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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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大会


      陆黔从潼关战场逃脱后,一路躲躲藏藏,清晨方至长安,向地方官府出示多铎所授令牌,通报了军情,得到几两赏银,几个时辰之内便尽数买了酒喝。又取出从李亦杰处偷来的册子翻看,却觉其中武功招式与先前所见大相径庭,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不理会,随后便沿街探听英雄大会讯息,但因其连日奔波,衣裳已磨损得破陋不堪,所遇路人皆是不屑一顾,或随意敷衍。直到午时仍是一无所获,正感身心俱疲,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吆喝道:“天道运转,自有定数;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如若不准,分文不取。”走近看清那是个身形消瘦的老者,身披黑白相间长袍,戴一顶乌纱软帽,说话时手中摇着面手鼓,旁侧摆了个白布罩的木桌,是个算命先生。陆黔平日只觉这些人均是些招摇撞骗之徒,暗存轻视之意,但此时心想他走南闯北,消息定然灵通,便上前询问道:“老丈,烦劳打听一事可否?”那老者向他瞟了一眼,摇头晃脑的道:“我瞧少侠眉心带煞,印堂隐隐发黑,来日定将起血光之灾。”陆黔不悦道:“江湖术士,别胡乱说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那老者叹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掐指算来,少侠要去之地大凶,本是另取他行为上策,但你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之人,不吃些亏绝不会自知悔改,未必肯听老朽的劝,也罢,你就拿些钱财,我来与你消灾。”

      陆黔冷笑道:“说得天花乱坠,还不都是那一套。我就看看你玩些什么花样!”探手入怀,却是空空如也,这才想起银两已皆换了酒,便从腰间取下令牌,重重在摊子上一拍,说道:“我便以此物相抵,你去找个懂行的,换几两金子亦非难事。”那老者却是面色大变,抬袖掩了双目道:“快收起来,你想惹祸上身么?你的事我理不得了,少侠只有自求多福!”陆黔抬手抓他背心,喝道:“危言耸听一番就想走么?不识货的东西!这怎的不能收?”那老者仍是唯唯诺诺,这一番大闹早引了行人驻足围观,陆黔当即抱拳行了个四方揖.朗声道:“众位父老乡亲,还请来评评道理,这老家伙说替我化解灾劫,我身上虽没钱,却也不来赖他,用东西抵数,他不肯收,反诬我不给钱,就此撒手不管了,哪有这等规矩?”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道:“那也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瞧你衣衫褴褛,能拿出什么值钱之物?若是路边挖的烂泥巴,化子也不要。”陆黔抄起令牌道:“尽是些不长眼的,你就给我看看清楚,这是大清豫亲王所赐令牌,可不是仿品,值不值一次算命钱?” 那汉子接过细看,道:“确不是假的……你拿着这令牌,就是在做满洲走狗了?”陆黔道:“清兵已然破城入关,大局既定,尔等再负隅顽抗又有何用?不如出力捞个一官半职实在得多。”那汉子怒道:“小子,你想找死?”一扬手道:“兄弟们,把他给我宰了!”

      人群中涌出数名汉子,四面合击,陆黔看出他们落脚沉重笨拙,不过是些街头混混,也不放在心上,抬手便扣住欺近身前之人脉门,绕个圈子扭转压下他手臂,进肘击其后颈,那汉子一阵天旋地转,扑倒在地,陆黔更是信心大增,又以迅捷手法点倒数人,心中也生出几分睥睨众生之快感。正有些得意忘形,便觉耳后一阵劲风袭到,听声即知对方内功深厚,再不敢轻忽,侧身避过,只见一名手持竹拐,背负麻袋的化子立在眼前,人群中有私语道:“那是丐帮长老俞双林,除彭长老之外算得帮中的第二号人物。”俞双林面上冷冰冰的不显喜怒,先一招不中,后着又至,挥动竹拐进击,只因他兵器甚长,陆黔不敢近身相斗,只得上蹿下跳的闪避,狼狈之极。当日彭金龙力斗暗夜殒便是想取这一番优势。只是陆黔与暗夜殒武功内力相差何止毫厘,几招间频频遇险,着地一滚,突觉背后触有硬物,这才想起自己将打狗棒藏在身上,反手抽出,架开拐杖,翻转点向俞双林胁下,俞双林面色一变,向后纵跃,喝道:“且住!好不要脸的小贼,这打狗棒你从何处偷来?”

      陆黔道:“大丈夫光明磊落,令牌既是王爷亲赐,打狗棒自也是贵帮彭长老所赠无疑。”俞双林怒道:“一派胡言,彭长老怎会和你同流合污?”陆黔道:“他老人家深明大义,见情势危急,便托我将打狗棒交与帮主。”彭长老带领丐帮弟子围剿祭影教,按理无论事成与否皆该遣人互通消息,却是许久杳无音讯,帮中人甚是挂怀,此时听闻,另一名化子忙道:“彭长老现在何处?”陆黔垂落双眉,故以哀声道:“彭长老已为帮殉身,死得惨不堪言。帮中兄弟全数遭难,咱们共同的敌人,乃是祭影魔教!”他慷慨陈词,那化子游移不定,低声向俞双林道:“俞长老,咱们铲除妖邪,可也不能冤枉了好人,不如就带他去面见帮主。帮主明察秋毫,这小子是否扯谎,到时一问便知。”俞双林沉吟半晌,也担心自己一时冲动误了大事,便道:“小子,你就随我们走一趟。”

      陆黔随着众化子走街窜巷,进了一家废弃的茅屋。这确是个绝佳之处,如无知情人指点,谁也不会来注意这等隐蔽所在。屋中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蓬乱的中年人负手圈转,愁容满脸,俞双林上前唤道:“帮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帮主眼前一亮,向陆黔招手道:“贤侄,你过来。”语气远比俞双林和蔼得多,陆黔亦是处事圆滑之人,忙上前参见,帮主道:“彭长老之死,可是你亲眼所见?”陆黔道:“正是。小侄属昆仑门下,随同师父、师伯与各大门派弟子设伏,要打祭影教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岂料竟是‘众不敌寡’,后又见到华山派两名师兄妹……”帮主奇道:“华山派?华山掌门孟安英为人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顾同道义气,这次没听说他们参与行动啊!”陆黔道:“华山派并非两不相帮。只恨小侄有眼无珠,一见他们立即上前拉手言欢,反被擒为邀功。祭影教是趋炎附势之徒,此番便是前往潼关助阵,小侄九死一生,才骗得元帅令牌逃出。”

