汤远程又来央着楚梦琳“温故而知新”,楚梦琳被他缠得无法,道:“我可没带那些沉甸甸的古书,不过身有银子,万事不愁,我带你上市集去找。”汤远程喜道:“多谢大哥。”他一到了书市前便再迈不开步。楚梦琳乐得自在,约定了碰面地点后,独自到胭脂水粉摊前驻足。边上两个富家千金见他容貌俊美,都搔首弄姿,做出各种妩媚情态,想引他注意。她们平时都是困在深闺中,从不抛头露面,今日能出外游玩,是获着了极难得的机会。楚梦琳暗中审度她们身板,突发奇想,转过身装出和蔼的微笑道:“二位姑娘好面熟啊,似是在何处曾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踱到其中一粉衣女子面前,道:“姑娘丽质天成,只在穿着打扮还不甚得当。恕在下提几点愚见,你化的妆容应属清雅一类,衣裳色调则显太艳,两相冲突,反将本身天然之美也掩盖了。”又向另一位绿衣女子道:“你的脸形观来较为小巧,额头面颊却以刘海遮剪过多,凌乱不说,倒令人有些不堪负荷之感。”绕着二女身周兜了几个圈子,煞有介事的评头论足一番,又道:“本公子于此道不敢说精修,总也积累了些经验。小姐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为你们梳妆打扮?理得不好,任凭小姐处置。”那二女一颗芳心早系在了他身上,便是被他拿着涂料在脸上乱画也是甘愿,听他主动提出,更是无不从之理。楚梦琳道:“常言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妆品可要先现行采办。”粉衣女子道:“这个无妨,公子您需要多少,向小女开口就是。”楚梦琳假意推辞道:“那可使不得。”到了各货摊前,才刚拿出钱袋,两女已抢着将银款付清了。几次过后,只须作势将手伸进衣袖,两女便能自觉掏钱。最后竟成了粉衣女子付帐,绿衣女子捧着东西,楚梦琳两手空空,大踏步走得轻快,自有一派潇洒。

      妆品衣帛采办齐备后,到了城中偏角隐蔽之处,楚梦琳给二人涂脂抹粉,描眉勾唇,上衣宽跨多结疏松皱褶,腰带扎紧凸现玲珑腰身,待到完工,只见得一对柳叶眉轻蹙,双眼晶亮澄澈,鼻梁高挺秀气,薄唇微抿增俏,明艳而不可方物,除稍带了些许懵懂憧憬的神情外,活脱脱就是她的翻版,足可以假乱真。因并无铜镜映象,两女瞧不到自己,相对互看,都是又惊又喜。楚梦琳退后几步,笑着观察自己手艺,也感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怎样,可不是美得多了?将来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怕要踏破门槛呢。”粉衣女子神态娇羞,道:“公子也会来么?小女名叫陈香香,年方及笄,家父是城中首富,您向旁人打听,陈家是无人不知,哪个不晓。不知公子家居何地,待小女前往拜访。”极快速的抬眸看了楚梦琳一眼,又埋下了头,双手扭着衣角。楚梦琳道:“在下居无定所,四海为家,闲云野鹤,配不上枝头凤凰。”香香道:“只要是公子,那就……就配得上。公子如若不愿受缚,小女甘舍荣华富贵,随公子浪迹天涯。”楚梦琳笑道:“面对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要我回绝了哪一个,本公子可都不忍心。如此,你们分朝不同方向,在城中闲逛,遇着那些狗仗人势的臭官吏,别躲,迎上前去,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但为你们迷倒了,说不定就会拿来献礼博佳人一笑。明日黄昏时在此地集中,谁得的殷勤多,我就答允她许下的随便什么愿望。”香香道:“公子能娶小女为妻么?倘不成妻,妾仆也无不可,只求能长伴公子身边……”那绿衣女子道:“小女诚邀公子还家作客,您愿留宿过夜么?”楚梦琳道:“在下不是风流剑客,胜在用情专注,从一而终,无论答允了谁,都会对她负责到底。如今我对二位一般的喜爱,你们务要卖力些,可别输了。”香香福了福身,朝楚梦琳深情凝视一眼,毅然往东面而去。楚梦琳又以相似手法在城中各处制造了多名分身,京城甚大,确保彼此间不会碰面,暗中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但没想过次举贪图一时之快,事后更能惹出无数麻烦。回到饰物摊前,左挑右选,拣起一根银色铂金簪子,若不因此刻穿了男装,真要插到发髻上缆镜欣赏。那货郎只看她动心要买,忙鼓吹道:“公子好眼力。那是小人新近搜罗来的‘玲珑水玉簪’,别瞧偌大个京城,仅此一支,您不买可要抱憾终生啊!”楚梦琳将簪子搁在指缝间旋转着,笑道:“就有那么好么?”无意间晃眼斜睨,见汤远程抱了一叠书,站在一旁微笑默看。不由得大窘,道:“你怎么来了?你……你偷看我?偷看了多久?”

      汤远程神情忸怩,勉强笑了一笑,道:“小弟并非有意偷窥。只是……大哥也要买东西送给心上人么?其实……其实我也一直惦念着一个美貌姑娘,从沙盗手中脱险时,第一眼看到她,那一刻真是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天地万物尽皆化为虚无……”楚梦琳一愣,她刚从崆峒掌门处救下汤远程时,听他言语冲撞,没料到竟是对自己颇为爱慕,深深坠入情网。心头涌上一阵甜蜜,脾气也发不出了,微笑道:“那你想不想买些饰品给她?女孩子家,最是喜欢这些小玩意了。”汤远程道:“我对此全无经验,什么都不懂,烦劳大哥代为挑选,小弟感激不尽。”楚梦琳装模作样的翻找一遍,拿起一支方才看中的彩凤珠玉钗,道:“将这钗插在她左首发端,不但钻石辉映日光熠熠生辉,一旁的金链坠子悬在脸侧,更增了些贵气。”

      那货郎笑道:“我刚就说公子有眼力,果然没错。这城中有对小男女,相爱已久,就剩临门一道坎迟迟没越过。前几天男的买了一支钗送给女的,当场便定了婚事。”汤远程讪笑道:“我的确一窍不通,大哥和老板既都说好,那就一定是很好的。只是我身上没现钱,能否暂且欠下,待放榜后再付清?”那货郎大摇其头,道:“本摊小本经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要提醒你,你今日不买,那奇货可居,供不应求,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汤远程犹豫许久,道:“那也别无他法,只能算我……不,算她和这钗子没缘分了。”叹息着转身要走,楚梦琳忙道:“你诚心送她,怎的不向我开口?你大哥虽不算富得流油,这点小钱也还是拿得出的。”汤远程大喜过望,又稍有些迟疑道:“小弟觉得,乱花没意义的钱,无颜相借……”楚梦琳一摆手,笑道:“买来作人情,那怎会没有意义?”将钱袋向他抛了过去,豪爽的道:“需要多少,你看着用罢。就是别让我知道,省得我听了心疼不舍。”说着自顾自的走了,仍能听到背后汤远程连声感激:“向大哥借下的钱,小弟都一笔笔的记在帐上,一定如期归还。”这虽难免有些“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即是汤远程不来,这支钗她同样要买,此举正好多增情趣。至于汤远程是否会谎报价钱,那是全不在担心之列。走了一段,忽想:“现在城中到处都是跟我一模一样的女子,万一给他撞见了,可要大事不好。”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汤远程向一名女子表白爱意,捧上钗子,那女子吃一惊,收下后假意答允,快步离去。几日后汤远程又遇到另一名女子,上前亲热,那女子怒道:“我是品花楼的头牌,你是哪来的兔崽子,胆敢当街调戏老娘?”一顿拳打脚踢,又过几日,汤远程顶着一只乌黑胀青的眼眶上街,遇上第三名女子,就作揖说道:“几日前小生卤莽,对不起之至。请问您的价位几何。”那女子怒道:“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你怎敢说这等轻薄之言?”围观群众纷纷上前,指指点点的道:“沾花惹草的淫贼,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送县府处置!”“走!”

      大殿之上,汤远程叩头不止,口中哀告道:“青天大老爷明鉴,草民实属冤枉,这位姑娘收下我的聘礼,却又不认,将我打了一顿。这也罢了,我知道她是品花楼头牌,特地好心好意借了银子,想问明价位替她赎身,并无恶意。”那女子道:“满口胡言。启禀大老爷,民女今日之前从没见过此人,至于品花楼烟花之地……我是良家女子,从不曾涉足。我家丁均可为民女作证。”几个证人上堂呈供,那县令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刁民,你还不认罪?拖下去,大刑伺候!”汤远程连声喊冤,又叫:“不对,全然错了。她们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气质截然相反,这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得。”那县令挥挥手,只要提下一个人犯,那女子忽道:“大老爷且慢,要说他认错了人,也并非不可能。”县令奇道:“世上当真就有如此相似之人?”那女子道:“民女想起一事,现确非我本来容貌,几日前民女曾邂逅一位年青公子……”将经过情形备细说了,那县令喝道:“来人哪,依着她的模样画一幅像,四下里寻找相若之人!”官吏领命去了,而那些“分身”蒙在鼓里,尚自无知无觉,见到官兵不但不躲,都欢天喜地的迎上前去,个个手到擒来。众人当堂核对口供,这一圈套也就下空了,而一旦传入沈世韵耳中,更是打草惊蛇。惶惶无措之际,突然有人在肩上一拍,楚梦琳大惊,跃开几步,摆出防守架势,却是汤远程一脸无辜的站在面前,道:“大哥足下生风,小弟在后面连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听见。”楚梦琳脑中所现早将汤远程刻画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如今见他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反有些不适,下意识的就问:“你没事啊?”

