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春，柳絮飞舞成团，山青水蓝，香蕊遍地，草长莺飞。一脉勃勃气象。然而如此美妙又如此难留的春日盛景有人却在挥霍。比如说在满室金光的榻上躺着，等媳妇端来水盆，替他刈须的人。萧平旌可有足够的理由让人侍候，他的右肩缠着厚厚的药布，里面伤口虽已结痂但一眼望去仍旧十分狰狞。这是一个救虎英雄的勋章。
　　几日前，萧家一行去了北燕最险的噬人坡。因有大嫂相伴，萧平旌便不再寸步不离的跟着妻子，放任她们姊妹边采药边聊些秘语。自己则化身孩子王，带领萧家小子们四处探索。教侄儿弯弓打猎，教大儿子爬树摘果。至于最小的萧筗，三岁孩子遇见稍微崎岖的山路必得有人牵引，索性同以前一样，塞进竹筐里背着。这样，萧筗就成了最清闲的一个。那第一声嗷呜，便是他听到的。
　　萧平旌带着崽儿们找到声音的源头。却是一只浑身奶气的幼虎。饿的打颤，蜷在窝里哀嚎着。萧符当即表示要抱回家去，被老爹严厉制止。萧平旌探查了一下周围环境，心下狐疑。看那幼虎实在可怜。就将刚猎到的山鸡宰了，用匕首把肉割成小块，放到它嘴边，又担心母虎随时回来。不敢久留。拉着孩子们快速离开，寻到蒙浅雪和林奚。说明情况。
　　“燕人最喜射猎，每年春秋都有大规模搜狝。我还以为都城附近的山里已经没有猛兽了。咱们带着孩子，太不安全，还是早早回去吧。”林奚皱起眉，担忧说道。
　　“倒也无妨，只看见一只虎崽儿罢了。”萧平旌解释。“不过你说的对，稳妥为上。方才找到了几种新草？不寻遍这山你是不会定心的。我看让大嫂带他们先下山，我陪你再走走。好歹也要把南坡走完了呀。”
　　“那倒不必，今日收获很好。咱们一起回去吧，往后你单独陪我来一趟就行了。”
　　于是便不再逡巡，觅路下山。行至一处堂坳。忽听得远方一阵虎啸传来。勇猛的王者之音里似乎还夹着一丝呜咽。众人不敢停驻细听，匆匆离去。
　　当日晚间，萧平旌在枕上辗转难眠。回想听到的那声凄厉的虎啸，总觉不妥。思虑片刻，悄悄翻身下床。背上良弓宝剑出了门。
　　夜幕下的山林更加诡秘可怖。萧平旌循着记忆在山坳附近转了转，果然发现了被困的猛兽。那虎倒在一个斜坡上，后腿被山崖上滚落的巨石挤住，流血不止，狂躁异常。萧平旌试了几次都无法凑它更近。想了想，跑去虎穴将幼虎抱来。谁知却更加被母虎误以为他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一爪拍在肩上。萧平旌忍着痛推开巨石，找出一把伤药敷在虎腿上。那虎已经虚脱无力，不再挣扎，任由萧平旌为他包好伤处。还守了它们大半夜。
　　天色微明，林奚自梦里醒来，身侧的被窝却是冷的。萧符眯着眼睛从外面解手回来，跳到她榻上惯例想赖老爹一会儿，竟扑了个空。正在困惑，萧平旌捂着肩膀进门。呼喊媳妇快来给他治伤。
　　此刻，萧小狗躺在媳妇腿上，闭目享受媳妇的专属按摩，嘴角惬意的弯起一个弧度。伤口痒痒的正在愈合。有阳光照在他身上，眉峰鼻翼皆缀上一层金雾。他拽过媳妇儿手摸上自己刚刚剃过胡子清爽的下巴。悠悠说道。“奚儿，你有没有觉得我最近长胖了一点。”
　　林奚顺势捏了捏脸颊。“胖也是你自找的，谁叫你什么话都对大嫂说。害得我也要一天三顿喝补汤……”