      帮主长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十日后各路英雄齐集宜昌东北论剑林举办英雄大会,咱们就要去挫挫华山派的威风!”帮中人义愤填膺,齐声响应。陆黔暗暗喜欢,心道:“收伏了丐帮,便可培养为党羽,于我可又是一大助力。”方欲振臂高呼,屋中却传来几声压得极低的咳嗽,帮主微微蹙眉,道:“俞长老,你再拿些食物给他。”俞双林领命下去。帮主见陆黔面有询问之色,淡淡一笑,道:“前些日子,帮中兄弟救回一人,似是与厉害对头交手,内外伤兼有,好在自身有些内力修为,咱们再给他运功疗伤,近来已好得多了。”陆黔道:“身有内功……可能同是武林中人,能为小侄引见么?”帮主道:“好,你若当真识得,那也是再好不过。”

      咳嗽声是从屋内角落传来,阴暗处倒卧一人,面容枯槁,俞双林正拿了饭碗喂他。陆黔初见此人,愈看愈是面熟,蹲下身扶住他耷落的双肩,拨开面上碎发,凝神端详,不由脱口惊呼道:“师伯?”

      原来那人正是崆峒掌门,他此前劫镖不成,反为李亦杰与崔镖头联手相攻,虽借着梅花镖拣回一条性命,却也身受重创,本欲回观中休养生息以待东山再起,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幸蒙丐帮弟子搭救,每日便由俞双林服侍喂食。但丐帮中人吃的是残汤剩饭,端给他的也诸如此类,无何调养滋补,身子总是虚弱无力。他贵为一派掌门之尊,素来只留心声名显赫之人,于陆黔这等武林中默默无闻的后辈弟子自是不识,问道:“你是谁?”陆黔喜道:“小侄昆仑陆黔,叩见崆峒派掌门师伯!”帮主与俞双林听了,也均上前拱手为礼。崆峒掌门却是心中暗暗叫苦,叹道:“贫道今日既已在劫难逃,你就上来给我个痛快的吧!”陆黔奇道:“小侄对您惟有敬重,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师伯,要说这令小侄万死难赎之言?”崆峒掌门听他说得诚恳,不似有意作伪,试探道:“然则那‘昆仑双侠’的仇?”

      陆黔见他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自己相视,兼又言辞闪烁,似乎此事别有内情,但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废人得罪这大人物,实是万分划不来,当即装傻道:“二位师弟是给华山小贼害死的!冤有头,债有主,师伯如肯援手报仇,小侄感激无已。”崆峒掌门这才松了口气,冷笑道:“华山派,华山派,哼哼,我现下这副样子,也是拜了华山派那些杀不尽的小畜牲所赐。”帮主奇道:“道兄与华山派又结了什么怨仇?”崆峒掌门道:“他们与清官府勾结,强抢镖银,害死建业镖局龙总镖头,贫道看不过去,上前喝止,想劝他们迷途知返,但他们早已执迷不悟,又怎听得进?”

      陆黔添油加醋道:“那可不是普通的镖银。众位可知潼关缘何失陷?便是因供给军饷被劫之故,以致咱们中土落入外邦之手。”他知丐帮中人嫉恶如仇,但与政事所知有限,便故意含糊其辞,安下滔天罪名,又教人真伪难辨。帮主果然大怒,沉声道:“孟安英几次三番指引弟子来与我们为难,自又是在向祭影教卖好,殊不知在新主子眼中,叛徒又哪有什么地位了?”陆黔与崆峒掌门都暗中降清,听了此言皆有些心虚,沉默不语。好一阵陆黔才道:“丐帮因有规矩约束,不可自我们手中而改,师伯闷了好些日子,小侄请您去谪仙楼吃些大鱼大肉补补身子如何?”崆峒掌门随口道:“陆师侄好意,贫道就心领了。”

      帮主原就觉对其招待不周,知悉他身份后更感失礼,上前道:“难为陆贤侄有此心,在年轻一辈中当属不易,道兄也别拂了他一番心意,咱们同去赴英雄大会,老弟亦自当将道兄之事当作帮中之务。”崆峒掌门迟疑道:“这个……”仍要退拒,陆黔悄声道:“小侄是想与师伯商谈共举大事。”崆峒掌门一怔,满腹狐疑,改口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谪仙楼中的掌柜开店纯是为了生计,全不想做舍生取义的英雄豪杰,见陆黔持有王爷令牌,忙点头哈腰的请客人上座,又免了二人付账,命小二好生伺候着。那小二口若悬河的介绍楼中特色,陆黔不耐道:“啰嗦什么?像个老太婆般聒噪不休。给我们将楼中价钱最贵、最好的菜上几盘来。”崆峒掌门笑道:“让你白吃白喝,你便预备吃穷人家么?”陆黔笑道:“此时不吃,等到他日用银子买么?若非喝酒伤身,小侄定请师伯品尝长安上好的美酒。”崆峒掌门淡淡的道:“多谢了。闲言少语,你直奔主题便是。”陆黔也正色道:“不知师伯怎生看现天下局势?”崆峒掌门叹道:“那还不是明摆着么?闯军溃败,新帝登基,平定了四方流寇,旁人再想做什么,早是回天乏术,可惜我竭力所行尽付东流。”陆黔冷笑道:“师伯莫非‘身残志也残’么?敢问你心中所恨究竟是华山全派,还是派中之人?”崆峒掌门道:“问这无谓之事作甚?”陆黔道:“那自是有理,容小侄稍后言明,现下请师伯照实相告。”崆峒掌门恨声道:“华山派那两个小畜牲坏我大业,自是非除不可。他们师出华山,师父教导无方,难辞其咎!”

