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国境西北，亦是大梁最冷的地方。冬日的穹宇染着淡淡的蓝，赶上阴晦天气便会转为青灰。白雪像细沙一样松散晶莹，厚厚的堆积在冻土上。光秃的枝桠呈现暗棕，与远山的深黛融成一片冷落。天地间色彩单薄，显得着茫茫严冬永无止歇。
　　萧平旌给马车里添了一条兔毛毯子，孩子们也都穿上了新做的鹿皮长靴。却仍然抵不过凛冽寒风。雪地御马难度增大，萧符爱上这种挑战，常常一骑就是大半天。小手冻伤了，红肿干裂。冷风一吹刺痛难忍，热气一熏又痒的要命，特别遭罪。林奚给他敷上冻疮药，然后一家人就只等中午阳光充足的几个时辰里才出发赶路。其余时间猫在客栈或农家的炕上，品茶逗狗，习字下棋。总能找出些乐趣。
　　这日，眼看天色已晚，萧符从马车里探出个小脑袋，给父亲怀里换了一个热的汤媪，顺便问道。“爹爹，一路上这么荒凉，今晚还能找到歇宿的地方么。”
　　萧平旌拍拍儿子的小脸，温柔笑答。“只要沿着官道一直往前，即便没有村庄也会有驿站的。放心吧，今晚咱们准能有间暖和的屋子睡觉。”
　　果然半个时辰不到，转弯路南处，在数十颗柳树林的掩映下现出一座驿馆，名为柳山驿。萧平旌感觉有些眼熟，仔细回忆了一下，猛然记起自己在军中那年边防巡查时曾到过这里。柳山驿专供长林军传递紧急军情所设。并不是普通民间的差旅邮驿。他掀开车帘问问妻子的意见，是否仍要借宿于此。
　　“还是算了吧，继续走走，说不定会遇到农家呢。不然以你闲散王爷的身份前去，坏了规矩不说，再把人家馆丞吓个好歹。”
　　“哈哈，我长林官员哪会那么没见识，更何况馆丞一职不像前线军士，在任越久才越好，我敢打赌此处馆丞十几年前一定见过我。”萧平旌有些得意的昂起下巴。被媳妇笑着扯过风帽堵上了脸。
　　萧小狗虎牙一龇，无赖凑上去蹭蹭她的手背。“听奚儿的，继续赶路。”
　　正说着，驿站里出来一个紫红袍服的中年男子，吩咐手下清扫门前的新雪。并交代人去马厩添加饲草。他远远瞧见路上停了一辆格外宽大的马车，颇觉有异。这位馆丞处事严谨缜密，便欲瞧瞧是何状况。若百姓行路遇险，必须帮忙一把。如若无事，就得催促他们尽快离开此等军事要地了。
　　“您是？王爷！”没想到馆丞一眼便认出了萧平旌，直接原地跪雪下拜，激动的浑身都颤抖了。萧平旌刚要启程，突然被这么一拦，倒有些尴尬。摇头失笑，只得急忙把人扶起来，顺从好意住进驿站。
　　驿馆的条件的确好于农舍和客栈，在寒风中冻了大半天，萧平旌要来两大桶热水给媳妇和孩子沐浴，自己混到士卒之间，就着羊腿和烧酒听他们侃天说地一翻，五内暖意陡增不少。过往的军中岁月是他最为失意的一段时光，每天都在悔恨，忧虑和巨大的压力之下挣扎。从未有过以轻松的姿态与将士联欢，如今边河宁定，国泰民安。即使这座小小的驿站总共只有二十几个人。却也是难得温馨的同泽情谊。
　　长林风骨融入血脉，纵然终生不再追随，仍然改变不了那份心底的归属。
　　向西再走一天，就是边境重镇宛城，宛城西北就是界河。接下来的路途便要驭马南下，离开北境了。萧平旌回到屋里，见炉火正旺，小闺女身披薄衫，已经在榻上睡熟，俩小子还在和双陆棋较劲。林奚手捧一个玉钵，给他大儿子碾制次日要敷的疮药。
　　“奚儿，晚饭用的如何？我这还有一碗肉，你再尝两块吧。”萧平旌怕吵醒闺女，细声细语的说。
　　“已经吃的很饱了，你瞧，他俩都撑得肚圆，被我强拉着多玩一会子呢。”林奚放下药钵，替夫君解开腰带，脱去外袍，拧条手帕帮他擦脸。