      汤远程奇道:“有事?我有什么事?哦,是了,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楚梦琳看他拘谨有趣,暗道:“我只要盯牢了这小子,寸步不离,料来也不会霉星高照,正给他撞上。”如此放宽了心,想听听旁人口中是如何描绘她形象,微笑道:“兄弟,再跟我说说你的意中人,她的长相怎样?”汤远程脸上现出又是羞涩,又是甜蜜,道:“此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要说第一眼令我惊为天人,眼前为之一亮,却是毫不夸张,只觉便是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给她永世为奴,也所甘愿。自那以后,我满脑袋都是她,读书时,那些大字也全化为她的笑脸,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一个人到墙角,神游方外,将她曾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翻出来细加回味,遐想中与她谈天,已经心满意足。什么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统统比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儿。”楚梦琳真没想到这书呆子也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而又确已情深至痴,神秘的笑道:“如果我能指点你去找她,你怎么答谢我?”汤远程不为所动,道:“别笑话小弟了,连我也是因缘巧合之下,偶然见过她一次,大哥又怎会识得?人间尤物,可遇而不可求。其实我知道她的住处,但那里戒备森严,以我此时身份,是不能进去的。”楚梦琳心道:“不错,祭影教确是守卫严密。”汤远程续道:“也是因此,才能作为我读书的动力,考取功名,得能与王爷平起平坐,便能再见到她。”楚梦琳心道:“真有你的,连准情敌的身份也打听出来了。”汤远程长叹一声,道:“她握过我的手,时至今日,我仍觉得掌内仿佛仍留存她十指余香……她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妥善保存着,常以此睹物思人……”楚梦琳奇道:“我送……她送过你什么东西了?”说话间已回到了客栈房内,汤远程将买回的书一本本摊在桌上,道:“小弟只想独享这份温情,请大哥谅解我这私心。”大街上人流熙攘,也没作别想,现又是二人独处一室,楚梦琳无话可答,为了分散他心思,忙胡乱拿起一本书,道:“对,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快看书,我不来吵你。”拉过一张凳子坐了,将头埋进书页中。汤远程还以为大哥在自己的潜移默化下,当真知晓了读书重要,沾沾自喜。楚梦琳心神却根本没放在书上,只用余光偷瞟身后,脑中默数,打算着将绵羊念满一定数量后就抛下书,忽听汤远程叫了声:“大哥!”楚梦琳吓得一颤,这才发现将书拿倒了,却一直摆出看得津津有味之貌,脸也不知往哪里搁,慌忙抬起头冲他露齿而笑,趁这机会飞快地将书转了一圈。汤远程道:“小弟想请大哥效仿殿试情形,出个题目,让我胡诌作篇文来。”楚梦琳不解道:“要我出什么题?”

      汤远程道:“考时需以限定句式文体作文,骈四骊六对偶工整,首句破题,遂为两句‘承题’,据先义而释之。‘起讲’是议论开端,‘入手’延续为铺垫,正议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以中股为全篇重心,每股又有两股文字需排比对偶,合共八股,故名八股文……咦,你都不知道的么?”楚梦琳听他讲得头也大了,不耐烦道:“我是第一次参加,哪里懂那许多?”汤远程惊道:“第一次?那你怎能……你该去参加乡试,不,童生试才是啊。”楚梦琳怒道:“什么乡试?难道你说我长得土里土气,像个乡下人?”汤远程道:“不是,不是……哎,论武功我不如你,可说到对科举制度的了解,你可又不及我了。我就跟你讲讲,童生试也称童试,分为‘县试’、‘府试’及‘院试’三阶段。应试者不分年龄大小,县试在各县进行,由知县主持,连考五场,通过后进行由府的官员主持的府试,连考三场,考取者称生员,也即俗称的秀才,才能获参加下轮‘乡试’的资格,第一名叫‘解元’。第二年通过者参加会试,又称礼闱,第一名叫‘会元’,其余三百名均为中式进士。这些人方可参加殿试。”楚梦琳道:“唔,你也是个进士了?那怎会……”汤远程道:“你要问我怎会这么穷?因为我是由奶奶抚养长大,她信奉的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认为逆境才能造就人才。昔日欧阳文忠公以荻画地学书,官至丞相,车胤囊萤夜读,孙敬、苏秦‘头悬梁锥刺骨’,成就伟业。再者《孟子》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奶奶乐善好施,将家财全接济了穷人,是以我家中虽贫,邻里却都感念厚恩,对我甚为照顾。”顿了顿又道:“你可别忘了,考时要以我刚才所说行文,否则考官可不会让你通过。”楚梦琳道:“我才不要,你说的那么复杂,我记也记不住。反正只要大拍考官马屁,夸得他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我本人看了也要脸红,不就好了?”

      汤远程道:“对应试者而言,未来命运全仗考官提携,他能捧你上天,也能摔你入地。但在功成名就之先,一介凡夫俗子,于他仕途升迁没半分益处,又何德何能承其另眼相待?再说,各人喜好不同,这个……万一拍在了马脚上,就难以收场。”楚梦琳道:“不拘虚礼,那就讲求务实嘛,夹些银票随卷行贿,请他高抬贵手。”汤远程皱了皱眉,道:“你别总想着投机取巧,就算侥幸被你混过了前几关,殿试时试题可是由内阁预拟,皇上升殿亲督,文武百官分立两侧,应试进士凌晨入场,日落交卷。其后鼎甲亦由圣上钦定。第二日前十名须受诏见,称为‘小传胪’。一切就绪后,发黄榜张贴布告,称‘传胪大典’。一律程式庄严,要是我这沧海一粟的几两银子献给皇上,简直就是帮他将左口袋中的钱转移到了右口袋,贻笑大方。”楚梦琳听到中途,眼前一亮,笑道:“这么说,皇妃娘娘也会到场了?那说不定你就能遇到沈世韵,她神通广大,在皇上枕边吹吹风,这状元郎的称号就是长翅膀会飞,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这本是神态轻松的调侃,汤远程却脸色大变,呼吸急促,眼球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道:“沈世韵……你说的难道是……是……韵儿?”楚梦琳心道:“他一想见到了沈世韵,便可向她打听我的下落,已经激动得势如癫狂,要是知道了这几日一直跟我在一起,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想及此兴致盎然,也不考虑后果,抬手拔下髻上翠竹,满头青丝顿时如高山流水一般倾泻而下,直垂到腰际,右手翘起兰花指,立食指,曲三指,勾拇指贴中指缘,绕着脸沿圈形弧度优雅回旋,左手轻轻托腮,半眯双眼,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汤远程看了她半晌,忽然“哇呀”一声怪叫,向后急跃,也难为他不会武功,竟能一跳而踏上凳面,但立刻难以保持平衡,仰起头随着凳子翻倒一齐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仍然以手支地,两脚乱蹬,不断向后缩着,道:“你……你……”声音从逼近的喉间发出,断断续续,嘶哑破碎。楚梦琳微笑道:“汤公子,你还认得我么?”汤远程“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女的!”接着用头砰砰的撞着凳角,道:“我……我竟然跟你……同房多日……天哪……天哪……”声音中只有惊惧,并无欢喜,楚梦琳却没留意,仍嗲声道:“对呀,我早说了不够,你却强调只要一间房。嘻嘻,你可真坏,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啦?”汤远程又瞪了她许久,张口语无伦次的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尘涅磐,四大皆空。”反反覆覆的只是念这一句。楚梦琳便再怎么后知后觉,此刻也听出不对,向前走了几步,喝问道:“怎么回事?”汤远程从怀中取出一块锦质手帕,帕上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莲花,高高托起,满脸悲戚的道:“我……我竟然跟韵儿以外的女子……待在同一间房中……这是对她的背叛,我以后再没脸见她了,你可把我害苦了!”楚梦琳一见之下,也想起了当日沈世韵赠帕之情,再将前后几句话联想起来,汤远程心心念念的美貌意中人,原来始终是沈世韵,而自己却在一边牵强附会,以歪理乱解,甚至在心里估摸他和暗夜殒谁更爱她,若在拒绝时,又怎样留有余地,回想起来全是荒唐,向前走了几步,却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汤远程叫道:“你……你别过来!出去,快出去!”就近从身旁架子上搬起个花瓶,对着楚梦琳丢了过去。楚梦琳三根手指捏住瓶口,抄起瓶身就往桌面重重一敲,怒道:“汤远程,你还算不算男人?我是个女孩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像个被虐待的小媳妇?这间房是我付的钱,不想跟我待在这里,你怎么不走?”汤远程怒道:“这就走了!”找出块方巾,爬起身将书摞齐塞整,打了个结,单手甩到背上,转身就朝门外走,经过楚梦琳身边时,瞪她一眼,恨恨的加了句:“你这个大骗子!”楚梦琳叫道:“站住!你把话说清楚,我骗你什么啦?”汤远程道:“你穿的这么……不男不女,不伦不类,骗我一口一个‘大哥’的叫你,哼,也不害臊。”楚梦琳振振有词道:“是你张口闭口礼敬有加,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不想搅了你自称‘小弟’的雅兴罢了!我刚遇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一副男装,难道是为你故意扮来的?你的分量就那么重、就有那么了不起?”汤远程心说这话倒也有理,却仍是感觉不痛快,嗫嚅道:“但你说要到京城赶考,这总是在骗我了。”语气已不似原先强硬。楚梦琳道:“我只告诉你我是个要进京城的读书人,有错么?你就理所当然觉得我要赶考,能怪得我?现在我确是要到京城办事,可是我……不认得路!难道这点也要跟你坦白?”说到最后念及自己遭遇凄惨,简直称得上今古伤心者之首,而欺负她的众多人中,连汤远程也自发入列,哀恸难已,泪水扑簌簌的往下直掉。

