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

　　刚走上酒吧舞台的时候，苏兰枻脑子里还在东南西北地乱想着。等到灯光打下来，苏兰枻便觉得立刻静了下来，台下大概有老客人，看到他，有几个男生大声道：“明哥呢？你们换主唱了？”
　　张宇从架子鼓旁边走过来，对着话筒说：“大家好，我们是社畜乐队。明哥有事，要出差两周。这是我们的作曲兼代班吉他手兼代班主唱苏兰枻。”说着把话筒让给苏兰枻，跟台下观众一起笑了起来。也有观众小声议论：“我靠，苏兰枻？是我知道的那个苏兰枻吗？田中的唯一亲传弟子啊，圈内挺有名的制作人！”
　　苏兰枻扶了扶话筒：“大家好，我是苏兰枻，唱功不太行，大家就听个吉他吧，多多包容。”苏兰枻微微笑了一下，“那就开始吧。”
　　灯光慢慢暗下来，张宇回到架子鼓旁，苏兰枻调整了一下吉他肩带，看了一眼旁边因为加班又差点迟到的徐亮，见他调整好了。扭头看向台下，弹出第一个音。这是苏兰枻给社畜乐队写的第一首歌，也是社畜乐队的第一首原创歌曲。他还记得当时是个冬天，刘景明来找他，说自己组了个乐队，让他帮忙写首歌。苏兰枻当时挺惊讶的，一帮已经工作了的社会青年，组了个乐队，还要写原创歌曲，难道要去哪里参加选秀比赛么？刘景明拿出他们的酒吧驻唱合同之后，苏兰枻答应了下来。那天他想着那张合同，在下着大雪的马路上走了很久，忽然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从事自己热爱的行业。对于有的人说，能找到自己热爱的就已经非常幸运。
　　下雪的天气路上行人总是很少，偶尔会开过一辆车。天地间空茫一片，天色渐渐暗下来。苏兰枻忽然开始感受不到走路的双脚，感受不到周围的声音，只剩下迎面而来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他好像被困在方寸之间，又好像走进了一个无限的空间。
　　路灯突然亮起来的时候，苏兰枻反射性地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习惯性扭头看了眼老张面馆，他隔着窗玻璃看见老张在暖黄的灯光下正豪迈地笑着跟客人说着什么，这是他吹嘘老张家秘制酱汁时会有的表情。苏兰枻突然开始朝自己家的方向飞奔，那天晚上，这首《钨丝》被他熬夜写了出来。

　　苏兰枻鞠躬离场的时候，听着台下听众的欢呼声看了眼大家脸上的表情，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砸场子。这种帮忙毕竟跟串场不一样，帮忙砸了丢的是乐队的人，那就是他的忙没有帮到位。去给朋友串场，唱好唱坏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场子热了就行，就算砸了也还有开演唱会那个人捞回来。不知道请他串过场的朋友知道他这么想会不会打电话来骂他，想到这里，苏兰枻暗自笑了笑。唱完大家就各自回家了，毕竟是周五，社畜们上了一天班，又来酒吧唱歌，都有点嗨不起来了。所以社畜乐队周五散场从来不吃夜宵，刘景明美其名曰“养生”。但是周六的夜宵趴从来没取消过，刘景明还吃得比谁都多。

　　周一，苏兰枻吃过午饭坐地铁去公司。那首电影主题曲的Demo已经写好了，他跟导演约了今天在公司开会试听并讨论一下后续。他们公司是他师父田中从原来的唱片公司出来之后自己开的，真正管理的其实是田中的经纪人，也是苏兰枻的师母。一位外表看起来温温柔柔但行动起来却很有魄力的女性。公司名叫海星音乐，据说是田中有次给一部艺术电影做的配乐，在国际某A类电影节获了奖，田中和导演去电影节的时候，看到电影展映前的贴片宣传片。是一个顺着海底的阶梯摇上星空的画面，最后出现电影节的Logo。在田中给苏兰枻讲的时候，都还是很激动，他当时就是莫名其妙的被这个片头感动了。所以后来开公司选名字的时候，田中就用了这个名字，寓意着从海底到星空，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无限包容和无限可能。