　　“好啦夫人，这事你都念叨我几百遍啦。我知错了，好不好？”萧平旌噘起嘴撒娇。“好事告诉大嫂也没什么嘛，谁知她比咱俩还积极……哎，别打，别打，你夫君受着伤呢。”他把媳妇蹂躏他的手按在胸前。整颗头又往她怀里拱了拱，挤眉弄眼的。“说错一句话就要数落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不见你埋怨，你是不是没有以前爱我了。”
　　林奚瞪他一眼，板起脸不搭理。过了半晌，又抽出手来接着帮他按摩。
　　萧小狗继续自信，“嘿嘿，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很崇拜我英勇救虎的事迹。你没看到，那只虎崽儿可怜的小模样，跟咱们筗儿小时候喝苦药的样子像极了，大眼睛水汪汪的，特别无辜，看着就心疼。”
　　“即便这样，你以后也不准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林奚还是忍不住抱怨。
　　“知道啦，你也心疼我嘛！”剑眉一挑，勾人的目光愈加炙热。
　　林奚被盯得面上发红。出口怼他。“谁心疼了。这么点伤，不出十日便能好全，你看看你，饭要我喂，连…澡也要我帮你洗…”
　　“这不是右手不方便么。”
　　“记得某个人年轻的时候受个伤根本不在乎。”
　　“如今我有娇妻幼儿在侧，身上系了一大家子的责任，自然身娇肉贵不可同日而语。哎，丫头，你可还没我年轻呢。”
　　夫妻俩言语往来消磨时光。不一会儿就到了晌午，蒙浅雪派萧筗来喊他们用饭。
　　“你大伯母做了什么好吃的？”萧平旌抬手蹭蹭儿子的油嘴。
　　“大伯母炸了春鱼儿，哥哥都在灶前守着吃呢。”
　　“怪不得符儿没来找我。你们几个是不是都快吃饱了呀。”
　　萧筗拍拍自己鼓溜溜的肚皮，笑着点头。“嗯，大伯母要我们敞开了吃，不用给爹爹娘亲留着，她说为你们另外做汤喝。”
　　“天哪，饶了我吧！”萧平旌捂住脸欲哭无泪。
　　过了两日，萧平旌的肩伤恢复得差不多了，正是风清气爽的好天气，萧平旌拿出赋闲这几日做的纸鸢。带领孩子们到旷野去。
　　萧策好学，动手能力也不错，看他二叔放了一遍便学会了，自己牵着丝线和小弟弟到一旁玩耍。萧平旌把萧符抱上马背，载着他奔驰起来，马后遥遥一缕，扯住一只振翅的雄鹰。
　　蒙浅雪和林奚立在远处山坡上看着他们欢闹。“妹妹也放一只吧，去去一冬的霉气。我看那里有个美人形状的。想必是平旌特意为你做的。咱们去把它放起来。顺便祝祷你俩能得偿所愿。”
　　“大嫂！”林奚有些羞怯。
　　“你们两个也是，着急到北燕，来了却反而随意起来。也不知你们是不是真的重视。我可等着抱小侄女儿呢。”
　　“……其实，对于父母来说，每个孩子都是缘分，是天赐的礼物，平旌早就说过，只期待，不强求。……所以，大嫂……那些补汤……”
　　话未说完，便被孩子们的尖叫声打断了。萧策手里的蜻蜓飞得不高，他二叔在马上放的苍鹰却直耸云端。在天上模糊成一小团，眼看着越飞越高，居然遇到不速之客袭扰，只见从远处迎面飞来一只真正的雄鹰。绕着纸鸢盘旋。引得孩子们惊叫。
　　萧平旌勒住马。丝线抖了几抖平稳下来。仰头细看。立刻狐疑。“灰翅鹰！”
　　“二叔，怎么办呀。”萧策忧心忡忡。深怕自家纸鸢被欺负了。
