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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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与愿违


      那梁越在比武时为陆黔以卑鄙手段暗算,就此结下怨仇,同时几句话交谈而过,也知晓他性子粗犷、傲慢,此时竟一改往常,举止毕恭毕敬,陆黔虽感困惑,却更为他言语所惊,慌忙问道:“我师叔出殡?那……那是怎么回事?”又向骨灰罐看了一眼。梁越却镇定如常,笑道:“陆师叔莫急,贵派此等大事,当然由您主礼。只是再便不修边幅,如此也显对何掌门不敬。小侄先带您买几件新衣,再到澡堂泡一泡,梳洗一番。既是跟陆师叔在一起,可不必愁赶不上葬仪。”陆黔在风雨中摸爬滚打一宿,衣衫已溅满泥泞污垢,脸上沾了不少尘土,确是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般,又有谁能认出他是昆仑大派的掌门?稍感惭愧。梁越已上前搀扶,口中说道:“这是小侄略表心意,您要不领,那就是不肯原谅小侄。”陆黔仍不敢消了戒心,寻思道:“他说与同门走散,这谎话编得真漏洞百出,对待受伤弟子,难道不会派人看顾?若是半途体力不济,点苍派焉得不等他?”但梁越究竟想要如何,却是捉摸不透。观察着其确是尽心尽力,到了店中,随他向哪件衣袍短褂多看了几眼,立时掏钱买下,捧在手中相候,倒像富家公子的小厮一般。陆黔遂感过意不去,再选了几件便抬步出店。

      又来到澡堂,不知将骨灰罐寄放何处,担心询问梁越时难以解释,哪知他并不多问一句,看也不看,塞给店主几锭银子,嘱托好生代他照管。入内后先服侍着陆黔宽衣解带,又当前下池“试试水温”。陆黔一生从未受过如此尊待,受宠若惊。梁越边使唤人擦着背,边笑道:“陆师叔,我知道您还在怀疑我。小侄现下可否算是跟您‘赤诚相待’了?”陆黔心道:“说不准是我多虑,这小子只是个不长进的伙计,一看我当了昆仑掌门,不比等闲,就见风使舵,想跟着我享清福。”假笑道:“哪里哪里,我还有话要问你呢,我师叔……”刚一提起此事,梁越笑颜不改,却将话题岔开道:“偷得浮生半日闲。陆师叔,洗澡之时讲究得很,满身污秽尽消,最是快活。此时全心享受,他事待另寻时刻,坐下来慢慢再谈。反正我不是武林盟主,您也不是盟主,天塌下来,还有李亦杰顶着。”陆黔听得不悦,疑窦又生。从浴池中出来,不见了旧衣,但有新袍换上,也就没多留意。瞥眼间看到梁越与店主在旁耳语,面上微露不快,奇道:“什么事?”梁越表情僵了一瞬,已迎上前笑道:“没事,没事。”倒令陆黔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去搬瓦罐时,自语道:“怎么似乎重了些?”梁越笑道:“师叔怕是饿得乏力啦。小侄这就带您到酒楼,包您几碗烧酒下肚之后,酒足饭饱,再提那瓦罐就如托根羽毛般轻松。”

      陆黔暗暗冷笑:“我又不是没挨过饿,哪有这样夸张?但他要真是在扯瞎话,怎会让人听了便知受骗?”感到其中所隔这层窗户纸薄得一捅就破,却偏飘渺如迷雾,难以触及实质。任梁越带他到了一家大酒楼,虽远不及长安谪仙楼,规模却也极具上乘。不觉想起自己与南宫雪初遇,彼时她待自己也是极好,光阴荏苒,那段同行时光竟似已恍如隔世。若能重新选择,宁愿从头来过还是停留在当下?拧紧了眉毛,道:“咱们要吃酒,找个路边酒馆即可,何需如此破费?”梁越笑道:“孝敬陆师叔,怎么好随随便便的?小侄有的是银两。”吩咐小二道:“将你们这酒楼中的招牌菜每样各上一盘,再打五斤烧酒来。”陆黔不悦道:“又吃不下这许多,那不是都浪费了?”梁越笑道:“上好的美酒,给凡夫俗子饮去解渴,岂非更加不值?陆师叔随意,哪怕仅是沾一沾唇,也不枉它被酿出一遭。”陆黔本就虚荣,听了他的奉承,淡淡一笑。菜未至,而酒已先上,陆黔装着和颜悦色,豪爽的笑道:“哈哈哈,真是患难见真情啊,他日我陆某人就是众叛亲离,能得梁师侄一知己足矣!”梁越诚惶诚恐的道:“陆师叔休说此等不吉利之言,您今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端起酒杯,道:“若是小侄说了什么错话,惹陆师叔误解,小侄便自罚三杯。”说罢仰脖喝干,将杯底向陆黔一翻,又拿起酒壶斟酒。陆黔也不去阻止,待他喝完才道:“梁师侄,你当真敬我为师叔,我有几句话问,你可要老实答复。”梁越道:“陆师叔请问,小侄均当据以情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陆黔颔首道:“好极了!”单手摆弄着酒杯,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先前说起我何师叔葬礼,是从哪里得的消息?可靠与否?”

      梁越道:“小侄曾见到昆仑派一众师兄师弟抬着棺木上路,看方向是返上昆仑。难道回山后不举行葬典?何师叔贵为先任掌门,他身故后,自当以大礼下葬啊,那有什么不对?”陆黔自言自语:“我道怎的,原来也只是你的猜想。不过那群小崽子竟运着空棺回昆仑?这要玩什么花样?”梁越耳尖,奇道:“陆师叔说空……空什么?”陆黔一愕,匆忙掩饰道:“是啊是啊……不,没有什么……我说空……对了,我说这酒杯空了!”梁越笑道:“是小侄的疏忽,这就给师叔斟酒。”陆黔又暗中自责道:“我身为掌门,在自己师侄面前表现得慌慌张张,就像是心里有鬼,往后可得注意些了。”又将手掌盖在骨灰罐顶,谨慎试探道:“你想不想知道,我这罐中装了什么?”全神留意他反应,哪知就在此时小二端上了一盘肥鸡放在桌上。陆黔不便再问,只有喝酒。梁越撕下一只鸡腿,咀嚼着道:“我可全不关心,那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陆师叔,小侄经过了英雄大会,实是想通了不少。我瞎三话四,随便说说,您也就随便听听。比武时我们还是平辈论交,而其后您没当上盟主,却阴差阳错当了昆仑掌门,手中也握了些权利,现有无生出些许‘高处不胜寒’之慨?”

      陆黔猜不透他想套哪方面的话,假意谦虚,敷衍道:“凡有得自必有失。肩上撂的挑子重了,似不及当小徒时的随性快活,我心里也是早有准备。”梁越道:“觅而未遂,焉知非福。陆师叔既已懂了其中苦处,可还想寻谋上位?”陆黔道:“但获利之喜,远胜受缚之愁,仍为吾所愿取。”却是不知不觉的漏出了真心话。梁越抚掌笑道:“师叔真胸有大志,小侄生就碌碌,人生在世,关键要能摆正位置,是哪一块材料,就作什么身份。假如本是蠢木粪石之流,还要眼高于顶,鱼目混珠,以次充好,下场就可悲得很了。生命短暂可惜,纵情声色,及时享乐才是至理,大好的花花世间,难道不令人留恋?正因于此,喝下的每一口酒,都应当作最后一滴酒来品尝。人如舟,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时腔调分外怪异。陆黔只觉凭梁越绝道不出,定是有人先教给他背熟了的,冷冷道:“哦?听梁师侄的口气,似乎话里有话啊。”梁越握杯的手果然不易察觉的一颤,立刻道:“没事,吃菜!吃菜!”这一餐虽是大鱼大肉,陆黔仍食不知味,只扒了几口饭,更多则是灌酒。饭毕再提起回程,梁越不再推诿,自去买了坐骑,快马加鞭的赶路几日,便抵昆仑。陆黔见山上到处黑纱白绸,果真是将要办丧事的光景。安排了客房给梁越住下。一口豪华棺木停在灵堂内,又见各派等候观礼者早已到了不少,陆黔也不便详询门人,只有让他们翻着黄历选下日子,暗骂:“师叔活着时,也没见你们跟他有多好交情,不听李亦杰的去寻祭影教,都来我昆仑凑什么热闹?”表面却仍要施礼相迎。有大棺材撑台面,不用拿骨灰罐找事,但短期内也不敢离身,暗地里宽慰自己:“待过了最后一关,其中从此无事。”

      转眼间到了出殡之日。陆黔披麻戴孝,先运送着棺木到山顶平地,这处是昆仑最高峰,旁侧即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而时节气正当秋分转寒露,风过面隐有微凉。棺木置于场中央,众人围成圈形,一齐躬身祷祝。陆黔又耐不住鼓动道:“众位前辈来送我师叔最后一程,在下代其深表感激。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师叔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平乱世、定四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盟主更任重而道远,并非口头上会喊几句爱人爱民的空话就够。”一名少林弟子冷笑道:“那陆掌门觉得还需要什么?别忘了李少侠正是英雄大会技贯全场的胜者,文武兼备,怎说也比你有资格。我们是来拜祭令师,可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不想跟你多起争端,奉劝阁下闭紧了嘴巴,免开尊口。”陆黔冷笑道:“区区在下这一点薄面,又算得了什么?我师叔也是李亦杰长辈,他为何却没来?”那少林弟子道:“说得难听些,昆仑也不过是盟主统率各部的一派分支。如果江湖中任何一点小事,都要盟主亲历亲为,那还不忙坏了他?”

      陆黔冷笑道:“敝师叔入殓是小事,何方当谓大事?李亦杰去了哪里,你知道么?他指使着你们奔走卖命,自己却在与满洲皇帝的爱妃寻欢作乐!”本以为如此一说,会激起全场愤慨,那少林弟子道:“有甚凭据?你亲眼看到了?”陆黔道:“我……我是猜出来的!”不知是谁尖声尖气的笑道:“陆掌门好会猜!你倒再来猜猜,我今日早饭喝了几碗粥,吃了几个馒头?”顿时哄笑声四起。陆黔怒道:“是哪一只畜牲在说话?”那人笑道:“是你自己在说话啊,如何来问别人?畜牲的名号么,不听也罢。”陆黔怒道:“有种的别躲躲藏藏,你给我滚出来!”话音刚落,倒真有人“滚”了出来,却是昆仑守山门的弟子,一路唤道:“掌门!掌门!”陆黔骂道:“你鬼叫什么了?”那小道心想我在叫你,你却说我鬼叫。压着火气单膝跪下,报道:“启禀掌门,华山、崆峒二派呈上贴子,前来拜山!”

