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梅岭的冬日总是那样悠远，阳光绮丽中带着凛冽，枯败的枝叉在树顶虬结凌乱。像刻意挂上去的网，等待干瘦的鸟雀停驻觅食。清冷之下，仿佛尘世已被封闭。摊开手托住的都是凝固的风。然而仍有一丝活跃尚在其中，山顶终年温热的泉眼还在流淌，热气混合融雪堆成团团泡沫滋润着这座小镇，墟里青烟亦绘出脉脉暖意。当马车前行，隐约看见门前守望的亲人，时光溯回，十年斑驳。终于敛成了平静。
　　萧策已经苦等了好几日，此刻瞅见人影儿，呼呵一声，满心欢喜飞扑过去，投在二叔的怀里诉说想念。再抬起脸，甚至还挂上了两颗激动的泪滴。紧接着，车里的娃娃被放了出来，小子们滚到一旁亲昵。蒙浅雪也快步迎上来，妯娌二人挽手热聊。元叔把众人接进家中，不大的院子瞬间溢满欢声笑语。
　　元叔帮忙卸车，将沿路收集的各色土产玩意儿一一归置。萧平旌又挑出两条光滑厚实的鹿皮大氅送给了元叔。“在魏老将军家里多耽搁了几日，否则月初便能到了，此次祭礼全靠元叔一人张罗，实在是辛苦您了，我们早和大嫂商量过，这次一定留下来多住些时日，陪您好好过个年。”
　　“好，好。”元叔抹了把泪，一时感动高兴难抑，只得连连说好。两娃娃也过来向他行礼。元叔挨个抱起来掂了掂分量，笑道。“小筗儿生的文俊，还是偏瘦了点。符儿当真长大了不少，看这个头都到策儿肩膀了，恐怕再过一年，元爷爷就抱不动了。”
　　“元爷爷，我爹爹馋您的酒了，这两天一直念叨着呢。”小猴子开始抖老爹的料。被萧平旌拧起耳朵，拍着屁股赶他找哥哥玩去。萧符当然不听。搂住元爷爷的脖颈撒娇，小嘴摸了蜜一般。“元爷爷酿的酒一定很好喝，可惜我还太小，不然我也想尝一口。”
　　两句话逗得老人家喜笑颜开，抱他到屋檐下取出一兜果子，递给三个孩子，“我们符儿不能喝酒，但可以吃点心啊，这个是北国传过来的吃食，由海棠果，山药块，核桃仁，裹上冰糖冻在外头，吃起来又甜又脆。策儿这两天吃了许多，爱的了不得，二公子二夫人也来尝尝。”
　　“呦，真甜。”萧平旌自己塞了满嘴嚼的咯嘣响。再夹起一块喂给媳妇。“奚儿尝尝。绝佳美味。”
　　林奚尝了也觉得好吃，就着儿子的手又吃了一块。口角生香，喜上心头。
　　“咱们晚间蒸点酥酪，拌两碗桔梗。再用蜂蜜烤只鸡，配上这个吃正好。大嫂，麻烦您了。”萧平旌挑着眉，仗着大嫂的宠爱又蛮又赖的提出要求。
　　“你陪元叔聊天。我帮大嫂下厨吧。”林奚也很想念大嫂的手艺，听了这话连忙附和。
　　蒙浅雪懵了一下，忽然就有被小夫妻联手套路的感觉，只见自家弟媳脸上亦是一派狡黠模样，不免新奇，翻了个白眼给弟弟，嗔他带坏了媳妇儿。林奚一听，立刻粉染双颊，扭身躲到一旁闭口不语。
　　萧平旌捂脸笑起来，又怕媳妇儿真生了气，只好打住，牵着孩子们随元叔挪去火炉旁煮茶。妯娌二人也坐到熏笼上谈天。
　　天色将晚，几片黑云逐渐拢聚，预示又一场压山的瑞雪来袭。
　　“该做晚饭了。”蒙浅雪起身，欲带林奚往厨房走去。“今儿个再教妹妹几招。妹妹也把一路上见识到的稀奇美食给我讲讲吧。”
　　“好。”
　　“让符儿帮你们生火洗菜去。”萧平旌搭腔。提溜起大儿子让他干活。
　　一旁只顾埋头狂吃的萧筗这时抬起头来，脸上还糊了一圈糖渣，“我！ 我！我也会生火。”
　　他老爹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还附赠了一枚脑崩，吐槽道。“上次生火把衣裳都烧了个大洞，还敢动火！你呀，和你哥一样，就好逞能。你现在太小，有很多事情做不了，尤其要仔细那些危险的的东西。记住了？”
