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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瓜落蔓稀(5)
忽听皇帝道:“你就将你在隆州听到的告诉朕。”
“是。”古吉这才仰起头,“这几日奴婢天天见到朱兆,他说,西阳长公主和赵驸马死后,一些曾秘密为贵妃办事的人也被处死,只有他活下来被派置到未禧宫。贵妃已知晓奴婢是陛下的人,肯定奉旨前来的朱兆也是陛下安置的细作。又说,从在鄣宜谷驿站饮下冯峒递给来的那碗甜汤,到次日精神恍惚、腹痛不已,二十六日深夜未禧宫又出现闹鬼、近伺宫女被杖杀,已知道陛下是要慢慢至她于死地。又说,她已无生念,唯一想做的是如何保住忠王。在病榻上,贵妃也毫不避讳派人出宫去拦截在回京途中的忠王,说只要忠王不回来,殷氏就不会倒下。”顿了顿,小心翼翼再道,“朱兆还说,贵妃曾秘密派人前往华州与殷长原联络;殷长原已拦截了从越州回京途中的忠王昶准备叛变。”
待古吉停下说话,大殿内登时静极了。
已平息情绪的皇帝,负手挺胸威严地站立在御案前,通身纯白的缎袍自颈脖如水般垂落到脚面上,身后一排顶梁立柱的箱筥,层格置放整齐的书籍,旁板镂作绦环,透过烛光隐隐可见其中书扉一侧的字样。
每次站在书房内与皇帝面对面谈话,古吉都觉得非比寻常,尤其刚刚说到一些要害处,皇帝的淡定更使他钦服且不安。只想能让一个帝王隐忍二十年、才在今时把该要摒除的人和事一齐暴露出来并细细谋划,可不单单是贬几个官或杀几个人那样简单。
又听皇帝问:“一月前嘱你办的事,可有什么消息?”
古吉有备而来,不敢懈怠,忙将探听到的卢王淼和清王睿的一些过往叙述了一遍,最后才道:“奴婢清楚记得卢王殿下年才始龀就肠胃孱弱,成年后还如是,常呕吐晕厥。”
发现皇帝双目注视着他,垂首小心翼翼道,“五年前,正是殿下有这个旧疾,殿下又住在宫中的诸王宅邸,贵妃才得了便利派人往殿下的膳食里投放了相思子。”
说到这里,忍不住偷看皇帝一眼,见皇帝目光逐渐阴冷,也只在那一霎就面色如常,却使他肩胛上不由生出阵阵冷汗,全身也哆嗦了几下。
又努力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那个曾受贵妃指派投毒的内侍叫许连中,奴婢仔细审讯过了,他说宫里历来禁止脏物流出,贵妃便让他将南罗国几年前进贡的一些红豆饰品取来,碾压成末,然后买通卢王阁里的一个小内侍,隔三差五悄悄投放些许在卢王殿下的膳食里,这样两三个月下来,殿下食欲不振、恶心呕吐,加上腹痛腹泻,数月后死于胃出血。选用相思子是贵妃清楚殿下肠胃不好,本有旧症,如被慢慢毒死外人都以为是胃病发作,不会想到有人投放了相思子。月初,奴婢才在隆州寻到了许连中。他说,在卢王阁每日投毒的人是卢王殿下身边一个叫广发的贴身内侍,许连中将贵妃送的好处给和相思子给了广发后,就被贵妃寻了借口放出宫,又给了他一笔钱银,说让他找个隐蔽的地方过活再也不许回京。谁知清晨他刚出京城就被人追杀,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被丢在水塘里。待刺杀他的人走后,他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到了天黑有人赶着马车来抬起他的身体,包扎好伤口日夜兼程一直护送到了隆州莫子山,并要他隐名埋姓好好在那里待着到今日。不久在卢王殿下去世,广发就被贵妃寻了借口除掉。如今许连中被押运回京,关在刑部大牢里。奴才也将陛下的意思转告了刑部尚书张大人,许连中必须秘密关押审讯。如今许连中已在供词上画押,只求速死。”
说着古吉从袖笼里拿出供词呈于皇帝。皇帝并不接过,古吉只好放置在案前。
“他可说过是谁救了他?”
