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大梁长平十年，岁末，琅琊阁迎来本年最后一位客人。
　　莫别一身粗麻敞袍，腰间的酒壶是寻常两倍大，手握一把通体纯黑的西域弯刀，虬髯遮面，虎靴一步跨尽三四级台阶。把前来引路的琅琊童子甩出好远。
　　近一年琅琊山往来迎客皆由小刀打理。阁主蔺九似乎欲追随他那个活成神仙的师傅一样当个隐士。师徒两个日常起居皆安排在后山僻静处。除了萧策每天晨起过来请安。平常静的仿佛看不到时光流动。
　　蔺九被请到了前殿。小刀禀告来人正是新鲜出炉的琅琊高手榜榜首。非要亲见他这位阁主。
　　蔺九将访客打量一番，只见此人约三十出头年纪，高大健硕，虎腰猿背，双目炯炯。虽不算仪表堂堂，但一看便觉是个豪放正气的汉子。主客施礼完毕，未等请他入坐。莫别就火急火燎的开始讲述他此行来因。蔺九暗道，外貌性格如此一致。是个简单的人。
　　“阁主的榜单有误。”莫别直截了当。
　　“哦？”蔺九微讶一声。自五年前老阁主把排榜之事交接给他，还从未有人质疑过。
　　“莫公子此话怎讲？”
　　粗狂汉子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近日在家乡湖州遇到一个人。武功绝高。说来惭愧，我在他手下竟走不了十招。像这样的高人，琅琊阁没有理由不知，不排。”
　　一个登顶榜首之人居然为了排名不公而来也是奇事，看来这莫别还真是个人物。
　　“请问莫公子可知此人姓名来历？”
　　“他叫林平，是个大夫。其余的我就不得而知了。琅琊阁一向神通广大。只要多加查访，定会侦知详细的。”说着起身作揖。“莫别自认功夫出群。舔幸登上琅琊榜，然而此林姓高人绝非我能及。这榜首之名，实在愧不敢当。请阁主斟酌，重新排名。”
　　这边莫别一边说着，小刀和身后一众琅琊子弟全都抖个不停。憋的面色通红，互相掐着胳膊。蔺九扫了一眼他们，也差点破了功。在心里狠骂了某人十几遍。这所谓的低调居然只是改了个名字？
　　“不知这位林先生是因何事与公子你动手的？”蔺九面不改色。
　　原来这莫别虽是江南湖州的大户出身。自幼生的体壮，喜好刀剑，因是家中唯一的男丁，父母溺爱拘教颇严，深怕他受伤不许他习武，直到长了十几岁后，家里又添了个弟弟，才放其出门，自去拜师。莫别一路去了西域，跟随过好几个有名的刀客学艺。
　　忽而又过了十几年。莫别学有所成，先后打败了所有教过他刀法的师傅。又因他的妹妹今年出阁。于是返回大梁。莫别长久生活在西域。甚少与人交往。所以三十好几个性还似少年一般单纯冲动。刚一到家，就立志要遍寻中原高手挑战，争取尽早登上琅琊榜。
　　最近，莫别在北燕连败三位高手。算计着定能在年底榜上有名，志得意满，兴冲冲回了家。想等过了年再去会一会金陵高手。京城大统领，当朝护国公荀飞盏。虽说身领朝职不能上榜。但是荀大统领的威名他早有耳闻。盼望能切磋一二。
　　这莫别自认是个武学奇才，傲气非常。近一年来又接连胜了南楚大渝北燕好几国的高手，一时威风无两。整日在家里得意洋洋。拉着未满十六的弟弟莫离非要教他武功，不学就挥着拳头吓唬他。勉强学了两天又逼着人家比武，也不知道让着弟弟，下手又重，把莫离欺负的一见哥哥就躲。
　　过了几日，莫别终于忍不住拉住要逃跑的弟弟连声质问为何见了自己就似老鼠见了猫。莫离也火了，气的使出全力一把推开像座小山一样的哥哥。
　　“比武比武，整天只知道找人比武，匹夫之勇，胸无大志！就是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莫别疑惑，能成为琅琊高手是多么大的荣耀啊，竟然被弟弟说成是胸无大志。
　　“姐夫鲁昭在甘州营领兵，可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护疆守土，保家卫国，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莫离提起自家姐夫立刻满脸骄傲。
