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炎夏清晨，烈阳已经亮的晃眼。林奚梳洗完毕，想从客栈小小的卧房走出去，吹吹风，舒展一下筋骨。萧平旌绑好刘海上的银珠儿，匆匆追到身后将妻子搂住，黏黏糊糊的开口道。“丫头，我惦记今日要骑一整天的马，怕累坏了你，昨夜都没敢尽兴，不管，反正今晚你要补偿我。”
　　小媳妇回头向夫君凝睇，嫣然一笑。“明日过节，更要早起。”
　　萧平旌的表情几许哀怨，起床后浑身精力无处发泄，欲求不满。他扁了扁嘴，狠狠亲上芳唇。厮磨好一会儿才依依放松。“那你刚刚还对我摸摸索索的，撩人精，等过两天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过两天再说吧。”林奚满不在乎，只笑着捏捏他的鼻尖。
　　这日是五月初四，萧家七口昨天下山，先租了坐骑，然后暂住廊州客栈一晚，准备今日赶路到樊城去。因只打算畅玩两三天，行装轻便，目的是痛快的跑跑马，好好的过个节。
　　最终择定樊城而没选林州，理由是樊城紧临西南江段，更靠近荆楚。端阳乃祭祀屈子的节日。楚国故地流传下来的习俗必然最为正统。诸多礼仪和娱乐的活动也更为讲究有趣。
　　两口儿出门的时候，自家闺女已经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在庭院里了。日影斜斜的打在身上，小姑娘称呼影儿‘黑娃娃’。追着它边跑便踩。
　　“篟篟。”老父亲微笑唤她。
　　“娘亲，爹爹。”小蝴蝶一样的飞扑双进亲怀里，送上两枚香吻。
　　长嫂蒙浅雪到客栈柜上结清房钱，领着三个男孩去牵马，一家人散步到喧闹的晨间集市上，买几颗热气腾腾的粽子权当早饭。然后从西门出了城。各自跨上骏马，奔驰起来。
　　天空宛如巨大的蓝色水晶，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云朵簇簇堆叠成山，软风拂经耳畔，带来一阵缥缈的鸟鸣。深吸一口清芬的气息，感受身心逐渐消融在了如画的风景里。
　　一路快马，十分快意。
　　小姑娘和伯母共乘一骑，萧筗则坐在母亲身前，剩下的三个健壮儿郎少了约束，撒开欢来你追我赶。晌午未到已经走完大半路程。
　　“好爽好爽。”萧策难得有机会跑马，满心洋溢高兴。羡慕望着骑术已经比他要好得多的弟弟。“符儿真厉害。你的马也是匹千里良驹。”
　　萧符笑嘻嘻捋捋马儿的鬃毛，自豪道。“我的‘二力’可是随州祥麟厩里最好的一匹马。爹爹说，整个大梁算起，它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这家伙哪里都好，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和令令不对脾气，每次它俩打起来，我都不知道该偏向谁拉架，很苦恼啊。”
　　萧平旌看兄弟二人聊起天，便轻勒缰绳放缓速度，凑到他们身边。“最和令令不对盘的难道不是小刀么，那狗儿每每听到一丁点小刀的声音都要汪汪叫个半天，这次把它留在山上，说不定会把小刀折磨疯的。”
　　“哈哈哈哈哈。”兄弟俩想象小刀抓狂的神情不免放肆大笑。
　　“好啦。”萧平旌摆摆手，干脆停止前进。“原地歇会儿，等等他们几个。”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才见到后面其他家人的身影。
　　蒙浅雪疑惑。“怎么都傻站着，敢是饿了？”
　　萧平旌笑出尖牙，回道。“的确有些饿，正午日头太毒，大嫂，咱们到前边那片树林里休息一下，用过午饭再走吧。”
　　蒙浅雪点头同意，当先带领大家向前走去。
　　萧平旌叫住妻儿。“臭猴儿，你去娘亲马上可好，让我教筗儿骑两趟。”
　　“行。”萧符痛快答应。拍拍自己的大宠物，嘱咐道。“你要乖哦，不许欺负我弟弟。”
　　前方树林是一大片梨树，植株不甚高大，却栽的整整齐齐，像在校场列队的军士。每棵树上都缀满了青色的梨子，微风一吹，那股清香简直让人迷醉。林中无杂树，无坏果，足见主人管理的很好。萧家一行随便捡了块树荫坐下，取出点心酒水，就着美景享用美餐。萧平旌陪萧筗在大路上遛马，他往手臂上挂一个酒囊，漫不经心的，嘬一口清酿喊一声驾，马儿飞奔起来，把儿子吓得哇哇乱叫。
　　“崽儿崽儿，你要大胆一点，想想你哥哥曾经学骑马的时候多么勇敢啊。”
