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远

　　我永远记得项拓大人来的那一日，式微了千年的凤凰一族被项拓大人的到来惊得有些措手不及。但不久也回过了神，及时地组织起了最为宏大的仪式。
　　对项拓大人的认识来自于凤凰一族代代传承的古书，那是一本灰色的，放置在上等水晶盒子里的厚重书籍，书页泛了黄。书里的内容是寻常的古史，族里的孩子都会学习。但在最为庄严的祭典上族长会打开盒子，将书放在祭台上。这时候，往往那书会漂浮至空中，伸展开来，遮天蔽日。据说，它能启示着族长时间的兴衰祸福。
　　据那本书记载，项拓大人是现存三位最古老的上仙之一。另两位一是麒麟，一是凤凰——那是凤凰一族的本源与不灭的骄傲。他们的性情都有些怪异（这是火玥的形容），单就他们不设尊号，任人直呼己名的行为就很令众人不解。而她们的凤凰祖先更是将自名凡鸟，这等自轻自贱，众人虽是口头上不敢品评，心里却很是有几分揣测的。
　　项拓大人坐在凤凰一族的首座——那是为凡大人备下的，尽管她从未莅临凤凰一族。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高高在上的上仙，所有凤凰有些受宠若惊。但他们都不知道，族长是绝对没有面上所显示的如此欣喜的。
　　按照常例，还有二十余日便又是百年一次的祭典，而为了保证祭典的顺利进行，族长向来是在祭典之前一个月进行占卜。这是决不能有外人参与。我与火玥却是向来都闲不住的，于是便约好了悄悄去看族长的占卜。占卜期间守卫是十分严密的，但作为下一任族长培养的火玥的隐匿天赋是何其强大。只要不生出任何的攻击意念，是极难被发现的。
　　十二只凤凰化作了本体将族长围在中间，族长捧出了水晶盒子，用一柄精致的匕首划破手腕，血潺潺地留下，滴落在盒子上，又迅速滑落到地上。然而过了许久却不见任何异动。火玥的气息已经有些躁动，我知道她是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我没有动，心里浮出一种异常的感觉。
　　“族长，您会撑不住的。”一只凤凰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
　　“火荃，你看见了什么？”族长的声音有些虚弱。
　　“什么都没有。”火荃沉默片刻，颇有些凝重地开口。
　　“什么，都没有。”族长的声音在颤抖，到最后已有些哽咽，“我们，是被放弃了，对吗？”
　　火荃没有接口，这样的话，谁也不敢说出确定的推断来。
　　不详的感觉在蔓延，我忙拉了火玥，逃离了那个地方。
　　不久，族长便放出话来，那一日的占卜，是祥兆。只是那十二只凤凰，被族长遣去闭关。
　　此次项拓大人的到来，族里许多人都认为应了那祥兆，自然高兴。而族长，怎么看都有些坐立不安。
　　项拓大人看上去是一个优雅的书生，他不发一言，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半晌方道：“这番前来，是受故人之托。”
　　族长与组内的长老恭恭敬敬地站着，不敢有半分妄动。我随在火玥身后，一股自内而外的威压让人生不出半分不敬的念头。
　　“百年前，凤祖与麒祖回归天道。”
　　所有人都怔住了，入了天道，即是上仙们未能躲过劫难，且大多是魂飞魄散了。
　　“现在是泽水执掌此界，冥雪护界。水与雪皆是阴性，只怕你凤凰一族有些不便。所以此番前来便是要讨凤凰火种，入我辖界修行。”
　　凤凰火种即是凤凰一族最有潜力的幼凤，凤凰属火，与执掌此界的上仙属性对立，只怕将来会有极为棘手的天劫。若是实力不济，凤凰一族将永远湮灭于天地。
　　前方火玥的身影微微一颤，若论及凤凰火种，肯定非她莫属，若是如此，未来便真真地脱了凡道，凌驾与众生之上了。
　　项拓大人起身，扫视屋内，果然便在火玥的身边停下了脚步。
　　“火驽？”出口的名字不是火玥，却同样熟悉得让人心悸。驽，劣马。光听字面便知道是个多么讽刺名字。
　　“是，大人。”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我缓缓跪下。
　　“以后你便以凤为名。”
　　“火茗。”
　　一个人影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本在万里之外地火山内修行，自是项拓大人施了些神通。她是凤凰一族未来的护族人，这样的结果在大家意料之内。
　　“是。”火茗虽有些诧异，但看见族内众人都对眼前的青年人毕恭毕敬，自然也肃穆地叩头应道。
　　“你便以凰为名。”