　　“没事儿，策儿。”萧平旌安抚道。“灰翅鹰是种驯化的品类，个头小巧，性情温和，轻易不伤人，多做信鹰之用，我看他只是好奇咱们的纸鸢罢了，一旦认定没有威胁，自己就会飞走了。”果然灰翅鹰只绕了数匝，自行向北飞去了。
　　萧策萧筗两个一齐长舒口气，咧嘴笑开。萧符坐在父亲怀里，问，“爹爹能擒到老鹰么？”
　　“一般草原或森林里的野鹰并不难抓，只是这种信鹰，天生机警。它们的飞行不为觅食，都是有目的的。所以飞的极高极快。就算再厉害的神箭手，也难保命中。我倒没试过，符儿对鹰感兴趣，等咱们回琅琊山，后山顶子上专门养了几十只这种灰翅鹰呢。让你看个够。”
　　“好呀好呀。”萧符一脸兴奋。
　　“臭小子，该下去了，换你策哥哥上来坐会儿。”
　　“嗯……”小家伙撅起嘴巴挠了挠头。“爹爹，这些天我发现哥哥越来越喜欢和筗儿在一起玩儿，不愿理我了。”
　　“你一张嘴就停不下来，换做是我也烦你啊。”说完愣住。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被大哥如此‘嫌弃’来着。
　　因为林奚暗搓搓的婉拒，大嫂的补汤总算告一段落，布谷鸟声起，沥沥雨水便常下不停，等到一个稍晴的天气，萧平旌陪着妻子二次探访噬人坡。
　　少了孩儿在旁聒噪，竟生出些新婚时你侬我侬的情调，小两口牵着手在山林里游荡，由于要应付夫君随时而来的亲吻，采药的效率并未提高多少。走了半日，正是午间最闷热的时候，一阵虎啸突然传来。二人定住身形，默契对望一眼，飞身躲上附近的一棵大树。过了一会儿，只见密林深处走出来一大一小两只兽王。萧平旌见到‘老熟人’，笑着跳下树。
　　幼虎先认出了他，窜出两步扑到他脚边，萧平旌蹲下身，享受它的舌头刺痒的舔着他的手心。母虎有些警惕，却未阻止小虎的行为。慢慢的也放下了戒心，踱步到他身旁，用他庞大的身躯蹭在他身上表示好感。萧平旌便招手叫过媳妇儿，为她介绍新朋友。老虎母子显然已经对萧平旌十分信任，林奚的靠近只让他们低吼两声便安静下来。林奚取出肉干，挨个喂食，觉得小虎实在可爱有趣。不禁感叹，“怪不得符儿念叨了好久，这个小家伙当真可爱的紧。软绵绵的，一点都不像森林之王，倒像只猫儿了。”
　　同老虎玩了一回，萧平旌牵着妻子起身离开。母虎仍在他们身后咆哮，像是在送别。走出好远仍能听见。随着又一声虎啸，前方树冠上突然扑簌着腾起一只大鸟，棕黑的脑袋，灰色的翅膀，又是一只信鹰。这次，萧平旌没再犹豫，弯弓搭箭，箭身擦着鹰的脑袋飞了过去，那鹰刚被猛虎一吓，紧接着又撞上恐怖的弓箭，早如惊弓之鸟，翅膀一歪，斜斜的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萧平旌迅速扑过去，捏住翅膀提起来。
　　“平旌。你在干嘛？”一连串行动惹得林奚疑惑不已。
　　“平常百姓很少用鹰传信。奚儿，我总有个直觉，又拿不准，所以不想伤它……”说着，不再思虑更多，取下脚爪上的纸筒，展开看去。很熟悉的字迹。
　　“墨淄侯！”萧平旌惊呼。
　　送林奚回去后，萧平旌连夜赶往当地鸽房，一进门，拿出自己写好的信。张口便道。“我知道你这里有个宝贝。我要用它替我送信到金陵。”
　　萧平旌口里的宝贝也是一种鹰，却比灰翅鹰要高级得多，名叫巨隼，凶猛无比，很难驯化，饶是琅琊阁这等规模的机构，也仅在每间鸽房配备一只。用它传信，万无一失。