      陆黔不答,放眼看去,一路队伍浩浩荡荡的自山梯间蜿蜒拾级而上,当先一名女弟子身形瘦削,容颜俏丽,竟是多次惦念着的南宫雪,当即抛去不快,上前握住她手,喜道:“雪儿,是你来了。”一声干咳不合时宜的响起。陆黔目光越过她肩头,见孟安英慢慢走上,南宫雪当即甩开陆黔,挽住了师父手臂,眼睛只看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陆黔不情愿的向孟安英点了一个头,招呼道:“孟兄,你也到了。”孟安英却全无以往针尖对麦芒的气势,面上挂着笑,语气也温和得出奇:“陆掌门当然不想看到我,可孟某也不好丢下徒儿不理。这才不请自来,让你失望了,”陆黔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一是孟安英,二是崆峒掌门,偏偏他也从后转出,微笑道:“孟兄,咱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这对小男女亲热,不好意思啊。但何兄是老朋友,他壮志未酬,身已先去,葬礼时老夫若不来吊唁,委实于心难安哪。”陆黔见山路上已塞满了两派弟子,总不好一直僵持着,向旁让了几步,一摆手,冷冷的道:“几位请。”崆峒掌门走到棺木前,双手合十而拜,叹道:“嗟乎,好好的一个人,这般说没就没了,生命真如风中芦荻,脆弱时时堪折,无逾哀哉。” 陆黔听得如此说法,是向他表示准备置身之外,装作那晚之事全然不知,正难通是福是祸,南宫雪却跨前几步,向站在棺木旁的一名小道说道:“将棺盖打开。”

      这一句霎时语惊四座,峨嵋派掌门拂尘一扫,搭在袖上,不悦道:“小姑娘,死者为大,你怎敢说这种话,竟不怕遭天谴么?”向孟安英瞪了一眼,尽显责备之色,意说你也不懂管教弟子。孟安英微笑道:“师太勿怪,雪儿是问过我的,你听她说下去。”南宫雪得了师父鼓励,底气也足了不少,大声续道:“我们怀疑何掌门的死有蹊跷,现今特请了几名仵作同来,启棺验尸,以资查明真相。”陆黔忙挡在棺前,心道:“这棺里什么都没有,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对着空棺拜了半天,泪泗空流,岂不成了笑话?”好在道理还是占在自己一边,赔着笑道:“南宫师侄,这是亵渎亡魂,可不是闹着玩的。”南宫雪冷冷的道:“让何掌门含冤莫白而长眠地下,那才叫作‘亵渎’。众位前辈,侄女先此立誓,那尸身如无异样,我情愿自刎以谢,这可够了?开棺!”峨嵋派掌门狐疑道:“你前几日说死状奇怪的尸身,就是指何先生?”南宫雪道:“正是!”陆黔听着旁人议论纷纷,却已渐次倒向支持验尸。自己可也不能表现得对师叔漠不关心,打定了主意,到时就推说看护棺木的弟子失职,弄丢尸身。便道:“你一定要看,那就看罢。只是有徒不教,师之过,你是不用自刎的。”

      南宫雪要维护孟安英,刚欲喝骂,孟安英微笑道:“雪儿,陆掌门命不久长,他在最后时刻喜欢说的,让他去说,为师也不会就少了几块肉。”陆黔瞪了孟安英一眼,向弟子作个手势,走避一旁,听着盖沿滑开与棺缘摩擦,轧轧作响,又等候南宫雪一声低呼,场中也是噫叹连连,当即转身叱责弟子道:“你是怎么搞的?啊?竟连师叔尸身也看丢了!说,怎么罚?”南宫雪扁了扁嘴,冷笑道:“你就盼着何掌门尸身不见了,是不是?过来。”陆黔的角度看不到棺内,听南宫雪主动叫他,快步上前。南宫雪抬手向棺木一指,道:“你自己看!”陆黔只注意着她纤纤玉指,顺路看去,吓得全身一哆嗦,只见一具无头死尸卧于棺中,颈部断处平整,是被锋锐利器一刀切下,毫无皮肉粘连。两手已现尸斑,貌似悠闲的交叉叠在胸前,两只大拇指却向外分,正突现出那硕大血洞,周身也满是被尖桩穿透的窟窿。

      惊怔稍定,反手捉住弟子,怒道:“你从哪里弄的这晦气棺材?”那弟子也吓懵了,结结巴巴的道:“弟子……弟子都是依掌门的命令行事啊……”陆黔拧住他耳朵,道:“胡说八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的命令?”那弟子道:“弟子们遵照吩咐……在棺材铺中……正挑选不到满意好货,是掌门差人运来棺木……带了口信说,您有事给绊住了脚,让我们先行回山……”陆黔松手撒开弟子,朗声道:“在道上随便杀一个人,割去首级,换上相同服饰,冒充我师叔,哪个不会?我已将师叔火化,连骨灰也带了来。这尸首是假的,是假的!”其实他看了只一眼,便知那确是曾亲手埋下的何征贤尸身,万般提防,仍是中了圈套,也不过是装着气定神闲,来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然有人撮唇吹了一声口哨,学着陆黔语气,笑道:“在道上随便抓一把灰,冒充何师叔骨灰,哪个不会?我已起出何师叔尸首,连棺材也运了来。这骨灰是假的,是假的!”陆黔急转身回视,见那人却是梁越,此刻环着双臂,脸上一副戏虐神色。奇道:“梁师侄,你……”另一名昆仑弟子冲着梁越一挺下巴,道:“掌门,就是这位梁师兄传的话。”陆黔又惊又怒,但心急智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我师叔尸身落入你手,你好大的胆子,安敢毁伤?”梁越尚未答话,南宫雪先道:“那些伤口早已结痂腐烂,非近期之创。我和师父是有备而来,大可请仵作验明受伤时日,及真正死因。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陆黔犹自垂死挣扎,申辩道:“就算我师叔是被杀死,能接触他的,又非唯我一人,何故单来疑我?当初论剑林中早已潜入祭影教妖人,或是他们下的毒手!”梁越向一名昆仑弟子招了招手,揽住他肩,道:“何掌门过世时,这小子是如何跟你们交待的?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别害怕。”

      那弟子道:“是,陆……陆……”一时竟不知该怎样称呼陆黔。梁越厉声道:“他是你们昆仑派的叛徒!”那弟子应道:“是……是,这叛徒说,师叔突患急病,临终前授其掌门之位,陆……他……直到师叔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是他陪在身边。”叫了几声叛徒,终是不惯,索性以‘他’相代。梁越也没在意,冷笑道:“你们就轻信了?”那弟子道:“兹事体大,料不到他敢撒这弥天谎言,况且……”本要说当时崆峒掌门也在场担保,一力做主,现却见他面色阴枭,冷冷的瞧着自己,早听闻这位师伯手段毒辣,不留情面,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改口道:“况且陆师兄素来颇得师叔赏识,又持有敝派世传令鉴,本门不可群龙无首,他比武得胜,武功是不差的,也就都没深究。”崆峒掌门半边嘴角勾起,幅度极微的点了点头。另一名昆仑弟子插话道:“不,一直以来,师尊们看好的便是谭师哥,他武功高强,为人宽厚,在我们面前也从不摆师兄架子,有口皆碑,要不是英年早逝,定为本派掌门的不二继者。”梁越道:“谭林谭师兄,我也仰慕已久,只恨无缘结交,你们知道他又是怎么死的?”

      陆黔听到这里,理直气壮的道:“想来你也该听说过,月前各大门派在荒野中埋伏,围攻祭影教。但仍然给暗夜殒杀得全军覆没,惨绝人寰。谭师哥身受重伤,被逼得走投无路,他是个响当当的硬汉子,宁死不受辱于敌,这才自尽。我就在一旁,亲眼看到。”昆仑派一名弟子道:“确有其事,当初陆掌门与师父、师伯同赴增援,两位老人家也是在此役身亡。”昆仑门下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商议着停止内乱,团结力量,一致对抗魔教妖人,为昆仑三杰报仇雪恨。梁越提起双手向下压了压,道:“静一静,问题出来了,正派中人无一生还,陆掌门如何脱困保命?”另一名昆仑弟子看这情势,陆黔众矢之的,败局已定,不如早寻靠山,说不定还能捞些好处,道:“这叛徒跟殒魔头早有交情,在客栈中将我们那般窝囊的赶走,就上楼去拉关系。他就是要削弱昆仑人才,让我等不得不奉他当掌门。”梁越冷笑道:“陆掌门,比武时你暗箭伤我,原来连自己师长也毒手加害,昆仑派的师兄弟,举起你们手中的剑,诛此叛逆,发扬正气!”陆黔叫道:“你血口喷人!我没害我师父!”梁越道:“反正没有证人,你是唯一的活口,随便怎么说都行。”陆黔心急如焚,忽然看到南宫雪,如黑暗中陡见光明,急忙上前道:“雪儿,你当时也在的,你了解内情,快帮我作个见证好么?”南宫雪若要帮他,与李亦杰所隐瞒的秘事必将曝光,刚洗清的冤屈也会再被崆峒掌门趁机扣上,更何况她认准了陆黔为掩饰罪愆,做出分尸恶举,仅剩的同情也消失殆尽,挪开了视线,淡淡的道:“抱歉,我没有话好说。”

      梁越大声道:“陆黔,你离经叛道,戕害同门,丧尽了天良,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陆黔怒喝:“我先收拾了你这妖言惑众的混球!”提气跃起,一掌劈向梁越面门,梁越却站立不动,亦无挡驾之意,陆黔正感疑惑时,忽然膝弯一软,双腿似灌了棉花般下陷,就像是个从没学过武功之人。梁越尖声笑道:“怎么,觉着丹田若谷之虚,任督二脉间时而麻痒难当,时而如刀枪钻刺,胸口闷堵滞塞?大爷好心提点你,那都是中了‘十香软筋散’的征兆,任你是顶尖高手,中毒后同是手足酸软,半点内力也使不出来,由人宰割。不过你本来就内功低微,前后没多大差别。”那毒对头脑运转并无影响,陆黔仍能将这几日情形冷静默思一遍,失声道:“是……是那顿饭……”梁越冷笑道:“饭里没毒,我不是每盘菜都先替你试吃过了?让你‘吃菜,吃菜’,谁叫你闷着头喝酒,大口喝药,那可就怪不得我。这是元末自番邦流入中土的秘毒,解药配制繁复,少说也要个十天半来月,但如不按限期服食,从此就成了废人。不巧我身上没有,连方法也未留心听。”

      陆黔目眦尽裂,怒道:“我……我跟你拼了!”合身扑上,二指插向梁越双眼,梁越绊住他左腿,两手分扣二腕脉门,并在一道向外扭压,反肘撞中他右肋,左足微沉,一个过肩摔将他掷到地上。那瓦罐在他腰间,受不得这一轮击打,落下摔得四分五裂,而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却从满地碎片中现出,那铁青面皮,深陷的眼眶,在场的都认出正是何征贤。崆峒掌门上前捧起头颅,拭净了灰尘,走到棺木前端端正正的摆放在颈处,至此一具完整的尸身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梁越叫道:“证据在此!陆黔,你胆子当真不小,竟敢将罪证分别带上山来!”陆黔方晓了他早成网中之鱼,如今就是对方收线之时,声嘶力竭的叫道:“难怪要跟我结伴同行,原来一切都是你在耍我!”梁越一步抢上,揪住他衣领单手提起,凑近他脸前道:“我耍你?是我耍你还是你在耍天下英雄?整路跟着你,是防你心虚不敢上昆仑,半途遛了。”接着面容一肃,森然道:“我已命澡堂店主仔细搜过你换下衣衫,那掌门令鉴被你藏到哪里去了?给我交出来!”