　　这个妹夫真真触了他的逆鳞。“大将军又怎样？真较量起来未必是我的对手，再说了，北境都多少年没打过仗了。他这个大将军当的未免太过容易，谁知是不是个有名无实的草包。娶了妹妹真是便宜他了。我早晚要去北境会会他。”莫别是个妹控，一想到妹夫和自己同龄，比妹妹要大上许多。而且是个常年不着家的从军之人就一脑袋不满意。
　　“才不是呢。”莫离忙替姐夫辩护。“姐夫以前可是长林王的副将，才不是草包！像长林王那样的的传奇人物，一百个哥哥也比不上，姐夫给我讲过许多长林王的故事。我可崇拜他了。”
　　“什么长林王，当年打大渝的那个将军？他都退隐十年了吧。估计就是个糟老头子了。”莫别粗鲁扯过弟弟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哥哥我马上就要琅琊封神了，你只能崇拜我！过来，陪我练武！”
　　莫离即将年满十六，本打算过了年就去参军，到北境找他姐夫鲁昭的。可这几日实在被哥哥烦的在家里待不下去，索性告别了父母，偷偷背着行李北上了。
　　刚出了城，就在一个茶寮里听说附近山上有一个刀匠师傅手艺不错。莫离于是改道向西上了山，打算为自己铸一把好的兵器。
　　莫别烦恼起来，他这一回来，妹妹嫁人了，弟弟也躲了出去，家里实在没什么意思，于是打算到酒楼大喝一顿。正醉醺醺的歪在酒桌上发蒙。听见楼下街上貌似有许多人吵吵嚷嚷。店小二匆匆跑到他身边，“莫爷，您快下去看看吧，有人把你弟弟打伤了，浑身都是血。好像已经昏迷了。”
　　“什么！”莫别带着酒意一把把桌子拍成两半。提着刀从二楼窗上飞下去。“是谁敢动我莫别的弟弟！好大的胆子。”
　　他这一跳，正巧横在路中，拦住了一个人飞跑的脚步。那人背后还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正是他的弟弟莫离。莫别一看更加愤怒，也不问究竟，不由分说抽出宝刀砍将下去。那背着莫离的人本在匆匆赶路，冷不防迎面撞上刀锋，却丝毫不见惊慌，身子轻轻一歪就让刀劈了个空，站定脚步卸下背上的人，欲说些什么。莫别本就是急性子，又喝了酒，怎容他多言。见他如此轻松就避开了自己的弯刀更是怒上加怒。挥展手臂直接使出绝学。一时间刀影翻飞，似有无数把飞刃把那人罩在其间。那人却无兵器，一味腾挪躲闪，并不反击。围观人群越聚越多，眼看着此人在一片杀招之中丝毫不惧，辗转轻盈，身形犹如舞蹈一般灵动。简直是赏心悦目。都暗暗叫好。有两个小孩甚至鼓起了掌。莫别此时清醒了些许，然见到对方的确是个难得的高手，手下非但未停，出刀速度愈加紧凑飞快。
　　此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声。“行了，救人要紧！”
　　那人听罢，立刻飞身而起，踏着刀背轻轻一点，一脚踢到莫别面上，莫别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二人总共拆了十余招，莫别刀刀猛攻却被人如此轻松的化解。一时间羞愤难当，爬起来还要往前冲。那人见状，终于主动出击，一把制住他握刀的手。
　　“尊家再打下去，当真不顾令弟的性命了吗！”
　　直到此时莫别才算醒了酒，傻不愣登的看着那人再次把自家弟弟负在背上，飞速离去。只好默默随后跟上。
　　一头走进济风堂，莫别才注意到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一位白衣女子，她赶上来接了自家弟弟，扶到后室施救。同他动手的男子捡起地上的药箱，走过来对他施礼道：“令弟受伤，林平万分愧疚，请阁下放心，我和我夫人一定尽全力治好令弟的。”说罢亦去了后室。
　　过了两日，莫别就把弟弟接回了家，原来他满身的鲜血只是划伤，并无大碍，之所以昏迷是因为中了蛇毒。解药针灸一行下去，半天功夫就清醒了。济风堂送来了成箱的赔礼，莫家也接受了。莫离好了之后还专门去了济风堂，那大夫又叫出两个小儿，让他们亲自向莫离道歉。只有莫别还在懵逼。追问弟弟究竟发生了何事。
　　“哥哥真是鲁莽，林平大夫一家都是好人！”
　　莫离年纪尚幼，只一腔热血，并不知参军杀敌究竟为何，出了家门便一直兴奋难抑，上了山，没走多远就一脚崴在树坑里。呼天不应。