　　苏兰枻推开公司的门，前台的女孩子赵灵看到他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苏哥你来啦，田老师不在，刘总在办公室。”
　　苏兰枻笑着点了点头，“嗯好，一会儿何导来了你直接让他去小会议室吧，我去那里等他。”
　　等赵灵应下之后，苏兰枻去了二楼的小会议室。他们公司没有在写字楼里，而是在一个别墅区，当初开公司的时候田中买下了这套别墅，一共三层，录音室办公室会议室等都在不同的分区。并且远离闹市，所以附近有很多艺术类的工作室，虽说不用坐班，但是苏兰枻还是挺喜欢来公司的。刚在会议室坐下，刘敏就进来了，提着一个保温桶。苏兰枻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说：“师母，你忙完了？刚听赵灵说你在办公室，没敢去找你。”
　　赵灵把保温桶放在苏兰枻面前的桌子上，在椅子上坐下来，“坐，没什么可忙的，之前就听你师父说你要去酒吧帮人唱几天歌，知道你今天要过来，我昨晚在家熬了汤，晾凉就放冰箱了，护嗓子的，你回去晚上热了喝。”
　　苏兰枻坐下来，打开盖子看了看，是他喜欢的银耳雪梨汤。苏兰枻盖上盖子，笑弯了眼“谢谢师母！我一会儿回去就喝。”
　　刘敏笑着道：“还是给你熬汤让我开心，你师父那个老顽固，每次让他喝汤比喝药还难。虽然你们现在都主要做幕后，但偶尔也还是要唱的，所以嗓子一定要保护好。对了，何导的那个电影据说歌手还没定，你有兴趣么？“
　　苏兰枻简单思索了一下，“看导演吧，贴合片子风格最重要，他如果觉得我的声音条件符合的话，我可以唱啊。”
　　刘敏站起来，说：“行，那你们自己商量吧。他应该快到了，我先去忙了。有空来家里吃饭，别老自己窝在家里，年纪轻轻的，整天过得比你师父还像小老头！”
　　苏兰枻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知道了师母，这两天没事就去，我提前给你说，记得做...”
　　刘敏笑着打断他，“咕咾肉！行了，你过来就给你做。”说完关上门出去了。
　　何导到的比原定时间晚了一会儿，急匆匆地推开门就进来了，苏兰枻从手机的电子书里抬起头，看见四十多岁的何导顶着一头乱发，穿着短袖，运动裤运动鞋走了过来。连忙关上手机，站起来，跟何导握手。
　　何导一脸抱歉：“抱歉啊抱歉，来晚了。昨天赶工熬太晚差点没起来。”
　　苏兰枻笑了笑，表示理解，“何导，请坐。小样我已经写出来了，你先听听我们再谈下一步？”
　　听完小样，何导有一会儿没说话。苏兰枻以为他还不太清醒，正想问用不用再放一遍的时候。何导笑着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写得最有感觉。特别是中间那一段，我虽然不懂音乐，但是跟我在片子里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一样的！中间那个段落响起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那段街景戏！那段戏我们拍了快一个星期，都是中午最热的时候在街上拍，整个剧组的人都快中暑了，但是最后效果特别好。你来唱吧！你的声音是最合适的，没有太多故事感，但又不是苍白空洞。我太喜欢了。你要是演员，我估计现在就要去找制片商量重拍了。”何导手摸着下巴盯着苏兰枻打量着，“嗯，外形条件也不错，考虑做演员吗？”
　　饶是已经经历了许多场面的苏兰枻也被导演跳脱的思维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他略显局促地笑了笑，“何导您可真是抬举我了，谢谢，您喜欢就好。您看小样还有哪里需要修改吗？不用的话我就着手编曲了。”
　　何导意识到刚才有点激动，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擦着，有点想摸烟，又想起来是在会议室，只得做罢。他嘿嘿笑着开口道：“你别介意啊，我就是刚才太激动了。不用修改，都很好，直接编曲吧。我下部电影已经在筹备了，到时候你来给我做配乐吧。”
　　苏兰枻一直都想做电影配乐，但总是没机会。忽然一下子自己挺喜欢的导演就找上来了，这种肯定让苏兰枻很开心。他笑着回：“我一直都很喜欢您的电影，能跟您合作的话我很开心。”
　　何导的手在腿上轻轻地拍着，说：“行。那你先编曲。我忙完这段时间咱们抽空吃个饭，我跟你说说我下一部戏。”