      陆黔记得那令鉴早给了纪浅念拿去,这倒因祸得福,大笑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背叛了我,也就遭人背叛,那店主定是独吞了令鉴跑路,你即刻去追,或许还追得上。”梁越一字字的道:“不——可——能!”接着神色更加凶狠,道:“我没时间跟你蘑菇。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不交的话,我就让你吃苦头!”陆黔笑嘻嘻的道:“好,我交,我教。哎,你是点仓弟子,要我昆仑的令鉴又作曷用?也罢,耳朵凑近来,我只能说给你听……嘘,你只要从早到晚的念着‘令鉴’‘令鉴’,晚上发梦就能见着了,这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越大怒,摩拳擦掌的道:“小畜牲,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一路上老子忍气吞声,叫了你那么多句‘师叔’,这就要在拳头上讨回来!”说着一掌击中陆黔胃部,拳脚不住落在他肺腑间,并没用出内力,就如乡野村汉斗殴一般,但仍是打得陆黔五脏翻腾,一颗心也几欲从口中吐了出来。梁越力道又拿捏得极是精妙,正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时却不会昏晕。陆黔所戴纱冠早已掉在一旁,满头乱发披散着,遮了满脸满肩,梁越拉住他头顶一缕松发,拽得他仰面朝天,握紧拳头打中他鼻梁骨。正想左右开弓,再扇他几个耳光,崆峒掌门却扬臂一拦,接着轻轻给陆黔将头发拂到耳鬓,理了理他被扯碎的衣袖,笑眯眯的道:“陆贤弟啊,怎地弄到了这般田地?想当日你初任昆仑掌门之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众星捧月,那是何等的威风!料不到朝夕间变生肘腋,竟惶惶如丧家之犬。愚兄心肠最软,真禁不住的为你难过。”

      陆黔恨恨的道:“虎落平阳被犬欺。不错,我认栽了。”梁越怒道:“你骂谁是犬?”一巴掌扇得他左边脸偏到一旁。陆黔叹道:“大风大浪我都挺过来了,没成想阴沟里翻了船,只怪我一时糊涂。”梁越又怒道:“你骂谁是阴沟?”一巴掌扇向他右脸。陆黔冷哼道:“狗不可笑,阴沟也不可笑,偏有人来对号入座,自觉承认,这才真是可笑,哈哈,哈哈!”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满是藏不住的萧索。梁越怒道:“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你欠揍!”又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往陆黔身上落下,打得他筋骨也不知折断了多少根,摇摇晃晃的向后瘫倒,崆峒掌门及时托住,在他耳边柔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愚兄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让梁师侄劝你放弃追名逐利,避世逍遥,被你拒绝了。强要参加逐鹿游戏,就得遵守规矩,落败了出局,人人平等。”陆黔回想着梁越在酒楼里大发感慨,原来竟都是旁敲侧击的暗示。他双目紧盯着崆峒掌门,怒道:“老匹夫,我咒你不得好死。你工于心计,借刀杀人,黑心,黑肺,连肚肠都是黑的,你……你好毒啊你!”崆峒掌门不以为忤,轻轻拱一拱手,微笑道:“过奖过奖。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能不认我这个哥哥,我却仍然认你是义弟。看在结交一场的情分上,每年的今日,愚兄都会前去给你上一炷香。这就请你睡棺材板去,正好,何兄也刚要出殡,让你跟前掌门一齐下葬,很有面子了。”

      一名昆仑弟子叫道:“没那么轻巧!陆黔这恶贼欺宗灭祖,罪不可赦,依照本派门规,应当千刀万剐,凌迟三日。其后悬尸山头,受尽世人唾弃。”孟安英皮笑肉不笑的道:“哟,既是贵派祖师爷立下的规矩,那可得恪守严遵,别让外人指着鼻子骂你不肖劣徒。”此话是意有所指,回讽陆黔在论剑林时一言之嘲。陆黔叫道:“本派令鉴在我的身上,我还是掌门!你敢动我,就是谋刺篡位!”见那弟子果真给震住了,还没来的及得意,梁越便道:“谁知道是真是假?你要仰仗着它发号施令,先拿出来啊!”本来陆黔如真能当场出示令鉴,倒确可威慑住大部分弟子,此后再以三寸不烂之舌辩驳周旋一番,或许真能扳回局势。但梁越既仔细搜过他衣裳,也就全不忌惮。另一名昆仑弟子要讨好梁越,好让他多提拔着自己,叫道:“令鉴需得随身携带,你要是弄丢了,罪上添罪,罪加一等!”陆黔眼中最后一线神采也逐渐暗淡,只剩一片绝望的死灰,淡淡道:“放开我,让我再跟南宫师侄说几句话,否则死不瞑目。”

      梁越冷笑道:“败军之将,你没资格讨价还价,敢同老子讲条件……”崆峒掌门摇了摇手,微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陆师侄最后的心愿,说什么也得给他办到。”梁越悻悻地将陆黔一搡,骂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陆黔已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皮高高胀起,眯缝着双眼四顾,南宫雪心中大恸,她决心与师父同来昆仑指证时,早已料到了这种结果,但事到临头,却又不忍。想到陆黔实非大恶之徒,便说破了天,也只能算是个利誉熏心,贪财好色的小无赖,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坏事,罪不至死,更不该受那无尽的零碎苦楚。不由自主的走到他身前,澄澈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定定瞧着他,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声音温和,陆黔直感如时间倒流,此时也不敢再动手拉着她嬉笑,生恐连这最后一刻的温存也不可得,四目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哀声道:“雪儿,我落到这样绝境,全是因自作孽,罪有应得。我不恨你揭露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你。接下来的千万把刀,不知能否斩尽你对我的厌憎?我死以后,你若能常来我坟头撒几朵野花,只要是你亲手采的,我就欢喜……”说到这里已是喉间哽咽。梁越冷笑道:“梦做得倒挺美,我们要叫你锉骨扬灰,死无全尸,竟还在妄想立冢?”南宫雪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地想要分说,解释清楚陆黔杀何征贤只是为了救她。但孤男寡女深夜在密林私会,旁人听了,一定是说三道四,什么难听的话都会有。未出闺阁的女孩儿家,对名节总还是看得极重的。临时起意,从怀中取出一小葫芦酒,拔开瓶塞,喝了一口,递给陆黔,强笑道:“好,就按你说的,我们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这是给你送行的酒,我敬你。”

      这本是因李亦杰最为嗜饮,她偷偷备下了藏在身边,想要找到师兄时送给他。陆黔接过葫芦,贴在唇边,一时却不舍即喝。南宫雪忽觉这场景似曾相识,恍惚中与潼关树林一幕交错重叠,那时陆黔下药盗书,为了脱身,撺掇暗夜殒杀她,又觉很是可恶,没好气的道:“你都快死了,难道我还会下毒害你?”

      陆黔苦笑道:“我倒希望酒中有毒,如让我立时肠穿毒烂,最好不过。能被你毒死,远比在那些人手中受活罪幸福百倍。”南宫雪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陆黔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胜者王侯败者寇,图霸业者,不成功便成仁,古来如是。”抬起了酒葫芦,小口小口的啜饮,酒入愁肠,更增悲凄,几颗混浊的热泪顺着脸庞滚落。南宫雪看着他这一副惨象,心中的不忍已臻极致,连心脏也酸涩得翻绞起来,她一向循规蹈矩,此时却初次做出违背师命之举,待那葫芦遮住他脸,忽然手掌一翻,一道凌厉内力破空拍出,击中壶底,葫芦炸得粉碎,酒水四溅,有几滴渗进陆黔眼中,辣得他睁不开眼,就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之时,南宫雪手中又是一根长鞭挥出,狠狠抽中陆黔胸口,陆黔内力尽失,哪里抵受得住这全力一击,身子直飞了出去,在半空只停留了一瞬,便如断线的风筝,坠下山崖,南宫雪奔上几步,崖前云烟缭绕,转眼将他身影遮掩,再瞧不清。此处深不见底,眼看是不活了,想到他终究逃不脱粉身碎骨的命运,眸前雾气氤氲,提指揩拭,却抹了满手湿漉漉的水渍,方惊觉早已泪流满面。

      话分两头,就在陆黔穷途末路,坠下深涧之时,江冽尘等三人早跋山涉水,返回了教坛总舵。他们都是自幼在此长大,对环境也格外敏感些,一踏入便觉气氛有异,处处透着鬼气森森。祭影教徒平旦里懒散,今日却持刀挺立,如临大敌。楚梦琳快步跑近,不听参拜请安,先问道:“我爹呢?”

      一名教徒面上显出惊慌,轻碰了碰左侧之人小臂,那人手肘一挺,若无其事的顶了回来,先一名教徒又在右侧人臂上轻触,那人装作不明,抬臂回碰。暗夜殒大怒,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指着当中者道:“你说!”那名教徒自认倒霉,暗中调息了一圈,道:“教主在览器堂中等候,让主子们回舵后立去参见。属下引路。”但这途上却走得战战兢兢,脚步又轻又慢,每转过一个拐角都先探头探脑的查看,楚梦琳不耐烦道:“你干么缩首缩尾?是我爹出什么事啦?”那教徒道:“小姐,您可别乱嚷嚷!”又四面仔细张望,确保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声音道:“教主刚刚大发了一顿怒火,现在正在气头上,三位主子要面见,这可非最佳时宜,还是先等等较好。”

      江冽尘道:“你以为权凭空等,能等得教主气自消了?早些解决,也省得麻烦。” 楚梦琳叫道:“无礼!你敢说我爹麻烦?”江冽尘道:“是,但比你尚有不及,满意了?”楚梦琳怒道:“你没大没小,瞧我不跟爹告状去!”江冽尘冷笑道:“我看教主的火就是为你所发,你还敢另去无事生非?”一旁那名教徒吹捧道:“少主英明!您未卜先知,真乃神人也!教主大骂小姐,说……说……”这才感到骑虎难下,楚梦琳道:“我爹怎样骂我?快说啊!”那教徒道:“属下……属下不敢说。”楚梦琳道:“我是让你转述,这有何不敢?啊,我知道啦,定是你在爹爹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才怕给我知道。”那教徒道:“不……属下笨口拙舌,不敢转述教主金口玉言!”楚梦琳笑道:“这就奇了,让我们前去参见不也是你转述的?莫非只有骂我的话才是‘玉言’,看来你是对我很有意见了?”那教徒道:“没有……不……不敢……”此处已距大堂不远,忙道:“属下先去通禀!”拔腿要逃,暗夜殒喝道:“回来!小姐问你的话,还没答完就想走?”