　　鸽房伙计自然都认得这位琅琊阁第一宠儿。爽快应承。萧平旌送完信。心里踏实不少，转身回家，很快就忘了这些烦恼。仍旧慢悠悠的过着他的小日子。
　　星月流转，又过了月余。一日晨起，林奚突然说她想吃酸枣糕，这时节，要想买到酸枣糕可不容易，不过媳妇想吃，萧平旌当然要努力寻找。他带着跟屁虫萧符来到附近镇上，挨家铺子询问。夏日正浓，不一会儿父子俩便生出不少热汗。正当满心焦躁之际，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故人。荀飞盏。
　　“让荀伯伯好好看看我们符儿，哎呦，又壮实不少。越来越像你爹了。”荀飞盏举起萧符。飞了两把抛高高。逗得小孩子和他亲近不少，也就随他一直抱着了。
　　“荀大哥怎知我在此地？这次过来，应是专程找我的吧。”萧平旌捡处树荫坐下休息。许久未见，同荀飞盏慢慢叙谈。
　　“想找你还不容易，倒是你，若要安心当个隐士恐怕更加不易。”话里有话。
　　“可与我传的信有关么？”
　　荀飞盏四下看了看周围环境，低头思虑片刻。仍决定将事情说出来。“不久之前，墨淄侯杀了芡州，邗州两名参将。”
　　“什么？”萧平旌震惊。
　　“东海朝局不稳，墨淄侯的政敌势力渐起，遣人向我大梁示好。逼得他狗急跳墙，势要在今年再次发动对东境的战争。你信中的内容陛下已经查清楚了。春天时墨淄侯就曾打算勾结大渝一起出兵，然而大渝国力毕竟尚未恢复，贵妃又刚为陛下生了一对公主，陛下也很有交好之意。派出使者到访大渝。墨淄侯眼看撺掇不成，就又打起了北燕的注意。北燕不同大渝，新政稳定。正欲四处征伐重立国威，还好有你发现他们的阴谋。长林军得以早做准备。北燕已不足为虑。如今只怕大渝表里不一，中途插上一脚也未可知。”
　　“我大梁的锦绣江山，又有谁不想染指。东境又是怎么回事？”
　　“墨淄侯实掌兵力远不及前两年多。想必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并无胜算，堂堂琅琊榜首，竟然卑鄙到去暗算别人的地步。他偷偷潜入我国，接连暗杀了芡州参将郜重年和邗州参将孟云光。孟云光是去年朝里新选出来难得的一位少年英才，岳将军芡州起家，他的继任者自然也是一等一的良才。我大梁连损两员大将，可笑的是墨淄侯居然死不承认，说什么江湖仇杀。实在荒唐。”
　　“他这是逼我大梁先行发兵，好打他东海政敌的脸罢了。陛下是何意思？”
　　“陛下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
　　“平旌，我知道不该打扰你的生活。”
　　“……我明白，我们都明白，一旦开战，无论胜负都将是黎民无法承受之痛。”萧平旌苦笑一声。“既然他说是江湖恩怨，那就用江湖规矩解决好了，荀大哥，咱们一起去见识一下天下第一的功夫吧！”
　　提着点心，萧平旌带领荀飞盏回到家中。萧策飞出来迎接，筗儿太小不记得他，也同萧符一样，几把抛高高顺利收买。孩子们亲亲热热的在他身边围成一团，蒙浅雪亦十分高兴。趁着热闹劲儿，林奚拉住夫君的手走到一旁。
　　“平旌，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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