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缘

　　晨光下，朝霞染红了满室，陆瑗挽起鹅黄色的衣袖，缓缓拿起布有星点日曜斑点的绛紫黑瓷杯，轻声叹道：
　　“流华净肌骨，疏沦涤心原……略显素黄的茶色，且茶香满溢，夹杂着清高之气，味道醇厚而甘爽，是君山银针，对吧？馨儿。”
　　名唤馨儿的女孩晃了晃梳着双环髻的脑袋，拍打着双掌说：
　　“小姐，你不愧是大明的茶仙，仅仅品一小口就能品出是什么茶，太厉害了！”
　　陆瑗笑着摇摇头，边说边把手中的茶往茶槽处倒：
　　“小丫头，什么仙与不仙，也只是一个虚名罢了。还有呢，你这个傻丫头，在陆家也快要十三年，怎么连泡茶的方法也还没学明白呢……”
　　馨儿低下了红透了的脸，一时语塞。
　　只见陆瑗纤手一抓手边的茶籯，取了几片已碾成细叶的君山银针，往饕餮铜罏里一放，斟进几斗清水，银针的叶芽立刻竖着悬浮在汤中，继而带着冲劲般直升水面，犹如带有生命的叶片，力争上游。倏忽，又徐徐下降，突然又见芽往上升，再升再降，总共三起三落，最后安静地沉在底部，宛如秋叶般静美。
　　晨曦透过窗户照射在澄黄的茶上，焕发着醉人的光芒。
　　旁边的馨儿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君山银针，三起三落，确实蔚然有趣，却又似漫漫人生，谁主浮沉……”陆瑗整理了一下偶尔散落的发丝，面朝那一缕透窗而入的日光，感慨人生道路的坎坷。
　　啪啪啪……几声响彻厢房的掌声打断了陆瑗的沉思，
　　“妙句啊，瑗儿。”一把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世间，能悟彻这茶的，唯有咱们陆家的瑗儿呀……”
　　话刚落音，陆瑗一脱顷刻前成熟的意蕴，离弦的箭般向发出声音的妇人冲去。雍容的妇人张开双臂，任陆瑗跌倒在自己的怀抱里，她华丽的着装下却散发着和蔼可亲的温暖，白皙的肌肤上点缀着一点樱唇，那明亮的双眸透射出慑人心魂般的魅力，若非眼角处的丝丝皱纹，谁也分不清哪个是陆瑗，哪个是妇人。
　　“夫人，早安。”馨儿弯腰请安，在她心中，除了小姐陆瑗，和祥的夫人便是她在这世上最尊敬的人了。
　　陆夫人便轻轻抬了抬手，示意馨儿免礼，又伸手替怀中的陆瑗整理发丝上的饰品，
　　“瑗儿，快起来，都要出嫁的姑娘了，还整天粘着娘，别人看了笑话呢。”虽是斥责的话，却丝毫没有斥责的语气。陆瑗也没有过分的放纵，挺直了身子，装作正经道：“娘，我才不要嫁呢！咳咳，本小姐是大明的小茶仙，不吃人间烟火！”
　　“嗤……”馨儿忍不住笑了出声。
　　“傻孩子，连把你看作神人的馨儿也笑话你了。”陆夫人拍了拍陆瑗的头，“咱先说给正经的事儿，”
　　陆瑗收起了顽皮嬉闹的脸，独自找了位置坐下。
　　“瑗儿，你爹今早心又犯毛病，偏偏平水来了急信说那边的茶坞闹矛盾，大片的珠茶都被剪了尖端的芽胚儿，你说咱这年头该如何经营……”
　　陆夫人捶了捶眉心，又说道：
　　“本来这事不该让你这闺女去处理，但那该死的采茶贼又落下什么书说非得要茶仙到平水一走，你说娘这闹不闹心，可惜瑾儿还年少，当不了家。”
　　陆瑗轻扬柳叶眉，不知是喜是悲，
　　“娘，你说那书信的内容是？”
　　“是说除非茶仙陆瑗到平水一走，否则把平水一带的陆家园的所有茶坞捣坏。”
　　“哦……”陆瑗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应答：