      那名教徒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站到楚梦琳身前,楚梦琳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我很有意见?”那教徒道:“属下没有……不敢有!”楚梦琳道:“是没有呢,还是因为我穷凶极恶,让你不敢有?”那名教徒道:“属下没有!”楚梦琳道:“教中的‘属下’可多了去了,你说的是谁啊?”那名教徒道:“是……是……我。”楚梦琳道:“瞧啊,在小姐面前都敢自称‘我’,不敬之至!”须知楚梦琳最善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再以欣赏他人窘相为乐。江冽尘叹道:“算了,逼着人钻进虎口,不够仗义。碰到雌大虫,惹不起还躲不起?你先去罢。”那名教徒听了这话,如蒙大赦,一遛烟的跑了。江冽尘又道:“梦琳,你那么想听挨骂,待晋见教主,有你听个够了。”楚梦琳怒道:“你当然不怕,我爹多器重你,宠你赏你还忙不过来。我和殒哥哥就只是出气筒。”暗夜殒好言好语的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教主要是骂你,你就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来替你担待着。”楚梦琳喜道:“那可好。有罪算你的,有功都往我脸上贴金!”暗夜殒道:“好。为你吃再多的苦,我也甘之如饴。”

      江冽尘在一边听着,眼看楚梦琳灿烂笑靥,想到她蛮横索取,只感觉心烦,不悦道:“殒堂主,我跟你说,你给她不计报酬的付出,终是为人作嫁,犯得着么?”楚梦琳道:“不用你管。哼,可没有哪个属下会对你如此忠心,你就是妒忌!”江冽尘想到暗夜殒对楚梦琳满腔真情,却仅够在她心里留下个“最忠心的下属”身份,哀其不争,代其扼腕,但这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在所难劝。不想再和他们多说,当先抬步走入堂内。

      这是间极宽敞的大厅,背光而建,室中环境幽暗。平常教徒禁止随意入内,江冽尘却获准特例。四壁悬挂的皆是兵刃: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黄、锏、挝、殳、叉、鞭、棒十八般武器俱全,其下又另有专科分门别类,几近是天下刀兵尽集于此,在暗沉氛围衬托下,冷冷的泛着寒光。“览器堂”便由此而得名。此外再无装饰。堂中央镶了一张漆金镂龙的宝椅,两边扶槽嵌满名贵珠玉。座旁一人负手而立,身材修长,从头到脚都裹在一身灰袍中,单看背影已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呼吸半点也听察不出,犹如僵尸一般。待得楚梦琳与暗夜殒也走到堂前站定,才开口道:“你们三个废物,还有脸回来见我?不如都死在外面干净。跪下!”这一声虽不甚响,但直震入耳,脑内嗡鸣,江冽尘与暗夜殒不发二话,当即垂首跪倒。楚梦琳却仍直挺挺的站着,嗔道:“爹,一损俱损,他们也没完成任务,您独独骂我,偏心眼!”暗夜殒不住轻扯她衣袖,楚梦琳睬也不睬。江冽尘担心她再多闹,惹得教主火起,捉住她手腕用力一拉,楚梦琳站立不稳,摔跌下来,膝盖在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上碰出“咚”的一响,登时双眶充泪。

      那人便是祭影教当今教主,听了此言,霍然转身,只见其脸上也罩了张铜制面罩,容貌年龄都看不真切。听他冷冷的道:“我还没有找你,你倒先质问起我来?你这次闯下了滔天大祸,现可知罪?”楚梦琳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啊!”暗夜殒忙道:“教主明鉴,是属下有罪。千错万错,都是属下的错。恳请教主重罚属下,饶过小姐!”那教主喝道:“殒儿住口。梦琳,本座交待你的任务是什么?你自己说!”楚梦琳背书一般的道:“前往无影山庄,夺得断魂泪。回至祭剑堂与残影剑置于同处,供教主闲时赏观。又因二龙归并,双宝聚首,开启新一重天地。”那教主道:“难为你还记着,瞧瞧你办成了什么样子?灭门烧庄,空手而归,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丢尽了我的脸!”楚梦琳张了张嘴,暗夜殒已抢先道:“小姐是要让江湖宵小都看清楚,违逆本教的,就是这个下场!那无影山庄庄主沈傲天为图自矜,唆使庄客散布虚假消息,累少主、小姐白跑了一趟,当然该杀!祭影教是武林至尊,号令天下,杀些人还不是司空见惯?”那教主道:“本座要的是活的仆役,不是死的豪杰!你这斩尽杀绝的作风也该改一改,世间人都给你杀光了,让我当光杆司令去?”暗夜殒俯首道:“是,属下明白。”

      那教主转移了视线,道:“小小一个无影山庄不足为道,殒儿说的也有些道理。冽尘,你办事向来最令我省心,这一次可真叫人大失所望。竟做出相助清兵入关之事,普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人家又不领情,反诬本教为乱党,正派中人更早认吾等是满清走狗,弄得里外不是人,举步维艰,都是你做出来的好事!你昏了头了?梦琳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江冽尘不卑不亢的道:“请教主暂息雷霆之怒。这是属下无能,办事不力,所虑不周。但即无此行,正派窥我教也勿会改观,依属下愚见,只需武功鼎足于世,凡俗眼光尽可不予理会。但清庭势大,被其张榜悬赏通缉,此后行事确会增添不少麻烦。”暗夜殒接口道:“少主也说了清庭势大,属下是想借机笼络,这才给小姐出下了馊主意,率领教众倾巢出动。属下只是想帮助小姐!”

      那教主两道利剑般的目光直刺向楚梦琳,道:“说来说去,问题的症结,还是在你身上。你自己不争气,贪玩胡闹,我最多当作没有你这个逆女,但殒儿和冽尘是我的左右手,因你之故而受了连累,那就绝不能轻饶你!来啊,给我把小姐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立时便有教徒冲入架起了刑台,另有两人上前拉扯楚梦琳,将她两臂扭在了背后。楚梦琳挣扎着,哭叫道:“爹,您不能这样,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归根结底,你就是在偏袒江冽尘!为了给他脱罪,你要打我,那下次他犯了死罪,难道还要杀我?我不服!”江冽尘眼看她就要被拉下挨打,暗自叹了口气,道:“小姐是谋静而后动,此举虽荒谬,总已拿到了断魂泪,能否将功赎罪?”那教主显然不信,道:“是她拿到,不是你让着她?”江冽尘道:“将到手的功劳平白相让,您以为属下是那般慷慨大度么?”那教主这才侧目,道:“执刑且慢,先辨别了真伪,再打不迟。梦琳,东西呢?”

      楚梦琳愤愤地甩开两名教徒,从颈中解下个小香囊,洞孔中穿了根淡绿色丝绦。刚将手指串入,小心的解着锁扣,教主已劈手夺过,动作粗暴的拆开,将残破的香囊随丢在地上,食中二指间拈起块碧绿通透的玉石,略微翻转,光泽映得满室生辉,江冽尘与暗夜殒追寻断魂泪已久,初次见了实物,都看得目不转睛。那教主忽然冷冷一笑,手指松张,玉石顺着指缝滑入掌心,接着五指收紧,再张开时只剩一片翠砂洒了满地,江湖中人人追寻的断魂泪弹指间竟已化为齑粉。暗夜殒惊道:“教主,您……您这是……”那教主冷笑道:“断魂泪?这是个仿制货色,做工也算精细,应为宫廷所出产。梦琳,这果然是你的办事特点——永远不牢靠!”

      江冽尘道:“教主又缘何断定其定为赝品?若止凭质疑小姐,过于草率,恐悔之将晚。”那教主怒道:“断魂泪是我本家之物,我岂会不识?和硕庄亲王临终错托,宝物耽在庶子手内十余年之久,也该到物归原主的时候了……”说到此处,突然似想起了某些隐晦般,缄口不语。江冽尘却若有所悟,眼皮微抬,眸中划过一抹阴鹜。暗夜殒全没留心,仍是一叠连声的恳求道:“小姐误为鼠辈欺骗,情有可原,想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试问又有哪个人一辈子没犯过错?都是属下不察,没能及时提醒小姐,罪在属下!”那教主道:“本座一向赏罚分明,不然何以服众?犯了错就要受罚,谁求情都没有用,还等什么?拉下去,打!”