      汤远程最见不得眼泪,他幼时读书懈怠,汤婆婆百般管教不住,就披头散发的坐在榻边,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去得这样早,留下这个小丧门星,没有半刻让我省心,活活的要把我这一条老命送掉!我也不想活了,你怎么不来带我一齐走?我宁肯同你和儿媳早早躺到坟墓里,也好过眼看他败家!”擦了擦眼泪又道:“远程,你不肯读书,你爹也不能指望你光耀门楣……以后你好也罢,赖也罢,奶奶都不再管你,也管不着你了,一切就只看你的造化。我死以后,记着把我跟你爹、娘埋得近些,让我们三个在地底下……也好有个伴儿。”汤远程是个孝子,每到此时,便是愿奶奶疾言厉色的喝斥他一顿,也不愿因自己之故而闹得奶奶如此伤心欲绝,忙跪地磕头认错,流着泪保证一定争气。此后这一招便成了汤婆婆管教远程的法宝,百试不爽。他的弱点只在于太重感情,看到楚梦琳抽抽嗒嗒的哭,与过去汤婆婆如出一辙,急忙笨手笨脚的用袖管替她擦泪,安慰道:“喂,你……你别哭啊,我最怕别人哭……我认出你了,你当初和韵儿在一起的,还骂过我师父……何苦来,你穿女装很美,干么想做男人?”楚梦琳吸了吸鼻子,幽幽的道:“因为我跟我爹决裂,从家里逃出来了。现在他正带人四处找我,要是被他抓到,就会杀我。同时我还是被朝廷张榜通缉的要犯,在午门斩首示众。难道我就只能屈从命运,束手待毙?”汤远程道:“不可能罢,清官难断家务事,怎会因你跟家里吵嘴就杀你?但你也有不对,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年纪小的时候,爹生起气来,也会拿笤帚打我,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当时不懂事,也是跟你似的一味怨恨,想着离家出走。但长大后就明白他是恨铁不成钢,出发点总是在为我着想。说你爹要杀你,那一定是多心了,回去跟他认个错,道个歉,说几句软话,就当再没这场冲突。”楚梦琳怒道:“你不了解情况,就别瞎出主意!这根本不同,我爹……和你印象中那个慈眉善目的爹,又怎能相提并论?”汤远程道:“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什么不同了?要有不同,那也是子女造成的差异。现在我就是想听我爹骂我,也不可能了。爱之深责之切,你有这么关心你的爹,应该庆幸才是啊。”楚梦琳怒道:“要不我同你换换?哼,他才不是关心我,只是恼我坏了他的计划。他待我不好,却只对捡来的小杂种好。”汤远程道:“他既能养育捡来的孩子,一定是个大善人了,你性格这么要强,一定是你惹事。家和,则万事兴矣,父女之间,又哪有隔夜仇?佛曰,一切皆有业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今天做一桩好事,一定要把你劝回家去!”楚梦琳双手合十,连连拱手,额头撞击拇指,哀哀告饶道:“汤大公子,你要当真想做好事,就别来管我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还有,见到沈世韵,只管对她嘘寒问暖,说些有的没的,千万别说起我,也别提到见过我,就算是你帮了我的大忙。否则我的下落给她知道,你就间接把我害死了。害人性命是什么罪过,你好好想一想了。”

      汤远程道:“你这个人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都对你不怀好意。我记得你和韵儿的关系……不是很好么?”楚梦琳心烦意乱道:“和你说了也不明白……”但想到要说通结怨始末,势必涉及前情,本已不在理,汤远程对沈世韵的痴心实不逊于李亦杰,要是知道她杀了沈世韵的全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怕就会当场扑过来掐死自己。想了想仍避重就轻的道:“女人都好嫉妒。被她误会我跟你……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那也是你不愿看到的罢?我也懂得知趣,不再妨碍你。”转身刚要走,汤远程叫道:“你等一等,大……楚姑娘,我以后到哪里找你?”感到这话说得意味不明,又红着脸解释:“你知道,欠钱不还的话……一罪贪财,二罪毁诺……”楚梦琳苦笑道:“你总是这么死心眼……记着我是为成全你的圣贤之道,哎……放榜后不管结果怎样,我仍是在这里等你就是。不过假使当真金榜题名,可不准翻脸不认人,摆臭架子给我看啊。”汤远程道:“嫌贫爱富,向来不是我的作风……”楚梦琳断然道:“那就好了。”反手掣剑,猛向颈中刎去。汤远程大惊,还没赶得及阻止,眼前一花,片片碎发飘飞而起,却是楚梦琳有意卖弄,一剑斩下时暗运内力,激得削下的头发升到半空,又如无根枯叶纷扬落下,厚厚的铺了满地,将两人脚面也盖满了。再看楚梦琳的头发已仅到齐耳,淡淡一笑,道:“从今以后,只当过去的我已经死了,就算是还清了我爹,再不亏欠。”虽仍是在笑,笑容里却满是藏不住的苦涩。

      刚将手搭上门闩,忽听得楼下一阵喊打厮杀,传来刀剑碰撞、桌椅翻倒之声不绝于耳。汤远程奔到屋角,曲起指关节在墙壁轻轻叩击,唤道:“老伯,老伯,这是出什么事了?”楚梦琳刚想笑他,隔壁房内却果真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据闻英雄大会新任盟主李少侠带领门人子弟,一路追剿官兵,敌方且战且退,败走京城。延缓至今,吃了个大败仗,被盟主杀得几近片甲不留,只剩带头的一人拼死顽抗,瞧形势也撑不了多久。”楚梦琳攥拳在掌心重重一击,赞道:“痛快!”那老者又道:“汤贤侄,别嫌老朽啰嗦,你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是要成大功立大业的良才,为保万无一失,不要贪趣瞧这热闹,你那同伴心浮气躁……”楚梦琳提高声音叫道:“谁在饶舌?背后不言人短长,你不懂么?”汤远程道:“你不能这样跟老伯说话,先生也是参考的进士,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却始终没受皇上赏识,未得高中状元。但他见过的世面比我们多,经验富足,我们该遵他嘱咐才是。”楚梦琳冷笑道:“他嘱咐的是他的‘汤贤侄’,君子非礼勿听,我当然就该左耳进、右耳出。有热闹的地方,怎能没有我?但你不会武功,就乖乖听话,躲在房里别动。再说楼下可是我的老熟人,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平常是汤远程最乐衷引用古语,此时听得一怔,却仍是大力拉着楚梦琳道:“你不能出去,我不让你出去!”楚梦琳笑道:“小色鬼,你要留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是何居心?”食指指甲在他腕上轻轻一刮,汤远程身心均感酥麻,放开了手,楚梦琳身形一转,出了房门。汤远程还想追赶,但想到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还害她分心保护自己,反倒不妙。心想:“好人是吉人自有天相,坏人是……那个遗臭万年,总之不会有事的。”又捧起手帕,满怀爱怜的抚摸一瓣叶片。

      楚梦琳轻手轻脚的摸下楼来,就见厅内一群服饰各异的弟子按剑侍立两侧,必是受过命令不得上前援手,周边也不乏些看热闹的路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掌柜和小二都缩在橱柜角落,瑟瑟发抖。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大多是身穿黄马褂的官兵。场上两人烈斗正酣,李亦杰长剑挥舞,有如行云流水,剑势如虹,招式不离华山基础,内功却又分别积聚了武当派、祭影教之大成,融汇途中更取长补短,恰好弥补了些微不足。其实这两派内功本都大是深湛,各有其精微之处,只是武当常年享有盛誉,祭影教却因分属邪派而多遭斥骂,内力附在剑上,连剑气仿佛也成了有形有质的伤人利器。光华紧密笼罩对手上盘,有些类似于暗夜殒的得意功夫。又看一会儿,见他使剑精髓超脱三派之上,自忖远远不及。形势明显早呈现“一边倒”,另一方胡为使一柄单刀,左支右绌,狼狈万分,已是受了不少伤,脸上也溅了斑斑血点。咬了咬牙,故意卖个破绽,高抬右臂,肋下门户大开。但他却低估了李亦杰出手速度,一剑如雷轰电闪般刺到面前,突然划了道弧线,正砍中他右臂,顿时衣袖破裂,一道血箭喷射而出,大刀脱手落地。胡为抬起头,怒瞪李亦杰一眼,撕下衣摆包裹伤口,李亦杰却不给他稍许喘息机会,又猛地一剑刺出。胡为左脚慢慢移到右脚脚跟后,退了一步,混入人群,忽然提起两人,对着李亦杰掷去。李亦杰用剑已极为纯属,剑随念动,只将出剑方位一偏,便从两人身子缝隙间穿过,钉在地上。那两人都是不会武功的好事者,见到明晃晃的剑尖向自己冲来,都吓得哇哇大叫,只道自己已被刺死,全吓得昏了过去,这么一耽搁,胡为已夺路逃出。李亦杰手握剑柄,在二人背后一托,让他们软绵绵的躺倒在地,无暇救治,只道:“老兄,得罪了。”提起长剑追出客栈。

      到了大路上,人潮涌动,正发愁失了胡为踪迹,忽然瞥见一道未干的血迹蜿蜒而前,显然是刚滴下不久,成了道标识。李亦杰循此拔足追赶,在路人间灵巧穿梭,刚转过拐角,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路面上竟被泼了一滩油。忙反向一仰身,凝气定住重心,颠起右足脚尖,像个陀螺般的快速旋转,借以散力。才到了紧要关头,头顶压来片阴影,一个硕大的麻袋直对着他砸下,瞧来十分沉重,被砸准了定要受严重内伤。李亦杰无法,拔剑横挥,将麻袋砍为两截,只听得一阵“哗啦啦”连声响动,颗颗米粒从袋中洒下,这原来是个米橐。李亦杰本已身形偏倒,左脚踏中米粒,增加了地面粗糙,反而因祸得福。提一口气跃上半空,本来他并不以轻功见长,但既内力充沛,自然比旁人多了层优势。在空中追击也再不用管地面陷阱,转眼间看到了胡为身影。胡为听到背后风声作响,反手丢出个黄纸包,李亦杰挥剑抵御,突然想到须得堤防毒烟一类,半途将剑锋一转,以剑身将其弹了出去,纸包落到前方一堵土墙边,砰然炸裂,将墙炸得全成了半空中飘舞的碎土屑,胡为去路也被挡住了。这小型火药若是炸在身上,后果可真不堪设想。李亦杰后怕之余,心头大怒,落地后一手揪住胡为衣领,提剑架住他脖子,喝道:“狗贼,往哪里走!”剑切入颈,深及见血。

