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

作者:韫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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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远山钟磬(5)


      不一会儿,霄环奔来,“有一批官兵上了鄣南山,朝绝响观来了。”
      “他们什么装扮?”章青砚沉着问。
      “像禁军服饰。”
      “南衙、北衙?”
      “像北衙……”
      “我们从后门走吧!”章青砚拂袖。足边一丛丛蔷薇,正盛开着本年最娇媚的颜色。
      霄环明白她话里意思,为难,“奴婢在膳房没有找到食物……”
      “到京中别院的膳食也不够?”
      “只有一点薄饼。”
      其实,宣益公主来了,怎不会带吃的。霄环这样说,是希望章青砚冷静想一想。楚王来可不会像从前那样只为见她一见,事情走到今天的地步,楚王是要来夺人的。现在已经堵住了绝响观的大门,出与不出都不可避免与他碰上,逃走和光明正大地走并无什么区别,还不如留下等待楚王到来探探他的心思再说。
      “九哥不会为难你,但你还不要与他见面。”宣益公主拉住章青砚的袖管,“我来就是提醒你回避。”
      “我懂。”
      然而,哪能走得这样快,她话刚落,就见一个人影从后门外面飞快闯进来,吓得她们下意识地退步到墙角。
      陈鉴俊朗的面孔上全是焦急,风随他跨进屋子一齐涌来,拿眼扫视室内,寻找着,直到发现呆呆站立在墙角边的章青砚,脸色才舒缓开去。
      “青砚!”他压抑激动,提膝靠近。
      他离她只有一米远,看着她的脸,张开双臂想把她拉入怀,终究被她疏离的眼神制止住。
      那一刻少年时的光景涌入的宣益公主眼帘,作为他们曾经的中间人,联想到自身的处境,原来都是让人感到惋惜的。她忽然生出一点感动,也不便留在这里,拉着霄环自觉走开了。
      “灵州离上阳和恭州很远,暂时不会有叛军。我要去灵州了,想接你一起走。”
      见他尚可懂礼仪,章青砚镇定下来,“楚王殿下是奉旨而去,还是自己决定的?”
      “此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殿下从越州而来?”
      “是。”
      “钟毓桥断了,殿下走的水路?”
      “是。”
      “越州一带的水道是我父兄一手开挖,从前我亦曾看过地图,原来就水网密布,拓道疏浚后可谓道道错综复杂,殿下没有迷路么?”
      他怔了怔,甚是迷惑她的问话,也不像是关心他所致,却像是在询问他对地形的了解如何。
      他对她并无防备,只道:“从漓水走沫水往北到沥水,可避开很多小道,我在沫水上乘船两日就上了岸,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华州叛军并未到沫水?”
      “还未发现呢。说蠡州有叛军,也未遇到。”
      ”如果殿下遇到叛军,这趟沥水可走不成了。”
      她仍淡定说话,仿佛对他的意图不在意。
      她素来性情稳重,遇事冷静,他也不见怪,只想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殿下可曾到入京中?”
      “到过。京城四处在作筑城墙防御工事。”
      “城墙多高了?”
      “只比以前要一截,不到五米吧。”
      “如此,京中人还很冷静?”
      “我也奇怪,淘关势如破竹,华州叛军北上,为何百姓安之若素?”
      章青砚却暗暗高兴。陈询终不负她所望,安稳了民心再作防御工事才是上策。
      “民众真无混乱之象?”
      “并无。百姓比肩接踵来往城内外,齐心协力,只要城墙加固。”
      “对此,殿下如何看?”
      “徒劳而已。再多坚固的城墙也不敌千山万壑的天堑屏障。”陈鉴不屑,忽然明白她为何问得如此仔细,心里泛起一丝惆怅,正要说话,却听她又说,“所以殿下退守到灵州。”
      “是。也希望你随我一起走。”
      “一起走?”章青砚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拂起洁白的袍管,眼睛落到山下古息庵的方向。沉雪峰翠嶂璧林,鄣宜谷那一年的乐音,再也吹不动已经埋入世间的烟火气,当然也改变了她早就尘埃落定的心。
      “殿下还记得那日在古息庵你说的话,你说,‘他不会忘记你,如我不会忘记你一样。但是,你又会记得谁呢?’我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有了便是结果。’”
      “当日的境况,我尚且如此坚定,今时今刻我更不会改变。”她的袖管自蔷薇枝头飞浮,“哪怕你说过,我拒绝了你,你只好去争夺那个东宫了。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心。”
      “殿下不要再动带走我的心思,没有用的。”她不打算给他任何说废话的机会,“殿下是性情中人,当懂得性情中人不喜欢强求。我今日脱下道服,是要回京与太子一起面对苦难,如果殿下执意要带我走,岂非性情中人所为?”
      “你只记得我的性情,你只要我顺从的你的意愿?”他气急败坏,“我偏不信命运,否则我怎知道结果还要来这里。”
      他抡起手掌,一把拉住她的裙裾,“我既来了,就没想空手回去。”
      章青砚一惊。知道激将法已失去效力,他能从离宫走出来,不顾自己母亲的安危跑到这里来,说明他要孤注一掷。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她有些不理解,她生为女子尚能懂得有些少年情事不过过眼烟云,生命相对于宇宙,无论是岁月静好,还是年华堪苦,都是每个人一生的一段经历罢了,他却几年还走不出去?
      “你怎么可以不顾你王妃要把我带走?她的背后可是你仰仗的十万大军,你要与太子一较高下,没了这十万大军,可还有底气?”