      楚梦琳摇着头,语无伦次的道:“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我不信……”曾经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现竟获知连定情信物也是假,还怎敢奢望真爱?这么久痴心守候的唯有她一人。此时才理解了李亦杰的感受,整个灵魂仿佛已被掏空,任斗转星移,天塌地陷均无相干。身子瘫软扑倒,任由几名教徒在地面拖着,木然的俯上刑台,板子落在背脊,几如未觉,反盼着外加疼痛缓解心伤。暗夜殒急得六神无主,道:“小姐体质娇贵,受不得酷刑惨烈。断魂泪变成假的,是属下的错,属下……”一时却想不出如何能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罪过硬扣在自己头上。那教主怒道:“你几时学得这般婆婆妈妈?死人也能给你烦得从坟里跳出来。你再敢啰嗦,是不是要一齐拖下去受双倍刑罚醒醒脑子?”江冽尘皱了皱眉,心想暗夜殒一个“好”字即将呼之欲出,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教主,属下斗胆向您求一个情,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从属,殒堂主更是教中一等一的大功臣,还望您网开一面。至于梦琳确是我教管无方,罪同身受。少主如有过失,亦与寻常教徒同罪,属下愿代她受罚……”那教主怫然怒道:“冽尘,你太让我失望了!本座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总想着传你教主之位,承我衣钵!如今你竟为了我那没出息的女儿自甘堕落,不思进取?”说得恼了,一记重拳向江冽尘脸上挥去,力道之巨,直掴得他唇角破裂,渗出血丝,颊上立现一片硕大瘀青,又感下手过狠,缓和了语气道:“所求不得,向为人生之大苦。真得到了,便知不过尔尔。但凡是你想要的,只要无碍大局,我都可以赏你。喜欢梦琳,我就把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江冽尘大惊,还未作答,暗夜殒先叫道:“教主,不可,万万不可啊!”那教主微笑道:“殒儿稍安勿躁,这女儿么,本座只有一个,你多多立功,我再另寻一样好东西赏你。”楚梦琳脑中虽已一片空白,却仍时有只言片语入耳,忆及连途庶竭驽钝,对爹来说仍不过于“一样东西”,若在往时早吵闹着不依,但多铎为欺让她心如死灰,万物都已不再在意。暗夜殒急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恳请教主三思,收回成命!”那教主不悦道:“正是婚姻大事才更应听凭父母之命,你不要再说了!左右,给小姐戴上手铐脚镣,关入秘牢反省,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私自探视,也不准拿东西给她吃。其余人赶逢嫁衣,置办妆奁,择日成婚!”楚梦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的道:“我不会嫁给他的,我恨他!你再打我一顿好了,三十不够……六十,打完了放我走,今后断绝父女关系。我也放弃早名存实亡的小姐身份,再不踏入此处半步。祭影教荣辱,与我无涉。”这一篇话冷冷说来,句句血泪。那教主却只摆手命教徒速将其拖下。先前三十大板打得她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始终哼也没哼一声,此刻被渐渐拖远,仍是一路传来“不嫁”的哭喊之声。

      江冽尘等到四角回音也已消失,忽然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笃悠悠的道:“教主的美意,属下就心领了。但您最清楚小姐能力深浅短长,同我相较,有如萤光之与日月,无可比拟。既说我是最得力的下属,您认为她配得起我?”这话说得傲慢之极,暗夜殒见缝插针的道:“是啊,少主与五仙教纪姑娘情投意合,早已互许终身。教主何不玉成喜事,一来有情人得成眷属,二来本教便可与五仙教缔结姻亲,成为有力盟友,一举两得……”江冽尘哭笑不得,那教主道:“纪浅念算什么东西?武艺平庸,只能算懂得观势头,择佳木而栖,借本教羽翼庇荫纳凉。五毒教又有什么了不起?旁门左道之流,一日不如一日。她几次三番想找我商谈并教,全给我吃了闭门羹。”“五仙”原是教内自翎,有不服或不屑者说起时往往斥之曰“五毒”,教主以此称呼,是表全无合作意向了。紧接着又道:“冽尘,我当然知道你看不上梦琳,让你娶她也是委屈了些……”暗夜殒正要大声称颂教主功德,不料他话锋一转,道:“但现在是我看中你人才难求,娶了她,你就是我的女婿,是一家人了,往后你给我办事,也能更尽心尽力些。”

      江冽尘见事态或有可逆,哪肯放过,忙道:“即便非翁婿之亲,属下亦早将教主视同义父……”那教主大手一挥,喝道:“我意已决,再无更改!这嫁女我是嫁定了,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我的女儿哪能容你挑三拣四?殒儿,冽尘婚事将至,教中大梁暂交由你挑。本座另有要事,都先退下。”江冽尘看出教主忍耐至今已是不易,再说也只引火烧身,施礼后忙拉着暗夜殒出堂,掩了大门,与他走到块僻静处所,暗夜殒面有惭色,好一会儿才道:“属下一时情急,浑造了少主与纪教主谣言,仅出于权宜之计,殊无辱意,请少主恕罪。”江冽尘本觉不快,听他诚心称谢,这才舒坦了些,道:“你是口不择言,我能理解。那个女人自作多情,对我胡搅蛮缠,不过你若能娶她,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又同是与五仙教结盟。咱们同甘共苦,在一天中成亲,不亦美事一桩?”暗夜殒道:“少主别开属下这等无趣玩笑,您明知我对梦琳……情有独钟。”最后四个字说得甚轻,江冽尘歉然道:“我没想占你所爱。只是教主那老顽固,难以说动……”暗夜殒故作洒脱状笑笑,道:“‘夺妻之恨’一语,少主言重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梦琳永远是我心中至爱。但属下知道,爱一个人,未必便是与她长相厮守,能在背后默观端详,看到她平安喜乐,这就够了。少主务请好好对待小姐,她表面倔犟,内心仍是渴需关怀。”江冽尘道:“我说了不要她,那就绝不会碰她。娶她无非是个形式,再以此为凭,谋得高位。你想跟她寻欢,我不但在教主尊前装聋作哑,更会尽所能帮你们暗度陈仓,可好?”

      暗夜殒怒道:“你怎能讲此不负责任之言?梦琳是独立的人,不是一件推来让去的礼物,这样展现的兄弟情谊,我不稀罕!”几句话发泄过后,忙躬身赔礼:“属下是个直肠子,心里有话直说。冲撞了少主,罪甚。”顿了片刻,正色道:“希望您方才所说均为戏言,属下祝少主与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我即刻启程出发寻找断魂泪,乞愿在大礼之日献上。”江冽尘道:“欲速则不达。是非近日之所能成,何况外面风势当紧,官兵正撒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去投。”暗夜殒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次不但没能取得图纸,断魂泪也是假的,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教主说得不错,确乎是一败涂地。但我败得不甘!再有多耽,我也是个多余的人。”江冽尘道:“未尝有得,何谈所失?假断魂泪是梦琳向豫亲王虚与委蛇所获,咱们本就不屑此道。一切复归起点,凭你我二人的水平,我不信做不出些成绩,戴罪立功。”见暗夜殒眉峰已稍有舒展,知道他心思松动,又微笑道:“留下罢,最佳搭档。教中不少事务,我可都需要你辅佐。”直说得暗夜殒茅塞顿开,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但一想到自己对楚梦琳也是“从未拥有”,情绪又蒙阴郁。

      近期内祭影教徒便起始布置新房,教中呈现难得的喜庆。江冽尘深居简出,反是暗夜殒东奔西跑,指挥着彩带悬挂,督促锣鼓敲打音调高低、节奏张弛,比所有任务都更上心。而楚梦琳自被关进秘牢后,不辨晨昏昼夜,水米不进,每日里颓丧的委顿在角落。众教徒受她长年欺压,都积压了愤懑,行刑时表面是执行教主之命卖力,实为报私仇,都出了大力痛打,因暗夜殒对她宠爱无匹,言听计从,便将对他的不满也一起加上,几乎将她打了个半死。微有动弹便碰到无处不在的伤口。众人倒也严遵命令,果然从不送饭,第一日又饥又渴,但饿过了头,也不再如何难熬,只偶尔腹中窜上一阵火烧火燎,瞬间便消。恨不得一头撞死,但还没见多铎一面,问清事实,总不愿带了遗憾赴死。手上的拷子是以天外玄铁所制,试着扳了几下,纹丝不动,好在本也不抱希望,便没特别的失望。

      如此也不知挨了几日,昏昏沉沉中听到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几点光斑洒到眼底,一名穿紧身衣的教徒挎着竹篮走进,楚梦琳刚翻身坐起,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昏黑中夹杂着数点金星乱冒,再能看清时,那教徒已到了身前,从竹篮内端出一碗稀粥,两个馒头。楚梦琳用舌尖润了润干得发裂的嘴唇,问道:“吉时到了?”多日不曾开口,喉咙已极沙哑,声音细如游丝,倒也惊奇体力竟衰弱至此。那教徒道:“教主吩咐明日拜堂成亲,婚事从简。请小姐先吃点东西,恢复些元气。”楚梦琳冷笑道:“我饿昏才好,不对,我就该饿死了,江冽尘小子不是最喜欢受注目?嘿嘿,让他娶个死人当新媳妇,那真是史无前例,绝无仅有……”但那时死都死了,再精彩的戏码也瞧不着。想了想道:“我手还给拷着,你先帮我解开了,我就吃。”那教徒道:“这不在属下的职权范围。钥匙只归少主保管。”楚梦琳怒道:“又是少主?好啊,我本来要吃,听你提起他心里生气,不吃啦,你拿去喂猪好了!”那教徒道:“多多少少也吃一些,否则属下向少主不好交待,您这不是难为属下?您手上不便,就让属下来喂您。”端起碗捧到楚梦琳嘴边。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楚梦琳只当他存心羞讽,手腕一扬,正撞在碗侧,那教徒手一缩,碗落在地上,粥水将馒头也濡湿了。楚梦琳得意得拍掌大笑道:“这可都打翻了,你要我吃掉在地上的脏东西么?”

      那教徒看着满地狼藉,想收拾却无从下手,这时牢门外又走进一名教徒,瘦瘦长长的一张马脸,身形略高,只听他尖声道:“二弟还真耐得住跟她耗,我就没那么好脾性了。”楚梦琳听他说话,直像当喉灌了一瓢浊油,腻得只欲作呕,又看他单手托颔,一双小眼滴溜溜地乱转,对准自己上下打量,连忙站起,怒道:“你个死奴才,看什么看?再看我剜了你的眼珠子!”马脸教徒冷笑道:“奴才?楚梦琳,你还当你是大小姐?在教主心目中,你跟我们这些下人有何异同?我说还要更差些,毕竟我们是狱卒,你是阶下囚。不想嫁?我们都说少主娶你这个母夜叉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真是糟践。不过看你也是个长相过得去的小妞,乖乖听话,少主既不要你,退而求其次,来跟咱们开心开心。”说着就向楚梦琳脸上摸去。楚梦琳急步后退,却忘了脚上尚有镣枷,牵动了铁链,向后仰倒在茅草堆中,马脸教徒扑上,双手分压住她肩头。先一名教徒小声道:“大哥,这样不好罢?少主便再不在乎她,也不能忍受戴这一顶绿帽子……”马脸教徒骂道:“笨蛋,此地三人,你不说,我不说,这小妞自己更不会说,少主又没有千里眼,怎会知道?你等着,我完事后就给你。”将头埋进楚梦琳领口中。楚梦琳感到他鼻息喷在颈间,手也从肩上逐渐下滑,已经欲哭无泪。她在客栈内嬉笑中指蔑陆黔,也是因当时情况绝对安全,如今若是被他脏手碰了一碰,死后也洗不尽污秽,而先一名教徒胆小懦弱,又不敢上前。忽然一簇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睁眼只看到一团东西向左首飞出,面前那马脸教徒的头被削得只剩一半,从一侧耳垂上端斜砍到对边颈管,血如泉涌。暗夜殒站在其后,收起了折扇。