　　蒙浅雪看不下去，走上前埋怨弟弟。“哪有你这样放浪不羁的父亲，筗儿脚蹬尚且踩不稳当呢，你竟然着急让他跑马，学游泳的时候也是如此简单粗暴，直接拎着衣领往水里一丢。也不怕孩子受伤，心可够大的。”
　　萧平旌独有一套传授之法，动动眼眉，颇为得意的自吹起来。“男孩子嘛，就要糙着养，不用太娇惯。再说，有我始终在旁边保护，怎会让他有危险。技巧禁忌都讲了好几遍了，多体验体验才能更好掌握。大嫂忘记当年你怎么锻炼我来着，还不是和母亲串通一气，不管不顾的给我的马屁股抽上一鞭子。你瞧，我不也平安的长这么大了。没缺胳膊没断腿的。”
　　“专会顶嘴。”蒙浅雪无奈，只得纵容弟弟任性。“好啦，知道你本事大，不过你们爷俩再厉害，也得吃饭不是，下午有的是时间学习，现在快回来歇歇，吃口东西吧。”
　　林奚把小姑娘喂饱了，母女两个挪去一旁玩翻花绳。萧策萧符瓜分了一整只荷叶鸡，已经撑得动弹不得，双双躺到草地上小憩。小饕餮下了马，扑过去占领最后一块卤肉。
　　阳光粲粲，乐也融融。
　　距离樊城仅剩二十几里路，下午，萧平旌让大儿子背靠背坐在自己身后，牵着萧筗的马绳。慢悠悠的继续前进，转过一处长弯，便能瞧见滚滚江水了。听到哗啦啦的水音儿，心里的燥热立时消退不少。困顿的小姑娘趁着舒爽的风，歪倒在伯母怀里睡了过去。
　　忽而，周围刮起一阵大风，西边天空急速压来一片乌云。
　　“要下雨了。”林奚担忧道。
　　萧平旌抬头看看天色，眨眼间，黑云已经盖住了大半的湛蓝。“刚刚路过的那处渡头有个凉亭，咱们折回去避一避吧。”说着，让两个儿子换了马，疾驰往回奔去。
　　前脚刚躲进屋檐，紧跟着大雨便倾盆而落。四野望去，远处山峦很快变得模糊不清，江水浑浊，干燥的路面溅起一阵泥土的腥气。少倾，竟有无数个雀卵大的冰雹砸将下来。啪嗒啪嗒的敲击着亭上的薄瓦。马儿受了惊，在雨里发出长长的嘶鸣。小姑娘没见过冰雹，非常好奇，走到亭边掬起双手想接住一颗，连忙被父亲扯住。“当心打到头。”
　　原以为这种猛烈的降雨只能维持一会儿，没想到半炷香过去却下的更大了，黑云压顶，陡然一道闪电划过，照的满世界都水亮亮了起来。萧符几乎下意识的，冲过去将弟弟搂到怀里，捂他耳朵。“筗儿别怕。”
　　小筗儿挣脱兄长的保护，扬起小脸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不怕，打雷不过是住在天上的雷公公咳嗦罢了。”
　　萧符讶异，抚摸小家伙的发髻温柔询问。“谁跟你说的。”
　　小家伙一副炫耀的语气。“南韫妹妹告诉我的。咦，闪电好久了怎么还没有声音？”他疑惑着探出头去望望天空。
　　萧平旌又忙把他往回扯。“不怕打雷也不能任凭雨淋呀。”
　　沉闷的雷声终于到来。先是轰的一响，然后咕隆咕隆回音不绝。萧筗咧开嘴，笑的花儿一样。“雷公公你好呀，姗姗来迟，该罚。”
　　老父亲满脸欣慰，忍不住把儿子抱起来亲一大口。“男子汉，又长大一点了，每天都有进步，真棒。”
　　伏中气象诡谲莫测，云收雨住只消片刻。大雨驱走了热气，行起来路反而更觉舒适清爽。一家人伴着彩虹走进樊城城门，在临江的街上选了家客栈落脚。斜阳离地面尚有一臂之高，稍微歇息了一会儿，萧平旌拉着侄儿上街逛逛。
　　晚炊时间菜贩子最多，河鱼河虾，茼蒿蚕豆，各色米粽，猪肉，鸡蛋，夹缝里偶尔一两个小摊子，摆卖些香包，面具，或是七八斤一大坛的雄黄酒。江边空地上，身着节庆服饰的异族少年们已经在练习山歌。心里想着明天要表白的女孩儿，脸堂儿红红的，个个都兴致勃勃，激动不已。远远的港汊里，停泊了十数条五彩龙舟，红绸子盖着龙头，静等明日祭屈仪式上点睛开船。
　　“好热闹，没想到端阳节竟然这么有趣。”萧策从未体验过，看什么都觉新鲜。
　　萧平旌搭着他的肩膀，微笑道。“你娘亲已经同意秋天一起下山，咱们往西南去，多待一阵子，希望南楚明年能平息国乱，到时候二叔带你见识见识他们的端阳节。比这里更有意思。”
　　“南楚人也过端阳么？”
　　“当然，你听他们的国名就知道了，他们民族自诩先楚遗民，如今偏安一隅，对千百年来传承的习俗却也非常重视。同咱们大梁正统的楚地遗风亦不遑多让。祭祀屈子，撒江，炸炮，赛龙舟，驱五毒，饮雄黄，蒲艾簪门，虎符系臂，规矩多着呢。对了，还有南楚特产，每年六月成熟的荔枝，咱们这里绝对吃不到那么新鲜的，那滋味，啧啧，想想就美。”
　　萧平旌讲得口沫横飞，惹得萧策也开始吧唧嘴。
　　“策儿，二叔答应你，明年夏天一定想办法带你去趟南楚。”
　　“二叔你真好。”萧策崇拜的看着他。