　　微微张开眼，入目的是湛蓝的天宇。果然又回想起了从前。我的眼角有些不争气地湿润。记忆如同断层一般，跳跃至了三百年后，一个寻常的早晨，览无界中一朵霞云遮掩了太阳，项拓大人立于云上，讶异地轻“咦”了声，“这素无定型的朝霞也能生出意识？”
　　我与凰儿听到，相视一眼，都有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向来一些没有定型的物事是绝难修行地，一旦有了灵识，成了人形，便能成为一方霸主。盘古界的掌界人泽水原形便是海中的一朵浪花，历经了万千次的聚散，又得了麒祖的相助方才修成仙道。到麒祖消逝之前，她已经隐隐能超越其师麒祖。冥雪亦是如此。
　　难道这就是天道？同样的情况，项拓大人助了那朵霞云。
　　直到五十年后的一日，那霞云泛起了万丈光华，直到三个时辰后方才渐渐暗淡，项拓大人带着我与凰儿至了一处地方，霞光消尽，显露出一个女子，漆黑的发，如晨星般闪耀的眸子，小巧的鼻，一出现便带着无忧的笑容，乖巧得让人生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项拓大人只是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呢喃着，“这就是天命么？”
　　项拓大人将之名为云裳，她一化人形便是上仙之体，我们只能唤她尊号“朝云”。
　　朝云是个活泼的孩子，云宫中的人都喜欢她得紧，唯有项拓大人，每每瞧见她总是有些闪避，但平日里也会远远地瞧她一眼，然后深深叹气。
　　我始终没有明白他的喟叹，哪怕他最后入了轮回。我们在没有主人的云宫里呆了百年，云裳依旧是永远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依旧是情愿在各位仙侍的怀里撒娇。
　　不久，览无界的火元素躁动着，火雨落入了世间，转眼便吞没了世界。便只在刹那间，凡间的众生百不存一，尸横遍野。朝云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的情绪，她将自己化作孩童，恨不能将整个身子藏在凰儿的怀里，整日流泪，瑟瑟发抖。
　　这时候，百年未见的项拓大人出现了，他穿着凡间界的龙袍，带着一身的煞气，凝视着朝云，目光从未有过地柔和：“裳儿，我的枷锁已除了。”
　　朝云转过头，目光有些呆滞。
　　霞光映遍了天宇，人间界的火焰渐渐消散。那是朝云燃烧的灵魂。
　　“你这又是何必？”项拓大人的目光黯然，白色的光晕自身体里发散开来，包裹着朝云。
　　那是项拓大人的灵魂之力，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

　　朝云立在朝云山最高的天峰，半晌，方道，“从此，我以‘殇’为名。”
　　殇，不成人而死。这是个不祥的字，但是我们，都不能阻止。

　　朝云愈加喜欢化作孩童摸样，一个人呆坐着。时而会回头问我与凰儿，“孩子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是吗？什么都不曾经历，什么都不需要考虑，无忧无虑，是吗？”
　　不论是我，还是凰儿，都不敢接话。

　　我见过朝云端坐着，接见一个凡人，那是个天命之人，名叫羽询，据说成了朝云界的霸主。
　　他前来，并不跪拜，只是凛凛地站着，问道：“仙人是用来做什么的。你能给凡人什么？”
　　那是个大逆不道的问题，朝云只是淡淡笑着，那是一个真正的，属于上位者的笑，带着深深地落寞，全没了从前的纯真，“仙人，不过只是活的长些罢了，仙人的存在，不过是给人一种安慰罢。”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下凡人。”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救了凡人，却又任由人们自相残杀，这不是同样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为什么希冀他人的帮助呢。自相残杀，不是凡人自己的事么。”朝云缓缓起身，走下了大殿，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直到羽询沉思着离去，我们寻遍了朝云山也不见朝云的踪影。

　　几日后，朝云带回了一个重伤昏迷着的女子，纱覆着面，瞧不清容颜。
　　不久，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暮雨。朝云于是在时隔了千年后，再度笑得如同得了糖的孩子，“我是朝云，你是暮雨，果真是天命呢。”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个容颜绝美的女子竟会是闻名仙界的冥雪，但是我能清楚的看到，那清冷的眸子，并未闪过半分笑意。
　　现实验证了我心中那越发浓厚的不安，自那女子到来后，朝云山的浩劫便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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