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作者:侍女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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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盆绣球花,有名字,叫无尽夏。”
      五月底,刘莉兰从廿埠菜市场街边看上了一盆无尽夏。“它还有个洋名,”倚在卡车边上的卖花小妹操蹩脚的口音念挂在盆栽上的英文卡片,“Endless Summer,就是好养活,花期长,能开满整个夏天。”

      江城虽然地处江淮,但夏天从黄梅时节就开始了,有时五一刚过就能穿上短袖,那整整一个夏季,大概有五个月那么长。无论能否行动,满城市的人鸟走兽和钢铁玻璃都迫凝罩在燠热潮湿的空气中,逃离之所无处可寻。白天,太阳光持续不断,透过蒸腾的水汽照射大地,有时突然下起暴雨,万籁被雨声卷入,天地失色。在几近半年的漫长折磨中,江城的植物们叶片焦枯,焉然无神。刘莉兰怀疑这娇嫩的花瓣儿能否在即将到来的夏天里,安然无恙地度过那场似乎永无边际的酷刑。

      “大姐,你要的话,给五十就行。”卖花小妹打量着刘莉兰那张在黄昏柔光中仍看上去气色苍白的瓜子脸,发梢整齐地别在耳后,微微宽阔的眼距,却是碧青的一对眼珠,略带下颌的地阁连带着薄薄两张唇片,微一颤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堪堪止住,端详了那无尽夏半晌,还是开了口。
      “嗳,四十吧。”
      “大姐啊,这花好养活,早晚浇水,能活过冬天,我诚心卖花,四十五块,不能再少了,我给你把花栽好,行不行?盆也送你,喏,这一排的加仑盆,随你挑。”见刘莉兰神色带几分犹豫,空气中散溢着不言而喻,卖花小妹似是读懂她神情,利落地替她做了决定,一手扯下挂在副驾驶门把手上的猩红塑料袋,一手端起无尽夏的花盆底座。
      刘莉兰翻了翻斜在胯骨上的棕色皮革坤包,掏出一叠卷得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捆起来的纸币,约莫是一百张一模一样簇新连号的粉红色纸币。她抽了一张,递给那卖花小妹。
      卖花小妹皱眉,说:“诶呀,大姐,你给现金啊?我不好找,现在都用手机支付啦,你转给我呗。”
      刘莉兰说:“我不用那个,麻烦你找零。”
      卖花小妹动作麻利,对晌午后的天色照了照纸币,又从车厢里翻出钱包,点了零钱,笑着说:“姐,刚从银行取的钱吧,带这么多现金,要做大买卖哈。”
      刘莉兰笑笑,说“还不是为了小孩子。”
      她左手提着塑料袋走了几步,又觉得使不上劲,干脆把花盆抱在怀里。花片随步伐颤动,她觉得像古装电影里,年轻又盈动的贵妃美人们,总要别在云鬓花颜边的一只金步摇。

      同陆知秋结婚十五年,她也就十五年没给自己买过花。一地鸡毛的中年生活给刘莉兰奉上特别款待,特别是有了女儿陆婉月之后,嘴角开始下垂,面带责备神色,臀部如过雨云,脚踝开始水肿,步伐渐渐粘滞,陆知秋早就对她的一切保持缄默,是老井无波,是例行公事。而陈浅,陈浅是一次偏离。
      她住幸福里3栋1单元301,陈浅住3栋1单元1202,她一向走楼梯,而陈浅只坐电梯。遇见陈浅是去年冬天,江城罕见下了存得住的雪,她在地铁口打滑的楼梯上拧伤了右脚,钻心痛,冒冷汗。陆婉月还没放寒假,陆知秋掐掉电话,短信发过来,说正在开会,请不了假。她像雪地一只落单的野鹤,用左脚跳着去了小区门口的诊所。恰逢流感季,诊所里挤满了因感冒流涕而哭闹着不愿打针吊水的小儿,医生忙得焦头烂额,随手给她缠了几圈绷带,开了两盒跌打损伤的药剂,叫她回去静养。
      也是黄昏,帮她把着电梯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个子不高也不矮,长相不丑也不俊,头发软糯地趴在额间,鼻梁上架一副框架眼镜。刘莉兰连声道谢,他拿着一种职场老手惯用的腔调,说:“客气了,客气了。”声音里透出一种俊朗的青年气。
      一时无话,两人都盯着电梯门边显示屏上的数字,1、2、3,眨眼到了,刘莉兰正准备跳出去,那个年轻男人说:“我叫陈浅,深浅的浅。”
      刘莉兰侧头,带着几分疑问:“嗯?”
      陈浅说:“下雪了,吃不吃火锅?”