      胡为吃痛,忙求饶道:“李大侠……李大侠饶命!小人都是奉命行事……”李亦杰道:“奉命?奉谁的命让你狗仗人势,沿途欺压百姓?”胡为道:“奉韵妃娘娘的命……小人再也不敢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李亦杰听到沈世韵之名,一阵心酸,喝道:“住口,快把图纸交出来!”胡为道:“是,李大侠您吩咐朝东,小人不敢朝西;您吩咐杀鸡,小人不敢宰鸭;您吩咐交图,小人即刻交出。但小人只是一个奴才,在高官面前不受重视,杀我是脏了您的宝剑,死在您手底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李亦杰道:“不行!你这种国之蛀虫,留你不得!你交出图纸,我最多给你一个痛快,让你转生后再行善积德,偿还今世余孽。”胡为又叫了几声“李大侠”“李爷爷”“李祖宗”,李亦杰仍是态度坚决,不为所动。胡为总不甘心这么死了,想到他在英雄大会时为沈世韵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的模样,拼着最后一试,挤眉弄眼的道:“李大侠难道不想与韵妃娘娘相会?小人可以代为引见,否则,您今日杀我容易,要在重重守卫的皇宫中再见到娘娘一面,可就千难万难。退一步讲,您将来就是灭了大清,她就成了亡国君主的爱妃,又会是什么下场?”说完这句话,果然觉得颈中的剑力道减轻,稍稍偏离了些,暗自得意,又添油加醋道:“娘娘也一直很牵挂您,常常跟我们这些奴才说起,李大侠英俊神武,武功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侠肝义胆,急人所急,救她于危难之中。她也常深苦别离天南地北,不能相聚……”

      其实沈世韵每次聚众商议,总询问江冽尘近日动向,盘算的也是怎样与他相斗,将他整治得一派涂地,跪倒乞恕,再施加以种种严酷手段折磨,使其遭遇十倍百倍昔日家人之痛。对李亦杰根本只字未提,但胡为察言观色,最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果然哄得李亦杰心花怒放。他在英雄大会时当场决定追击官兵,目的也是在此,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只要自己点一个头,便能实现心中夙愿,如何肯轻易放过?慢慢将剑还入鞘中,道:“也罢,你毕竟……不算恶贯满盈,饶你一命。日后如再多行不义,自会有人来收拾你。”胡为心里高奏凯歌,表面却装得感激涕零道:“多谢李大侠,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李亦杰皱了皱眉,道:“收起你对官府的那一套辞令,何苦自轻与人?你我同属一族,平等共处。”胡为喜道:“是。那小人……那我这里有个‘在情之请’,想必李爷不会拒绝?”李亦杰奇道:“在情之请?”胡为道:“正是。那是指在情理之中的请求。您知道我没完成韵妃娘娘交托的任务,她定然不悦,这时我还怎敢再讲私事?她就算见了您,面孔也一定是板着。女人发火多了容易变老,对皮肤也不太好……小人将图纸献了给她,也立了桩小功,她一高兴,我再禀时双喜临门,岂不是好?”李亦杰心里一凛,断然道:“不成!断魂泪是稀世之宝,如仅因我利令智昏、情长计短,怎对得起同我一起浴血奋战至今的兄弟?这决计行不通!”胡为道:“李爷您只管推想,这断魂泪是满洲王爷赠给他侄儿的,并非中土之物,跟收复失地更扯不上丝毫干系。再言道,您不该只看眼前利益,这图纸权作讨人欢心的铺路石,先把您送进了宫,您与娘娘不是外人,亲自向她开口,她焉有不给之理?如此一来小人也不担罪责,正是两全其美啊!”李亦杰好不容易端正了态度,但听到说他与沈世韵“不是外人”,还是忍不住美滋滋的,强忍住了笑容,道:“我们要怎么去皇宫?”胡为喜动颜色,道:“李爷请随我来。”

      李亦杰虽没去过皇宫,却也感觉胡为带他走的尽是些偏僻小路,到了处无人看管的院落,样子像个废弃的农舍,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槐树,地下落满残枝枯叶。一口水井孤零零的立在院中,胡为走到井旁,用力摇动扶杆,从井中吊上个外观颇有些年头的破旧木桶,牵系的草绳多处磨损,翻卷出了毛边,似是稍加施力便要绷断。李亦杰四面张望,始终不明就里,道:“我们不是要进宫么?”胡为道:“是啊,李爷跟我在一起,要是被您的手下看到,只怕有损您的威名。小人知道一条通往皇宫的秘道,可以瞒过旁人。”李亦杰冷笑道:“你倒替我想得周到。”胡为讪笑道:“为韵妃娘娘办事,不尽心尽力是不成的。先委屈李爷钻进木桶,让小人将您放到井底。”李亦杰探头向井中望了一眼,井中水早已干枯,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透出种未知的阴森,道:“你想玩什么鬼把戏?”

      胡为叫道:“冤枉啊,李爷,难道我在出师英雄大会前,早就预知会栽在您手上,先将陷阱布置妥当?未求胜先防败,岂是韵妃娘娘的属下之所当为?”李亦杰心又是一跳,板着脸道:“你要自夸就尽管说,别把韵儿牵扯在内。”胡为道:“遵命!李爷要是不怕我跑了,由小人第一个钻进木桶,身先士卒,也是行得通的。”李亦杰不理他讨的嘴上便宜,心道:“都说狡兔三窟。他要是趁机溜了,图纸还在他身上,我可就得不偿失。事到如今,绝不允有丝毫差错。”打定了主意,双手托到胡为腋下,提气跃下井底,半空中始终全神防备着,担心墙壁有暗器射出,因环境窄小不便拔剑,将胡为身子以各种角度挡住自己要害部位,胡为内功较弱,紧闭着双眼,并不知李亦杰的举动。而李亦杰也不好过,整个人无处着力,还得负担着胡为的重量,这段空荡荡的时间过得特别长久,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脚跟踏上了井底,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待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也只能看到身前一条小路拐向左侧,目力范围限度很低。李亦杰将胡为一臂扭到身后,命令道:“走!”胡为不情愿的在前走了几步,嘴里嘟囔道:“刚刚说过平等,就威逼着押我走路,那是在说话,又不是放屁。”李亦杰愠道:“谁押你了?难道走你熟知的秘道,还要我给你带路?”胡为冷笑道:“大英雄让我走在前面,无非是将我当作挡箭牌。”李亦杰心底隐隐也确有此意,但连累武功弱于己者丧命,终究不是英雄好汉该有的作为,强辩道:“这条路是你早走熟的,要是没安排诡计,哪里来的箭?更不用怕‘暗箭伤人’了。”胡为支吾几声,倒也难以反驳。

      井底道路弯曲迂折,走不出几步便有一个转弯,又不断有岔路分支,少则两条,甚则多条。胡为毫不犹豫,仿佛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李亦杰本想提醒他考虑周到,但想他总不会将自己陷入困境,也就放心跟着他走。初时还默默记忆,逐渐发现徒劳,新的道路纷涌而至,刚记住了这条,先前的又模糊了。若要原路返回,更须得统共颠覆,想到这再也没了信心。井底虽已无水,毕竟是深在地下,环境潮湿,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气息,只觉在此地多待一刻也是难熬。又过了不知多久,眼前透进一线光亮,这真比瞎子复明还欣喜,仰头看得到井口大的一片蓝天,这一边的井壁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凿了些棱角作为扶手。胡为笑道:“李爷,这就是出口了。您也看到踏处狭窄,每次仅容一人通过,李爷是先上呢,还是后上?”李亦杰寻思道:“要是先上,外头还不知另有什么陷阱。要是后上,等胡为一出去,就封起井口,把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那可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又瞟了胡为一眼,见他神色镇定自若,心道:“他让我先选,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是他并没存害我之意,心不必虚;第二就是他早有万全之策,无论我怎么选,都有办法让我成为俎上鱼肉。我可不能拿他稀有的良心当赌注。”他在江湖游历以来,多历世情,亲眼见了人性诡诈,瞬息万变,言笑晏晏间会突然在背后捅刀子,所谓的兄弟朋友又谁知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自然早已不再是初下华山时那个对人言听计从的莽撞少年所可比。胡为在旁冷笑道:“李爷的警惕,小人佩服。”李亦杰冷冷的道:“你要说我疑心病重,不妨直说。”也正是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道:“是怎么下来的,就怎么上去。”不过这一次动作就粗暴得多,一手提起胡为后领,提气跃向井口,只伸脚在扶阶上蹬踩。胡为从前是村里的一霸,乡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大哥”,但在赴英雄大会执行任务以来,动不动就被人随手提起,垃圾一般丢来丢去,虽然积了满肚子的火,只因那些人无一不是顶尖高手,也不敢抱怨。

      李亦杰跃出井口,立刻拔剑在身前一封,手一松将胡为撂下。四面环视,顿感不知身之所在,那院落像先前般荒无人烟,就连满地的枯叶也大同小异,要不是牢记着井壁有所不同,真要怀疑是兜了个圈子回到起点。胡为又看穿他心思,苦笑道:“不同的地方建造格局类似,也没什么奇怪,这两处都是小人家的厨房。”李亦杰哭笑不得,道:“你带我到厨房干么?让我给你煮菜烧饭来了?”胡为道:“李爷觉得捉弄老实人挺开心?你说得这么贤惠,我就想到老婆也给高官强权霸占了,气得真‘怒发冲冠’。”李亦杰不耐道:“厨房和皇宫有什么关联?”胡为道:“难道皇宫就没有厨房?只是他们的说法比较好听,叫做‘御膳房’,可是黑猫白猫波斯猫,还不都是猫?扯远了,要是带着您走皇宫正门,少不了受守卫一番盘诘,缠夹不清,小人是养在暗处的生力军,跟他们来往不多,交情也不深……”李亦杰冷笑道:“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个见光死。”胡为赔笑道:“李爷说见光死,小人就见光死,去做一只蝙蝠。李爷还不知道,每个人要进吟雪宫,都得先通禀了瑾姑娘知道,请李爷在此稍候,小人去去就来。”李亦杰问道:“瑾姑娘是谁?”胡为道:“是吟雪宫的主事侍女。”李亦杰失笑道:“先前说你不受重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就算说了十个谎,这件事总没骗我。面见主子,还得看丫鬟的脸色?”

