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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瓶坠簪折(3)
只听木奴又道:“陛下真被丽妃娘娘说动,果然今日寅时让高公公传旨,准允太子回储楼反省一月,只不许出门算作惩戒。”
尉迟眉月思忖姜丽妃为何挺身而出,只听说圆成公主与陈询亲情笃厚,难道是因为圆成公主?也不尽然,这关乎朝政大事,后宫不得参与,公主也不能,姜丽妃能说动圣心必有缘故。
“其中缘故太子回来也就知道了,我们静观便是。”她又问木奴,“太子现在何处?”
“东殿。听说太子妃昨夜见红,奚官彻夜看护,为此太子一回来就去了东殿。”
“见红?”
见尉迟眉月的脸上毫无颜色,远遥心底冒出一丝寒意,答道:“奴婢也去打听过,现在还无确切讯息,只听说不太好。”
“如今太子做事更加小心翼翼。”尉迟眉月感叹世事弄人,世事也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一个人。她原本的单纯与志向随着成为东宫良媛后也逐渐模糊不清,那些心机很多是环境所逼,还是自身本性所致,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比如昨天她装作在西殿园庭里偶遇李惠锦,她装模作样谈起李氏在朝廷的名望,又百般奉承,李惠锦顿时洋洋得意,她便提到章氏的过去,直赞隆州市井小户今时位列三公之首非寻常人家能比,这明摆着要引起李惠锦不舒服。
“我当初就对大伯父说,太子娶章氏女非明智之举。今日这般光景本是预料之中。”
李惠锦说着,颇为自傲。尉迟眉月闻听了心生寒冷亦有些幸灾乐祸,现在想起又觉得不甘心。
“陛下放了太子,表明太子暂无事。”她仰首对远遥道,“如太子妃被废,李承微扶正也有可能。”
“李承微之父所为,恐让李承微不能如愿。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太子与太子妃的前途未卜。”
“下面会如何,还要等等再说,太子妃可怀着皇孙呢——只说这两日我未露面,太子妃与李承微可有疑心?”
“没有。她们皆知姑娘抱病,又各怀心思,自是无心想起您。”
说话间,有一个内侍慌慌张张从外跑进来,“良媛,不好了,太子妃小产了!”
尉迟眉月的脸庞瞬息变色。
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现在太子与太子妃面临诀别,自是身心俱惫、万念灰冷,这孩子难保也在预料中,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太子现在如何?” 不知为何尉迟眉月的眼角竟然湿润。
那内侍回道:“太子原本在越政阁跪了那样久,很疲倦力乏,一回来就听说这个消息,便倒在床榻上不能动了。”
尉迟眉月点点头,用手拭了拭眼眉,无论如何他被罚跪两日又丧子怎能坚强下去。嘱咐远遥:“准备去探望吧。”
远遥迟疑:“是否和李承微一起去?毕竟在离宫,就您与她两位侧妃,此时生疏不好——”
“不用。她已经心智不清,言行无状,我们与她一起,太子会不高兴。”
她们还未走到东殿,就被忠玉拦住,“良媛,殿下此刻谁也不见。”
“妾担心殿下——”
“殿下说不见、就不见!”忠玉面露厉光,素来温和寡语的尉迟良媛、又抱病数日,居然在此时要见陈询,可知此时东殿内气氛消沉,陈询最不愿自己颓丧的一面被人看到。
尉迟眉月为自己被人阻拦而不快,可她现在的能力是无法对抗东宫那些有地位的人,她只好转身悻悻回去。
正午,那刺穿云块的阳光就像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把浅灰、蓝灰的云朵缝缀成一幅美丽无比的图案。
储楼东殿临近漓水弯口,弯口有坡度,细细流淌的湖水像一片琥珀般轻柔碧绿,荡漾起层层波纹,层层的鲜绿光影粼粼,再往湖心是一片莲叶接着层波,随着流水打着旋儿荡漾着,使得叶片上的莲花愈加清娟曼妙。
章青砚闭目躺在靠近那弯口的临窗方榻上,榻沿一边依窗而铺,上有玉色垂丝绫幔,用两把玉勾轻轻挂于两侧。窗户迎北,那铮亮刺眼的光线未能照进来,却映衬得殿内明净透亮。窗外,风呼气旋,一阵阵潜入内室,吹起案上一堆纸稿纷纷落地,那些墨痕尚未干透,随风吹落地后墨水乱流,纸面顿时乌七八糟、面目全非。
宫女内侍全都出去了,只余下陈询一人坐在榻前,他双眼泡肿,目光涣散,一只手抚摸章青砚散落的发丝,一手紧紧按住她的手臂。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他的脑海里仍回想着她小产时的情景,鲜血污染她的襦裙,血不多却刺伤他的心,那一刻他悚然无措,全身似被刀剜一般痛彻心扉。两行热泪早已落下,自己却不觉得,只管低下眼眸凝视她的面庞,仿佛看不够似的。这一室的寂静如同宇宙洪荒,又譬如河水流淌,沉淀与即逝常常在一念之间——人生如是!