　　湖州地处江南，冬日里山林的湿热之气反而更重。巍峨山峰大半隐在云雾中，山间多生奇草毒虫。在一个矮矮的断崖边，有两个孩童正打算爬上一棵大树。
　　“大哥拉我一把。”
　　“把手给我，先踩左边。小心一点。好，站稳了！……哎呀，它爬到你身后去了，快快，别让它逃了。”
　　年纪小的孩子回头一看，那条白花蛇已经爬到他身后另一个树杈上了。一着急，连忙手脚并用追过去。
　　“慢点。给你长杆把它挑过来吧。”
　　大一点的孩子从后面递来一根树枝。
　　“别踩那个，小心……”
　　眼看他脚下的树杈咔的一声断裂，大孩子手疾眼快，扑过去一把抓住弟弟的衣襟。两个人就这样吊在了半空。那颗被踩断的枝杈带着白花蛇往下直坠，在崖边磕了一下，翻滚着掉下矮崖。
　　“啊……”崖下隐约一声惨叫。
　　“大哥……”小孩子带上了哭腔，紧闭着眼睛不敢看身下云雾遮掩的山崖。
　　“弟弟别怕，我抓住你了！”
　　然而大孩子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力气能有多大，不一会儿就有些坚持不住了。累得青筋暴起，大汗淋漓，手里的衣料越来越滑。终于脱手，小小的身影极速下坠。
　　“弟弟！”大孩子面如土色。
　　就在眨眼间，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一个身影。一把接住了即将坠落的男孩。
　　大孩子连滚带爬下了树，冲到他们身边。
　　“弟弟，弟弟，你没事吧。”
　　小孩子受惊不小，埋在接住他的那人怀里大哭不止。
　　“爹爹……”
　　大孩子也吓坏了，看看弟弟貌似无碍，慌忙跪下。低头认错。
　　男人仔细检查了小儿子有无受伤，轻声安慰几句，这才板起脸看向一旁的老大。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带弟弟上树了？”
　　“我们在……捉蛇……”大孩子害怕父亲生气。自己也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发颤。
　　“捉蛇？”
　　哭的一抽一抽的小孩子从父亲怀里抬起头来。“不怪哥哥，是我看见树上有条白花蛇，想捉了给娘亲入药，才拉着哥哥上树的。”
　　男人瞅了一眼小的，心中了然，这小子刚刚差点摔死还不忘替他哥背锅。真该一齐教训。
　　父子三人正在掰扯，突然崖下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
　　男人顾不上审问，拎起两个儿子，使出轻功跳下山崖，只见崖下的妻子蹲在一个少年人身旁。那个少年满身都是被树枝划伤的血印。歪在地上动弹不得。嗷嗷呼痛。
　　“这是怎么了？”
　　“恐是被掉下来的树枝砸到了，你看，他手上的牙齿印，他被毒蛇咬伤了，必须尽快医治。”
　　男人转头狠狠瞪了自家的两个崽。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然后背起少年火速下山。
　　莫离稳稳趴在男人的背上，觉得有些犯困。身后有个嫩嫩的童音叫他“大哥哥别怕，我爹娘可厉害了，一定能救活你！”他回头看去，两个手牵着手紧倒小腿飞跑的男孩。一个正冲他呲着虎牙微笑。眼神里写满鼓励，另一个绷着小脸，满眼担忧。
　　好可爱啊，莫离心想，渐渐失去神志。
　　次日，济风堂后院，三个男人在太阳底下跪成一排。堂主林奚端着药罐走来走去忙碌，并不理人。
　　最小的忍不住了，“娘，大哥昨晚就被爹爹罚跪，今儿个就免罚了吧，您让他先去吃点东西吧。”
　　大一点的也开了口：“是我要爬树的，伤了人就该罚，可是娘，爹爹并无做错，罚他做什么？”
　　林奚憋了一眼他家夫君。男人一脸菜色。蚊子哼哼似的嘟囔“那个莫别的功夫还不错，我就多比划了两下。也没敢耽搁太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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