      胡为道:“她可是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本来是这一届参选的秀女,很有些来头,凭她家的背景,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封位,但她故意装病落选,才被发配到吟雪宫当差。名义上是丫鬟,可谁也不敢轻看了她。寻常的宫女太监见了她,都得小心翼翼的赔笑脸。要拉拢娘娘,首先要同瑾姑娘搞好了关系。哎,其实娘娘刚进宫时,什么明规暗矩都不懂,大祸小祸闯了不少,多亏瑾姑娘辅佐,巩固了皇上宠爱,又在后宫稳踞一席之地,也成就了一派势力。我看人很准,瑾姑娘绝对是个干大事的料,居于人下也真是大材小用,不知她还另有何长远计划。”李亦杰心道:“原来如此,这样的人跟在韵儿身边,真不知是福是祸。”胡为又道:“李爷,曲指算来,您和娘娘分开时日也不短了,十年八载都等得,怎地这一时半刻反而等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李亦杰脸上发烫,不自觉的就将这话联想到了另一层意思,道:“别说了,等也要带我到她宫前去等。”胡为长叹了口气,带着李亦杰慢慢走出小院。刚出了院门,入眼尽是一片金碧辉煌,楼宇轩昂,琉璃瓦顶,透出的气势就让李亦杰深深折服,感到个人身处其间像片卑微的尘埃,如何与这一份“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相抗衡?正在惊叹时,看到胡为向一位丫鬟低声说了几句,那丫鬟领命转身进了一座华丽的宫殿。李亦杰放眼望去,只见殿前悬着一块黑漆牌匾,刻了“吟雪宫”三个大字,既具阳刚之悍,亦不乏阴柔之媚。又看了一会儿,沉思道:“这笔迹……似乎和其余宫殿有所不同?”

      胡为道:“这宫殿是皇上特别赐给韵妃娘娘的礼物,原本另有他途,并不叫吟雪宫,娘娘精通书法,亲笔题字,后交由工匠雕刻为匾额,宠爱可见一斑。”李亦杰想到对于沈世韵的近况,自己反不如胡为清楚,心里阵阵发酸。没话找话的又问:“那些侍卫怎么都站开了段距离,像是有意避开似的?”胡为道:“娘娘商讨要情时不喜闲人打搅,不过我是回禀任务,不包括在内。”那是指明了李亦杰是闲人。但他想到与朝思暮想的沈世韵就只剩一门之隔,心潮澎湃,再大的羞辱也忍了。这时那名先前进去传讯的宫女出来报道:“娘娘请胡先生觐见。”胡为粗声粗气的回答:“知道了。”随后对李亦杰点点头,微微一笑,昂首阔步,抢先走在那宫女身前。等她关上宫门阻隔了李亦杰视线,才又换上副低眉顺眼的谦卑神态,迈着小步挪上前。

      沈世韵坐在一张红木圆桌旁,手中紧握着一支毛笔,不住在桌面摊放的地形图上勾勒。洛瑾坐在旁边,一只手托着头,没精打采的瞧着她画。沈世韵将几处地名连接起来,道:“依照常理分析,下一步我军应发兵经淄博应援,江冽尘定会利用着泰山地势险要,在此处设下埋伏,我偏不循牌理,而是先守稳了长沙,再以之为据点,向各处征讨,逐步蚕食鲸吞。等到将各处城池都发展成为我方势力,再掉头攻打泰山,杀一个回马枪。”洛瑾闷闷的道:“娘娘用兵如神,定能出奇不意,战无不胜。江冽尘跟您就没法比,完全够不上同一层面。”沈世韵愁眉不展,道:“可我能这样计划,他也可以如此推想,若趁现今驻扎不稳时先袭长沙……我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派援军从郑州绕行,先乱他们后方阵脚。”洛瑾道:“娘娘料想周全,算无遗策,江冽尘就是有十个脑袋,一齐都想破了,也想不了这么多。”沈世韵道:“我能想到的,他也同样能想到,要是在郑州堵我,恐怕功亏一篑……我就该兵行险着,选最危险的道路,直接穿过泰山。”洛瑾道:“这样一来,不是又绕回去了?”沈世韵似乎全没听她说话,自语道:“我能这样想,他也可以这样想……”不断想出新的主意,又都因此逐一推翻,到后来脑内搅成一团乱麻,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食指按住太阳穴,面色痛苦。

      胡为看不过去,插嘴道:“娘娘大可不必过于杞人忧天,那江冽尘与您非亲非……故虽然是故,但他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也算不上跟您心有灵犀,您在想什么,他怎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要是他徒有虚名,其实笨得厉害,连您设下的第一步都推想不到,您在这里好一番盘算,不都成了瞎忙活?”沈世韵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瞟了胡为一眼,冷冷的道:“他有什么虚名了?江湖上能听到的,都是祭影教的虚名,这些虚名也都是凭他才创下的。闯入我无影山庄,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集全庄之力也奈何不了他,还被灭了满门,如果这些不算真功夫,你不如说无影山庄有名无实。谁要敢大意轻敌,小看了江冽尘,那才是自讨苦吃。”顺了一口气,问道:“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别多问了。让你取的东西到手没有?”胡为躬身道:“没有,卑职已经尽力寻找,实在不知那老太婆将东西藏在哪里,也许确是早随着沉香院化为了灰烬。不过卑职还有个请求,这次出行遇到些麻烦,险象环生,差点就再也见不着娘娘了,想请您再加派我些兵力。”沈世韵不悦道:“说得惊险,我很想见你么?你要人手做什么用?”胡为道:“返程途中,卑职与武林盟主李亦杰起了正面冲突,带去的官兵……全部英勇就义,无人生还,只有卑职拼死逃了出来。”沈世韵震怒道:“你说什么?”洛瑾拍手嘲笑道:“胡为胡为,胡作非为,一事无成,像个傻瓜……”沈世韵怒斥:“够了!”洛瑾吐了吐舌头,胡为只当沈世韵是在回护于他,急于争功,忙道:“也不算全无收获,卑职拿到了一样东西,是那些武林好汉争破了头也要抢的宝物。”从怀中取出个药丸大小的球,捏破封蜡,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丝的图纸,摊开摆在沈世韵面前。

      图纸上半部分凌乱排列着几圈圆点,粗看毫无章法可依,下半部分是些起落极大的折线,如说是某块地区的方位图,明显只有一半,但从图上尚有较多空间看来,版面松散,不似有残缺。沈世韵凝神看了许久,问道:“洛瑾,你瞧得出端倪么?”洛瑾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看得懂这些鬼画符。”胡为也忙道:“您和瑾姑娘这么聪明,都看不出异常,卑职这榆木脑袋就更看不出了。”沈世韵看他两个事不关己的模样,勃然大怒,道:“都是没用的东西!本宫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胡为道:“请娘娘息怒,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您连夺祭影教几处领地,连教主也被惊动出山……”沈世韵道:“祭影教的教主究竟是何来头?”胡为道:“卑职不知,但他身份神秘,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庐山真面目……其实娘娘的确不必大动肝火,江少主对您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注,在英雄大会上更当众赞赏有加。表现得极为推崇。”

      沈世韵身子一震,道:“你……你见到他了?怎么不早说?”胡为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禀报也得按部就班的来。江少主曾在英雄大会现身夺图,气慑全场。卑职不仅见着了他,还想方设法跟他说了几句话,态度恭敬,不敢或忘娘娘吩咐。”洛瑾不耐道:“哪儿这么啰嗦,你只管说,你跟他……不对,他都跟你说什么啦?”虽是简单的顺序差异,含义却大不相同,胡为苦笑道:“你这分明是指他的话中听,我的话就不中听。”但他当时只顾自说自话的讨好,其后事情一多,也记不清江冽尘具体说了哪些,只好凭着三分记忆,再参杂着七分胡编乱造,道:“江少主说娘娘可真是个人才,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别的女子站在您边上,那可全是东施效颦,要说还有人配得上他,也就只有您了,他是真心敬服您,他的智慧堪比湖泊,您的智慧就像海洋,漫无边际;他的光芒堪比皓月星辰,您就像太阳光芒万丈。另外瑾姑娘也美得很啊……”洛瑾笑道:“他又没见过我,怎知我美是不美?”胡为道:“能在韵妃娘娘身边做小丫鬟,容貌当然也不会太差,绿叶衬红花,那绿叶本身翠绿翠绿,不也挺好看的?江少主还说,能给娘娘当差,真是天大的好福气,因此非常羡慕我,假如能让他给娘娘当一天,不,一个时辰的奴才,都宁愿拿任何东西交换。江少主又说,‘既生瑜,何生亮’,两大聪明人不可并世而立,没成想千百年后悲剧又再重演,他永远比娘娘棋差一着,做再多的努力,一碰到您全成一场空,就连您身边的侍卫我,也是文武双全,比他高出那么一大截,于是他心灰意冷,决定自暴自弃。”他叉开拇指食指,做出“一截”的动作,又将距离稍稍拉大,想了想又稍稍伸张,正自夸得津津有味时,沈世韵怒道:“住口,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说这些话,你还要骗我到几时?”胡为心惊胆颤,忙单手指天,道:“卑职对天发誓,刚才转话的确加了些主观成分,但那‘东施效颦’四字绝对是原话引用,一字未改!”洛瑾笑道:“他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唯独对东施念念不忘啊?”胡为小声道:“跟你待得久了,不想印象深刻也难。”