      陆黔摇头道:“私仇何等狭隘,原来师伯目光也是短浅。试想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能拿下整个华山派,两个小贼还不得引颈就戮么?同理,一旦掌控了天下,昔日仇人随意手到擒来,这可比执著于复仇有价值得多。”他虽猜测李亦杰与南宫雪多半已死,却暂不说破。崆峒掌门此前并未想过此节,直听得心怀大畅,如醍醐灌顶,冷却的宏图壮志又逐渐活了转来,陆黔续道:“须知称霸之路素以鲜血尸首铺就,我二位师弟能成为王者之垫脚石,也就不算枉死。”崆峒掌门听他又提起昆仑双侠,虽搅得略有些心烦意乱,也暗赞这年轻人深谋远虑,心思机敏。笑道:“可惜你已是昆仑弟子,否则贫道还真希望你入我门内。”陆黔坏笑道:“你我虽无师徒之名,然尽可有师徒之实啊。”崆峒掌门面色一沉,道:“怎么,你想骗师学艺?”陆黔暗道:“向你学几招崆峒派功夫,那是看得起你,即便是练得如你一般,还不是给人打得半死不活,有什么稀奇了?”岔开话题道:“不敢,小侄近日得了本剑谱,其义精微难解,要向师伯讨教。”说着从怀中取出书册,双手奉上。他不说这是祭影教之物,乃是担心对方会起贪念。崆峒掌门“嗯”了一声,接过翻看,手指弯曲着在桌面不住敲击。陆黔等得心焦,却也不便从旁相催。

      崆峒掌门看了半晌,面上渐呈不屑之色,翻手合拢道:“恕我直言,此书所载招式华而不实,当真以此对敌,只怕走不过几招,便已身首异处。陆师侄可别是得了本戏班子的杂耍图谱,就奉为珍宝罢?”这话大含讥刺之意,陆黔心道:“你说祭影教的功夫是杂耍把戏,那死在他们手下的众多英雄好汉又算什么?”崆峒掌门却只道他确是得了秘笈,不愿与己共享,佯做不悦,起身道:“陆师侄无诚心借阅,贫道也不能强人所难,就算没这个眼福。”作势欲走,陆黔也不去拦,果然见其走出几步,立即回转坐下,却转脸朝向里侧,大有惶恐之色。奇道:“师伯,你做什么?”崆峒掌门拾起桌上竹箸,向后一努道:“那边那个小丫头,是你们昆仑派的?”

      陆黔放眼望去,便见曾在潼关战场遇到的紫衣少女楚梦琳独坐一桌,单手支颐,正自喝着闷酒,忙撇清道:“她是魔教教主之女,同敝派可不相干。”崆峒掌门惊道:“你此话当真?”陆黔道:“自然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祭影教的暗夜殒叫她‘小姐’,不会有错。”崆峒掌门更奇,道:“‘残煞星’暗夜殒?此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在他手下走过,还能留得活命?”言下满是怀疑。陆黔压低声音道:“那是冲着这位楚姑娘的面子了,暗夜殒对她百依百顺,体贴备至,又因她而与江冽尘少主不睦。嗯,江少主是此次破城大将军,战功卓绝,但清廷封赏时却只字未提……”崆峒掌门神色古怪,喃喃自语:“我还道是谁,原来他就是魔教少主,好极了,这小子敢跟我过不去,我就要他吃不了,兜着走!”只是他素有爱才之心,与陆黔合作也算百般无奈,退而求其次,否则以其文不及汤远程,武不及江冽尘,只空有一腔野心抱负与己不相上下,本是瞧不上的。眼珠一转,笑道:“这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我们捉住这妖女,带到英雄大会当众杀死,祭奠逝者亡魂.再挑动祭影教矛盾分裂,趁机灭除造福于民,又是大功一件,那时你要做武林盟主,没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陆黔淡淡的道:“此事自当由师伯出手,方能马到成功。”崆峒掌门道:“不,这妖女是个鬼灵精,她识得我,为保万无一失,还得你上去,能骗得她信任最好,实在不行,再用药迷昏了强行带走。”见陆黔忸怩不动,劝道:“快去呀,况且陆师侄年少英俊,哄哄她还不是得心应手么?”陆黔暗骂:“老狐狸!”但这顶高帽扣下倒也颇为受用,仔细将衣衫整顿妥帖,理顺了头发,才走到楚梦琳身侧,干咳一声道:“唔……姑娘,在下始终念念不忘姑娘救命之恩,今日相遇那是巧得很,不知姑娘何以孤身在此?”

      楚梦琳向陆黔斜睨一眼,想起他是那名奉令‘保护’自己的昆仑派叛徒,没好气的道:“这叫做‘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那般意境,料你也是不会懂的。”陆黔在她对面坐下,拿起酒壶缓缓斟了一杯,笑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在下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着一饮而尽,他本想取‘对影成三人’之句,但若对方会错了意,却似轻薄调戏之语。楚梦琳嘴角微微牵动,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眯缝了双眼道:“喂,你老实交待,用这些话骗过几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啊?”陆黔道:“天地良心,在下所言句句真心,发自肺腑。一见你这般国色天香的美人,立愿倾世间所有,想同你多说一句话,引你多看我一眼,如能见红颜一笑,‘即死可矣’。在下对姑娘一刻也抛不开,放不下。你要去哪里,我均愿做护花使者,相伴左右。”

      楚梦琳冷哼道:“油腔滑调,也不觉肉麻。你干么总是把我比作花?花期一尽,总是要凋零的。”陆黔笑道:“花谢仍有再开之日,有道是‘今年花胜去年红’。”楚梦琳叹道:“再怎么好看,也不是去年的花了。”陆黔笑道:“那末我说姑娘曜如日月之晖,历千秋万载而不朽也。”楚梦琳不愿再听他贫嘴,打断道:“你离开潼关后不久,五仙教教主纪浅念亲来军营,她说只有得到一张图纸才能真正解开断魂泪之谜,任务也才完成得漂亮。又私下告诉我,图纸被少林方丈的师弟通智带到英雄大会,要给胜出者为赏。其实她也不是想帮我,只不过要趁乱借刀杀人。但我可没她纪大教主有名,到时又有谁屑来理会我一个小小女子?”