      他们打车在幸福里周边兜了几圈,刘莉兰不吃辣,对川渝火锅敬谢不敏。潮汕火锅店门庭若市,等位子的年轻情侣靠着对方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昏昏欲睡。最后他们选定了一家香港打边炉,点了花胶鸡的锅底,牛羊肉蔬菜拼盘各一碟,十块钱一只的新鲜鲍鱼一双,陈浅又要了虾滑腐皮响铃卷,一股脑儿倒进锅底,让食物们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出人间气。那天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话,刘莉兰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从火锅店座位上起身时,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微醺。
      出租车停在幸福里大门口,陈浅搀着刘莉兰往3栋方向走。进了电梯厅,他向刘莉兰伸出一只手,说:“3楼太矮,要不要来12楼看看江上的雪景。”

      他太郑重其事,意图昭然若揭,反倒令刘莉兰手足无措。她牵住那只伸过来的手,中间隔了两层,一层是他的黑色棉线运动手套,一层是她的暗红色仿小羊皮女士手套。进门之后,一切理所因当,她没有脱掉全部衣物,而是松松垮垮地穿着那条打底蛾翅白的毛线连衣裙,还有脚腕上缠着的绷带。带着花胶鸡味道的连衣裙被褪到腹间,好挡住中年女人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和肚脐下方那道狰狞的疤痕。
      事情不长也不短,她觉得陈浅把时间把控得刚好,既不忽视、也不流连于细枝末节。窗外天色全黑透了,江潮无澜,渊渊一片,自然看不见太多风景,细雪已变成了黏稠不断的密雨,于是时间被雨脚切断了一会儿。她躲在陈浅旁边,年轻男人放松下来的身体散发着好闻的汗味,有一点甜,像小时候受到表扬时,才能享用的那一根桂花赤豆冰。

      她不知道陆知秋有无察觉,反正他一直出差,或是为她问都懒得问的项目加班熬通宵。春天到达时,陆婉月快要中考,在寄宿学校睡不好,搬回家住。大概出于方便接送的缘故,有一天陆知秋突然告诉刘莉兰,他给她提了一台二手捷达,已经停在楼下了。

      天将暗下来,刘莉兰顺着幸福大道往西走,还有三个路口到小区,这路程说短却也不近。她右手在坤包里摸出一双无线蓝牙耳机,点开手机上不多的应用程序,开始听有声书,那些有声书大部分是陈浅帮她下载的,这两年她愈发爱上了这种形式,足以消磨走路、坐地铁、乘公交、开那辆二手捷达的大部分时光。

      耳机里播送的是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任何人都无法找到一种很准确的方式来表达他的需要、他的观念以及他的痛苦,人类的话语就像一只裂了缝的蹩脚乐器,我们捣鼓出些旋律想感动天上的星星,却落得只能逗狗熊跳跳舞。”
      刘莉兰被这句逗住,在心下暗笑,福楼拜全集一直被陈浅摆在床头。当然,他床头柜上还摆了厚厚一沓小说和哲学大部头、不知真假的港版电影碟片、没有黑胶机却找人代购的黑胶唱片。他就喜欢这些文艺的东西,云里雾里,叫人发懵,但又没有去仔细读过看过听过。好几次刘莉兰与他嬉闹过后,都蹭得一手是灰,叫他把这些物什都收起来,他也当耳边风。小屁孩子。总之并不是自己常住的居所,也就随他去了。

      她爱花只爱花的天真烂漫,爱陈浅仅爱陈浅青春正好,流连于夜灯之间。那个雪天之后,没过多久的某日清晨,她醒来时看见陈浅正准备去上班,不由得吓了一跳,像是白天见到只能出入夜里的魂魄。当夜刘莉兰躺在他身边,一面嗅着他腋下的汗味,一面问东问西,一直问到陈浅他靠什么谋生。陈浅说是在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单位。
      “靠我老头的关系进的,城建集团里转包再转包的那种,带编制的都不拿正眼看我们。”
      “那你上班都做什么?”
      “就做些电脑办公之类的。”

      后来刘莉兰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有时会借口陆知秋要出差回家,或是陆婉月要吃她做的生煎早点,或是陈浅夜里呼噜太响,吵得她睡不好。于是他们之间诞生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夜里十一点陆婉月睡下后、黎明真正来临之前,刘莉兰便在黑暗的楼道里下潜九层地狱,偷偷溜回产权属于陆知秋的301室。像偷情的灰姑娘,魔法到点便会消失,这么看来,与其说陈浅让她重获爱情,不如说是重新给予她情欲,让她在凝滞的空气里找到一点风流之地。

      太阳慢慢变浅了,雨始终没有下来,树影迷荡,草蛉、纺织娘和绿刺蛾的幼虫在空气中飞来跳去。路边一溜烟的卤菜摊、水果贩子、快递提货站、烟酒超市、牛肉面馆、丽人发廊都向后方退去,她摸着怀中无尽夏的花片,想她需要的更多是青春好风景,而非被爱的情绪。

      快走到小区时,刘莉兰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小区那栋最高的住宅楼楼顶,一步步逼近边缘。那一瞬间,她想起的是在陈浅家看过的一个黑白电影,无聊沉闷让她直打瞌睡,陈浅说那是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的作品,《柏林苍穹下》,海报上天使莅临于人间至高点,俯瞰云云苍生。她记得的台词只有一句。
      “孤独意味着我最终的完整人格,现在我能说,今夜,我终归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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