　　萧平旌握住媳妇的手扯到怀里搂住。轻轻嗔道。“干嘛团团转的服侍我。”
　　“你是王爷嘛！”林奚睫毛一挑，满脸娇俏。
　　“王爷在家里都是要服侍王妃的，我小时候就曾见过父王给母亲洗脚，嘿嘿！”他边说着便把擦完脸的热帕子丢过去，准准的砸到两个看他见们亲密模样捂嘴偷笑的臭小子头上。
　　“嗯，我奚儿沐浴过了。那，明早起我帮你画眉梳头怎么样。”
　　“好。”媳妇愿意宠他，无论他说什么都笑着应和。
　　“转过脸去，等下给你们好吃的。”萧平旌命令加诱惑，两小果真乖乖扭头，还自觉地堵上了耳朵。
　　他轻笑出声，俯身吻住妻子的唇。

　　许久，两声咳嗦传来。“符儿筗儿，来尝尝这是什么肉？”
　　男孩喜笑，先挪揄着跑过去向父母各要了个亲亲脸颊，才凑到大碗旁边，直接上手抓一大块塞进嘴里。“好香，好香，是鹿肉吧。”
　　萧平旌亦用手捏起一块递给林奚。“尝尝，这是麝，难得的很呢，不过我吃着和他俩一样，也没尝出跟鹿肉有什么不同。对了，馆丞说，偶然猎到这只麝，还幸运的得了一大块麝香。他知道咱们行医，准备包好了明个送给咱们呢。”
　　林奚嚼了两下，肉质发硬，口感一般，摇头叹道。“这些年深入山林，也只见过一两次麝，更别提打来吃了。原来是这个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不过麝香倒是很珍贵，咱们要好好谢谢馆丞呀。”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时候不早了，漱口睡觉吧。”萧平旌打了个哈欠，走过去往火盆里加足碳，铺好被褥安排孩子躺下，自己抱着媳妇靠在枕头上，絮絮叨叨谈些家常。相携坠入梦乡。
　　翌日上路，又收获了给令令的一大包肉骨头和喂马的优质料草。马车满载而行，走的即慢且稳。终于在天将擦黑之际来到宛城。
　　城墙上，长林军旗迎风矗立，威慑着北方蛮夷。
　　“娘亲，已经进城了，爹爹怎么还不快点找间客栈，吃饭歇息啊。”萧筗坐在车里，捂着咕噜乱叫的肚子向母亲抱怨。
　　萧篟附和，“我也饿了。”
　　林奚听了，忍不住掀开车帘问夫君。“平旌，附近没有客店么。”
　　“别急呀，宛城正中有座小山，名为月盈，高仅十余丈，山上却有好几处温汤，还建造了规模不小的温汤行馆。咱们今晚住那儿去。”
　　“有温汤，好棒。”萧符兴奋高喊。“上次泡温汤好像还是从南楚回来路上偶遇的，匆匆忙忙，没什么乐趣，这次定要痛快玩一玩。”
　　林奚捏捏儿子的小脸，把他揽回去坐好，笑道。“就依符儿的，多待几天，温汤滋润疗愈，定能把你的冻疮养好。”
　　一行来至山脚，迎面就是‘月盈池’三个字的巨大牌匾。萧平旌勒住马，早有小二出来招呼，带领一家人进入客栈，边走边介绍。“咱们这里随山势而建，地基打下去就发现了数十个泉眼，都修成了独立的温汤，一栋屋子一个，私密又安全，最适合像您这样一家人来游玩的了。”说着，引导他们来到一处院落。“公子夫人，里边请。”
　　萧平旌当先迈步走进，但见庭院中有个九尺见方的石砌水池，周围皆是皑皑白雪，池中却蒸腾着阵阵热气。蓦然感觉像闯进了仙境。
　　崽儿们欢快的跑过去把小手伸到水里享受温暖。萧平旌大方打赏了伙计，吩咐尽快送来晚餐，然后把人请出去关上院门，便迫不及待的脱剩了里衣跳进池里。
　　他仰头枕在池壁向上看去，舒服叹息。“真好，晚上天晴，还能看到星星。奚儿，你也快下来嘛。”
　　林奚先帮闺女脱了衣裳，又收拾了小子们乱丢的棉袄，正准备跟着下水，小二却送晚餐来了，于是她只得一个人从屋里搬出小几放在池边，把吃食一样样摆好。“知道你们绝不肯再折腾出来进屋吃饭，就在这解决吧。这可是在外面，天寒地冻的，饭菜凉的快，抓紧吃吧。”