      沈世韵蹙眉沉思道:“他说东施什么的,当然不会仅指容貌,定是讽刺我与他争天下,哼,偏要效颦,但要换成是我,结果可大不相同。”又沉下了脸道:“胡为,你几次三番任务失败,又对我不老实,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会长记性,准备受罚罢。”胡为叫道:“娘娘恕罪,江少主是不敢见您,不过我给您带来一人,是他的朋友,足可以代表他。”也不待沈世韵回应,急忙向外招呼道:“有请李爷!”暗自感叹世事弄人,一路上总想办法尽早除去的李亦杰如今倒成了救命法宝。沈世韵先是一怔,随即起身踱到殿内正中,双袖笼在胸前,摆出一副倨傲之色,眼神尽现不屑的投向大门。李亦杰早就等得不耐,一听到要他进去,直如天籁之音,真觉遇到胡为以来,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好听的话。心急火燎的奔上前,张双臂推开殿门,将前来开门的丫鬟也吓了一跳。

      李亦杰视线在室内快速一扫,便定格在沈世韵身上,再也挪不开了。只见她比初逢时更为消瘦,脚穿凤头靴,身披一件杏黄色长袍,戴着一顶以青绒、青缎所制旗头,侧旋流苏,发梢插了些压鬓针,气质雍容华贵。面颊略施粉黛,淡粉的唇瓣显得格外柔软娇嫩,眼皮上也搽了一层妖艳的紫红,整个人媚到了极致,却也美到了极致。李亦杰简直看得痴了,半晌才轻声叫道:“韵儿!”沈世韵应道:“李大哥。”悄没生息的换了副温柔的笑脸,衔接无丝毫生硬。李亦杰向前走了几步,明明积了满肚子的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韵儿!”慢慢抬手去拉她小臂。沈世韵向后退了一步,拖过一张矮凳,道:“李大哥请坐。”恰到好处的避过了李亦杰亲昵举动。李亦杰虽感茫然若失,却也并没多想,脚下一软,几乎是跌在了椅上,仍然怔怔地盯着她瞧,第三次叫道:“韵儿!”沈世韵心想:“再不阻止,只怕他要一遍一遍叫个没完,那可讨厌死了。”说道:“李大哥,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吟雪宫来坐坐?南宫姑娘还好么?我很想念她。”语声平淡而无起伏,全不带感情波澜。李亦杰道:“好,好,都好……你呢?你过得怎样?”沈世韵道:“我若说很糟,未免无病呻吟,言不副实。”瞟了眼腕上的镯子,晃晃耳饰,环佩叮当,道:“如你所见,还不坏。”李亦杰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好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你,你知道么?在遇到你之前,我尽是在虚度年华。和你分开后,我也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只有和你在一起的短暂时日,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像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那样活着。我要感谢老天,感谢他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沈世韵冷冷的道:“那你还不如去感谢你的好兄弟江冽尘,要不是他杀了我全家,致我沦落风尘,也不会遇到你。”

      李亦杰说这一番话,乃是鼓足了勇气,方敢大胆表白心意,不料却被她误会,忙乱摆手道:“不,我……我不是……我没那样想过!”沈世韵冷笑道:“你想了没想,都是已成事实。”李亦杰道:“你说的也对……不,江冽尘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我知道他是大恶人后,就和他割袍断义。就算我的武功不行,便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拖他到地下,给你的家人谢罪。”

      沈世韵听他说得情真意切,也有稍许感动,想到他身份不同往日,或有利用价值,但胡为的话也不能贸然尽信,试探道:“李大哥,不要这样悲观,你的武功不是大进了?胡先生刚刚还在跟我说,你当上武林盟主的喜事,我真该向你道贺才是啊。”说完仔细观察他反应。李亦杰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不知怎地,糊里糊涂当了盟主,可是心里一点儿也不快活。”沈世韵道:“那怎么会?我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多少江湖侠客都以当武林盟主为毕生所愿,到时振臂一呼,四方无不臣服,是最尊贵的殊荣,你年纪轻轻,尽可大有一番作为,前途一片光明,却怎地不快活?”此时她笑容真挚了不少。李亦杰叹道:“但那并非我的所愿,我也不是野心家。哎,我厌恶争权夺势,从来都不想命令别人,先前连当华山派掌门都不敢想,只想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弟子。可后来我的愿望变了,我只想,我……”想到此时人事已非,再示爱倒显恬不知耻,极力压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八字。沈世韵冰雪聪明,对他想说什么当然早就猜到,也乐得他不说。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喂,你果真在比武场技压群雄么?你确定参加的是英雄大会,不是狗熊大会?”李亦杰微感不悦,朝说话之人瞧去,只见她容颜清秀,虽是丫鬟打扮,却也不减丽质,此时正单手叉腰,眼神斜睨着瞟向他,一副趾高气扬的神色,突然间想起一人,脱口道:“你就是洛瑾姑娘?”洛瑾道:“没猜错,正是你姑奶奶。哼,胡为,谁让你随随便便把我的名儿告诉他啦?从他嘴里叫出来,可真是难听了十倍有余!”

      本来洛瑾与江冽尘并无仇怨,只是常听沈世韵郑重说起,倒生出几分近似崇拜的情思来,乍一见到李亦杰长方脸蛋,浓眉大眼,实在称不上英俊,简直连胡为也有不如。又看他面对着沈世韵呆头呆脑,娘娘分明已拒绝得十分清楚,仍是仿若不觉,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和幻想中描绘得相差太远,就将这失望所带来的满腔愤懑全发泄到了李亦杰头上。

      沈世韵忍住笑道:“洛瑾,李大哥远来是客,不得无礼,你去沏一盅茶给他。”洛瑾高高噘起嘴,嚷道:“你让我沏茶给这个坏坯子?我才不要!”胡为拉了她一把,道:“李爷跟着我钻了秘道,井底又湿又潮,你替他沏一壶热茶,暖暖胃。”洛瑾本在抱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倏地一亮,道:“好啊,我就去!”蹦蹦跳跳的进了里间。李亦杰看她走远,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瑾姑娘并不像外表那样单纯,她……她可能非常复杂,心计深重,让她跟着你……合适么?”沈世韵冷冷的道:“洛瑾这丫头是被我惯坏了,对不相熟的人态度不好,如有得罪之处,我代为赔个不是,你也别同她一般见识啦。”李亦杰心道:“不好,韵儿又误会了,以为是瑾姑娘挖苦我几句,我就怀恨在心,背地里拼命诋毁她,气量如此狭小……”忙道:“不……不是的,我也是为你好,担心别有用心之人对你不利。”沈世韵道:“我进宫以来,一直是她在服侍我。我清楚她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眼光。”李亦杰心道:“这一回可变成我连她的眼光也信不过了,哪有此事?说不得,服个软也没什么大不了。”开口道:“也许是我和瑾姑娘有些误会,说清楚了就没事,可我总觉得她有意针对我……”

      洛瑾刚好端着茶从屏风后走出,冷笑道:“我才刚离开一会儿,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说我坏话,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小女子就以德报怨,给你敬茶,快喝罢。”说着已到了李亦杰面前,将茶盏冲他一伸。也不知刚才的话被她听到了多少。李亦杰满心只想尽快息事宁人,接过茶杯看也不看,就仰脖喝了一大口。顿时感到舌尖如万把钢针刺入,接着整条舌头也又痛又麻,那茶竟是刚煮沸了的,滚烫的茶水在口腔间翻绕,第一反应便想张口吐出,洛瑾显然是故意而为,笑眯眯的看着他,要等他出糗,又在他面前来回走动,装作介绍道:“这条地毯价钱不菲,也是皇上的赏赐,娘娘最喜欢了。可也有一点小缺陷,便是不能沾水,尤其不能沾热水,否则就会卷毛萎缩了。”这句话硬是将水卡在了李亦杰口中,吐也不妥,咽更不能。沈世韵也端起一杯茶,微笑道:“李大哥,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如今以茶代酒,多谢你一路上照顾我。”

      李亦杰想要答她,但嘴里还含着热水,发不出声,也张不开口,只能“唔唔”的干着急。沈世韵柔声道:“怎么,这茶不合口味么?也怪我太粗心,平时在宫里只备了自己爱喝的茶,李大哥来的仓促,未及准备,改日我让洛瑾到市场上另选些名贵的茶款待你。”李亦杰眼一闭,心一横,“咕嘟”一口将茶水咽了下去,顿时胃里犹如烧起了一把火,也不知是否溃烂了,口腔更烫得几无知觉,急急的道:“应该的,应该的……”他本意想说照顾沈世韵是应该的,不需要报酬,但偏赶在这个时机说出,倒好像是居功自傲,觉得买新茶供他是理所应当,颇为无礼。一时间面红耳赤,咳嗽几声才道:“韵儿,你……你怎会进了宫?让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沈世韵道:“进宫是我自愿,机会得来已经不易,为何要走?”李亦杰一怔,道:“你说……自愿?为什么?当日匆匆一别,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沈世韵道:“一言难尽。”李亦杰道:“那……那是皇帝强迫你?你不要怕,要是他以权逼你,我早晚杀上乾清宫去,给你出气。”洛瑾冷笑道:“就凭你,也敢狂言弑君?你忘了你是怎么进皇宫的?要不要我提醒你啊?你是跟着胡为一起钻狗洞才爬进来的,当真以为可以拐走皇妃娘娘还能来去自如?”李亦杰反唇相讥:“如果我是钻狗洞,难道你们整个吟雪宫就是狗窝不成?”他从前听师父说了古时晏子使楚的故事,对那般机智绝伦好生羡慕,此时终于找到了机会借用,本在得意,突然想到这又将沈世韵也一齐骂进去了,忙道:“我……我不是……”他平时虽算不得妙语连珠,总也说话得体,但现在见了沈世韵,却连连出丑,仿佛连最基本的表达也忘了。