      她只好如是劝导。
      “我就算没有司马家的军马,与太子比起来实力也差不多。”
      陈鉴一改先前的礼数,只冷笑,“离宫里,所有人都在等着皇帝驾崩作鸟兽散,我只不过先走一步。南衙的禁军现在落入太子的手里,可我手握的是北衙兵权,我的灵州还是繁华一片,良田万顷、粮仓遍布,人多如繁星,而上阳只有疲于筑城的百姓,观州那些粮仓是在敌手还未可知。你觉得我有没有司马家,就不能举事了?”
      “不错,你占有了天时、地利,可你这样失去的却是人心。”
      “哼,皇帝陛下为了太子,为了保住上阳的完整,处心积虑移驾离宫,他已经失去了人心,我还要惧怕失去人心?在皇祖时原本这天下若无吴太后的翻云覆雨,也应该落入沪王这一支继承,既然先祖们改变了局面,今天由我来拨乱反正也不为过。”
      “你知道灵州有多少望族没有忘记沪王当年的恩惠,你又知道多少天下人只要一个居所却不是看着君王臣子相互倾轧殃及无辜?现在这天下才被搅得失去人心,由我挺身而出,难道不可吗?”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乱世英雄来于何处?何况他也是陈氏皇族的一份子,只是千奇百态的身世改变他的命运,他又承受着多年的恩宠,有一天这些恩宠背后的故事浮出水面,又将他打入地狱,他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奋力一搏。他选择趁乱夺权,也是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着很多机会统御天下的人迷惑、满足自己的方式。在他眼里他失去的比得到更多,如果他有点血性的话,他是不会放弃机会的。
      “今天,你走也得与我走,不走也得与我走!”他失去了耐心,将她身侧的那株蔷薇悉数踩在脚下,碾碎如粉,“你喜欢蔷薇,我在灵州全部种上,你要喜欢,以后大元城也全部种上。”
      他的话章青砚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想起曾在那年除夕清晨驱车到京中别院,当时陈询正在别院中一边俯案描蔷薇、一边等她来。街衢梅花正艳,一树独先天下春。须岩巷里车子的滚滚声与早起的鸟鸣说尽当时事,那一段日子才是她永生难忘的。
      那天陈询说,一晃过去十三年了,他是不是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当时看算是吧,他与她像平凡的夫妻,在日日的柴米油盐里也会寻找一点特别,京中别院里的蔷薇,那一汪油晃晃的墨水变成字落在纸上,正描尽他们全部美好时光,她曾不认识他,他也曾不认识她,到头来还是殊路同归……陈询对她说,“我喜欢东宫,却不喜外人在东宫与我同住,所以东宫里的蔷薇本与我无情也无份。”她也只喜欢与陈询共赏蔷薇,不喜欢与东宫外的人来往……她终究没有脱离世俗的桎梏,还要继续与陈询面对家难国苦,她认了也接受了,只因她爱着陈询——眼前的陈鉴,他又懂多少呢?少年意气风发,岂会任由一个人的性情胡闹下去……
      “楚王,你想想你的母亲吧。”她叹道。如果他的母亲也不能管住他,她也只好被他掳走听天由命了。想来他能丢下在离宫的母亲到这里,已经做好准备。她忽然无可奈何,说话的语口气也弱了。
      的确,他说出自己的想法,言辞里竟然全是对她不可抗拒的坚定,仿佛忘记古息庵的往事,只记得她大婚前与他在远眺亭那一面,无奈、惋惜与不舍是她当初留给他的印象,直到现在也自欺欺人以为此后的数年只是一场梦。其实他故意不去想,怕想多了消弭从离宫一路奔来的勇气。
      他进入京城地界,先弯道去了大元城。眼前所见都是东宫的人与臣民一起加固城墙。他精心盘算的巨渡兵马至多只能在灵州驻扎,在他看来,精兵良将绝不可以消耗在毫无价值的地方。越州肯定不值得,上阳也不值得,滔关更不值得,只有灵州才值得。他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这样以为,却忽视了灵州是沪王当年叛乱的据点,他把司马家的兵力限定在灵州,是在唤起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如果没有当初的宫变,沪王的确是先皇的皇位继承人,他作为沪王的儿子今日也有名正言顺的储君资格。但这仅仅是假如,事实上陈氏皇族对宗亲的呵护有目共睹,但对夺权者的后代没有多少宽容。
      记得离开越州前,他特意再去见了见母亲。
      纪悦妃在空荡荡的云霓阁里问他:“皇帝大限将至,你还要走吗?”
      “走。母亲,儿子走与不走,对陛下来说并无区别。”
      “是,并无区别。”纪悦妃暗叹,“可是,鉴儿,你如果安分守己,陛下总不会亏待你。”
      “母亲怎么还对他存在幻想?”陈鉴冷冷道,“他早就不把我当作儿子了。”
      皇帝的确不把他当儿子了,但皇帝却记得他是她的儿子。仇恨有的时候非常温和,有种爱恋是不受血亲错位而消失,也凭这一点她是不会离开离宫,除非皇帝死了。
      “鉴儿,无论如何,他待母亲真的非常好。”
      陈鉴沉默。
      “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守着他一天。”她坚定地道,“母亲也曾向往过权利、财富,但当四面楚歌时,你又能保证自己会是胜利的那一个。鉴儿,太子要做负责任的储君,他回了京城,你大可不必。你还是回到灵州去吧!”
      “母亲不要固执己见,他是生是死与您无关,与儿子更无关。”
      无关?所以他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他环顾绝响观,青草遍野,溪流潺潺,紫烟绕壑,壁谷迷岚——大概每一个生命的沉淀就在一念之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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