      先一名教徒跪倒连连磕头道:“殒堂主,饶命,饶命啊!属下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留在教中,即日起解甲归田,随老母种菜放羊,只求殒堂主饶属下一命!”暗夜殒冷冷的道:“饶你?先问过她!”那名教徒又爬来抱住楚梦琳双腿,哀求道:“小姐,先前我大哥不轨,求您看在属下一直极力阻止……”楚梦琳为了那一句强加的“喂猪等于喂她”而耿耿于怀,抬袖擦净脸上泼到的血,道:“我讨厌杀人。可他的脏话都被你听到了,传扬出去,我还做不做人呢?这就要割了你的舌头……”那教徒忙道:“是,是。”比起大哥破颅的惨象,只割舌头算是轻罚了。还没来得及谢恩,楚梦琳又道:“且慢,不能开口说话,你可以写字,留书笔墨,谁也拦不住。因此还要砍了你手脚。”

      那教徒大骇,道:“属下从没念过书,不……不识字。”没有舌头虽然不便,凭着牧羊、干农活,当个哑巴也能维持生计,但失去四肢就彻底成了废人。楚梦琳笑道:“也没人刚生下来就会写字啊。你聪明伶俐,准定一学就会。”那教徒道:“不不不,属下又蠢又笨,先生教一千遍,仍是大字也教不会一个。”手脚并用的向后缩,他本就长得瘦小,此刻更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好让他变成小虫钻进去。楚梦琳笑道:“人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有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到了一千有一遍,必能学会。唉,其实实在不会,也不碍事,别人说话你能听到,做手势你能看到,只要配合着点头示意就成,这眼耳也不能留。”扳动着手指,道:“可是这样一来,你身上也就没剩什么啦,生不如死,到时又无法自尽,也不能叫别人杀你。我现在让你痛痛快快地死,留个全尸,早日往生,是对你好呢。你要不要感激?”那教徒道:“是,小姐的大恩大德,恩同再造,属下没齿难忘……”说完手脚抽搐,口吐白沫,竟活活吓死了。

      暗夜殒抬腿将两具尸体踢开,抱住楚梦琳道:“没事了,没事了。”楚梦琳伏在他袖间,无语凝噎,半晌道:“你是来救我出去的么?”暗夜殒看到她晶亮的希冀眼神,真不忍说出拒绝,轻轻放开她,在地面铺开块台布,向牢外一招手,一个小厮挑着两副担子进来,端出一盘烤鸭,几小碟花式糕点,躬身退出。暗夜殒道:“记得以前做任务时途经京城,你最喜欢吃路边的椰蓉糕,这么多年,也不知口味变了没有,我就每种夹馅都取了些。还有这鸭子,掌厨的说是正宗北京烤鸭,你尝尝看,要是不对,我就……”楚梦琳苦笑道:“你也不用去抄那家酒楼,不同的人烧出来的,味道自然不同。”几日没吃也无何异状,但陡然间香气扑鼻,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胸肺间也如火烧。撕下一块鸭肉放进嘴中,刚咬了一小口,一股浓郁的酱汁化散在口腔四溢,味道和多年前并没多少不同。时过境迁,逝景难觅的悲伤顿时袭上心头,几滴眼泪砸下。泣道:“殒哥哥,我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我是无以为报的,也不能再以身相许。”

      暗夜殒道:“我待你好,可不是为了想要回报,而是因为……是因为……”他不善说甜言蜜语,憋了许久才道:“而是因为我就想待你好。”楚梦琳听了他答的孩子气,心念一动,寻思着:“想找一个无偿替我冒险的,也只有指望殒哥哥了。”主意打定,将一副哀痛神情夸大,貌若甚戚状,道:“你真是最关心我的人。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我娘的面,爹爹也没说起过。每次我若问起,他都只会骂我胡思乱想。我只能想象着娘亲的模样,想我在外面受了气,枕在娘的膝头,她摸着我的脑袋,让我不要怕,那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小的时候,爹也常抽出时间指导我练功,那真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可自从捡了江冽尘回教,就全心只栽培他,对我不闻不问。我只能一个人对墙壁说说话,排遣些寂寞。别看那些教徒对我客客气气,我从没一个真正的亲信,也对啊,他们加入本教便是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谁又会费心去巴结一个朝不保夕的主子?你见我总喜欢与人斗口,觉得我无理取闹,挺讨厌,其实不是的,我也有苦衷呵,因为只有此时才能让别人记起我的存在,跟我多说几句话,而不是漠视的眼神。我孤独的长大,知道人力渺小,斗不过上天,命运注定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我最爱的人欺骗我,我爹要我嫁我的仇人,落魄时连两个狱卒也敢欺侮我。我做人这么失败,墙倒众人推,那说的也就是我了。”

      暗夜殒听她诉说,想到幼年惨景,原来彼此还是同病相怜。定了定心,道:“那些难过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明日就是你的大好日子,我来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教里那些粗人,我可不大放心。”楚梦琳立刻哭声更响,暗夜殒慌得手足无措,道:“怎么又不开心了?别哭啊,是我说错话,你不打扮,就已是最美……”楚梦琳哭道:“我告诉你了,我不嫁。你还说这种话来气我,你坏死了!”故意跺了跺脚,将头偏到一边。暗夜殒即宁相负于天下,也不愿负了楚梦琳,看了她娇怯怯的神态,早将一切都忘了,双臂搂住她,认真的道:“我带你走,带你远走高飞,再不会让你受苦了!”楚梦琳正等着他这句话,心花怒放,却仍是装出为难道:“我这样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到,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我爹将钥匙给了江冽尘,他绝对不会放我,就算我跟你是……有缘无份。”暗夜殒道:“少主对我很够交情,我去求他,他会卖我这个情面。”楚梦琳冷笑道:“他可没你想得那么仁慈。明着跟你称兄道弟,私底下较劲才激烈着。我爹不也有了传位之意?一山不容二虎,他当上教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铲除你这眼中钉,肉中刺,保他高枕无忧。我是在为你担心啊。”暗夜殒迟疑道:“少主武功智谋,均远胜于我,我在这世上唯一服气的也就只有他了。他想杀我不费吹灰之力,何必假意示好?”楚梦琳道:“他总要在我爹面前装忠臣,伪贤良啊,作出团结下属的假象。我爹也真更中意他,同是包办婚事,要我嫁他,却不是嫁你。”见暗夜殒仍是不信,适时地拉过他手,贴在自己胸前,道:“殒哥哥,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教中的第一勇士,难道你就甘心被江冽尘踩在脚底,永无出头之日?我爹说你们像他的左右手,试想一个人要是右手废了,对仅剩的左手,是否会加倍爱惜些?你听我的,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侧过另一只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暗夜殒被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连骨头也酥了,再无理的要求也会答允,苦笑道:“但我说打不过他,可不是妄自菲薄,我真的不是他对手。”楚梦琳神情诡秘地附在他耳旁,循循善诱道:“若是交战时都以真刀明枪的拼杀,五仙教和蜀中唐门又怎能座大?上次在偏远地域收罗来的毒药还有剩余,你到我房间去,打开柜子近门侧的第二个抽屉,寻一个蓝花瓷瓶,其中毒粉剧毒无比,可杀人于无形。”

      长久以来,暗夜殒对江冽尘并非没动过杀念,但每次比试均以落败告终,便在返回后加倍苦练,以咨激励自身,武功确然突飞猛进,再战时撑下的回合数也逐渐增多。随着年岁渐长,在江湖中几乎已所向披靡,对江冽尘倒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谊。他虽惯常杀人,却无一不是以真功夫打败对手,汲其精华,总是求个光明磊落,至于下毒暗算等事向来鄙夷,踌躇道:“我不做那下三滥勾当。”楚梦琳沉下了脸,道:“那你就去用‘上三滥’的功夫啊,你有这本事么?你杀了他,我担保教主之位非你莫属。” 暗夜殒心中天人交战,最终仍是理智战胜情感,对楚梦琳的爱慕超过了结交之义,道:“好,但你要知道,我杀他,可不是为了当那劳什子的教主。”楚梦琳柔声道:“就算是为了我,你忍心看我不自由么?”见着已将暗夜殒思想扭了转来,只须再加最后一把火,便可水到渠成,又道:“要是那样,我宁愿死。我虽逃不出去,可死的方法很多,有心自尽,谁也阻挡不了。”暗夜殒的“好”字刚应了一半,忙改口道:“不好,不好,你万万不可轻生……哎,好,我一切依你。”楚梦琳喜道:“速去速归,我等你的好消息!”待他已去,忍不住欢呼出声,抓起盆中烤鸭大啃起来。

      当夜江冽尘仍闭户研读兵书剑谱,听到敲门声响起,每一声间隔极有规律,倒似训练有素,而响度轻微,恰能让他清楚听到,又不致扰了旁人。这一日来道喜的教徒甚多,大都是借机献媚,以求来日提拔,江冽尘怠于敷衍,不予回应,众教徒敲了一阵,也就知趣退下。但这一次门外者却始终不紧不慢的敲着,未露焦躁,大有敲不开绝不罢休之势。江冽尘也好奇是哪位下属如此毅力十足,思来想去,将案上一物揣入衣袋中,起身拔了门闩,刚拉开门,见暗夜殒提了几大坛酒站在室外,不由一愣,奇道:“你怎么来了?”暗夜殒欠身道:“少主明日大喜,属下特来恭贺。”江冽尘道:“多谢多谢,殒兄弟,快请进来,你跟我还这般客气,倒显生疏了。”说完这话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暗夜殒平日虽亦谦敬有加,此时却恭谨得陌生起来。暗夜殒走进房内,一眼瞟见桌面凌乱非常,随口笑道:“少主不愧是少主,大婚前夜还在挑灯夜读,您是想参加近期科举?”

      江冽尘这才回神,只盼望是自己多疑,将各类卷宗分门别类码放在边角,暗夜殒衣摆在几上一拂,两只竹编酒杯从袖中滑下,一阵淡雅香气飘散。又从地上提起一只酒坛,拍开泥封,在两只杯中斟满了酒,道:“过了今夜,再想把酒言欢的机会就少得多了,咱们就来喝个通宵,不醉不归,属下先干为敬。”仰头将酒喝尽,江冽尘看了看面前酒杯,却并不去拿,淡淡的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汉的举动,最为难料。”暗夜殒心中委实紧张,脱口便道:“你话里有话。这两杯酒是同一坛中倒出,难道你还怀疑我下了毒?” 江冽尘道:“同宗不同源,你没听说过一种鸳鸯酒壶?酒坛中若要一分为二,想来更为容易。”说话时脸上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暗夜殒抬手便去推酒坛,要让他看清坛口并无挡板相隔,江冽尘又道:“鸳鸯很好,喻双宿双飞之意,应此情相得益彰。只可惜,这并不是。”说到最后一句时,看了暗夜殒一眼,似笑非笑。暗夜殒只有佯怒掩饰心虚,大声道:“既当我是心胸狭窄之人,再多说无益,你不喝,我喝!”孤注一掷的去拿酒杯,江冽尘叹了口气,在他手指将触及酒杯底座时,轻轻一格,道:“不必了,酒桌上说笑你也当真,你是我最看重的兄弟,我要是连你都怀疑,还能去相信谁?”暗夜殒一颗心这才归位,道:“是兄弟的,就喝了这杯酒!”