      陆黔闻言大喜,道:“你也要去英雄大会?那真乃不谋而合了!”楚梦琳翻个白眼,道:“旅途寂寞,有人同行倒也不错……但你能保证这一路乖乖听话,对我的吩咐绝无半分违拗么?”陆黔忙道:“在下没别的好处,唯胜在听话。”楚梦琳冷笑道:“我看是胜在多话。那就先向你说说我的规矩,我要坐骑,你当马儿;我要看戏,你扮猴儿;我要吃饭,你做厨子;我要花钱,你付银子;我要练剑,你当靶子。都做得到么?”她每说一句,陆黔均道:“无妨。”直到“靶子”一说,听得胆寒,但转念想她或是要自己陪她切磋武艺,总不见得将随从一剑杀了,也点头应允。楚梦琳道:“好,那我就要去了,你自己跟上来。”崆峒掌门坐在一旁,运起内功将二人对话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为陆黔今后命运略感好笑。

      楚梦琳刁蛮任性,喜怒无常,与江冽尘共同执行任务时不敢过于放肆,但对陆黔却是大发小姐脾气,随意支使,当真是将他看作奴仆也不如。又逼其做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荒唐古怪之事。有次是在迎亲队列中抢夺花轿中新娘子的珠玉钗,有次又是参加城中吃包子大赛,撑得生不如死之时,她又自夸“善解人意”的端来一杯凉茶,喝下竟是烧酒。陆黔素来谨慎,擅长看人脸色,常被人夸行事得体。但与楚梦琳在一起,被迫着胡闹,几乎将一生的白眼奚落都挨尽了。这一日她忽又兴起,要陆黔换上一件青楼女子穿了也嫌妖艳的长袍,随她去招摇过市,搬运杂物。稍现委屈求恳之色,楚梦琳叫道:“看清楚这绣样!‘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换不换?”陆黔无奈道:“我换,我换。唉,殒堂主,兄弟今日方能理解,是何种遭遇让你成了这种性格。”楚梦琳瞪眼道:“你嘀咕什么?”陆黔叹道:“我说和你多待几日,我早晚会成为第二个‘残煞星’。”楚梦琳笑道:“你要像我殒哥哥一般厉害,那还是趁早超生,等下辈子罢!你快些换,去替我雇辆骡车。”陆黔愁眉苦脸的道:“要骡车干什么?你要是觉得咱们脚程慢,直接骑马不好么?”楚梦琳道:“骑马会累,你懂是不懂?或者你背我也成啊!”陆黔心想这身打扮与人接触,势必再遭指指点点,实是拉不下脸,道:“你要坐骑,我做马儿。”说着蹲下身让她伏好,只走些荒僻无人之处。

      行了几个时辰,来到个依山傍水的所在,清风拂面,颈后佳人呵气如兰,陆黔一阵心神荡漾,但这好心情未能维持多久,楚梦琳便道:“我有些乏了,你先放我下来。”陆黔连日受她折磨,即便是脾气再好之人也失了耐性,愠道:“你也讲些道理,我这做苦力之人尚且一言不发,你倒叫得起劲了?”楚梦琳道:“苦力?难道我很重?”在他头顶一阵拍打,陆黔叹道:“你一点都不重,走了这许久,我就全没觉着背上有人。”不待她细想,正色道:“我们已耽搁了几日,须得尽快赶路,别误了你完成任务。”楚梦琳道:“我自然知道,英雄大会还不就是打擂台么?通智老和尚总要等决出了胜者才能将图纸拿出来,到得早有何用处?再说我都不急,要你急什么了?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陆黔冷哼道:“你要是皇帝,我第一个起来造反!”楚梦琳拉扯着他头发,笑道:“你说什么?”陆黔只得改口道:“我说我第一个拥戴你登基!”楚梦琳笑道:“那好啊,我就封你做总管了。”见他不予理睬,又生一计,道:“你再帮我做一件事,我保证不再捣蛋,好不好?”陆黔闷哼一声,楚梦琳只当他答应,从腕上褪下个翠玉镯子,扬手掷入身旁湖中。湖水几次翻涌,镯子已是隐没无踪。

      这镯子是昨日清晨市集上一位跨着菜篮的婆婆所戴,陆黔只盯着多看了两眼,楚梦琳便上前向那婆婆撒娇,指点着非说他看中了醉红楼的一位小翠姑娘,需一只镯子作聘礼,又将他描绘得好似古今第一痴情种子,娶不到小翠便再无生念,立时要投河自尽一般。说得那婆婆大为感动,郑重其事的将镯子交给他,叮嘱道:“这是先夫留给老身的遗物,十几年我瞧着它睹物思人,但如能成就了你们这对鸳鸯,先夫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喜欢的。”陆黔是铁石心肠之人,此时也觉同楚梦琳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从前服侍师父师伯,倒如身在天堂一般。那婆婆前脚刚走,楚梦琳即劈手夺过,直嚷着喜欢,陆黔想她将死之人,暂且由着她,也不多说。耳边又听楚梦琳道:“你将镯子捞上来,我定会说到做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黔心想若不照办,她又不知还有多少种手段,心一横,将她在一边放下,慢慢趟水下湖,楚梦琳笑道:“我那镯子又不是金鱼,不会跳出来的,你弯下腰去摸啊!”又在地上拾了两枚石子,不住抛接着打节拍,忽然素手轻扬,将石子击向东首树梢,树叶一阵沙沙作响,跃下个手持大刀的黑衣人,冷冷的道:“臭丫头耳力倒好。”

      楚梦琳冷笑道:“想偷袭我?凭你还不配,你们来了多少人,一起出来罢!躲躲藏藏的干什么?”她话音刚落,草丛中、大石后又跃出几个黑衣人,所携兵刃不一,显非同一门派。先一名黑衣人道:“魔教妖女,我们奉命来送你归西!”楚梦琳喝道:“奉谁的命?”那黑衣人道:“废话少说!带着你所有的疑问,滚到地府问阎王爷去!”楚梦琳笑道:“这话可一向是由我说,而今风水轮流转么?”那黑衣人大喝一声,提刀砍来,楚梦琳侧身避过,手中已多了柄寒光森然的长剑,余人连声呼喝,上前围攻,楚梦琳剑走轻盈,一招一式灵动飘忽,以一敌众仍是稳占上风。斗过几式,便察觉这几人内力平平,并无高手。待先前那人再攻,便以剑锋架向刀刃,将他大刀震得飞了出去。那人陡然兵器脱手,大吃一惊,楚梦琳并不给他喘息之机,一剑切下他右臂,探前刺入小腹,抬脚将他踹出战圈,反手又削中另一人前膝,那人跪倒在地,楚梦琳长剑正待向他背上斩落,忽觉双腿一紧,已被那人张开双臂抱住,接着翻身侧滚,楚梦琳站立不稳,也一齐摔倒,却在落地时挺剑从他咽喉穿过.

