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何求

　　沈曼是被鸟叫声吵醒的，那声音就像是在耳边锯木头，人都说鸟声悦耳，这鸟叫的别说悦耳了简直惨绝人寰。
　　她看了眼窗外天光微亮，烦躁蹭蹭升到了极点，把头埋进枕头里来回搓着，真想把这两只鸟当球给打飞，昨天晚上折腾到十二点多才睡着，原本想着今天白天不上班能睡到八九点钟。
　　唉，这该死的鸟。
　　沈之远也被吵醒了，不过他醒来的状态和沈曼完全不一样，那眼珠跟黑葡萄似的滴溜溜的转，一看这家伙就精神抖擞，从被窝里蹿出来嚎叫着“大球二球”就要往外冲，被他妈一胳膊又抡回了被窝里。
　　“你找揍啊，要着凉感冒的!”
　　沈曼知道只要这小屁孩一醒自己也睡不成了，他身上就像按了马达一样，一天到晚上窜下跳也不觉累，干脆起床又拿来衣服给沈之远穿上。
　　“你早晨想吃什么？”沈曼帮他穿好衣服捏了一把他刚睡醒红扑扑的脸蛋。
　　“鸡蛋羹，要吃鸡蛋羹。”沈之远嚷嚷着蹦下了床，穿上鞋迫不及待的冲出去看鸟去了。
　　“先去刷牙洗脸!”沈曼喊了声，收拾好被褥走去奶奶房间，推开门看到奶奶已经起床，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走过去，接过奶奶手中的木梳子。
　　大圆镜子里是两个人一站一坐的倒影。
　　这屋子里的家具都是奶奶陪嫁的，她当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陪嫁的都是材质上好的红木家具，古朴厚重，冬日清晨静谧的晨光照进来，站在这里给人穿越时空般的错觉。
　　沈曼麻利的给奶奶梳好头挽了个髻，从奶奶首饰盒里翻出一个银簪子插上，这才满意的笑道：“奶奶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的老太太了。”
　　老太太一辈子爱美，自小书香门第长大，骨子里都是优雅的，哪怕最落魄的那几年也是把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挺直腰板坚强优雅的活着，她喜欢沈曼这个孙女，是觉得她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奶奶用手扶了下银簪子，看着镜中白发苍苍的自已叹口气：“真是老的不成样子了，岁月不饶人呢。”
　　沈曼用奶奶的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拢了拢，简单扎了个马尾，看着镜中的奶奶说：“奶奶您这不叫老，叫优雅，您没听说过，岁月从不败美人，这说的就是气质。”
　　奶奶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啊，我听小远说他要吃鸡蛋羹去给他蒸点吧。”
　　“鸡蛋羹是小小孩吃的，他这么大了还要吃鸡蛋羹，白鸡蛋不行吗，或者煎鸡蛋，奶奶你想吃什么？”
　　“哎呦你真啰嗦，他不就是小小孩嘛，我也吃鸡蛋羹。”奶奶说。
　　“那行我马上去蒸，管够你们祖孙俩吃的。”沈曼匆匆往外走。
　　“多蒸点你也吃点。”奶奶在后面叮嘱道。
　　“好嘞。”
　　吃完饭沈曼取了钱给沈梦送去，她骑着电车穿过半个城市到了她二叔楼下。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老北风打着卷在楼前吹，变天降温了，沈梦裹着件毛绒绒的大衣站在楼下，远看像头熊，走近了看这“熊”还一脸的不耐烦。
　　沈曼把电车骑到她跟前，双腿撑住车，把头盔的挡风镜片掀到头顶上，从包里拿出扎好的一叠钱递给她：“给你的，用不用数一数。”
　　沈梦接过来不耐烦的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支付宝微信转账不行啊，大冷的天非得跑一趟。”
　　沈曼火气在周身窜了几圈，最终压住，冷笑一声：“你不是要奶奶的零花钱压岁钱嘛，这现金拿手里多来劲，再说我给你转了账，留了底，你说这钱是我给你的还是借你的啊？到时候我让你还钱不就有有证据了。”