      江冽尘道:“你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讲究礼仪排场。武有武道,酒有酒道,若不照其酒情、酒性,上好的美酒也仅成了解渴浊物。古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又有‘玉碗盛来琥珀光’,每种酒饮时皆有对应酒杯。酒同茶似,都不离‘品’之道。我闲时偶有收藏,虽不敢说应有尽有,也总可拿来稍充些台面。”走到一旁从柜中取出两只犀角杯,斟满了酒,道:“请。”暗夜殒右手稳稳端起一杯,脸色平静的一饮而尽,左手缩在袖中,却已攥了满把汗水。

      暗夜殒对酒与酒坛确没动过手脚,玄机尽在酒杯之上,摆在他面前的毒涂在自己口唇对面杯沿,江冽尘一旦提出交换酒杯,接去时便直对着毒面。而另一只则将杯身全涂满了,是以他带杯来时须先藏在袖中,倒不是故作姿态。也不知江冽尘是识破了有意不问,还是真因“够讲究”而交了好运。心中惴惴,却又灵机一动:“不能用毒,纯以酒将他灌醉,盗得钥匙,也就是了。”想通后瞬间喜上眉梢,热情的重新倒酒,没话找话道:“第一次在正厅见面,我就有种感觉,你会是我各方面最强劲的对手,果不其然。不知你初见我时是何感觉?”江冽尘道:“我没多想,很简单‘非友即敌’。”暗夜殒刚喝下一口酒,含在口腔中将咽未咽时,听他这话吓了一跳,将酒直吞了下去,顿时喉口一阵辛辣,就如数把钢针刺入,咳了一声,极力忍住,表情很是痛苦。江冽尘微笑道:“但我现在和你正是最要好的朋友,咱们预感都准确的很。”暗夜殒趁机道:“为了这一份默契,喝!”二人喝过后,暗夜殒又斟酒道:“在演武厅跟你比武,是我首次失败,记忆深刻。从那以后我就以你为目标,不断地苦练,就想着要超越你。”江冽尘道:“你于我也是这一般。据传古时有位武艺绝顶高强、神功登峰造极的前辈,自号‘独孤求败’,功成名就后浪迹江湖,终生乞一败而难遂。世无对手,固可享一时之喜,但常此以往,难免空虚。”暗夜殒道:“与君共勉,喝!”第二杯又喝尽,暗夜殒再斟酒道:“此后结识了梦琳,三个人一起出外完成任务。梦琳喜游山玩水,我俩却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赴剑魔山庄夺取毒龙铠甲时,一时不察,梦琳被庄中弟子用计捉去……”

      江冽尘接口道:“那一战真可谓凶险万分。我被‘剑魔’打了一掌,全身冰寒彻骨,多亏了你在他背后攻击,惹得他分心,我才能缓过气来杀他。”暗夜殒道:“施恩不望报,喝!”江冽尘道:“我还记得,当时为了安慰梦琳,我们将功劳全让给她,只说是她打败剑魔,但还是美中不足,没能让她得到教主夸奖。她又哭又闹,你就捉了一只野兔哄她。”暗夜殒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尽善尽美?心中知足,方即成圆。喝!”此后暗夜殒将出使任务逐一历数,每述罢一桩,便劝一句酒。待将潼关一战说完,四下里已堆满了空酒坛,喝得自己也隐有微醺,江冽尘却始终面色从容,无何醉象,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暗夜殒一惊,酒也吓醒了,忙道:“属下此来权为恭贺少主,别无他意!”江冽尘道:“是如此,我领了你的情。但现今我已不胜酒力,难再款待。夜深露重,殒兄弟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复可对饮。”暗夜殒道:“你……你……我没看出你醉?”江冽尘笑道:“这话说得新鲜,难道还要我当着你的面发酒疯不成?你能千杯不倒,别人并非都有恁好酒量。”暗夜殒道:“真正喝醉的,总逞强说没醉……没喝醉的,才推说醉了。”江冽尘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凡事量力而行,步步荆棘中,才不至出了洋相。”暗夜殒只觉他今晚每句话都另有所指,一切豁了出去,翻身拜倒,道:“既已谈开,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属下与少主共事多年,从没求过您什么……”江冽尘伸手搀扶,道:“你我之间还用说什么‘求’字?你以前没求我,以后也不会,今夜便只是喝酒闲聊。”

      暗夜殒话已到口边,硬是给噎了回来,如骨鲠在喉,只得换了种角度,道:“不是我要为梦琳打抱不平,只是教主待她总吝啬认可,人皆有虚荣之心,她拼了命的努力,多少夜晚,却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顾影自怜,连个谈心的都没有,当真有失公正!”江冽尘道:“错。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她能有工夫哭,为何却不懂利用这时间练武?她努力若只为几句不痛不痒的夸奖,立场先没摆正,自作自受。”暗夜殒道:“人各有志,不能用你的标准来衡量她……”江冽尘截口道:“你到牢里看过她,她对你大倒苦水,你就抵受不住了,是不是?”暗夜殒动容道:“她说那些话,声泪俱下,真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会落泪。”江冽尘冷笑道:“她装的。关心则乱,你仅会对她心软,倘是易地而处,换了另一人对你掉几滴眼泪,你还会不舒服?”暗夜殒心神不宁,一鼓作气,振振有词的道:“强扭的瓜不甜,恕我直言,你并不爱梦琳,放开她对你不是损失,假如能助她逃出生天,她定会知恩感激,岂非比造就一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好得多?”江冽尘道:“你错了,她永不会懂得感激,有你的先例还不够?”暗夜殒气结道:“她的感激,对你就那么重要?”江冽尘道:“她整个人对我也不重要,还在乎些言不由衷的念头?只是凭什么她要我怎样,我就得照办?位阶关系如何算法?但要人从我,我不从于人,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放。既难得喝酒,谈她徒然坏了兴致,还是那句话,关心则乱,你早些回去罢。”

      暗夜殒心中积聚的怒气喷薄,再也按耐不住,拍案而起,将桌上物事一股脑横挥落地,举扇斥道:“江冽尘,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的来意你一清二楚,你不也是对我处处设防?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你不累,我听着还嫌累!在想什么?怎么不答我?”江冽尘淡笑道:“依照惯例,每次你说了过激之言,我都要先等你认错赔罪,劝了你不用介意,再能继续说话。”暗夜殒更恼,一脚踢翻凳子,折扇侧挥,隔空将之砍为数段,怒道:“这一次我不会认错,我再也不会向你认错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么?不对,我用词不当,我是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就死了!今日一战定成败,你赢了,我死,我赢了,你死。拔剑!”

      江冽尘向后靠着椅背,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道:“懂了,殒兄弟,你此来就是要向我‘先礼后兵’。”暗夜殒冷笑道:“兵刃确是要亮的,但‘礼’就别妄想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句话你没听过?”江冽尘道:“知即谓知,惑则称惑,惘者可诘,现在我来问你,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次又有何把握赢我?”暗夜殒恨恨的道:“拼着性命不要,唯死而已。”江冽尘叹了口气,道:“终究是难过美人关。你跟我原有本质上的不同,并非图霸唯我独尊的野心家,而更像痴情种子,向往的该是塞外茅庐,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闲适。”暗夜殒冷冷道:“我的生活,不须你多加置喙。我确是不知鸿鹄之志,宁愿和爱人做一对衔泥筑巢的燕雀,涸泽中相濡以沫的两条小鱼……”江冽尘道:“所以我也在支持你,你没觉着?”暗夜殒双拳捏得骨骼暴响,怒道:“我就是恨你这一副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天塌下来,你也预备当被子盖?今日我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快拔剑!”

      殊不知江冽尘表面虽若无其事,内里却极为哀痛,感到这多年友情只怕要毁于一旦,再难保住。暗夜殒为楚梦琳钻牛角尖,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倔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战要是不打,他定难甘休,一面仍装作漫不经心,道:“我当然可以和你‘切磋武艺’,你还是使折扇?好极,我不用剑。”暗夜殒怒道:“为什么?我不配让你用剑?”江冽尘道:“夫天下兵器诸多,种类甚蕃,我干么非得用剑不可?内功练到深处,一草一叶均能收效。”暗夜殒听他炫耀,又觉他假意表示念旧情,很是虚伪,但若事先规矩定得太多,反与寻常比武相类,道:“随便你,我只要你定须全力攻击,若是让我,只能使我比死的还难过。”江冽尘微笑道:“你让我把你当仇敌,行啊,你的话我当然愿听。能让敌人生不如死,岂非赏心乐事?”暗夜殒恼得差点背过气去,怒道:“你这一套好口才,留待给阎王爷说去!”折扇挥动,化为一片银芒。强劲内力带动得周边气流也似有了形质,随他折扇所经途径,自对手头顶而至颈,颈至肩,肩转胁,织就了张光网,将江冽尘上身尽数笼罩在内,处处凶险,层层杀机,江冽尘却没移动分毫,以不变应万变,衣角也无轻微飘动,如同坐定一般。

      暗夜殒喝道:“你为什么不还手?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江冽尘道:“有招即是无招,无招更胜有招。”暗夜殒怒道:“打什么机锋?”扇端向他面门疾刺,将触到时忽感一股柔和弹力,震得准头微偏,刺入椅背,整把扇全部没入,只剩个扇柄还留在手中,急拔时扇身卡住,竟没拔回。此时他整条手臂已横在江冽尘面前,暗叫一声不好,另一掌发力向地面击出,借着反弹势道,拔出折扇之余又掠出大片距离,展扇横在身前,等了等却没暗器射来,他得了便宜,又恼怒道:“你在让我!刚才你分明可以轻松卸了我一条臂膀,为何不砍?”江冽尘道:“你想将‘残煞星’名号让与我?”暗夜殒咬了咬牙,道:“我只当这条手已没了,再也不用。”说着将左臂背到身后,又道:“不死无休,继续!”这次却改变了战术,不再近身,以扇端撩拨凝结剑气向江冽尘攻击,这早是他的拿手功夫,挥洒自如。江冽尘三指屈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内力自丹田起升,经各处穴脉运转传指臂上,又从指尖发出,在空中与暗夜殒剑气交碰,仅恰将他力道化散,并不反攻,连余波扩散也控制无迹。暗夜殒时战时道:“刚才我这么扬手,肋下现出空隙,你怎么不攻?我这么避身,左侧就是最大破绽……”

      江冽尘失笑道:“我没学过武功么?临敌还要劳你指点?”又过了几个回合,观来双方虽处势均力敌,但江冽尘只守不攻,留了极大余地。暗夜殒忽然扇首发力,左掌叠压扇柄,第二波力又发出,明显大于先者,两道力形成双重屏障。江冽尘二指划个半圆,兜住前力,一招“移花接木”,借力打力,将后至力挡了回去,从下方转上击中扇柄,暗夜殒一惊,折扇已脱手飞到半空,他失了兵器,终究也是身经百战,临危不乱,双足一蹬,一个凌空后翻蹿入门旁一张圆木桌底,折扇落下钉在江冽尘身前桌角,暗夜殒没等到他“落井下石”,又生起气来,掀翻圆桌,怒道:“我现在手无寸铁,你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江冽尘道:“你想死尽管自便,何必教我杀你之法?”暗夜殒怒道:“我不要你留情,你听不懂么?你这天杀该死的胆小鬼,没种的软骨头……”破口大骂,初时尚注意措辞文雅,哪知越骂越是起劲,到了后来,一连串的市井污言秽语也骂了出来。江冽尘被他骂得怒从心头起,道:“你说够了没有?”顺手抄起折扇,一个闪身便到了暗夜殒身前,扇端径刺,将他迫得步步后退,直到了柜旁角落,再也无处可退,暗夜殒心中只叫:“今番我命休矣!”但那扇端抵在咽喉处,便不再向前推进。江冽尘冷冷的道:“你想让我怎样?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让你死得灰飞烟灭,你信是不信?”