　　苏兰枻走进“醒”的时候，正好看见张宇从吧台角落里的铁楼梯上下来。酒吧的风格走的冷硬的工业风，所以店里的布置大多数都是铁制的。
　　苏兰枻跟张宇打招呼：“这都第二周了，我才发现这里居然有个楼梯。”
　　“专门藏在角落里的，上边不对外开放，我发小留给朋友们聚会用的。上去看看么，上边布置得挺有意思的。”张宇走到吧台拿出两个杯子。
　　苏兰枻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上去了。”
　　张宇笑了笑，又从下边的酒柜里挑了瓶酒。“你啊，那酒呢？来点儿么？私藏啊。”
　　苏兰枻拿起杯子在桌子上磕了磕，“私藏的好酒肯定要来点儿的。”

　　张宇从舞台下来，等他们都进了员工休息室，就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激动地说：“不愧是兰枻啊！你们发现没。今天咱们上场的时候，台下的呼声又高了！兰枻你快篡位吧，我们把明哥踢出去。”
　　苏兰枻把吉他装进琴盒，笑着道：“没有吧，我听好多人都喊的赵柔的名字啊。现在果然大家都喜欢冷酷御姐了吗？”
　　“怎么没有，女孩子都喊的你的名字！哎你明天一定得仔细听听。我的光环全被主唱抢走了，还怎么结束单身啊？”张宇玩笑道。
　　赵柔嗤了一声，“得了吧你，上周那个学美术的姑娘你又把人家甩了？”
　　“怎么能叫甩呢？我们是确认过彼此不合适之后和平友好的分手。”
　　“去你的微信列表挑一个吧，那么多人排队呢，不许招惹粉丝！”赵柔道，“我们组乐队唱歌不是为了方便你谈恋爱的。”
　　赵宇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姑奶奶，我什么时候招惹过粉丝了，真是千古奇冤。”
　　一行人说着话朝酒吧侧门走去，为了方便，在酒吧驻唱的歌手一般都是从侧门出去，走出侧门的胡同就能绕到前边商场的另一头。苏兰枻走在前边，推开酒吧门，喧闹声立刻小了不少。九月末，晚上的风已经很清爽了。苏兰枻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又把在酒吧里积攒的浊气吐出来，感觉胸腔里舒服了很多。听见后边的张宇不知道在跟谁喊：“你一会儿跟祁...”
　　苏兰枻松开门，走出酒吧，本来在听张宇说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酒吧对面墙边的两个人身上。确切地说，是两个男人。高一点的背靠着墙，低着头看不清脸，矮一点两条胳膊揽在另一个男人脖子上，背对着酒吧。
　　苏兰枻听见后边的脚步声，大家都出来了，然后张宇戏谑的声音响起来：“诶，曜儿！躲这儿玩儿浪漫呢？非礼勿视啊朋友们，我们先撤了啊，你们继续，明儿一起吃饭！”
　　墙边的两个人听见声音，矮一点的动了动，没有转身。张宇口中的“曜儿”抬起头，露出半张脸，抬了抬嘴角，说：“赶紧滚。”
　　当下的苏兰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短短几分钟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也不会想到这画面这声音将在他的脑海里自动转成MP4格式，反复播放很多年，一直都没忘掉。当下的苏兰枻只觉得今天小胡同里的灯光格外不正常，不然怎么会暗淡到他仿佛在那个男人眼里看到今晚的星星，却又明亮到他清晰地看到那半张脸锐利的轮廓。于是这半张脸就留在了苏兰枻的视网膜上，永远刻在了脑子里。以至于见人总是习惯于先听声音的他，直到坐上地铁，才恍恍惚惚地回忆起那个声线。想让他唱自己写的歌。这是苏兰枻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声音时最直白的反应。不是什么像山间清泉，古寺晨钟之类抽象的描述。
　　不知道听哪位老师讲过，有位出色的音乐家能用文字描述一段音乐，使读者仿佛真的听到了这段音乐，所以她也是一位出色的作家。苏兰枻自认在哪方面都谈不上家，他习惯听人声音，大多数时候也是对自己的声线不够满意，毕竟他也曾经有过摇滚梦。所以，在他这里，大多数人的声音都是好听，不好听，普通。喜欢或者不喜欢。但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这里直接越过了所有的评价，汇集成一句，想让他唱我写的歌。苏兰枻躺到床上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从酒吧回来，他就一直在想那个只看了一眼的男人。这算是大家总爱说的“惊鸿一瞥”么？苏兰枻自嘲地笑了笑，翻了个身睡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