　　“屁的证据，又没借条。”沈梦啐了一口，“就你想的多，怪不得我妈说你鬼主意多。”
　　这大冷的天沈曼可不是来找架吵得，不再搭理她，骑上车调转车头就要走，但是却被对面过来的人喊住了。
　　“沈曼，真是你啊！”方宇航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惊喜的说。
　　沈曼不得不佩服他的好眼力，她戴着头盔竟然也能认出来。
　　“呵呵是我。”沈曼挤出了个笑脸说，她没打算把头盔摘下来，太冷了，“你去买菜了？今天没上班啊？”
　　感觉两句都是显而易见的废话，自从认识了方宇航她就在说废话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嗯，买菜去了，没上班。”方宇航还向上提了提手中的菜，沈曼感觉这一问一答比老北风还冷。
　　倒是沈梦不知何时蹭了过来，甜甜喊了声：“宇航哥哥，你们认识啊？”
　　方宇航点了下头说：“认识啊，你们俩…”
　　“她是我堂姐，你们怎么认识的啊？。”沈梦马上说。
　　“经人介绍的。”方宇航说。
　　沈曼无奈看了他一眼，这人可真实诚，别说他们俩还没感觉，现在就是聊到谈婚论嫁那步也得有人来横插一杠了。
　　沈梦波光粼粼的大眼一直挂在方宇航身上：“哦，这样啊，嗯，宇航哥哥你今天不上班一会帮我看看我家电脑呗，被沈飞玩游戏玩的卡得都转不动了，我想找点学习资料都慢得要死。”
　　沈曼说：“那行你先去忙，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方宇航说：“那我们回头再聊，我给你发微信。”
　　沈曼很想当场拒绝，但碍于沈梦在旁边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摆摆手说：“好的，那我先走了。”
　　对于方宇航的出现沈曼唯二的感觉一是这也太巧了，二是这城市也太小了。不过感觉沈梦对这个方宇航的态度不一般，也是，他们住在一栋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方宇航长得帅气，吸引一下沈梦这种正怀春的女孩太容易了。
　　沈曼先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过年需要的菜，白菜、芹菜、白萝卜、胡萝卜……猪肉、羊肉、鱼虾…都买了些。
　　她决定包不同馅的饺子，奶奶爱吃芹菜猪肉的，她和沈之远爱吃白菜猪肉的，陈娇爱吃白萝卜猪肉的，刘帆爱吃胡萝卜羊肉的。
　　大过年的，要满足大家，一年忙忙碌碌真包不了几次饺子。
　　陈娇今天上白班，下了班她和刘帆就会过来帮忙，沈曼晚上八点多钟就要去上夜班，下午还要睡会觉，不然夜班一夜真熬不下来。
　　她一上午带领着沈之远就在厨房叮叮当当剁个没完没了。
　　这小崽子没长性，外面郑金刚喊了一声，刺溜一下就蹿得没影了。
　　奶奶转悠着收拾屋子，她爱干净，平时就收拾得很干净了，这一过年更是力求一尘不染。
　　中午她们随便弄了点吃的，沈曼剁好馅去休息了一会，醒来在堂屋桌子上摆好摊子和奶奶一块先包起来。
　　沈之远这个不省心的这会领着郑家两兄弟又蹿了回来，三人在旁边嚷嚷着要包饺子，纯属捣乱。
　　沈曼揪给他们一人一块面团去玩，这时候就先不管粒粒皆辛苦了。
　　奶奶包的是老式水饺，水饺在她手里像艺术品，不疾不徐的来回捏三遍，弯弯得像月牙一样好看。
　　沈曼喜欢吃这样的老式水饺，一样的馅一样的面皮就是感觉这样的好吃。
　　五点半时她听到了陈娇的大嗓门在大门外响起：“小远，亲儿子，看看干妈给你买什么了？”
　　沈之远扔下面团高兴的嗷嗷叫唤着冲了出去，后面还跟着俩尾巴。
　　不一会儿陈娇和刘帆进了屋，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有水果零食还有给奶奶买的保健品。
　　“奶奶您今天真好看。”陈娇进屋就凑到奶奶跟前说。
　　奶奶笑吟吟的：“都老成这样了还好看呢，你们怎么又随便花钱买这些保健品，我不爱吃的。”
　　“奶奶要吃，阿胶美容养颜的您一点也不显老。”刘帆笑着道。
