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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帝王心性(3)
原谅?
陈询想,为何他们都要他原谅陈鉴?迄今为止,陈鉴也就是分走了一部分的北衙禁军,能为他所用的司马氏镇守西南几个郡并未有异谋之举,他的封地灵州从未有过驻军,皇帝和纪悦妃到底在担心什么?难道沪王当年的追随者还有很多,如果有、他们又在何处?凭皇帝的能力,在沪王死时会放过那些追随者么?
他早就看清纪悦妃从前淡薄的表象背后藏着多少欲望。多年来,她时刻在掂量自己的实力、创造机会,就拿黄闽韧巴结她来说,她若是真的淡泊名利,何必与边将来往?她平时呈现出来娴雅和自足,使皇帝以为她不过一个喜好异域物产的妃子,朝贡里应有尽有,给她便是。所以有大臣拿她的喜好对她身世说三道四时,皇帝怒了,却又在查明她身世之后保持沉默。她的聪明在于她并不刻意掩藏自己的喜好,又在皇帝面前处处表现自己的期待,那些期待若有若无,如果得到了还能与其他人分享,博取别人的认可,比如她想要灵州作为陈鉴的封地,貌似避开了皇储之争,其实灵州最不该封给陈鉴,沪王兆霖的旧部虽然死了很多,但沪王与她的根基还在那里,属于他们的产业和权属并未被破坏。她表面上要这块封地,其实是要回属于她的产业,并将产业名正言顺留给了儿子。只是当初她要求封地为灵州时,正是东宫选主尘埃落定时,已经抱成一团的元老和新贵只求东宫落在陈询的名下,千万不要被楚王抢了,其他不会顾得上的。灵州再好,也是个只富庶但没驻军的地方,楚王任行好侠,那些江湖侠气却成不了气候。君臣之间博弈东宫权属,总要顾及对方的面子,何况对方是君王,天下之事最嫉恨的是不平衡,君臣之间也一样。
“悦母妃何出此言,儿臣但凭父皇是听,此去京城是协助父皇抗敌。楚王持重兵甲,也为朝廷效力,儿臣应当与他同仇敌忾,何来反目一说?”他又道,“如今是我陈氏皇族危难之际,孤想每位陈氏子孙都会为本族利益合抱成团,楚王也会。待孤回京后,父皇和离宫的安危还要仰仗楚王,孤觉得他此刻手中有禁军最合时宜了。悦母妃历来又持重处事,孤更放心了。”
此话尽够了。陈询意思分明,公事公办,巧妙地避开纪悦妃的请求,又摆出一副主事的派头,也向她说明如果楚王违背天下人的期望,他也只会用国法应对,不藏有私情,他的后来补充的话里,还有对纪悦妃的警示。
纪悦妃垂首转身,目光落在御舆处。
今日一面,将是永别。她来见陈询是想要一个口头上的承诺,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幼稚。她经历过的事又几个是靠承诺来维持的?大多数人的眼睛里只有眼前的得失,有几个以情待人的也多半要被人不屑。淡泊名利只是一种状态,或许是一时的保障,却不是长久护身的凭仗。曾有人争辨过天下人的起意善恶来源,最好发现善善恶恶总没有绝对之分,可分的只有当时的所求吧。
她缓缓走到銮舆边,伸出一只手抓住帏帘,细细的铃铛声灌入耳脉,须臾消失在陈询的马蹄声后。她努力用手扯住帏帘,希望稳住自己的身体。还未站稳,就看到竹湘和包谷从两边跑过来扶住她。
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他们两个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信任。但这个现状还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命运的进程,都在一念之间——都在一念之间……
“等天亮后,去把李垣叫来。”她嘱咐,“鉴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杀了他!”
竹湘看到她眼底的绝杀色,惊愕中与包谷对视。
又听纪悦妃道:“也去告诉冯峒,明日陛下用早膳,我亲自伺候,其他人全部回避。”
夜路崎岖,然而在一个充满豪情的人的眼里,脚下的路并不是障碍,心里的魔障才是最难克服的。陈询带着一腔热血单枪匹马从钟毓桥北回到濒临鄣南山的月山隘,这是他与齐斐扬、张晁约定碰头的地方。
当年他编纂《山水志》,来这里很多次,知道有一条非常僻静的路通往古息庵,鄣南山豺狼虎豹的传言吓退很多人不敢走这一条路,只有他知道此路非常安全,那日与章青砚见面正是从这条路过去的。他想在回京之前去一趟古息庵,并已经让忠玉先去了绝响观见上佳公主。据说,绝响观里有好些道姑已经离开,只有章青砚主仆三人、上佳公主与几位年纪较大的道姑在那里。原来,他计划回京就直接接走章青砚,与皇帝长谈后他不想违逆圣意了——整个谈话全没有提到允许他接回章青砚,他又被皇帝厚重的寄托压着,要不要去古息庵需要商榷。
“殿下,再沿着这条路朝西走五里,就是鄣西山坟场。”张晁提醒道,犹豫一下,又说,“如果从鄣西山坟场朝南走,大约二十里,就是古息庵。”
陈询点点头。当初他让詹事府划拨钱银为陈睿在鄣西山与鄣南山交界的地方建造一座比较好的墓穴,便于自己前去凭吊。如果他去了陈睿的墓地再弯道到古息庵,其实花费不了多长时间,而忠玉已经去了绝响观,想必章青砚已经在古息庵等候他了。
“既然到了大哥的墓地附近,去凭吊一下吧。”
齐斐扬道:“如果天亮时没有遇到百姓,殿下可以去,如果遇到,殿下可想想要不要去。”
“遇到也去。告诉他们孤去奠基皇长子,他们会认为孤还可依靠。”
齐斐扬笑道,“殿下的话,点醒属下了。”
陈询却不满地对他说:“从我要调转马头回京,你为何预判时事总很肤浅?”