      方要跃起,又一名黑衣人手提鬼头大斧劈下,楚梦琳举剑上挡,但剑不及斧之沉重,从中断折,那黑衣人眼看着就要得手,忽见四周兄弟均是身子晃了几晃,口吐白沫,扑地倒了,大惊失色道:“臭丫头,你使什么妖法?”楚梦琳自知适才并非自己所为,却仍是笑嘻嘻的道:“你主子是谁?不说的话,我可要念咒啦!叽里呱啦,哇哇噜噜……”她随口乱嚷,那黑衣人却果真面容一僵,嘴角鼻孔涌出黑色血迹,身子向自己栽倒,到了半空却忽然顿住,被人拿住后心甩出。楚梦琳这才看清他身后之人竟是纪浅念,见她手中握着块帕子,微微一笑,将衣袖向自己伸出。楚梦琳不愿受她相助,双手在地上一撑,借力纵起,身在半空时忽然一阵异香袭到,胸腑一空,落地时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瞪了她一眼,低声骂道:“阴魂不散!”

      纪浅念却似全没听到一般,淡淡笑道:“楚姑娘,这些朋友是哪条道上的啊?敢来祭影教大小姐头上动土,那不是找死么?”楚梦琳拍了拍身上灰尘,冷哼道:“我正想问,你已经出手了,我可没能耐也没兴趣同些死人对话。”纪浅念笑道:“好好好,算我狗拿耗子,我不过是看到妹妹对付这些无能鼠辈十分吃力,这才随手助你。”楚梦琳道:“我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纪浅念笑道:“是么?刚才也不知是谁,差点便给斧头砍了。”楚梦琳无言相辩,转身要走,纪浅念笑道:“楚姑娘留步,我有好东西给你瞧。”楚梦琳也难耐好奇,不疑有他,刚刚转头但见纪浅念手中帕子晃动,一团绯雾散开,眼前金星乱舞,两耳轰鸣,神志渐消。纪浅念托住她腰,让她顺着树滑下,走到湖边娇声唤道:“陆公子,你上来罢,又不是小孩子,躲在水底玩捉迷藏么?”

      陆黔下湖后不久,便看到一群黑衣人现身,担心牵连到自己,忙矮身没入水中。好在那群人目标只是楚梦琳。就在他以为已安全了时,没料到纪浅念竟会留意,当下屏息不动,只盼她自行离开。纪浅念又道:“陆公子,你说我们五仙教中的毒厉害不厉害?这些黑衣人转眼便会腐烂为白骨,壮观得紧。若是在湖中也下了毒,水势漫无边际,你就自己想想后果。我可要数‘一,二,三’啦!”这些话清清楚楚的传入陆黔耳中,骇得他魂飞天外,这女子话声虽是娇嫩动听,却透着三分邪气,生怕她说到做到,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上了岸,拜伏于地,说道:“小人陆黔,参见纪教主。”纪浅念见他发稍水珠不住滚下,滴落满脸,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长袍,湿淋淋的紧贴在身上,轻轻搀他起身,笑道:“你这小跟班做得挺称职啊。这般任劳任怨,楚梦琳不领情,我倒要替你不值了。只是生死关头不够忠心,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不好。要是有人敢害我的心上人,我绝不饶他。但我那冤家嘛,嘻嘻,他不去招惹别人,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他待我要有你待楚梦琳一半的好,我也心满意足了。”陆黔嗫嚅道:“我……我……不是……我没有……”纪浅念笑道:“不是什么?难道你不喜欢她,不想要她?”翻手掏出个瓷瓶,伸到陆黔面前道:“我最喜欢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就去办了她,她从此是你的人了,一劳永逸。”陆黔一阵脸红心跳,道:“就算得手了,事后她……还要杀了我的。”纪浅念笑道:“那时生米煮成了熟饭,她闹几天别扭,还是要服从的,总不见得让腹中孩儿没了爹。”陆黔对楚梦琳也不无好感,听她说得有理,伸手接过。

      五仙教秘药非比寻常,楚梦琳昏迷几日未醒,陆黔便日夜前行,总算赶回了落下的路程。此时途经荆溪,便先去换了件栗色长衫,随即不慌不忙的寻客栈投宿,店中却是生意甚好,但余一间空房。陆黔无奈之下,只得让楚梦琳睡榻,自己伏在案上打磕睡。直到得次日申时仍半梦半醒,忽听楚梦琳嘤咛一声,模糊不清的道:“这是什么地方?”陆黔上前扶着她坐起,笑道:“你醒了?”楚梦琳按住额角,第一句便问:“我的镯子呢?你捞起来了么?”见陆黔一脸茫然,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我本也没指望你。我有些饿,你去找些吃的。”陆黔应着出去,心想莫非天意如此,在街上买了几个包子,转到一处墙角,见左右无人,从怀中取出瓷瓶,拔去木塞,心中仍是砰砰乱跳,正待翻手倾倒,突觉有人在肩上轻拍,大惊回头,竟是崆峒掌门阴沉着脸站在身后,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便为当场捉到,慌忙中想将瓷瓶拢入袖中,但双手发抖,包子也一齐落地,讷讷叫道:“师……师伯……”

      崆峒掌门骂道:“干什么?你脑子进水了?色胆包了天,江冽尘和暗夜殒看上的女人你也敢动,活腻了是不是?”这话在陆黔听来却正戳中痛处,想到南宫雪,叹道:“我……我就是为了想活命,这才间接害死了所爱之人,心里难受。”崆峒掌门面色登和,拇指一竖,赞道:“做得好,那当然是保全自身更为重要,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你要想玩女人,师伯带你去个好地方如何?”陆黔无精打采的道:“什么地方?”崆峒掌门淡笑,一字字的道:“沉香院!”