      沈世韵没兴趣再作无谓口舌之争,皱了皱眉,道:“李大哥,你想过没有,连年战乱不断,真正受到牵累的,还是无辜百姓。如今难得过上了几天好日子,你又要来将这平静打破?明末统治昏庸腐朽,已无可逆。王侯将相,当以有能者居之。至于番邦夷狄,无非是所处地域种族相异,此外再无差别,能够以少胜多,打下江山,不也是凭了更强大的实力?你说他们残暴,难道中原汉人就不残暴?祭影教滥杀无辜,凶狠暴戾犹有胜之;细数历代皇帝,也不乏类似夏桀商纣等暴君,又能强到哪里去?如今我们有能力改变,就该尽力去做,你统领着大批英雄豪杰,我手下也有不少精兵强将,如果我们联手,合并兵权,我再封你一个侍卫总长,好不好?”

      李亦杰霍然站起,大声道:“你……你竟要我去给清庭卖命?”沈世韵耐着性子道:“不是给谁卖命的问题,而是劝你不要尽想着一己之私,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李亦杰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把异族赶出中土,他们……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总得多杀几个报仇才够本。”沈世韵道:“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始终不明白?以杀止杀,则永无休止;你口口声声说同族异族,便是像大多汉人般,自居高人一等,歧视外邦,打个比方,旧时讲究男尊女卑,好像女人天生就该待在家里等门,直像个奴隶,如果奴隶胸怀大志,暗中奋发,有朝一日翻了身,原来的主人就觉是莫大的耻辱,非要将他再赶回阴暗的角落去。你向往光明的同时,凭什么又剥夺旁人享受光明的权益?各人都平等相处难道就不好?元朝蒙古统治时期,将汉人视为下等,这却又是过了头。其实我始终觉得汉人与满人之间的鸿沟并非不可逾越,我……我不是卖国贼,只是想给百姓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再也没有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惨剧发生。再说,就算你真能灭了大清,又担保能找到一个德才兼备的有道明君?那个人是谁,会是你么?”

      李亦杰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讷讷道:“当然不会是我……那,那你能肯定现在的皇帝会成为一个好国君么?”沈世韵道:“最起码,他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一根筋,一意孤行。再说他良心很好,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也不可能有我的今天。只要他肯好好听我,我就一定辅佐他保住江山基业。”李亦杰知道那“一意孤行的”便是说他,而沈世韵的话在他耳中听来,没道理也变成了有道理,何况她说得丝丝入扣,又确实无懈可击,难以反驳,只好自找台阶下,道:“好,我们就一起努力。可若是有人心思歹毒,穷凶极恶,不断祸害忠良,杀此一人能救得千百人,该不该杀?我当了武林盟主后,一直尽心竭力要铲除祭影魔教这个祸害。”沈世韵脸色阴沉的道:“剿灭祭影教当然是重中之重,由本宫亲自督导,不用你费心。江冽尘更与我有血海深仇,我要看他死在我面前,这才快意。”接着仿佛也觉得态度过于冷酷,恐怕对收心不利,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道:“你的部下或许也有不少思想顽固老派的,要说服他们须得花一番大功夫,辛苦你了。”李亦杰没答腔,闷闷的觉得沈世韵身上已有些东西改变了,如今她虽然更聪明,处事更独立,但二人间却总有种疏离感横亘其中,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沈世韵已唤过一名侍卫,附在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挥挥手令他去了,转头道:“李卿家……”李亦杰也刚好开口道:“韵儿……”都是一停,李亦杰心道:“怎么转眼间就从李大哥变成李卿家,完全成了君臣关系……”压抑着一阵阵泛上的苦涩,道:“韵儿,你先说。”沈世韵也不谦让,道:“稍后我有重要的贵客前来,请李卿家暂避,可好?”

      李亦杰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凡事总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哪有还当着别人的面就另行邀客的道理?也罢,她既有重要客人到来,我这次要的就得让位。”站起身,道:“说罢,让我避到哪里?”洛瑾冷笑道:“嘿,好会装傻,内室是娘娘香闺卧榻,你也想进?看你两只贼眼盯着面前这大圆桌,要是躲在它下面,支起两只贼棱棱的耳朵,将我们商谈的机密要事一字不漏全听了去,那还干嘛要你避?真是不懂拿自己当外人,你还当我们只是想避嫌么?说得清楚些,就是要你出去,懂得了么?”沈世韵道:“洛瑾,说话也不要这么直白。李卿家,你对皇宫不熟,不如就让鬟儿带你去御花园逛逛。”李亦杰本来觉得若是连累了沈世韵声名,皇宫中本就是个半步走错都会给人捉牢把柄不放的地方,更何况韵妃娘娘如此受宠,背后嫉妒的嫔妃更不知有多少。但听她说到“直白”,便在心里冷笑:“管她是直白还是委婉,本意都要我夹着尾巴滚蛋。既然如此,那还何苦假客气浪费时辰?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用死皮赖脸的待在这里惹你烦厌。”哈哈一笑,起身便向外走。沈世韵在后面叫道:“李……你别走得找不见了,待会儿我让胡为去给你腾出间房,你也住在我吟雪宫中,常能照面,有事时方便唤你。”李亦杰心中又是冷笑:“是啊,我对她而言就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在她心里没半点地位。那‘腾’字用得可真是好。”夸张的作了个大揖,直拜到地,道:“放心,卑职就在附近等着,我不是三岁小孩,这地方虽说大了点,却也无迷路之忧,更没兴趣陪你们玩捉迷藏,绝不敢误了韵妃娘娘的传唤。”说到“卑职”和“传唤”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看到沈世韵脸色变了变,想说话却仍是没开口,感到有了些报复的快感,掉头便走。

      装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没走出多远,心头已暗有悔意,自责道:“李亦杰,你在发什么疯?说你是一根筋,真是半点都没骂错,心里不痛快,却去向韵儿发火?人家现在是身份高贵的皇妃,难道要她每个时辰都陪着你?总想着要和她见面,真见时却闹个不欢而散,向来新观点最易取代旧印象,她以后一定再也不想见你了。”想到那种情形,真是生不如死,只要能陪在她身边,看到她一颦一笑,就该知足。又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我做错事,就该回去给她赔个不是,就算被洛瑾姑娘嘲笑几句,大丈夫能屈能伸,又有何妨?”主意一打定,立刻掉头往回。突然听到小太监尖声通报:“豫亲王到——”李亦杰下意识的一猫腰,闪到边侧的一棵树旁,看到当先一人身着官服,大步流星,走得气势十足。李亦杰在战场上虽曾见过多铎,但一来当时距离甚远,二来心思从没放在他身上,此刻也没认出。又见他后面几个侍卫,其中一人深深埋着头,整个身子又瘦又小,活像一只小猴子,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只道是生性胆小,羞涩怯懦,就全没多想。看到他们进了宫后,才发现自己藏身之处正是吟雪殿外的格子窗下,他内力充盈,里面的话声全能清楚入耳,明知偷听不好,不过今日丢脸的事做得太多,不在乎多这一桩。鬼使神差的就将耳朵贴上了窗,运起内力,先听到一连串的桌椅移动声,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这庐山毛峰果然是上品。只是韵妃娘娘特地请臣前来,想必不会仅为喝一杯茶这么简单,不知有何吩咐?”听语气正是那豫亲王。沈世韵道:“王爷过谦了。您与令兄都是大清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是王室智囊。有何疑窦,首先想到的便是向王爷请教。现下本宫有一事好生难诀,此物请王爷过目……如果说这张图是一封密信,又有哪一国的文字尽书以点横?您见多识广,必有妙悟,愿聆王爷高见。”李亦杰在窗下听着,心道:“她怎么没想到要听听我的‘高见’?”室内好一阵子寂然无声,接着多铎惊道:“此图……不知娘娘是从何处得来?”声音大为震惊,虽已极力掩饰,但却并无效果。

      沈世韵道:“本宫闲时最喜赏玩些奇珍异宝,这张图是我下属在江湖中搜罗得来,王爷可是看出了线索?”多铎道:“这……此图含义博大精深,臣一时也想不出来,请娘娘准许我带回王府仔细推敲,并查阅古籍,有了答案后再来回禀。”沈世韵道:“我的好奇心狠强,对于难解的谜题总想最早知道答案。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王爷就待在这里,几个人共同商讨,总比您独自冥思苦想好得多。还是您觉得本宫资质驽钝,都不屑搭理我的么?”多铎道:“岂敢,岂敢。”

