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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软红十丈 (6)
她们主仆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个男子持重声音随风唆唆灌入马车内:“烦让!烦让!——我要到吉巷,请将马车挪一挪!”
章青砚微微一怔,这个声音如此好听,鬼使神差地她举起手臂掀开寸小帘角朝外窥望。
月影曈曈,夜色浓厚,风吹得灯火摇摇欲灭,许多仆从窝着身体护着,可风一阵紧是一阵的,护也护不住,只好摸摸索索重新点,好一会儿也没点着。
那马上男子的形容,就在这灭灯点灯之间,看得不甚清晰,模糊中只可分辨出他身段挺拔,头戴平巾帻,上穿一件冷柠檬黄底青团祥云锦短袍,腰系褚黄宽络带,下着白色帛纱蔽膝袴。
待姜叔指引马儿退到长白街一侧,那男子才昂头挺直腰板,举起双臂拱手谢过,然后双脚一夹马肚飞驰而过,一个转身进了吉巷不见了。
只那一瞬间,章青砚看到他策马在眼前飞过,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过了半晌,那模糊的面容形体,那清洌悦耳的声音,浮现和回荡在眼际和耳畔还久久不忘。这两年她见过好几位皇族公侯家的年青男子,包括今天见到的陈询都没有给她带来这样的心灵震憾。她一向垂重内敛,面对年青男子更是如此,断不会将自己的内心呈于表面,此刻只觉没来由的心乱如麻。远处暮鼓声穿过夜空遥遥响来,时光翩然轻擦,也浑若不觉。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马车渐渐稀少。本来想绕道而行的主仆五人便按原计划辗转重回吉巷,毕竟从这里回家省时,现在也太晚了。谁知进入吉巷后发现之前那个喝醉的人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只是身边多了一匹马、一个身穿冷黄衣衫的男子和几个随从,那冷黄衣衫男子正是刚刚遇到的骑马求让道之人。
章青砚的心没来由的又动了动,不由自主嘱咐姜叔慢些行走。荃葙为章青砚掖了掖披风提醒道:“姑娘,夜太深,相爷大人和夫人会担心,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我知道。唔——我就看看……”章青砚一边说,一边将车帘掀开半角,风过车厢,透凉入骨。
那冷黄衣衫男子好像在试图唤醒那酒醉的人,一边命随从将他扶持上马,其中一个年轻随从说了一些话,似不愿送,还劝冷黄衣衫男子先回去,旁边令一个怀抱圆长包裹的年轻随从,便和冷黄衣衫男子低声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那男子才被劝住,转身跨马和年轻随从先走了。
因风声大,他们的声音很低,章青砚没全听明白,随着马车由缓慢到加速前行,只见藏在夜色里的街衢房舍向后徐徐倒退,渐渐不光是人声听不到,连冷黄衣衫男子的模样也消失在夜色里了。
她这才放下车帘,微微闭上眼睛。从那年青随从怀抱的圆长包裹看,里面包裹的定是一架古琴。古琴和冷黄衣衫男子……她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滋味……
直到定昏时分,车子才到了章府门前一百米,章青砚就见弟弟章青沣正在门口焦急地左右张望。
“沣弟。”她轻声唤道。
章青沣闻声,登时松了一口气,脸露喜色疾步到马车前,“父亲以为姐姐早回。谁知一进家门发现还没回来,怪我未等姐姐一起——可好!总算回来了!”十二岁的章青沣眼闪星光,音腔刚稳。
她双手提着披帛与裙距袂朝大门走,“是很晚了。不过,咱们府邸在皇城附近,只是一南一北,京城的安防一向也很好,绕着宫墙走就无妨!——却是父亲大人怎这样早回来,还说了些什么?”
“今日未时哥哥派人从越州送来了文书,父亲大人一看事关开渠,就急忙去了中书省处理事务,后来又进宫面圣,与陛下谈了一个时辰才回。父亲大人原为公主婚典颇为费心,早上对我说有点疲倦,可今日晚宴断不能不去的,才支撑到酉时三刻。想姐姐是傧从,至少也要戌时初刻才能离开,所以带我先回来了。回来后父亲大人没说什么,只担心姐姐的出行。”
章青砚想起这三个月总被接到皇城里接受仪典训练就烦心,可她绝不会违逆了父亲的安排,每次去都做得很好,为此宫里的教习女官还特别夸赞了她,也才引起宣益公主的注意,更好在结识了与自己心性相投的宣益公主,心底甚感欣慰。
“父亲大人常说有郭御史镇管京防,何患匪盗。如今连在京中的胡肆酒坊也不见闹事者,这皇城一带更是一片净土,他老人家总是不放心我。”
“父亲不是担心这个,是想着今日宴会上必有一些王公子弟,姐姐是傧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不知姐姐今日遇到了什么人。”
章青砚皱眉,“你小小年纪,也清楚父亲此举的用意?”