      沉香院中莺歌燕舞,繁华依旧,这天下第一青楼陆黔素来闻名,初次进入甚为局促不安,手脚也不知如何摆放,崆峒掌门却是轻车熟路,唤过一名丫鬟道:“如花夫人在哪里?”那丫鬟道:“老板娘在楼上歇息,不见外客。”崆峒掌门笑道:“我可不是外客。你去同她说‘故人来访’,她便会知道了。”那丫鬟将信将疑上去通报,不多时便来回道:“老板娘有请。”当先引路,如花夫人坐在二楼雅间中,默默喝茶。那丫鬟躬身退出,如花夫人仍是端着茶杯浅酌,半晌才向崆峒掌门瞟了一眼,嗔道:“你个死没良心的,这许久也不来看我!”崆峒掌门上前单手环住她,笑道:“还在怄气?我这可不是来了么?前些日子碰到些麻烦,好不容易才摆平了。”见如花夫人仍是板着脸,又道:“我还受了些伤,险些便再也见不到你了。”如花夫人失色道:“你受伤了?给我瞧瞧伤在哪里,严重么?”说着便动手解他衣衫,崆峒掌门拉住她手贴在自己胸口,笑道:“有你牵记着,再重的伤也好了。但你不理睬我,我心里痛的很。”如花夫人已显露关心,无法再佯怒,叹道:“谁让我自己愿意呢?你给我说,到底什么时候迎娶我做掌门夫人?待我飞黄腾达了,咱们的关系只怕还要重新考虑。”崆峒掌门笑道:“你怎么飞黄腾达,说来听听?”

      如花夫人甚是得意,道:“我这院里的韵儿姑娘,真不负了花魁之名,勾搭了皇上,已经封为皇妃啦!近日便要送几大车金银珠宝来孝顺我,还要接我进宫享福呢!”崆峒掌门笑道:“你进宫做什么了?给她的小阿哥喂奶?”如花夫人啐道:“亏你想得出来!”崆峒掌门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又指着陆黔道:“这位是我师侄,我特地带了他来给你捧场。”如花夫人笑道:“好说,好说。”拍了拍手,唤进一名丫鬟,吩咐道:“你去寻碧儿姑娘过来,好生服侍着这位公子。”崆峒掌门问道:“碧儿?是新来的姑娘么?容貌如何?”如花夫人笑道;“漂亮啊!我院里的姑娘哪有不漂亮的?”崆峒掌门笑道:“那就好,我这师侄眼界高得很,一般的姑娘他瞧不上。你给他们另开间房,咱二人在这里亲热亲热,叙叙旧。”如花夫人笑道:“这还用得着你说?”见陆黔双手扣着衣角,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将衣袖在他肩上掠过,笑道:“小相公,别紧张啊。我这院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热情如火,包你满意。”陆黔面上更是一阵火辣。

      如花夫人见他这般情状,转向崆峒掌门笑道:“真瞧不出来,你这么个不正经的,倒偏生有这等师侄。”崆峒掌门笑道:“只因你没听到过他讨好人家,那些话便是我对你,都觉说不出口。”如花夫人道:“为什么说不出啊?你我还有何……”话犹未了,门板在三人面前轰然倒下,一个翠绿衣衫的女子跌了进来,如花夫人于院中姑娘举止最为看重,斥道:“怎么就直闯进来,你的礼数到哪里去了?”那女子哭道:“老板娘,对……对不起!”又见大批黑衣人把守住了房门,另几人入内翻箱倒柜,站在那女子身后之人显然是个领头的,手起刀落,从那女子右肩直劈至左腰,喝道:“不相干的人,统统给我滚出去!”如花夫人见他刀上正滴着鲜血,几时见过这等场面,拉住了崆峒掌门衣袖,向他身后畏缩。另一名黑衣人道:“胡大哥,可不能轻易放了他们去,万一他们就将那东西藏在身上带走,完不成任务,兄弟们脑袋都得搬家!”那胡大哥胡为沉吟道:“正是,来啊,给我搜他们的身!”陆黔怒道:“我看谁敢上来!我师伯是崆峒派掌门,江湖上朋友人人礼让三分,岂容得你们冒犯?”胡为冷笑道:“那便怎样?崆峒派掌门难道还能大得过皇上去?韵妃娘娘有令,取回她的东西,将沉香院一干人众斩尽杀绝!”崆峒掌门拂袖道:“如花夫人,原来你的韵姑娘便是如此孝顺于你,真叫做养虎遗患,我们可插不上手了。”如花夫人见这群人个个凶神恶煞,眼也不眨便杀了碧儿,死死拉住崆峒掌门手臂叫道:“不行,你不能走!我,我藏有一批财宝,你救我离开这里,我定当重重酬谢!”崆峒掌门展颜笑道:“人为财死,那可就要另当别论了。我护着你走,让我师侄断后。”陆黔道:“你们要寻财宝,可不能少了我的份。没本钱的买卖,我向来是不做的。”如花夫人无奈道:“是,忘不了你的好处。”崆峒掌门知道楼下定已被对方包围,发掌击裂窗格,抱着如花夫人纵出。

      胡为喝道:“别让他们跑了!”陆黔身形一晃跃上窗框,抬肘撞向一名黑衣人前胸,足下一勾,那人奔得急了,收势不住,倒地时前额撞上桌角,陆黔发拳又击左首之人面门,那人抬掌切他手腕,陆黔翻手拍其小腹,将他逼得退开几步,胡为怒道:“你想同朝廷作对么?再阻拦我们缉拿要犯,连你一并捉了!”陆黔拱手作揖,笑嘻嘻的道:“不敢,兄弟是豫亲王爷手下,大伙儿是自己人啊,想我大清国泰民安,当忌滥杀无辜,原应以和为贵才是。”胡为道:“我等只听命于韵妃娘娘,管他什么王爷,就是天王老子也差不动我们。”陆黔笑道:“胡大哥奉承兄弟是‘天王老子’,兄弟受之不恭,推之却又有愧,那就谢过了。他日如有要兄弟效劳之处,兄弟定会出力助拳。”胡为道:“你真心效劳,便速速让开了!”陆黔正色道:“请问胡大哥,韵妃娘娘要你们寻的东西,是否如花夫人所藏财宝?”胡为冷笑道:“娘娘在皇宫居住,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还会稀罕那点零碎?”

