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从小被教育成一个不说话的孩子，所以没有朋友给我过生日。有时想呢，抑或是因为出生的日子实在不好，阴郁的南国，暧昧的春季，下不完的雨。十三岁的年纪，觉得自己很孤独所以很诗意。喜欢停留，喜欢长久，喜欢一个人晃晃悠悠。矮矮的泥墙上，爬山虎新长出茸毛的嫩叶，通红透亮，如婴孩手指般玲珑。下大雨了，公园里寂寂无人，花伞遮住脸，偷折下十三朵鲜红欲滴的罂粟花。 很多年后到了北方。这时节青色琉璃瓦下的皇城已失去琉璃青色的春天，年华如沙尘一般枯寂。沙后的夏，往往酷热难当，须得把长发盘在头顶。六层的顶楼上，闷热不透一点儿消息，思虑和梦幻却还一样疯长。暑假了，没人了，正午烈日当头，独自骑了车去琉璃厂看书。一半的店面都关门了，槐荫底下过客萧萧。东张西望，流年的碎片，时光的余烬。那些真真假假的铜镜，失去锋刃的刀剑，未曾装裱的字画，红漆剥落的箱奁。幻想隔世里再生中，那些灰蒙蒙的微笑，在亘古白色的阳光下为我粲然盛开。以为那就是快乐了。 傍晚回来，就对着电脑发呆，敲字，再发呆，再敲字，耳朵灌满催眠的歌曲。 我一定是思路不清。其实这种随随便便堆砌文字的癖好，源自一个中学老师。那年十三岁的我很孤独也很骄傲，偏是喜欢秋季。我说，孤独一生的老者，坐在雕花铁门之后，看漫天黄叶飞卷。他说，很好，很好。那篇很好的作文不知遗落何方，于是沉醉的我又写冬季。故乡的冬季，无冰无雪，树木因蒙尘而苍老，多么清冷而孤寂。十三岁，我写过很多很多，关于诗人的孤独生活，延绵而悠长，一路开满殷红的罂粟。 北国的冬季大雪纷飞。银白色的夜晚，兴奋得不知所以，对着谁做的雪人，微笑，微笑。忽然被一个雪球打中了，惊愕间看去，什么也没有。天亮了，原来世界泥泞不已。后来雪中滑了一跤，打碎了热水瓶。我看它汩汩的热流在冰雪中凝结，忽然心酸了。低头回到宿舍里，哭得昏天黑地。 自此怕了下雪，不敢出门，只守候着一窗幻丽的雪景，像守候着没有唱出来的歌曲。信仰如初春的薄冰片片破碎，我写过很多很多，关于孤独的理想生活，还不是一一随风消散。我的红罂粟，在哪一幕雨帘里绽放。 很远很远了，春过天际，再不见下雨。 于是在梅雨季节逃去江南，依然要独自上路，无牵无绊。梳了两条麻花辫子，让路人以为我是天真快乐的小女孩，没有那么冷漠，没有那么孤独。东海边上，古城墙头，看见重重青瓦白墙，人家小院里一枝寒碜的红花，在细雨中摇曳。那一刻疲惫不堪，竟再没有往前走的勇气。 十年里梦想中，流浪的日子，孤独的日子，美丽的日子，守候的日子，原来是这样。惊愕间看去，什么也没有。 恍然回首，还是那一场大雨。雨中踯躅的小女孩，捧起十三朵红罂粟，自己为自己庆祝生辰。罂粟花柔如轻绡，饱含了雨水，可怕的红色，触目惊心。女孩天真的脸，孤傲而沉迷。 头发一绺绺湿透了，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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