　　萧平旌夹了块鸡脯肉放进嘴巴，连连称赞。“不错，奚儿快尝尝，好像是用贝母炖的，淡淡药香却没甚苦味，好吃的很呢。”
　　他看林奚只顾着给孩子布菜，自己都没吃上一口，噘嘴生气，游到媳妇身边急哄哄的帮她脱衣裳。“别管他们，如今连篟篟用筷子都很熟练了，他们会喂饱自己的。你快下水，跟我一起吃，过会儿就真的凉了。”
　　媳妇听话，顺着他的牵引滑进水池，被他揽在身前。俩人共用一个饭碗享受美味。
　　“梅子？还是什么？”林奚拈起小碟子里装的红褐色果子，从未见过，疑惑询问。
　　萧平旌看了一眼，直接推着她的手塞到她嘴里。等她嚼了两口才笑着提醒，“小心酸。”
　　林奚被酸的噤鼻皱眉，回身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一拳。“你真是……哼！”
　　“哈哈哈哈。”萧平旌按下她的拳头，笑的耸肩。“其实我也不认识这个，是昨天馆丞告诉我的，这是他们当地特产的一种梅子，果树耐寒，无论山野庭院只要有水脉的地方都长，秋日成熟的时候味道发涩，不好入口，只有等霜雪落了风干变硬之后才能显出醇厚风味来，所以通常冬日采摘，酸酸甜甜的佐酒正好。”
　　“佐酒而食，可惜小二看咱们带着孩子，没给备酒。”林奚有些遗憾。医经云，少量饮酒有助缓解疲劳，舒筋活血。对身体有益。她虽不贪杯，但兴起时小酌几口的劲头丝毫不逊于自家夫君，
　　“我这就叫他们烫一壶来。”萧平旌说着就要起身。
　　“算了，事若求全何所乐，这样漂亮的温汤和风景，已经足够好了，不用喝就会醉的。”
　　“你还落了一句，应该说，有我陪你才最完美。”
　　“脸大。”

　　泡了两天温汤，孩子们渐渐觉得无聊起来，拉着父母打算上街逛逛。
　　“有什么可逛的，天儿冷的要命，街上卖的吃食玩具儿都千篇一律。”萧平旌提不起精神。坐在竹椅上懒怠动弹。
　　“就去逛一会儿嘛。”最会粘人的萧符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老爹突然一拍大腿。“哎，我有主意了，城北大河想必早已封冻，咱们带令令到冰上拉爬犁，还可以用木板做为冰滑比赛走冰。哦对了，钻冰眼钓鱼，这个最有趣。”
　　“呼耶！”娃娃们一阵欢呼。
　　说去就去，萧林夫妻给孩子穿厚了好几层，找店家借了钓鱼的工具，一家人浩浩荡荡的前往河边。
　　河面并不冷清，有许多工匠在用铁锥和铁锯采冰，然后用马车运回城中冰窖，为夏天储备一丝清凉。萧平旌瞧那冰足有两三尺厚，就选了处看上去浅一点的水湾处凿眼下钩，没多一会儿就钓上来一条大肥鱼。孩子们已经乐疯了，围着他不住夸赞。媳妇亦是激动不已，站在旁边笑盈盈的看着他。
　　林奚今日淡施脂粉，没有梳髻，只简略的编起一条辫子歪在左胸。配上青色大氅和雪白的风帽，宛如仙子降临尘世。
　　萧平旌把钓竿扔给崽儿们，走过去拉她的手。“你还记得十几天前咱们借宿的农户蔡阿婆家么。”
　　“记得啊，怎么了？”
　　“那时你在屋里给蔡老伯诊病，我帮阿婆舂米，她悄悄问我，‘尊夫人长相美貌，又懂医术，怕不是仙女下凡吧。’奚儿，看到你现在的打扮，恐怕我真得回去仔细研究一下星宿，好看看你前世住在哪座宫殿里了。”
　　林奚红着脸翻了个白眼给他，心里却溢出了比蜜还甜的浓浓爱意。
　　“呸，油嘴滑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