张晁也道:“属下亦觉得,这几日齐兄心神不宁。”
齐斐扬叹道:“并非是属下不尽心,这一步殿下会走得辛苦,可以说成王败寇,属下怕自己说的话会误导了殿下。”
“你小心也不为过。可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将聪明才智显露出来。”
“其实,属下也无法预判多少。殿下您想,咱们从大元城走出来,当时看到的、听到的是什么?众人多数作鸟兽散。属下以为这也是陛下要与殿下谈心的缘故。现在只咱三人,属下实话实说,陛下已经失去掌控局面的能力了。”
“你这回预判的对。”陈询蹙眉,“父皇也说,从走出大元城那一刻,皇权,已经形同虚设……”
张晁却道:“也不见得。陛下龙威仍在。”
寅末过了,初夏的日头此时就隐隐出现在东方,黎明的清苍气沉沉落在山峦河湖间,成片成片的绿树与烟气融合,似悬在空中的布幕。如果没有人为战乱的话,天地自可和洽,万物自可其乐。
“得!得!”忽然,自京城方向的山道拐角处飞来一匹马,马上的人看装束是一位信使,他手提令箭,身背包裹,神情焦急,发现有人也顾不上,只管埋首策马飞奔。
陈询预感不妙,横马伸出手臂拦截:“站住!——我是太子,前方有何军报?”
那信使听说是太子,连忙一个翻身滚马跪地,详细奏报:“回禀太子殿下,王天路和黄闵韧五日前在关外对战,黄部叛军已占有了在滔关近围的慈州、柳州与亥州等地,除了薛州全被王部叛军攻下,他们如今集聚在滔关外最近的梁州并宣布反叛朝廷,兄弟两人自立为王,叫嚣着拿下薛州后就攻打滔关占有京城。还有华州也叛乱了,华州叛军还在关内外出现过,张将军担心叛军已潜入京城和越州,所以——张将军让小职快速向陛下奏报。”
“沿途已有很多逃难的华州百姓……华州叛变,陛下早知道了。”王天路和王天道叛变并不突然,可真的发生了还是格外震惊。陈询克制住心头的慌乱,问,“这样说,亥州也失守了?”
“是。全部落入王部叛军之手。”
“可知黄闽韧为何败?还有多少叛军留在薛州?”
“这——”信使面露难色,“张将军未曾细说,只说军报要尽快呈于陛下。”
陈询微微迟疑,朝信使一挥手。信使催马奔蹄而去,踏起一路的泥丁残叶四处飞溅。
陈询若有所思凝视着信使的背影,那信使很快淹没在苍茫的山道里。
才几天功夫又出现两股叛军,黄闵韧也就罢了,他一个莽夫眼里的利益与妄念,如果缺少计谋与仁爱迟早会被朝廷消灭掉,就算他真能打到关内,可对关内地形军情知之甚少,注定他不会长久,所以他才不敢轻易攻打滔关。现在是深谙关内的王天路和王天道反叛,他们与离越州较近的华州叛军相互勾结,又打败了盘踞关外的黄闽韧,下一个目标必是上阳和越州。皇帝倘使知道王氏兄弟将要侵占滔关,又会陷入何种境地……
陈询掉头对齐斐扬等人喝道:“快随我去阻截华州百姓!”一边双足夹击马肚,一边头也不回地提剑而去。
只说那些闻听了关外大变的华州和上阳的百姓非常激动,尤其上阳的百姓,原本只有黄闽韧和袁志琅叛乱,现又加上王氏兄弟叛变,京城、离宫,他们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却成为叛军争相抢夺的地方,这天下还有几处是安生的?他们还没有走出这片地域,就失去了逃亡的方向。再往南走可以到灵州、闽州,那里还没有叛乱的消息传来,但是天下的形势总是惊人的相识,一旦叛乱的火焰燃起,就会有接二连三的叛乱发生,华州能陷入叛军之手,难道灵州、闽州就不会有人举械反叛?
这些滞留在距离越黔馆驿一百里之外、距离銮驾所在五十之外的百姓,面对不好的消息已然没了主见,不知该何去何从,且看到有一批禁军策马朝他们奔来,以为皇帝又要驱赶他们,于是逃难的队伍四分五裂,有些人早已偷偷卷起包裹独自离去,有的人还对队伍中一些年长、睿智者寄于期望,可所有人最愤慨的是他们最尊敬的皇帝陛下,已对他们这群弱小不再顾惜了。
当陈询一行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的惊恐无以复加,有一位体弱年长者当场吓晕毙命。等他们明白来者是当朝太子时,个个似乎看到了希望,纷纷泪流涕零跪地请求太子上战杀敌。有几位读过书、有见识的百姓请求道:“太子殿下,京师为国之门庭,岂能说舍弃就舍弃的啊——恳请太子殿下回京抗敌!”
“京中百姓都在埋怨陛下弃走离宫,太子殿下也要置京师不顾么?”
“太子殿下,小民誓死跟随您,披甲持戈,护卫家园……”
“小民等感念陛下曾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如今天下混乱、陛下病重,应当由年壮者主持大局……请太子殿下回京抗敌!”
“听闻太子殿下的德行,为天下臣民敬仰,如今国之危难,殿下当一言九鼎,护国护民。小民无才,但有一颗忠于朝廷的心。只求殿下回京召集天下英雄壮士,还我大鄣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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