　　“你们又给沈之远买了什么？”沈曼问。
　　陈娇把东西一股脑堆到沙发上，一撸袖子说：“买了个变形金刚，我去洗手帮忙。”
　　刘帆也跟着出去洗手了，他也会包水饺，而且还包得很快，据说跟他爸爸学的，他爸爸以前在部队里伙房待过，两手一捏，两秒一个。
　　有了他俩的加入，沈曼擀皮子就跟不上了，陈娇接了她的班：“我来吧，你去准备下饺子吧，一会还得去上班。”
　　“用大锅下，大锅下得好吃是不是呀奶奶。”刘帆接道。
　　“奶奶别理他。”陈娇白了刘帆一眼说。
　　奶奶笑而不语，看着她们玩笑。
　　沈曼说： “大锅下得是好吃，做什么都好吃，你知道柴有多难找吗，这劈柴还是我找胡同口炸油条的买的。”
　　“那我下次来不带别的就带一捆柴来。”刘帆说。
　　“只要别只带嘴来就行。”沈曼笑道。
　　大锅煮的水饺是真好吃，就连沈之远都多吃了几个，每到这时候就觉得奶奶留下灶台是正确的。
　　不过对于奶奶来说，她有可能是想留下些过去的回忆。
　　沈曼吃完水饺就到点了，骑电车匆匆往医院赶，老北风刮得更疾了，隔着头盔都能感觉得到呼呼的风声。
　　怕是要下雪了，真是今年最后一场雪啊。
　　到了医院饶是时间不长也被冻透了，她停好电车，一路奔跑着钻进了住院大楼。
　　这个点楼内患者家属还很多，电梯都没闲着，不过比白天好了太多不用夹馅饼了。沈曼下了电梯，走出电梯间发现今天陪护区人很多，心里叹口气，看来又进重病号了，过年忙在这里太常见。
　　沈曼低着头匆匆穿过陪护区摁指纹打开门进入了员工通道。
　　换好衣服戴上帽子口罩去接班，看到里面李凯和张丹来得早已经正在交接。
　　“李凯你们接抢救车和麻醉药品了吗？”沈曼问。
　　“我接了，曼姐。”张丹答道。
　　沈曼便走到张洋跟前去接班，张洋是这个组的组长，比沈曼年龄大进ICU时间长。
　　“张哥辛苦了，交班吗？”沈曼说。
　　张洋正忙着，沈曼看到新病号刚进来不久，还没有处理完，他边填单子边说：“沈曼1床是刚刚新来的病号，卵巢ca（癌）晚期，已经脑部转移，昏迷状态。”
　　沈曼看了一下特护单子上病人的信息，才四十二岁。
　　张洋继续说：“她是我们医院五官科秦志伟老师的对象，唉，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沈曼知道秦老师，温和儒雅，不急不躁，对待患者特别有耐心。
　　人生三悲，中年丧妻为其一，这三悲在这里是见惯了的，但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同事身上，心里亦不免唏嘘难过。
　　夜班也是忙碌的，患者24小时不间断输液，各种仪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沈曼这边四个病号除了何思求的爷爷病情轻一些，其他的都是危重昏迷的病号，老爷子今天还脱机了一段时间，病情好转了，但是痰很多，需要不断的吸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病情变化，所以还是转不了普通病房。
　　他清醒的时候沈曼空隙会给他聊聊天，他不能说但是能听，看眼神就很高兴，值班医生候理君说今天主任打算给他做气切（气管切开），戴上金属套管，这样就能发出声音，模糊听得清说得什么，还能经口吃一些软和的食物。但是他的家属还没决定好，毕竟是个手术，害怕老人受罪。
　　这一夜没来病号却送走了三个，有两个实在不行家属放弃拉家走了，一个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去世了。
　　家属希望亲人能再过一个春节，但是生命就到此了，医生不是神，也只能尽力而为。
　　一个高度紧张的夜班下来简直要半条命，看见床就想一个猛子扎进去睡到天荒地老。
　　沈曼交完班精神一放松，感觉身心俱疲，机械的洗澡收拾完，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出了科室，眼睛涩得不行，头昏脑胀，就像灵魂出了窍，只有肢体在麻木前行。