章青沣笑道:“我快过总角,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以为你收发结之,便是长大?在姐姐眼里你总是那个龆龀少年。”章青砚笑着伸手拍拍他的额眉,“在长兄眼里更是襁褓之婴,全身还没脱了奶气儿。”
“姐姐这话差异,弟弟这两年虽在建元寺庙习武,可俗人就爱去建元寺烧香拜佛,说是求个清心寡欲,其实那些贵门公子姑娘多半在寺庙里就眉来眼去。弟弟也将那些公子看个遍,将来能配上姐姐的少之又少。确如外界传言,当前勋贵世家,有出息的子弟几无,却是陛下的几位皇子真是人中龙子。”
章青砚“噗呲”一笑,“你说爹爹让你去建元寺作甚,原来你也学会冷眼旁观,还敢在我跟前绕嘴滑舌。小心被爹爹知道,再也不放你去建元寺。”
章青沣却正色道:“姐姐这话又不对。父亲大人让我去建元寺学武,我一刻也没落下,昨儿师傅还夸我武艺精湛,还说再过一两年就奏请陛下将我编入禁军。”
章青砚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只好笑道:“你的功业我也听说了,可不能自满,可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禁军中大有人才在,其他不说,兵部尚书高大人的长子高堂杰就是人中翘楚,你现若是自大忘己,日后必有苦头吃。”
“就知道姐姐会如此说我。”章青沣也不生气,脸上却流露出少年老成的气度,“弟弟刻苦习武,只念着平日里姐姐对我最好,如今姐姐到了议婚年龄,弟弟怎不关心。父亲执意要为姐姐择选皇子为婿,弟弟想着日后姐姐一旦嫁到皇家,弟弟也好在内廷关照姐姐。”
章青砚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非皇家不嫁似的,我可从未由此念想,只是父亲大人想,我也不能逆了他老人家的意。你是知道姐姐的,实在不喜欢皇家的规矩。”
章青砚停下步子,想起那冷黄衣衫男子样貌虽好,可举止投足不像皇子宗室,若如此这与她父亲招婿要求相去甚远,心底突生出一丝烦躁和不满。
“父亲还问,今晚宴席上,姐姐是不是又和葛尚书的女儿在一起。”
章青砚早料想有此一问,笑了:“父亲真是多虑!那葛家千金实则——”
正说着,就见章令潜已到了府门前。他面若古铜,胡须冗长,身材微肿。章青砚忙走上前,见他头扎整齐的幞头,身着一袭家常翻领软袍,便知父亲回来有一会儿了,连忙站住低首不语。
章令潜挺着腰板、扬起脸庞朝章青砚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轻哼着垂头关切地问:“路上很难走?”
章青砚很不满父亲的问话,明明将她一人丢在后面,却还要追问她的行踪,又暗笑父亲摆架子打量她的模样刻板迂腐,又不得不恭敬地回话:“嗯!车马太多,还有人喝醉酒挡了道,便耽搁了。”
“那些烂醉之人,切不可与之接近!”章令潜脸上浮起一丝鄙夷。他一向对好逸恶劳、吃喝嫖赌之人深恶痛绝,即使是皇家人也不留情面,“下次记得!遇到这样的情况早点退席,免得父母担心。”
“父亲,女儿就是怕父亲担心,今日已提前退席,若再早离开只怕不合仪制。”
她是指做傧从要遵守的皇家礼仪,这也是父亲近来常提醒自己的。章令潜欣慰女儿懂事,颔首:“你知道就好。还有——那葛尚书的女儿,少接触!”顿了顿,继续问道:“今日,你可见过哪些皇子?他们可曾与你说过话?”
每次宴会回来父亲总有这一问。她素来家教很好,便如实回答:“在吉旦门婚典上,诸位皇子悉数在场,但相距很远,女儿和他们没说上话,而且那是典仪时辰,尚礼局演练的时候特别提到傧从不可走动,女儿谨记规矩,不敢逾越。”
章令潜赞许地点点头:“午后在宣益公主府呢,可有皇子单独和你说过话?”
“只在宣益公主府,遇到了七皇子穆王询。”
“哦?”章令潜眼睛一闪,用手捻住下巴的长胡须,沉吟道:“穆王……”眼里笼罩上复杂的神色,似有很多心思,“只见到穆王,其他皇子,如忠王也未曾遇到?”
章青砚深知父亲的心思,颇不为然,“忠王殿下为八公主婚事操劳忙碌,女儿一直陪在公主身边,见到也是远远的看见罢了。”
章令潜不语,过来一会儿朝章青砚挥了挥手:“快去后堂见你母亲!你过了戌时还未回,她很担忧,一直在厅堂坐着未寝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独自朝门里走去,仆从连忙上前掌灯带路,家卫亦随后跟上。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章青砚叹了口气。这次公主出嫁,父亲不失时机通过礼部推荐她做了傧从,她这才肯定了父亲的用心,感觉非常无奈。曾在母亲面前表达过自己的情绪,可根本无济于事。
章老夫人说,章氏之前只在杭南郡浙州的隆城做小官,升迁到了京中族中还没有人和皇家结亲的。平日章令潜谈及颇有遗憾,大抵因为他现在做了宰相,只是做了些实务博得功绩,却少有亲贵之家的那种底蕴,于是他要求儿女除了懂得贵族礼法,还要熟谙诗书典籍,以求增加自身的价值。这种念想在章家迁入京城就有了,谁也无法改变章令潜的心思。
通过与皇族联姻来巩固提升己族的地位,也是很多官候之家一贯的期待——其实联姻皇家风险很大,但是风险之下也有太多的意外喜事,如嫁太子,做了皇后,那就不一样了。章青砚讨厌父亲的心思,但又没法抗争自己的命运——官家之女的命运不是受自己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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