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农历润五月初十，戊申，大利西南，忌安门，宜嫁娶。
　　雪曌国安详宁静，萤火虫在陋居飘洒淡青色的火光，一个素衣女子在清凉的木质地板上慵懒抽着烟，微微上跳的眉脚平添几分凌厉的妖气。
　　无所顾忌的流逝的年华，一张脸，一双唇，时隐时现的影子，女子再深吸一口烟。
　　顿时，徒然觉空虚。

　　在雪曌国没有王的时代，纷乱战争在地面一次又一次上演，幼小的一轻在雪地上匍匐着伸手刚刚够着布满尘埃的馒头，嬉笑的男童仗着力气，硬生生把唯一的食量抢去。
　　一轻躺在一片雪茫茫中，破烂的旗帜风刮猛烈也无法飞扬，腐败的尸体发出难闻的臭味，血染满白皑皑的雪地。
　　“来。”一个素色白衫清癯背影覆盖日的大片光，饥饿让我忘记他脸上丑陋的黑疤，他目光温和看着我狼吞虎咽把白馒头吃得渣都不剩，当我伸出手再次要饭时，他笑得很难看，我从来没看见笑得如此难看的男子，他的笑声比我在臭熏熏的尸体山听见的秃鹰鸣叫还难听。
　　他的衣袂有鲜血明亮的彼岸花，永不退色。
　　城外的喊杀声不绝入耳，大批士兵屠杀着城内不多的饿民，仓皇而逃的我们避过血灾，一直南下。
　　舞象之年，战事仍然继续，奔波流浪的生活一直持续着，南方的江河城镇雨朦朦，河水清洗不了杀戮的罪孽。
　　“一轻，一轻。”素衣的男子盖着面纱递给我一只烧鸡，我放下布包，拿出前天清洗干净的灰布，给他右手止血。
　　我再次凌厉的眼神发脾气骂他的时候，他终于伸出手掌。
　　又断一根手指。
　　我蹙眉。
　　我憎恶血，血红在我长大至今看过无数遍的颜色。
　　走到河水旁，尸体和血液顺着河流慢慢晃过我脚跟，官宦府邸柳园咿咿呀呀传来幽怨的箫声。
　　“六子，我去城内人家问一些清水，你在这里等我。”
　　外面血流成河，尸体遍野，蔓延的火光远远舞扬，红色的旗帜仍旧破烂不堪。
　　我一路问了无数人家，他们闭门不出，有的开门立即骂脏话，有的看见立即把虚掩的门关紧，火光充斥天空底下，我怀念在朔方为一个馒头争夺的光景。
　　夜晚，我们来到寺庙门口，里面全是难民，吆喝着赶我们出去。
　　普度众生的佛，也被人情玷污。
　　只好拿一个鸡腿跟乞丐交换，他萎缩着双腿，挪出和他体型完全不相称的地盘，破碎的牙齿撕扯着混了泥沙的鸡腿。
　　城内的官宦们仍然在军营里把酒狂欢，我霎时心生怒气。
　　拥有权利的官宦们夜夜笙歌，觥绸交错，金樽清酒玉盘珍羞，守着生死只顾眼前欢乐，酒醉人生。
　　皇帝昏庸，暴虐无度，国库早已挥霍一空。
　　血，到底流了多少年，才能结痂？
　　我冷眼看着呻吟的难民，饥渴的眼光如同行尸走肉，舞女琵琶和歌舞声在我耳边再次响起。
　　不甘心沉沦与难民营中，他们没有经历我们饥饿和随时死去的惶恐，苟延残喘的无力，凭着舞动腰肢获得大片宠爱，我嫉妒，我愤恨瞪了一眼六子，他害怕缩到一旁。
　　我正值青春美丽的年华，怎容如此凋逝！
　　抛弃熟睡的六子，我闯进了将军的营地。挣扎中我看见阴霾暴戾的冷傲军，统帅着西域的兵士进攻南方的水南国，路人闻风丧胆的冷血魔神。
　　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定定呆在原地，拖到军营被男人们脱去衣服毫无知觉，一阵痛楚撕裂着我的灵魂，我只能无力抱着破败的身体挣扎，没有丝毫余地，一颗心逐渐衰老。
　　我在男人体下日日承欢，舞女日日对着冷傲军俏媚笑着，烦忧着将军的宠爱何时来到身旁，在他身边的女人，得不到一丝的雨露。
　　杀意从我脑海汹涌澎湃，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抓住了什么，我拥有了能够温饱的食物，却没有尊严地活着！我心底没有爱情，从他傲视万物的眼底，爱情沦落到玩物！
　　我每天目不转睛看着女人扭动的腰肢，我要博得将军的宠爱，我要拥有尊严般活着！我向艳伶哭诉，求她让我在将军面前舞蹈！
　　杀了他，我可以自由！我不想每天在谄笑还要屈辱在摇摆！
　　鸾镜朱颜，我用血染红了我的双唇，在雪白的大腿上绑着匕首，琵琶里面藏着利刃，缓缓步入帘中，冷傲军在舞会上一阵愤怒，打破了酒桌上的酒杯，舞女的乐曲不能引起他的快乐，我在幕帘后，火焰摇动，艳伶惶恐请我出来，酒宴的舞女吓得满地翻滚尖叫，我在他面前，镇定自若拨弄其细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塞曲后为哀曲，撩动着若有似无的笑，冷傲军收敛肃杀之气 ，顷刻之间，破气哪能抵柔情！
　　丝弦一破如裂帛！我拔起利刃，一刀向冷傲军心口捅去！他用力把我手上利刃扔置地下，迅速抽出大腿的匕首，他粗壮的手臂一挡，血溅起，我舔了舔唇边的鲜血，猛向他的肩膀咬去，眼泪流了下来。
　　恨意，杀意，悔意绞缠，我已经失去尊严，死亡的寒意轰然侵蚀着我全身，这个人就是冷傲军！
　　他拔出匕首，紧抱着我的身躯，问我：“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直视着他，满意在他的肩膀留下抹不去的齿印，凄然说道：“我要这世上所有人得不到的东西！”
　　他豪迈大笑，笑得震动整个夜空：“我要娶你为妻，唯一的妻子！”