　　所以当何思求站在她面前，她的情绪已经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什么尴尬啦，难受啦，忆往昔啦…统统丢到爪哇国去了，面部表情一片空白。
　　此时他们站在医院楼下，周围人来人往，雪下了一整夜仍有细碎雪花飘落。
　　何思求往四周瞟了眼，向医院里小花园的方向微抬下巴示意道：“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沈曼下意识点了下头：“嗯。”
　　何思求有点意外，挑了下眉。
　　花园小径上的雪没人打扫，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沈曼脑子现在是当机状态，亦步亦趋跟在何思求身边，每走一步，还故意使劲踩下雪发出更响的咯吱声。
　　这是她小时候每当下雪时最喜欢做的事。
　　何思求眼尾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唇角微翘。
　　他们走到花园深处没人的地方，何思求停了下来，沈曼还低着头认真踩雪，没刹住车，额头碰到了他肩上，好在走得慢，没什么感觉。
　　“啊，对不起。”沈曼扶着额头下意识道歉，不过这一撞把她浑浑噩噩的脑袋撞出一丝清明，接下来无数念头在她脑中飞速掠过：为什么是我道歉？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里？我现在不应该回家睡觉吗？我傻了吗……
　　何思求一勾唇角，从容答：“没关系。”
　　沈曼扶着额头皱着眉瞪了他一会，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左右瞟去，还好还好这周边没人，拜各个科室爱八卦的老护士阿姨们所赐，在这个不大的医院里几乎没人不知道沈曼是何许人也。
　　“你，你有什么事吗？”她有些气恼的放下手抄进口袋里，四周白雪皑皑，雪光刺得眼睛不舒服，她微微低头垂眸。
　　他沉静的看着她：“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你一块走走。”
　　沈曼小声嘟囔：“我可没你这么闲，上了一夜班还有闲情溜达。”
　　何思求一怔，这才想起她昨天上夜班了，皱着眉说：“抱歉，我不知道你昨天上夜班，你快回去休息吧。”
　　“呃，没关系。”听他如此客气沈曼下意识说，“你爷爷，你们考不考虑让他做气切，哦，过完年你们还会去北京给他治疗吗？”
　　何思求摇头叹了口气：“应该不去北京了，爷爷强烈要求回来的，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至于做那个气切手术我们还没想好，我想还是征求爷爷的意见，他现在意识还清醒，如果他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了。”
　　沈曼叹息一声，已经这样了，现在只能一切遵循老人的意愿了。
　　“那行吧，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给我说。”
　　“我送你吧，雪下这么大路上不好走。”何思求说。
　　沈曼忙摆手：“真不用，这路上堵得你开车真没我骑电车快。”
　　何思求没再坚持：“那你路上慢点。”
　　沈曼笑了下，转身就走，何思求清冷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沈曼新年快乐。”
　　沈曼停下回头看他，这才想起今天大年三十了。
　　何思求站在苍茫雪地里微眯了眼看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寡淡疏离。
　　沈曼好像被雪光刺痛了眼，轻轻眨了眨，莞尔：“你也新年快乐。”
　　说完她转头匆匆而去，步履踉跄了下差点没被摔倒。
　　雪太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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