“他说,听口音应该是京城人氏。”
皇帝依旧面不改色,那目光又变得混沌不可窥,还投射出一束深远的光芒。过了一会儿,问道:“清王那回在尚武苑遭受野猪嘶咬,过去有多少年了?”
“到如今,有十一年。”古吉不期皇帝问起清王睿,但凭他做细作二十余年,也早猜出是殷贵妃陷害了清王,只是皇帝从未过问此事,他也不敢言说。此刻被皇帝询问,只摒住呼吸不敢张嘴,就怕自己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听皇帝叹道:“朕的长子真勇敢!——替朕委屈了这么多年。”
皇帝这声音听上去颇为伤心。古吉心底“咯噔”一下,悉悉往事从脑子里飘过,再想想皇帝刚才的那句话,忍不住眼眶湿润。
如此说来,皇帝在十一年前就知道是殷贵妃残害了清王,而殷贵妃原本是想卢王死,不想清王凭持武力先将卢王扔到水上的一艘小船上,又杀死了那两头野猪,才使得卢王免遭残害。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的皇帝,并没有为清王讨公道,而是继续宠爱殷贵妃,继续利用殷氏来钳制皇甫氏、贺氏。或许皇帝也早知道卢王之死是殷贵妃所为,同样为了皇权才在今时指派他去追索卢王死的证据和证人。因为此刻到了皇帝清算那些门阀士族的时候了。
古吉退出御书房时,已到亥末时分。皇帝独自依榻躺下,闻听殿外檐廊铁环撞风,那声音本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漏夜极其响亮。皇帝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记得六月十二日午时回到宫后,殷贵妃曾不得圣喻就来到清正殿外向他哭诉,太子和敏王、据王、燕王带人来未禧宫杀她。皇帝知道这出戏迟早要演,只以为行事虽欠稳妥、但还不敢僭越皇权的太子,深夜至多带几名近身侍卫前往查看,不至于动用东宫十率,没想到太子却带了百余名亲府兵进入未禧宫、还以担心皇帝病重被人控制为由矫诏调兵前往建元寺,还让他非常震惊——太子真有异谋?!或者太子明知这出戏是皇帝一手导演,是借此将错就错来个杀君篡位?
比如当年,为了得到纪云翦,他故意在灵州散播沪王兆霖要叛变,迫使沪王不堪言论胁迫只得在灵州举兵谋反……后来又担心永王兆业在瑞州有异谋,采取同样的手段迫使他造反再杀掉他……皇帝一次又一次借故铲除可能背叛自己的人,这在民间也有说辞,难道就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使用同样的手段来胁迫他?
当年和陈兆隆在吉旦门拼杀、与陈兆霖在灵州角斗的情形立即浮现在眼前,动荡、杀戮、恐慌……他只不过是政变的最后胜利者,虽隔着很多年,但只要回想起来仍寝食难安。他明白更易太子会带来什么影响,一样的动荡、杀戮、恐慌,甚至比这些还要残酷……可是这么多年,想利用权臣控制权臣,门阀牵制门阀,望族诋毁望族,再抬举寒门士子入朝为官,最后发现那些根深蒂固的门阀士族,不仅仅牢牢将揽入囊中的财富捂紧,还将触手伸向西南边军。
如本朝开国之初,百废待兴。作为弱小边国执掌中原大地,朝廷大多数不是中原人,原本家养的奴仆只会种植水稻小麦、织棉麻桑丝、撒网捕鱼维持生机,对提炼食盐、开采铁矿不精通,过去也是用本土的物产从盐铁铜大户手中换取食盐、良铁、精铜。如此使中土很多士族大户不愿臣服。于是为了笼络中原人心,高祖在重点关注农田水利、收编边民开荒储粮的同时,下旨允许原来的盐铁铜大户继续开场煮盐、采矿铸铁、熔模冶铜,还允许他们自由买卖。其中皇甫氏、贺氏就在那时成为盘横在南部华州和北部黔州的盐铁铜巨商。
