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话武侠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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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到悟时已惘然——金世遗(上)


      “红烛未残人已杳,情天难补恨绵绵。”这是梁羽生在《云海玉弓缘》的续集《冰河洗剑录》开头对金世遗、厉胜男、谷之华三人爱情悲剧的论定语。的确,在梁氏的小说之中,要数《萍踪侠影》与《云海玉弓缘》写得最好,一喜一悲,各尽其妙。只可惜梁羽生不懂得见好就收,偏还要让金世遗和谷之华在《冰河洗剑录》中重续前缘,“不免媚俗之诮”(佟硕之语),实在破坏了原书的美感,这也是梁老先生太喜欢大团圆的过错。但不管怎么说,《云海玉弓缘》仍不失是一部佳作,金世遗也是武侠小说中塑造得极有深度的男主角之一。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言归正传。
      梁羽生有个不太好的毛病,就是喜欢一本一本的写续集,因此要看《云海玉弓缘》,先得看《冰川天女传》,但《云海》的名气大得多,我却是倒过来看的,或许是受了后代的影响之故,对《冰川天女传》里原有的男主角唐经天倒不大感兴趣,甚至有些讨厌,觉得他骄傲自大,远不及在这部书里尚是半个反面角色的金世遗真实可爱。我想大概作者本来并不拟写出金世遗这个人物,(其实《冰川天女传》的结局在金世遗出场后就开始不协调了,本来上半部是写唐经天与冰川天女的爱情纠葛,到下半部却又变成写金世遗的经历了。)只是写作中笔端不自主的跳出来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角色,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这种让笔下人物左右了作者创作的情形,有一定写作造诣的人都想必遇到过,这时也往往正是创作灵感的迸现,人物塑造的颠峰,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大概是作者即兴创造了《冰川天女传》中的金世遗后,尚觉意犹未尽,又特地为他创作了后部《云海玉弓缘》,但就象前传中给他孤独的命运一般,后传中所加诸他的仍是最终的孤独——直到人已逝去,才明白自己爱的是谁,是不是最深邃的情爱,也是最无奈的命运?
      常常听人说不喜欢金世遗,因为他很“没劲”,老是犹豫不决,欲说还休,让人觉得他缺乏金庸笔下那些人物的鲜明个性。这个缺点一来作者得负大半责任,因为梁羽生的性格与价值观念决定了他不能放开手去写那些“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人物,笔下纵然写出“亦正亦邪”的主人公来,也是正多于邪,邪得“很不够味”的;二来,这也正是金世遗这个人物的独特之处,使他有别于杨过、令狐冲等等同样是偏激不羁的角色,从而在武侠小说群星璀璨之中,仍不失自己夺目的光彩,同时也更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金世遗之与杨过、令狐冲不同,是在处世上。杨过以离经叛道的“娶师为妻”向整个世俗挑战;令狐冲以最终的“曲谐”隐退避开世俗的混乱与自己不能应付的迷惘。而梁羽生的笔下,从来不给主人公安排一条“出世”的途径,作为一起始曾与世俗观念格格不入的金世遗,就只能痛苦的调适自己,去求得世俗的认同。他挣扎于厉、谷二女之间,也正如挣扎于自我与群体之间。谷之华是总能指引他向上的明灯,而厉胜男却是他的“影子”,也可说是他最最真实最最隐晦的自我——那个不容于世俗的放荡形骸的自我——他大声的对自己说:“我要的当然是谷之华!”的时候,其实是在求得内心的安宁,那种因自己个性与世俗强烈冲突而不安的情绪始终在折磨着他,他不自禁的把谷之华当作了可以拯救自己免遭沉沦的力量的化身(谷之华确也堪当此任),但即使可以逃避厉胜男的追逐,却又怎能逃避自己与生俱来的天性呢?
      最终,厉胜男死后,金世遗已得到包括天山派掌门在内的名门正派侠士的认可,他与谷之华的大好姻缘也眼看即可水到渠成,即使厉胜男临终时也曾嘱咐他日后要与谷之华结合。但也惟有金世遗,当此之时能够毅然决然的向谷之华说出自己真正的情之所系,表明:“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不是在生前,是在她死后,我在心里答应她了。”“宁负生人,不负死者”,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又有谁能抛开自己苦苦求得的一切,只缘明白了自己的真正心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即使作了这般选择,也注定只能是惘然一生,但宁可迷惘,宁可孤苦,也不愿意自欺欺人。《云海玉弓缘》里的金世遗,真不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物。
      虽然一直认为梁羽生的写作水平赶不上金庸,但仍很喜欢梁羽生,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作品最尊重女性,他笔下几乎没有“女魔头”,所创作出来的女性也决非男主人公的附庸。在《云海》里可以算作反面人物的“妖女”厉胜男,也是一个独立特行的女性。我读厉胜男,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有时觉得她简直坏得可怕,有时却又觉得她十分可亲可爱,但无论如何,读到她在临死之前还定要要挟金世遗与她成亲时她说出的那番话:“我自小就不信命运,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喜欢的东西也一定要得到。纵使是命中注定,我也要尽力挽回!”相信读者都会觉得莫名的震颤,这不是《天龙八部》中康敏式的“得不到就要毁灭”的心态,而是以自己生命作出的告白与宣言。面对这样强烈不顾一切的情感,金世遗又能如何?他只能在厉胜男的墓前,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这个影子又变成了厉胜男的影子,他是生生世世也摆脱不开这个影子的了。”无穷无尽的迷茫,无穷无尽的悲苦,为什么“佳偶反而成怨偶,多情却总似无情”?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亦是不可更改的性情,所谓命运,其实也不过是个性与环境的碰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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