不知过了多久,章青砚醒来。
“七郎!”她唤他,声音低弱得仿佛梦呓一般。
他心酸,不由伏下身体将头搁在她的右肩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久久不愿抬起来,怕抬了头就看到她的眼睛,眼睛从不欺骗人,他真不敢与她对视,那怕一瞥,也不敢。
她伸手抚摸他的鬓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毕竟他们才开始相爱,才有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日子长着呢,长到他与她倾诉几个日夜也说不完。只恨这天长日久的辰光如此短暂,他来不及细细品味,孩子就没了,她也将要离他而去。
“你我必须分开吗?”他终于有气无力地问,抬起眼眸,看住她,“孩子是你弄掉的?”…
“不。”她解释,“我本想带他随我一起出宫,可他熬不住,先走了。”
陈询抬眼看向窗外,风不知何时停下来,漓水迎着阳光粼粼闪烁,远处的天和地连在一起,太阳正慢慢地朝西坠去,天空中那一缕白云也变得像用金丝镶了边似的,绚烂而多姿,太阳的身边也渐渐地聚拢起许多云朵,五彩缤纷地展示着它们的美丽。
他的思绪,在夏天里絮乱不堪……
当太子后只有得到赐婚的那一刻全身才轻松愉悦,其余时候从未使他对命运释怀过,即便这是他宿命的归途。很多次在冥冥之中只想在书案前小憩了一会儿,没有纷扰,没有暗算。但深宫内院却不比游侠江湖,大元城逼仄的宫墙苑壁,青瓦黛梁,看似美轮美奂、华丽熏人,却是将里面每一个人都深深囿于其中。
他生来就是皇室的人,又是万众瞩目的储君,他能有什么办法脱离现有的一切?舍不舍弃所爱的,他从来他无法做主,或许只有登上了皇位才得回寰,而将来,从目前的形式看于他来说是多么渺茫——他愤恨到极点,忍不住暗暗嚼腭搥床,嘴边挂着一丝丝浑浊的笑意——这颗心将随着她的离去行将就木,而他若要活下去必须振作,现在开始要当她从未出现在生命中,然后再卧薪尝胆,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可眼前的章青砚,又岂是说舍弃就舍弃的?……
章青砚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已经坐起了身。
他们终要成分飞燕,为何还要余留那些绵情徒然各自伤心?
她抬起头,眼里抹上一层坚定,道:“记得我曾说过,如果因为章氏让你为难,我定自请出宫保全你。”
陈询木木看着她,想来想去终是层层矛盾交织,只觉噎痛咽喉,说不出半句话来。
章青砚突然明白了七八九——他俩注定家国一体,身心不受掌控,得到的越多,抛舍的就越多。
当日曾暗暗立誓不嫁弄权人,所以对毫无权欲的陈鉴情有独钟,也幻想过如果成为陈鉴的妻子,就随他去一块风景秀丽的封地度过余生,谁知,世事弄人,她的婚姻不由自己做主,一纸赐婚诏书就能将她的愿想全部粉碎。她以为从此就躺在泥塘里了,可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两厢靠近时意浓情蜜,两厢分离时撕心裂肺。她想要的,不愿遗忘的,最后还是爱情,可这爱情太昂贵和难得了。
阵阵悲怅席卷入胸,难受得不能自已。她慢慢转移目光,正好与檀木壁箱上一方铜镜相遇,那铜镜光可鉴人,里面的人形容憔悴,镜像虚妄,伸手触摸犹如一块冰铁,她的心也掉入冰窖里去了。
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再次将脸颊埋入她的肩窝里,像个无助的孩子。
如果她不与他仳离,他的地位不保,她的族人会受到更严酷的攻击,仳离只苦了他俩,来日也许还有再相逢的时候……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星光。
“今日,你就写废太子妃书吧。”她努力克制不流泪,坚定口吻,不容自己有半分犹豫,“只要我与你脱离干系,陛下就不会再对你有惩罚,袁氏也不能再以此来钳制你。”
陈询仍不出声,脸还埋在她的肩上,泪水浸入她的衣衫,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其实她早看清了他,他又怎能就此做出不忍的模样,让她以为他很虚伪。
前途漫漫,毫无章法,他一旦舍弃了她,也就舍弃了全部的信念和期望。
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终于不能自持,大片泪水沿腮滚滚而下,湿透她的肩胛,怎么也收不住。
章青砚感觉着来自他眼泪里的温热,正一点一点浸潮她已经僵硬的身躯,痛疼正消磨说话的本能。
过了半晌,门楣轻动,只听霄环在外面道:“太子,笔墨齐备……”她声音颤抖,短短几句话,说到最后连自己也萎然听不到了。
“笔,墨?”陈询暗暗一惊,面色雪白。她全准备好了,是等他写废太子妃书?
他抬起头来,目光忽然格外温和,柔情暗蕴,继而又泛起一丝丝坚定,呆了很久才道,“我以后定接你回来!”
他终于开口说话,说的是这句话,简短、明了,全部的意思就在这几个字里,而她已不想再去深究话里的含义了。
本朝进入绝响观修道的妃子、公主、宫人,从来没有一个再回宫的,即使是公主也难再还俗。就算如他所言,等他登基了,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时的他自然有权力接她回去。
可人事的变数并不会因为计划的完美而完美,又再过一些年,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门“晃当”打开了,霄环双手托着砚台盘走进来,走到案前放下又躬身退出。
半个时辰功夫,看着她俯首写废太子妃书,笔下泅散一团浓墨变幻成字,那笔力仍清奇柔韧,有大家风范,却又不全是的,她那样认真的人,提起笔写字总是特别用心,才能在数年后自成一家,无人可模拟。
原本这废妃书该由他亲笔写成,她却代笔了。
“我自请有罪,与太子仳离,与太子废我储妃名号是两回事。太子可再写一份请罪书,如此全了你我诚心侍奉君上之心。”她又将请罪书铺展托于双掌上递到他的眼前。
但见她神情冷然,他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一句说不出口,也怕说出来不能克己,于是只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才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权宜之计。你要好好保重,等我来接你!”
章青砚手腕一颤,目光成灰。
他终是选择舍弃她!她又怎能拂了他的意,即使心如枯荒,情已泯然,也要装作很明白,只微微一笑:“我会好好爱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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