　　黑发穿过他的手指，鸳鸯枕交杯酒，冷傲军在我怀里熟睡如同孩童，在我面前卸下戾气，回房时他不停对我说，一轻，一轻，今生，你只能是我的人，我的女人。
　　荒凉的雪地中，右手断了一指的嘻嘻笑着六子对我说，一轻，一轻，只要你能幸福，我不在意，我不在意。
　　我负了六子，如今，我更要负了怀中毫无防备的冷傲军。
　　乱世中男女是无法相濡以沫，聚散难期，转眼云恨成雨愁。
　　火势蔓延不知掩盖了谁的眉目，我不能给任何一个人爱情，我在第一个男孩抢了我的馒头开始，深知生存才为人之根本。
　　次日冷傲军和雪曌国的将军一战雌雄，我在高耸的城门下裙摆随风扬起，冷傲军柔声道：“一轻，战场血腥杀气破胆，不适合你。”
　　我不语，执意要登上守城的高处。
　　临走前，冷傲军承诺：“一轻，我要把天下都给你。”
　　千兵万马声响如同天雷阵阵，他们在无情的厮杀，我靠着城墙滑下，一个个士兵为了保护我颓然倒下，混乱中，我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泪水再次划过脸颊，模糊了胭脂，风停止了呼啸，城下一片寂静，缓过神的我顿悟。
　　没有生命支撑的尊严，多么可怜！
　　战斗，要学会杀人，才能和冷傲军一样傲视天下！
　　篝火映着冷傲军血迹斑斑的盔甲，我走入帘中，厉声对他喊：“冷傲军，我要学会杀人！”
　　冷傲军一拳落地，沙尘滚滚，他抱起我，说：“不愧是我冷傲军看中的女人，一轻，你这样的女子，只属于我冷傲军！”
　　冷傲军领着我来到一个白衣的道士面前，道士满头白发，玲珑剔透的肌肤渗透出玉一般的蒸汽，得到冷傲军的首肯，他朝着我舞起剑，步步生魂，步步惊心，凌乱的剑步似舞步动静间暗藏杀气，我立即拽住冷傲军的衣袂：“冷傲军！我要用这剑法杀光阻碍我前进的天下人！”
　　他揽着我的腰，手指点在我的红唇上，眼神阴冷：“一轻，你会杀了我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在他面前说谎话是大忌，我的美眸半眯，一字一言掷地有声：“会！”
　　他的轻轻放下我，背对着我观看着远处战场明灭不定的火光，声音若有似无呢喃。
　　“一轻，你若爱我半分，我便不会如此痛苦。”
　　我静静望着风带过金黄色的锦旗震动簌簌飞升，我心如同黑夜中皎洁的残月，永远是残缺不全的。
　　爱情不是你的一切，我亦不是。

　　竹林里清晨雨露充沛，道士的童子采集完露水酿成清酒放入小白瓷的酒杯中，林子里的雾气萦绕久久不散，直到一束晨光划过天际。
　　“青素，请你快点教我那日的剑法！”我被青云道士带到竹林里一个多月过去，他仍迟迟不肯教我剑法。
　　青素抿一口清酒，高举空杯，薄唇吐出黄莺般清澈的诗句：“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施主，人生迷茫，何必如此执着。”青云一杯落下又一杯，眉宇间清明之色从未浑浊。
　　我为青云斟酌一杯，也对空举杯，酒水迎面而下，我一口将它们喝尽：“江湖中，只有你死我亡，何来人生迷茫，酒醉空吟，简直废话！”
　　青云眉间紧锁，连忙摇头：“孽障也，孽障也，看来我是化解不了。”
　　他在我面前舞当日的剑法，刀光剑影间他说道：“一轻，你的生父母取此名字寓意是无尘一身清白不食人间烟火，我叹你执迷不悟，便将这剑法在这三天舞给你看，你能学到多少，看你悟性了！”
　　语毕他收剑，我已经看完了第一层。
　　三天过后竹林没有青云道士和他的童子的踪迹，空余我一人在竹林间不断舞剑习剑法，等我练完剑法走出竹林寻冷傲军时，已经物是人非，他建立了雪曌国，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原来我已在竹林间度过了十年有余，大地的肃杀之色已经抹去，只有一片片清静的雪景，再也没有令我厌恶的血色。
　　我颓然瘫坐在卖馒头的摊子前，生存的意义一下被夺去，捂着心口一阵阵痛楚，以后我该何去何从？
　　卖馒头的小儿见我一脸凄然之色，用布裹着两个馒头放在我的面前：“雪帝统一大地为民谋得安康，姑娘你就不要伤心。”
　　我呆看着小儿的笑脸突然想起六子的脸，便拾起剑，如今国家稳定四海皆是喜庆之色，我不是执拗之人，当日我抛下六子，今日他在何方，又如何过日？
　　飘落的雪花中我念起青云道士的诗句：“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我痴痴念着，眼前一片漆黑。
　　卖馒头小儿呆望着一身红衣如海棠花瓣艳香的女子远去，忘了手中的馒头，半晌喊道：“姑娘，你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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