　　“那就去会会那可恶的采茶贼吧。娘，您莫要担心，瑗儿会好生照顾自己了，上次在苏州洞庭论茶也是安然无事，不会出茬儿的。”
　　陆夫人点了点头，转身向房外走去，又回头说：
　　“你这儿就准备收拾一下，我和你爹早已经给你备了到平水的马车，今晚好生休息，免得路途奔波累坏了身子。”
　　陆瑗拉着陆夫人的手，催促道：
　　“行了，娘你可真是老了，够长气的了。瑗儿这就送你回去……”
　　“免了，多收拾点衣物好罢，娘还想到瑾儿处。”陆夫人摆了摆手，此时，机灵的馨儿本打算上去扶夫人一把，却看见陆夫人在背过陆瑗的瞬间舒展了数秒前还是紧锁的眉头，嘴角突然上扬，冷笑了一番。
　　难以想象向来和蔼慈祥的夫人会有如此奸诈的表情，馨儿打了一个冷战，想到了那些商贾家中的勾心斗角，但似乎又想不通，夫人是小姐的亲母，所谓虎毒不食子，大概是自己近阵子太劳累所以看错了。
　　陆夫人刚在回廊转角，陆瑗又追了上去，道：
　　“娘，帮我告诉瑾儿，我明儿就赶安溪去，让他自觉点，好好学习！”
　　“哎，我说瑗儿，你弟弟有个这样严厉的姊姊，可是活得累呢……”说罢，母女俩一同笑了起来，铜铃般的笑声响彻了走廊，洋溢着幸福美满的味道。
　　眼看着陆夫人离去的背影，陆瑗突然有种不舍的感觉，瞬间又被脑中的理智所取代而去。
　　“馨儿，帮你把衣服都准备好……”
　　“是是，小姐。”馨儿边答边把仙枝桌上的白釉茶具和建盏往箱箧里放。
　　陆瑗一见，笑道：
　　“统统放下吧，又不是出游论茶，都不讲究，只把那建盏带去就好了，我惯了看这星星点点的日曜斑点了。”
　　陆瑗看着馨儿忙碌的身影，拿起那一杯君山银针，浅浅地尝了一口，又闭着双眸，感受这芳气四溢的感觉，喃喃：
　　“三起三落，是意味着不寻常的开端么……呵。”

　　翌日凌晨，庭前雾初解，晨烟中的陆瑗换了一身藕荷素裙，手执一盏顾渚紫笋，那盏透白的定窑盏勾画着云纭萱草，里面沁着兰蕙之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间。
　　陆瑗轻呷了一口，茶味甘醇而清爽，香气馥郁，眼看这顾渚紫笋茶色清澈明亮，如柳叶细嫩，她忽感愉悦，一扫昨夜的忧虑。
　　“小姐，你赶快尝完吧，快要赶路了。”馨儿焦虑地嚷道，
　　“还有，等会还要去跟老爷夫人少爷道别呢……”
　　陆瑗踱着玉步，仰头望向泛着鱼肚白的苍穹，“浙江的顾渚紫笋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宜慢尝也。”
　　馨儿在旁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自言自语：
　　“这小姐，大清早就茶仙上身，这茶仙也是，上身也不看看时辰！”
　　这时候，院前早已响起了辘辘的马车声，陆瑗放下了白定窑盏，闭眼嗅着闺中散发着的茶香，突然转头向身后的馨儿，
　　“启程吧，馨儿。”
　　还在喃喃自语的馨儿被陆瑗吓了一跳，忽然回过神来，
　　“小姐，不用跟老爷他们道别么？”
　　“不了，我想爹爹现在正在休养身体，也不会那么早起的，我不想打扰他呢！”陆瑗故作洒脱地想马车走去，其实这短暂的路程中的每一步，在她心里都是那样的沉重，仿佛命运注定着这一次出行将带来什么转折，然而她又找不到心绪不宁的原因。
　　走了一半，陆瑗又回过头来对馨儿说，
　　“馨儿，你先上马车，我还是去留个信儿给爹娘。”