起初,这些交换互利互惠还很公平,很多年少有人持异议,而且这个方法一实施就是一个朝代。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朝廷仍处于弱势,纯粹是陈氏皇族要在中原站稳脚跟采取的暂缓之计。
到先皇陈源德登基,改变门阀垄断的议题提上日程。首先在户部设定盐铁铜使,以管理食盐专卖为主,兼掌银铜铁锡的冶制,通过官府指定的销售区域派卖,又多特派大臣充任或由地方节度使兼任,主要驻扎在黔州、灵州和华州。又怕权力过于集中,且设置诸郡盐铁铜使常兼诸郡转运使,通称盐铁铜转运使,其职权与掌管本朝水路的水陆转运使等同,并呈相互扶持和牵制状态。
同时,先皇在后宫广储皇甫氏、贺氏的女子为妃,其生出的子女又与其他盐铁铜商通婚,逐渐形成皇族与门阀通婚的习惯,并构建官商相互制衡的局面。但是就这样,先皇一朝还是没有实现盐铁铜全部收归朝廷掌控的局面。原因在于:先皇不喜欢杀戮;朝野这种相互制衡的局面还算过得去。
但到了全盛朝初期,朝廷还有一个致命的弱势——这些盐铁铜巨商,竟然与边军有了瓜葛……以致如今,翰林院主修、陈询参与编修的《大鄣律》,都曾遇到地方门阀对盐铁收归户部管辖的强势抵触,再比如,如此局面会使中央日渐势微,预防东西遏浑那入侵扰边、解决与南罗国的纠纷也必然会受到制肘……
在震惊、担忧和彷徨中,皇帝又将几个儿子一个个从脑海里捋了一遍……
陈理有很多优点,如性格强毅、待人诚恳,但缺少精明,除了做事略显鲁莽、欠逊考虑外,一举一动严格来说并没有违背一位太子的标准,倨傲是有的,犯错也有过,但没有到让人生厌的地步。他受敏王兹、据王茂挑动才会牵涉到春闱考生投卷案、东宫舍人狎妓等事端里去。只是近年来听到很多太子与司马家往来密切的传言,才从从内心开始反感陈理,以及多年来想控制门阀士族并将其控制的钱权收归朝廷,还有藏在心底对纪悦妃的歉疚、对陈鉴的父子深情,使得更易太子的打算坚固地盘衡在脑海里。
至于陈昶,作为承平时期的皇子,建立很大的战勋几无可能,但帮助他治理国家还是有自己的作法,如四年前参与治理蝗灾,今年参与雍水河重开,处理这两大事关民生的朝廷大政,性格迟钝的陈昶却做得很好。
陈兹性格鲁莽反而兑现其单纯可爱,如陈兹曾参与一次平定京城豪强的谋反,表现非常勇猛使得豪强闻之胆颤。陈茂虽诡计多端、为人乏善,但其练就的华美辞藻可与当今一些才子媲美。陈涛虽年幼少通政务,却字句文章写得最好。
还有其他的几位皇子,陈睿沉稳内敛、才华横溢,又精通武艺,是个文武全才;陈淼学识渊博,待人温软如玉,喜好研究医书,十五岁时对读过得医书过目不忘,有一次竟然医好了皇帝多年的头痛病,连一些奚官也自叹不如;陈询如今在朝廷内外,莫不得人称赞其好学谦恭、为人谦和;陈鉴爱逍遥自由,但是他的头脑非常聪慧、敏锐,继承了陈兆泰的艺术天分和纪悦妃的低调风格;陈阁虽有勇无谋,多妻妾而无子嗣有损皇室颜面,平日里又喜欢炼丹修道、骑射打猎,却对工部、户部的大小事务精通,协助户部管理钱财面面俱到,曾引导工部务实施政;陈游生性懦弱,学识浅薄,却对他非常孝顺……
这些皇子的生母,大多数出生于本朝名门勋贵和世家望族,只有陈睿为低阶宫女所生,陈理的生母出生寒儒小户,其他几乎都与母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和互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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