      暗夜殒道:“那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哈,我身份卑践,你怕杀我弄脏了你高贵的地毯?”这话本来语气强硬,但他喉管处抵了块硬物,发声微弱,倒像求饶一般。江冽尘简简单单的道:“因为我不愿意。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一直当你是兄弟……”暗夜殒冷笑道:“你才真是自作多情,谁是你的兄弟了?连华山派那个蹩脚窝囊废也急于跟你划清界限……”江冽尘不屑道:“李亦杰对我而言无足轻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又怎能跟你相比?最多也只算替我压棋盘的石头。”暗夜殒冷笑道:“我还要承蒙你的抬举。他是石头,想来我就是棋子?只会替你埋头开路的小走卒?但我已过了楚河汉界,我可以横着走了!”江冽尘笑道:“横着走?螃蟹生来即已如此,这便是你的追求?”暗夜殒气炸了肺,道:“我说不过你,我也打不过你,你这样羞辱我?将我尊严剥夺殆尽?士可杀不可辱,你就不能爽爽气气一刀杀了我?”江冽尘叹道:“你对我误解很深。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你知道我为何一直在梦琳面前扮恶人,让她那样恨我入骨?”暗夜殒道:“因为你招恨。”江冽尘也不动怒,续道:“只因我早知你对她一往情深,我可以没有她,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暗夜殒一怔,随即眯起双眼,半边眉毛扬起,冷笑道:“你在施舍我?你觉得我一无所有,没有了梦琳就不能活?哼,我暗夜殒堂堂‘残煞星’,岂受人怜?!”

      江冽尘道:“堂堂‘残煞星’,沉迷女色,为她的离间计而同我反目?”暗夜殒道:“不,不仅因为她,你是高高在上的少主,以我们的无能成就你的辉煌,我始终望尘莫及的苦处,你永远都不会懂!”江冽尘正色道:“你练武足够勤奋,我也很是钦佩。但处于我的视界,我自问从没对不住你。碍于资质所限,人力有时而穷。我正想超脱这卑微俗世,追升天道。”暗夜殒冷笑道:“冽尘大神,你这是想位列仙班?”江冽尘道:“我要做至高无上的尊主,更凌驾众仙之上,连神也奈何不了我。天界不容,我必逆天。”暗夜殒冷笑道:“疯了,完全疯了!”江冽尘脸上掠过少有的狂热,道:“我没有疯,是在向你描绘一幅宏图。我一直相信六界存在,只是肉眼凡胎者都瞧不见。许多东西并不如表面的肤浅。教主鼠目寸光,不是干大事的材料,我早晚取而代之!”

      暗夜殒狐疑道:“听不懂,你给我说简单。”江冽尘道:“听不懂不要紧,时机成熟了你自会明白。”撤了折扇,交还在他手中。暗夜殒将信将疑的接过,江冽尘缓缓踱步,停在桌前,道:“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想法,只不过不想说穿而已。最后一个问题,你在酒杯上用的只是寻常迷药,并非如她教你的剧毒,我没有猜错罢?”暗夜殒愣住,神情显出不自然,别开头讪讪的道:“知道了还来问我。”江冽尘淡笑道:“大是大非前你能立稳脚跟,我庆幸没有看错你。今天的事我不计较,你没来找我喝酒,没骂过我,也没想害我,是我想到明日便可当新郎倌,喜不自胜,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今夜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说完一扬手,将一物向暗夜殒平平掷出。暗夜殒正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二指伸至眼前挟住,那物瞬间塞满指缝,又滑到掌心,触手绵软,再细看竟是楚梦琳落在览器堂中的香囊,破损处布满了与原布料色泽相近的细线,想来是在教主走后,他又去拾回缝补好了的,用心至挚,连自己也没想到此节。又捏到其中一块硬物,掏出乃是一串钥匙,顿时心中如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觉不论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此刻心情,看了看满地酒坛,一语双关的道:“少主诚然海量!”且不管日后如何风云翻涌,诡谲生变,这一刻二人总是前嫌尽释。暗夜殒再不延搁,深深一拱手,立即拔步出户。江冽尘待他走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自嘲道:“已喝得烂醉如泥,谈何海量?醉汉的举动,果真叫人难以预料。”

      暗夜殒健步如飞,几步间赶到秘牢,抬掌击毙几名狱卒,破门而入。楚梦琳已等得望眼欲穿,急问道:“你……你拿到了么?”想到立时便可重获自由,欢喜得连声音也颤抖了。暗夜殒匆匆一点头,给她开了镣铐,拉着她便向外奔。楚梦琳紧要关头也能分清轻重缓急,没再多问,被铐多日,手脚真僵硬得好像已不是她的手脚了。冷风一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问道:“这么说,你真的杀了他?”暗夜殒道:“不,我没有。”忍不住就代为澄清道:“其实少主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坏,他……”楚梦琳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奇道:“没有发烧啊。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你竟向着他说话?”暗夜殒想到江冽尘自尊心极强,也必定不愿给她知道曾有过这一份暗恋,只道:“不瞒你说,这钥匙也是他主动给我的。”楚梦琳更奇,心想:“江冽尘哪会突发善心?我来想个法子让他暴露。”说道:“殒哥哥,难得有了钥匙,你带我到祭剑堂看看好么?”也不等他反对,又摇晃着他手道:“走了以后,再不会回来啦。如果没看过天下第一的宝剑,岂不终身遗憾?我保证看一眼就走,只要一眼!好不好嘛?”暗夜殒对楚梦琳的要求总是答“好”,这次经不起她软磨硬泡,仍是允了。

      祭剑堂是教内禁地中的禁地,暗夜殒也是守规矩,从没有过私自进去瞧的念头。他带了楚梦琳在屋檐前奔行,借荫翳遮蔽,没多会儿便到了。祭影教内各处厅堂外表华美,其中却简陋,祭剑堂也不例外,四壁空空,地上有个偌大池子,燃着淡蓝色火苗,虽是火焰,近身时却只觉遍体生寒,全无烧灼热感。池中插了一把剑,剑柄镶满玛瑙翠钻,周围泛着一层银光,使剑不致炼化。楚梦琳轻身跃起,握住剑柄,满拟待用大力,但刚轻轻一拔,就将剑提了出来。那剑也不如设想沉重,只是在池内火光辉映下显得高不可及。剑身通体银灰,银光原来是自身散发。剑尖左近半沿呈一线绯色。横在眼前已是一阵霸气扑面而来,不愧于剑中翘楚“残影剑”。暗夜殒心思不在剑上,为讨楚梦琳欢喜,假意称赞几句,便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快将剑放回去,咱们走罢。”楚梦琳本来只想引江冽尘有所动作,但现在看它美观,握在掌中冰凉而不寒冷,好似就是专造来给自己使用,爱不释手,道:“我要带剑走。”

      暗夜殒道:“可……这是镇教之宝啊。”楚梦琳道:“这一走,就是反身出教。在江湖中本已‘里外不是人’,以后爹爹也一定再派人追杀,要没一把好剑防身,走不出几步便尸横就地了。我为本教卖命多年,爹从不赏我,我难道不该拿点奖赏?”暗夜殒沉吟道:“那也言之有理。”暗中祈祷:“是我带梦琳来祭剑堂,怂恿她带走残影剑,若有报应,让老天全报在我身上就是。”刚下定了决心,就觉半身一麻,接着扩散至全身僵硬。是楚梦琳反转了剑柄,撞中他胸前“鹰窗穴”,一来他贯注旁事,全没防备,二来剑柄之力也远胜徒手。楚梦琳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道:“殒哥哥,你说一直以来,我待你怎样?”暗夜殒道:“当然很好……”楚梦琳道:“别哄我啦,我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就是因为知道你总能等在我的身后,我做了什么你都不骂我,都会包容我,所以我才敢那样肆无忌惮的对你凶……”暗夜殒道:“别提我了,你……你要去哪里?还是要去找豫亲王么?”楚梦琳苦笑道:“是,我也是个傻姑娘呵。就算明知道他骗了我,也一定要他亲口说了才接受。可我都想好啦,你就留在这里,等爹爹问起,就说是江冽尘偷了残影剑,而你只是听到响动才来此察看,爹会相信你的话,在教中除了他,也没人能点倒你。”

      暗夜殒对遭利用并不介意,但她是陷己于不义,急运内力冲击被封穴道,真气每到玉堂旁,就给堵了回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楚梦琳看出他企图,柔声道:“忘了告诉你,雪儿姐姐教过我华山派的点穴功夫,只有用独门手法才能解开。否则待其自解,以后武功总会打个折扣。今生既已注定负你,不如就负一个够。欠你的恩情,来世再报。”凑近他脸颊迅速一吻,道:“别恨我。”说完毫不犹疑地转身出堂。暗夜殒喃喃道:“我永不会恨你。”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回想她话似诀别,突然心头升腾起一阵可怕预感,仿佛在有生之年是再也见她不到了。

      楚梦琳出了祭剑堂,仗着身形灵活,在教坛庐宇间穿梭逡巡,轻巧逃出。却没留意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她。那人站在林木投下的暗影中,几已融为一体,眼中蕴藏着万千复杂情感,幽邃的双瞳如同两汪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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