      李亦杰心中擂鼓似的怦怦直跳,心道:“他们在说什么?莫非……莫非就是断魂泪的图纸?可她先前一句都没跟我提,是了,我刚才本想问她,却被中途打断……”想要伸指捅破窗纸,但偷听已经大是失礼,再被发现偷看,就算沈世韵不说怪他,也要羞愧而死了。这片刻功夫心思松散,屋内再有模糊话声就都听不清楚。他愣了半晌,连忙重新集中精神,只听洛瑾道:“算啦,或许这真是小孩子胡乱涂鸦的玩意,麻烦王爷了,日后奴婢请您看戏为谢。这图纸还是拿去丢掉好了。”李亦杰一颗心顿时揪紧,暗想:“他们都说瑾姑娘如何聪明,怎么犯起傻来?”好在室内已先有人代他急急叫道:“慢着!本王以为,这张图……上端的圆点才是解开整个谜底的关键,也包含了主人所想传达的信息,而下方横线只起辅助作用,因此,我们首先正该先确定了重点。”沈世韵笑道:“说得就是啊,本宫怎么就没想到呢?”洛瑾道:“奴婢也有了些想法。小的时候,爹爹请人教我念书识字,讲到计数,那位小哥哥给了我一张写满数字的纸,待我用线依序连起,纸上就出现了一幅小鸭戏水图,当真是栩栩如生。那位小哥哥好了不起,他写那张纸,本质却是以更高层的手法在作画。我们是否也可以效仿?”多铎道:“事关重大,岂同幼齿小儿之顽戏?如果不是照此规律,墨迹入纸难消,这秘密也就再没法解开了。”洛瑾道:“那我们另寻一张白纸,描摹出大致轮廓,总也能看懂个八九不离十?”多铎道:“圆点间定向排列,间距角度均经过精密测量计算,稍有偏差,结论便是大谬。”沈世韵笑道:“王爷真是才思聪颖,机敏过人,想常人所不曾想。您说这圆点是依照某种规律排列,可逐一写出,只怕有成百上千种,又怎样筛选的好?”

      胡为在一旁等得沉不住气,插口道:“听闻此图与解开断魂泪之谜有莫大相关,既是王爷家传之宝,可否取了出来,说不定这图认得熟面孔,就会自行显灵,将秘密向我们展示出来。”洛瑾也不甘落后,道:“你消息真是闭塞,入关时祭影教以断魂泪为交换条件,才答允相助作战。王爷是言而有信之人,想必已忍痛割爱,将宝物拱手让人啦。”多铎哼了一声,道:“你也不用拿话激我。这些都是家兄的主意,叫做‘诱之以利’。但本王敢问心无愧的说,当初潼关之战已是十拿九稳,祭影教只是帮了点小忙;即便真有大功,家传宝物又哪有轻易出让之理?”沈世韵道:“那也说得是。本宫冒昧问一句,其时您与魔教江冽尘同为将领,定曾有些接触,不知依你所感所见,对他是何评价?”李亦杰听沈世韵一开口就问江冽尘,虽然明知是出于仇恨,但心里还是泛起酸味,恨同爱一般,均需付出感情,而沈世韵显然是大幅度的关注复仇。多铎不屑道:“家兄多次夸赞此人,但入关前后,本王对于中原的能人异士多少有些了解,实是从未听过他名头,不过是披着祭影少主的光鲜外衣罢了。行军打仗么,还算有点小本领,没给我添太多麻烦。至于品行,那就无可非议是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为世所不齿,担心自己能力不够,暗中做二手准备,让他的女人主动给我投怀送抱,骗取断魂泪。想本王乃是大军统帅,岂会为彼类区区美人计所惑?于是我一面对那妖女假以辞色,先稳住他们,只当作多了一批不要报酬的苦力,何乐而不为。事成后我给了她一块作工传神的仿制古玉,她倒着实好骗,拿着假玉欢天喜地的走了,还做着回教禀报后就来当我王妃的美梦,真令人笑掉大牙。别看那妖女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沈世韵道:“你也真能狠得下心,她拿了仿品回教,任务完成不当,不怕她被教主责罚?”多铎冷笑道:“她挨骂挨打,与我何干?不过是我解闷时逢场作戏的玩物,还妄想要名分?我说她死了才好,没人整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倒是清静。再说江冽尘和暗夜殒大概是没见过女的,对那妖女倒像真心喜欢,如果教主执意杀她,他二人必不心服,或许就要闹个‘窝里反’。打垮一个人,自古向来是以攻心为上,能先策动得他们内讧,再从外部加一把火,便可一举摧毁。娘娘不也一直将祭影教当作头号大敌,处心积虑的想灭了他们?换个角度讲,本王还歪打正着,帮了你的忙。”

      李亦杰心里一阵不舒服,灭祭影教虽也是他最大心愿,但以如此手段挑拨离间,在他看来才真是“厚颜无耻”。沈世韵笑道:“王爷果然卓有远见,拿得起放得下,本宫佩服。这么说起来,断魂泪仍然在你身边了?”多铎道:“这个自然,只要断魂泪无恙,随便家兄怎么拿它造谣为饵,我都不介意。”沈世韵笑道:“因果种种,全仗令兄之言而起,也不知该说害苦了我,还是成就了我。这断魂泪啊,本宫倒想瞧瞧,真是成也由它,败也由它……”话说了一半,蓦的戛然而止,就如同声音被人拦腰掐断一般。凭空响起“唰”的一声,似是兵剑出鞘时的刃壁碰撞声,接着又听沈世韵一声低呼,满含惊恐,李亦杰情知殿中突生变故,此时也顾不得掩藏形迹,发掌击破窗格,一跃入内。

      刚落地就看到一副恐怖至极的画面,那小个子侍卫手持长刀,对准了沈世韵,红木圆桌已被从当中劈为两截,洛瑾护着沈世韵避到一旁,那侍卫见机甚快,一脚踢翻凳子挡住她去路,长刀只一挥,就划破了沈世韵膝盖,顿时鲜血直流。接着扬刀挑起,直刺她咽喉。李亦杰心胆俱裂,大喝一声,跃起身挡在沈世韵身前,迅速拔剑,只以凌空的一股剑气便将刀刃削断,接着袍袖挥出,重重击上那侍卫身子。总算他想着留下活口盘问,这一击未用全力,又隔了一层衣布,多少消去了些劲道,否则早将他肺腑内脏震成了碎片。饶是如此,仍击得他全身一颤,喷出一大口鲜血。见他略微侧转过身,右臂拢在怀中,不住抖动,也不知弄什么名堂。李亦杰初时尚未在意,其后真如直觉一般忽感异常,果然那侍卫反手便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出一大把暗器,大小形状各不相同,但尖头上全亮闪闪的冒着银光,显然淬有剧毒。李亦杰顾念着沈世韵,不敢大意,连脚步也不移动,东一挑,西一拨,将暗器尽数扫落于地。那侍卫趁此机会,一把抓起桌上图纸,紧攥在手里,转身飞奔而逃。洛瑾叫道:“来人啊,快抓刺客!”大批侍卫应声追去,李亦杰看着他们,心头如撕开一道闪电,初见那侍卫时就感到有古怪,始终不明缘由,直至此时方晓,他背后没像其余满洲人一般拖着长辫。沈世韵推开上前替她裹伤的宫女,叫道:“快抓住他,他……他抢走了图纸……”多铎不用她示意,早就准备着向外冲。李亦杰忽然一闪身拦在他面前,喝道:“站住,你竟敢刺杀韵……韵妃娘娘?”沈世韵怒道:“李……”刚要骂他怎么还在这里,想到自己也有不少事瞒着他,也不知他都听着了哪些,一时倒也不好发火。

      多铎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对本王大呼小叫、指手画脚?”沈世韵对李亦杰于心有愧,洛瑾却不在乎,气得大步跨上前,扯着李亦杰衣袖将他拖开,怒道:“臭小子,你就一直躲在窗外偷听我们说话?好不要脸!”李亦杰理直气壮的道:“我是躲在窗外不假,但要不是我,韵儿身处险境,你们全没能力护得她周全!”又指着多铎道:“那个侍卫就是被你带进宫的,你敢说他和你全无干系?”多铎不耐道:“或许是被人掉了包,我怎知道?”李亦杰喝道:“你怎知道?”一挥手甩开洛瑾,向前逼近了几步,冷声道:“如果说他是你的心腹,被人掉包,你怎会不知?如果你与他并不相熟,随便带个陌生人进娘娘寝宫,你就全不在意她安危?”刚才那侍卫始终是深埋着头,谁也没瞧见他脸,但在拔刀动手时,曾与沈世韵打了个照面,她一想起那种凌厉阴鹜的眼神,仍忍不住打个寒战,仿若三月天坠入冰窟,就似汇集了全天下最刻骨的仇恨,一个激灵,叫道:“不对,那……那不是个侍卫,她就是楚梦琳这妖女,祭影教未死尽的余孽!豫亲王爷,除恶务尽的道理,我想你是明白的?”多铎道:“是!传令下去,全宫搜捕刺客,捉到了直接乱刀砍死,格杀勿论!”

      李亦杰心里阵阵异样,他在英雄大会时就已狠不下心来杀楚梦琳,如今更不忍她因情郎变心而惨死,内心还在交战,两条腿却先带着他冲出了宫,多铎也没落后。沈世韵急叫:“李卿家……李……李大哥!”心想一旦让李亦杰追去了,不论是抢走图纸还是救下楚梦琳,一定都不在话下,宫内也找不出什么人抵挡得住,这就打乱了自己的通盘计划,连叫几声也没见他回头。一急之下,提起裙摆也跟着追赶。但她又哪里追得上,眼看着越落越远,忧心忡忡。忽然跑到了处路面较为崎岖的小道,沈世韵灵机一动,脚底踏上乱石,假意摔倒。但她这么向前一扑,却正好绷紧了腿上伤口,又猛然一抻,剧痛袭上,再也站立不稳,直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上碎石,本想不加理会,却感到一阵寒意顺着伤口窜上,瞬间蔓延全身,逐渐四肢僵硬,两耳嗡鸣,恍惚中看到李亦杰和洛瑾奔到她身边,蹲下来扶着她,却只看到他们嘴唇不住翕动,说了什么连一句也听不清。眼前一黑,竟当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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