　　萧平旌站住脚步，转身面对侄儿，眼角泛起柔光，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真的越来越像大哥了……”
　　忽然，有个挑担的行人撞上了萧平旌。他猛地回神，挠挠后脑勺。“策儿你看，前面有间党项人开的店铺，咱们进去瞧瞧。”
　　萧策却拉住他。“二叔，出发南境前，咱们先去京城王陵一趟吧。我想去拜祭一下祖父和父亲。另外，筗儿一直叨念的南韫表妹，我也很想见见呢。”
　　“好。听策儿的。”萧平旌心下感动，压住鼻酸，揽着侄儿的脖颈继续逛下去。
　　在党项商店里，萧平旌给萧策买了一个银手环，式样很像老阁主送他的那枚赤炎手环，不过他可不想让自家侄儿传承什么，只是欢喜的告诉男孩，若以后遇见了心仪的姑娘，可以当做信物相赠。
　　他又相中了一把弯刀，小巧如牛角，刀鞘镶嵌了红蓝二色的宝石，雕琢的花纹是遥远的象雄部落的图腾，十分别致，刀身如镜，吹发可断。
　　萧平旌笑着向侄儿解释。“这个送你二婶，她呀，平时不习惯佩戴防身的兵器，只有几支细箭能远程恫吓一下敌人。有了这把刀随时预备在药箱里，更添一层安心。”
　　“我以为出门在外，二叔和二婶一定是寸步不离的呢。”萧策理所当然。
　　“寸步不离也难保万一啊，像上次皋涉城外遇到杀手的事情，每次回想我都后怕的要命。你二叔是大渝和东海两国的死敌，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一些蛇虫鼠蚁前来挑衅呢。怎么样，听我这么说，你还敢不敢和二叔一起出游啦。”
　　“有什么不敢的，我可是琅琊阁年轻弟子中最优秀的。”萧策拍着胸脯，骄傲非常。
　　翌日，天将五鼓萧家一行便已洗漱停当，前往江滩上参加祭屈礼。
　　屈子像高六丈有余，像前供奉三牲。由全城百姓推举出来德高望重之人主持祭礼，诵祭文，奠酒，带领众人投粽喂鱼，替龙船点睛，最后逐个将掌鼓手的鼓槌交到他们手里。
　　辰时鸣锣，竞赛正式开始。
　　萧平旌牵着妻子，跟随自家猴小子的步伐，灵活的挤到人群最前面围观。蒙浅雪抱着小侄女站在他们身后，也兴奋的朝江上张望。
　　“爹爹，掌鼓手在船头，掌舵手在船尾，哪个重要啊。”萧符问。
　　“那你觉得，你的双手和双脚哪个重要？傻瓜，舵手失误，航线就会偏移，鼓手没有节奏，桡手也就没有动力。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可是最后赢家的奖励，大多都给了鼓手啊。”萧符不解。
　　“那是因为比的是速度，鼓手发挥得好，才能带来全船人的胜利。倘若他乱了方寸，就会……哎，你看，三船那个鼓手，一直在和五船较劲，结果太着急了，敲得点子桡手根本跟不上，被旁边的二船和四船超过了吧。”
　　“看来掌鼓的要性子沉稳一些才行。”
　　“太沉稳了也不行，必须还要有争强好胜的心。否则肯定赢不了。”
　　“我懂了，关键是拿捏好分寸。”
　　“嗯。”老父亲点点头，满脸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笑着揪揪儿子脑后的马尾辫。
　　“我爹爹就是既活泼又稳重，还是寒潭小神龙，去掌鼓一定能拿头名。”萧符惯例吹嘘自家老爹。
　　“哈哈，臭猴儿，人家那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哪能一上来就赢呢，认真看你的吧。”
　　一旁，萧策萧筗兄弟俩已经打起了赌，押宝各自午餐的粽子，猜测胜者属于哪条船。林奚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夫君说。“平旌，五船必定夺魁了。”
　　“不一定哦，六船追的也很紧。”萧平旌摸着下巴，老神在在的样子。
　　“赌么？”林奚莞尔。
　　“奚儿要赌？难得你兴致这么高。好，你打算输我点什么？”
　　媳妇不接他的话，直接道。“我赢了你得把偷偷藏起来要送我的礼物现在就给我。”
　　“额……哪有偷藏，一把小刀而已，想回家后再给你个惊喜的嘛。”
　　林奚撇唇微笑，伸手在他鼻尖一推。
　　萧小狗眼波流转，凑上去贴住她的耳朵。“精明的萧夫人，若我赢了，答应我明天晚点起床好不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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