　　陆瑗匆匆跑进了厢房，拿起了案上的笔纸简单地交代了自己先走的缘故，本想收笔，突然又不舍地添上了对爹爹好生休息和要求陆瑾认真学习的叮呤，最后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在了茶几上面。
　　走出房间，陆瑗便加快了步伐，匆匆上了马车，又掀起帘子向马后的车夫道，“我们启程吧”，帘幕掀起的瞬间，她不忍偷偷看了一眼陆家，泪花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了。
　　“小姐，咋眼红红的模样了？你又不是永别！”馨儿看着陆瑗紧蹙的眉头，也暗暗地哀伤起来，却又不敢增添小姐的悲愁，只好强忍着。
　　陆瑗低头发现裙摆上有泪水掉落的印，伸手把泪痕晕开，默许一切的悲伤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淡化，就像指尖下的痕迹。
　　“没有呀，”陆瑗笑着回答馨儿，仿佛又在安慰自己，“只是过往每次出门都那么地欢喜，这次儿学着悲伤一点，不许么？”
　　是的，是过去太快乐，所以忘却了生活背后的悲伤吧，即使命运如何曲折离奇，人还是要不断向前走的，那样的人生才算是真正的绽放。陆瑗的思绪回到了八岁那年，初次碰到涌溪火青的她，就被涌溪火青茶墨绿腰圆的珠状所吸引，再加上紧结重实的结构，就像苦涩的人生，有着牢不可摧的困难。然而，当干茶落入杯底的瞬间，几声清脆的当当响仿佛是警惕世人不容放弃的钟磬声，注入沸水过后，只见珠茶粒在缓缓舒展，似是生命的初绽，在清透的泉水中如蓓蕾缓缓展放，最后化作竖立在水中的朵朵兰花，香气浓郁，犹如人生在艰辛与坚持过来的旖旎。
　　“大概人生就像涌溪火青，在无数的考验与透彻后，才能释放出醉人的芬芳。”
　　在旁的馨儿不禁听出了神，既在感叹茶道的精深，也在感叹陆瑗的精辟细解，
　　“小姐，你真是茶的知音。”
　　“也许吧，只是我愿意停下繁忙的脚步聆听茶的声音，也只是我愿意抛弃名利去欣赏茶的灵魂，更重要的是，茶是我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确实如此，在陆瑗心中，无论是当年牙牙学语的垂髫，抑或是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茶始终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是她的良师，是她的益友。
　　“真难懂啊。”馨儿无奈地搔了搔头，又揭开了马车上的帘子，“小姐，一天快要过去了，咱们还是收拾好马车上的准备投栈吧。”
　　陆瑗答应了一声，把身子依靠在车壁，闭着眼睛休憩。

　　正当陆瑗准备进入梦境之际，在车前驾马的车夫转头对陆瑗说，
　　“小姐，眼看过了这山丘就要进城作息了。”
　　“嗯，好的。”陆瑗边说边掀开窗旁的帘子，此刻已是黄昏，夕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满山的茶树在金黄色的大地上静静地站着，似乎在迎接神秘的夜。“已经是黄昏了啊……”
　　陆瑗倚窗看着黄昏下的大地，把玉手向外一伸，在空中慢慢打开手掌，只见一片淡黄在手心里闪烁，仿佛是鎏金的蝶儿在扑打着欲张的翅膀。陆瑗手掌一拢，又叹惋：
　　“逝者如斯，似水的光阴终究是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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