      陆黔道:“兄弟也推想不是。那末这财宝对各位来说不就是意外之喜么?先待她去掘了出来,人人均可分得一杯羹。”见众人已隐隐动容,又趁热打铁道:“我此时拦着,也是为你们想啊,那东西未必在她身上,你们如此卖力,韵妃娘娘也别无他赏,再说我师伯可不像兄弟这般好说话,动起手来,大有伤亡,仍是徒劳无功,又负了家中苦候的妻儿老小,那不是出力不讨好,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妨将沉香院一把火烧了,做足表面功夫,回去也好交待。”胡为听得不足点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但你可别想弄花招。”陆黔笑道:“在胡大哥面前,鬼怪无处遁形。”胡为笑道:“好,你就去罢。”陆黔又向黑衣人行礼告辞,慢慢下得楼来,见大厅中尸横遍地,一片狼藉,叹了口气赶回客栈。楚梦琳又已睡去,但他此时早已冲动尽消,在一旁枯坐入夜,方听到门外有极轻响动,开门一看,正是崆峒掌门与如花夫人,二人牵了他手快步出店。此时街上除他们外再无旁人。

      三人走的尽是些偏僻小巷,不多时拐入条阴森森的胡同,钻进一间破屋,如花夫人蹲下身,从墙角抽出一块松动的石头,陆黔晃亮火折,见她捧出的是个小铁盒,古铜色泽,外观甚是陈旧.如花夫人却无下一步动作,奇道:“夫人,你说的财宝呢?这铁盒里,装的是银票?”如花夫人道:“我自己的钱,为什么要去放在钱庄?银票有价,这却是无价之宝。劳烦你们护送我到京城,我要进宫面圣。”崆峒掌门失笑道:“你在痴人说梦么?你以什么身份见皇上?”如花夫人道:“我这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但却可用来同皇上做笔交易。”陆黔冷笑道:“夫人,我就有话直说了。我虽不知韵妃娘娘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中,但你这一套在她那里行不通,在皇上那里也别想有何转机。单不说这‘家丑不可外扬’,皇上疼爱韵妃,为了保全娘娘,也是留不下你。你这是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如花夫人充耳未闻,唾沫横飞的道:“韵妃要掩饰身份,千方百计想抢回的就是这盒中的卖身契,我十余年费尽心血的经营,沉香院中的无辜人命,还卖不出个好价钱么?皇上若也如此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怎生塞住天下悠悠之口?”崆峒掌门冷笑道:“在你眼里是无价之宝,在旁人眼里是不值个价的废纸一张。我劝你离开荆溪,隐姓埋名,重新做些正经营生,别再动这些荒诞念头。”如花夫人失声道:“你要我走?你不管我么?你忘了初识的风雪之夜,那时你什么都不是,又冷又饿的倒在街头,是我曾给你喝过一碗姜汤救你性命,多年来我守着这家沉香院,你要银两我供你花,你想一统江湖需要情报,我四面去给你打听。你风风光光做了掌门,咱们旧日的情谊,就负心薄幸,全都忘了?”崆峒掌门冷冷的道:“你确是帮了我不少的忙,但那时你还有用啊,现在的你孤家寡人,又是朝廷钦犯,我们带着你跑江湖,还有安宁日子过么?”他口中与如花夫人说着话,身子却忽然窜出,门外一名女子“啊”的一声惊呼,被抛进房来.崆峒掌门阴恻恻的笑道:“楚姑娘,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原来楚梦琳在房中久候陆黔未归,躺在床上生气,并未真正睡着。后来暗中留心,待其半夜随人出去,就悄悄起身跟随。当时几人想着他事,也没留意。他们在房内低声密谈,除陆黔外,另两人口音甚熟,一时却又记不起究竟是谁。如花夫人尖声说话,心中愤慨已极,她听得专注,不知怎的就给察觉了,给一人捉住手腕,点中了穴道。房内微弱光线下,看清那人竟是崆峒掌门,心中一凛,惊道:“你……你怎地没死?哼,真是好人短命,祸害贻千年!”崆峒掌门冷笑道:“祭影教的大小姐是好人?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楚梦琳一惊,却仍是嘴硬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是昆仑弟子,你胆敢诋毁我全派?”崆峒掌门捋须淡淡道:“陆师侄,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不认师妹呢?”陆黔从他身后转出,微笑道:“我若是有个生得如此标致的师妹,那可不要快活死了?”

      崆峒掌门道:“看清楚些,不是你师父的弟子,也不是你师伯和掌门师叔的徒儿么?”陆黔笑道:“同为一派,便是互不相熟,总也是识得的。”崆峒掌门笑道:“但这女娃娃一心要做昆仑弟子,你就来者不拒,收了她为徒罢。反正何征贤一死,你就是新任掌门,将来还要收不少弟子,让她入门早些为大师姐,将来就可让那些小徒扮猴儿给她瞧。”楚梦琳怒道:“你一直跟着我们?这是你们策划好的……你们……真卑鄙!”崆峒掌门笑道:“你怎能说我卑鄙?你这小师父见你生得花容月貌,数次想冒犯于你,亏得我及时拦住了他,才保全姑娘清白。”陆黔叫道:“师伯,我……哪有数次?”楚梦琳气得几欲晕去,闭眼不看。

      如花夫人忽然叫道:“我认得你!好哇,你们窝藏祭影教乱党,我要到官府去告你们,黄泉路上,都来给我做伴,也不寂寞!”崆峒掌门向陆黔使个眼色道:“让一个人闭嘴的方式有很多,你是知道的?”陆黔颔首道:“如花夫人,待我来同你说说道理。”缓缓走近,忽听得如花夫人一声惨呼,楚梦琳睁眼,见她小腹已插了把匕首,直没至柄,衣衫尽已染红。如花夫人抬手缓缓按上伤处,凝视着满掌鲜血,眼神哀怨至极的转向崆峒掌门,道:“你……你就忍心……”陆黔森然道:“只消先保住了性命,要什么女人没有。这个道理,是我师伯教我的,怪只怪你自己,太也不懂见好就收。”手腕一绞,凝视着如花夫人在眼前倒下。

      楚梦琳恨极了陆黔与沈世韵,对如花夫人生出几分同情,怒道:“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光明正大的同我交手啊,那才能令我心服口服。”陆黔冷冷的道:“楚姑娘,你看我师伯为了大业,连他的情人都牺牲了,更何况是你?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免受无谓的皮肉之苦。”楚梦琳再要喝骂,忽感一阵有气无力,叹道:“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们愿意来给我做保镖,又能陪我说话解闷,倒也不坏。”崆峒掌门赞道:“楚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只是今后我这师侄可不能再给你当牛做马了。”楚梦琳道:“他……哼,我还不要呢!你别侮辱了牛马。喂,什么时候上路啊?”崆峒掌门道:“如花夫人就是做了鬼,也还是怕寂寞的,楚姑娘今夜先在这里陪陪她,明日动身。”楚梦琳惊道:“你要我同她……”想到要同尸首在一起过夜,周身掠过一阵寒意。陆黔道:“你一生见得最多的,只怕便是尸体,早该司空见惯了。师伯,小侄在客站尚有间房,请师伯去好好歇息。”崆峒掌门道:“好,谅她也跑不脱。”楚梦琳又惊又怕,待二人走出,越想越是心酸委屈,低声哭了起来。

      李亦杰与南宫雪也曾听闻清军攻陷潼关,唯有淡然处之,但问起自己何故先行离开,南宫雪每每含糊其辞,问得多了,知道遮掩不过,方将陆黔下毒加害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又当先责备自己没用,无法保住剑谱。李亦杰叹息之余,反来宽慰她“秘笈乃身外之物,你无恙就好。”南宫雪仍是难以释怀,李亦杰只得与她一齐大骂遇人不淑,交友不慎,又说自己定在英雄大会上向师父讨教,以本门功夫堂堂正正打败陆黔,才使她破涕为笑。这一路风平浪静,在大会前一日抵达论剑林,各派掌门率领弟子均已陆续到了,各人微笑寒暄之余,眼底总含了些愤慨,想是攻打祭影教损兵折将之故。李亦杰环视未见师父,意兴阑珊,又无意凑热闹,便倚树养神。却有一名小道上前笑道:“李师兄,幸会。”李亦杰也不认得他,随意抱拳还礼,再不理睬。那道人笑道:“李师兄贵人多忘事,小弟是武当派绝焰。”说起别后自己已大改了先前浮躁性子,潜心练武,盼明日一展身手。又携二人去参见各位前辈。待介绍到崆峒掌门时,南宫雪冷哼了句“冤家路窄”,李亦杰却已冲上前扯住了他衣领怒道:“老贼,你还敢前来赴会?”

      崆峒掌门二指按向他手腕,李亦杰便感一阵大力压到,五指酸麻,放脱了手。崆峒掌门慢条斯理的抚平衣上皱褶,懒洋洋的道:“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之事,这里也不是龙潭虎穴,有何不敢来?”李亦杰道:“但你所行,怎配得起‘英雄’二字?”崆峒掌门笑道:“是啊,贫道可比不上李师侄通敌叛国,卖主求荣,在战场大发神威,凯旋而归,风采依旧,此后官路四通八达,平步青云,可喜可贺。尊师也定将以你为荣。”李亦杰听他语气,竟是已同自己师父说了,而从他嘴中又怎说得出好话?咬牙切齿的道:“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双拳握得骨节微微作响。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声道:“放肆!你这是同师伯说话应有的态度么?”一个书生打扮之人款步走出,面容儒雅,只难掩一脸怒色,正是华山派掌门孟安英。

      李亦杰喜叫:“师父!”便要上前行礼,孟安英侧身不受,厉声喝道:“孽徒,给我跪下!”李亦杰对师父向来言听计从,忙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又叫:“师父!”孟安英冷冷的道:“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你这次下山以来,做下了多少违反门规,大逆不道的恶行,可还数得清么?如今人人说我孟某人教徒无方,累得华山全派背上骂名,你该当何罪?”李亦杰慌道:“弟子害师父英名受损,罪该万死。”南宫雪看不过去,劝道:“师兄一直遵照师命办事,不敢有半分逾矩……”孟安英怒道:“哪里轮得到你为他求情了?你师兄胡闹,哪一次少得了你?”南宫雪见惯了师父和颜悦色,此时声色俱厉,也不敢再说。孟安英又转向李亦杰道:“你大闹临空道长寿筵,这也是奉了我的命?”崆峒掌门在旁微笑道:“孟兄勿怪,李师侄确是依照你的吩咐前来强抢断魂泪啊。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孟兄没得到东西,也别迁怒于他。”李亦杰怒道:“住口,谁要你来做假好人了?”抬头见孟安英凌厉的目光一扫,忙缄口不语。

      孟安英续道:“你从青楼拐带走一名卖唱女子,一路护送她去长安,为师当你是小孩子家贪玩,也可不予计较。但你与祭影教妖人勾结为友,行事入了魔道,杀死建业镖局龙老英雄,手段太过残暴,俨然与妖人已成一丘之貉。”李亦杰道:“弟子不敢欺瞒师父,与祭影教断无私交,但盼师父明鉴。”说着连连叩头不止。孟安英哼了一声道:“你没有么?难道你师伯还冤枉了你不成?”李亦杰不知真相,只道是崆峒掌门又来陷害,恨恨的道:“他恨透了弟子,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崆峒掌门微笑道:“那或许是我弄错,也未可知。师侄认得楚姑娘么?”南宫雪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她知道有一件令李亦杰绝难承受之事转眼便要揭晓,苦于无法阻止。

      李亦杰惊道:“你说梦琳?你将她怎样了?”楚梦琳数次冲撞于崆峒掌门,若落在他手中,势必凶多吉少。崆峒掌门笑道:“师侄既已承认,那贫道的担心就是多余了。这女子便是祭影教大小姐啊,你说这魔教妖女该不该死?‘残煞星’暗夜殒手上沾满的鲜血,犹胜于师侄饮过的水,他们的主子江冽尘江少主,那不久便要继任教主了,将来李师侄顾及兄弟之情,不忍动手,难道还要咱们统统向祭影教俯首称臣?”李亦杰眼神昏乱,只喃喃道:“不会的,不可能的。不会的,不可能的!”踉跄站起,便向树林间急奔,一路挥剑乱砍。南宫雪急叫:“师兄!”也顾不得师父脸色,顿了顿足,快步追去。犹听得李亦杰嘶声叫喊,远远传来,如野兽悲声。脚边散下的尽是些被他砍落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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