　　“可我也想帮忙娘亲。”小家伙皱眉。撅起小嘴不满。
　　“我今日头一次见筗儿，猛然看去觉得他长相随了二夫人，细看却愈发像二公子你了，尤其是生气的劲头，真是像极了。”元叔端详半日，捋须赞叹。
　　“不错。”林奚笑答。“脾气秉性更是相像呢。”
　　“他们萧家男儿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罢，一个赛一个难缠。”蒙浅雪跟着调侃。“策儿也是一样，前两日得知你们要晚到几天，这下可好，难过的都在地上打起滚来了，两顿饭没好生吃得，恨不得一天要把他二叔弟弟叨咕上几千遍。整日心神不宁的，书也不念，只知道作妖。”
　　萧平旌拉过侄儿连亲了几大口。一面仍不忘反驳萧家媳妇们。“我们策儿有位稳重的父亲，常年和一群半仙生活在一起，师傅又是个面瘫，他性子仍旧活泼，多难得啊，我看啊，多半是遗传了大嫂您。还有，筗儿本来是个乖宝宝。他那点小脾气都是跟着符儿学来的，与我可不相干。”
　　“诶，他们三兄弟都把你当太阳似的供着，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那符儿又怎么说？”蒙浅雪已经把萧符抱了起来，这时又仔细看了看父子二人的形状，粗粗的眉毛，小小的眼睛，就连撇嘴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不禁更觉有趣。
　　萧平旌语塞，想了一会儿，有些心虚的说，“大嫂，我小的时候还是要比他乖一些的吧。记得有一次大哥约你出城赏春，误了进宫的时辰，还是我替你们在皇爷爷跟前求情。才免了父王的处罚，我可……”话未说完，一颗海棠果就砸到了头上。
　　“哎呦。”萧平旌像个刺猬一样顶着个黏糊糊的果子，满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萧符半懂不懂，不过仍然不妨碍他笑出嗓子眼。蒙浅雪更加火大，扯住萧符的脸颊狠狠蹂躏了一番，谁让这爷俩看上去都那么欠揍来着。
　　当晚，好不容易哄睡了精力旺盛的小子们，萧平旌跑到大嫂屋里接媳妇儿，却被轰了回来，人家闺蜜同榻夜话，自然容不得他扰乱，萧小狗长叹一声，无奈之下，只得回屋把大儿子扯过来当抱枕，胡乱睡了一夜。所以啊，父子相像是有原因的，看他们黏在一起的时间就知道了。
　　转眼便到了十年大祭之期，萧平旌早早起了床，一个人先去岭上清雪扫墓。祭器供品都打点妥当，才下山接上家人，一齐前来祭拜。
　　梅岭的风终日不停，枯草白雪之下，还埋藏着无数忠魂的热血。祭礼毕，萧平旌让家人到茅庐休息，自己带上萧策，纵马在四周转了转。把那些传奇一点一点说给他听。
　　“策儿，我已经为你铸了一把剑，在齐州一个很好匠人那里，明年开春便可以取了。记着，万事随心。二叔讲得故事只是故事，你只要孝顺母亲，平安快乐的长大，就够了。”
　　来到年下，下雪变得频繁起来，这天正是送灶的日子。一清早妯娌二人便忙活起了节宴菜色。萧平旌则带着娃娃们在漫天扯絮院子里玩耍。蒙浅雪站在桌前一颗一颗搓肉圆，透过窗纸瞥见外面滚成一团的四个白熊，只见萧平旌正扒着侄儿的耳朵嘀咕着什么，还时不时瞄一眼萧符，萧策脸上红亮亮的，眸子里盛满激动和欢快的光芒。果然，没一会儿，这俩人就悄悄绕到萧符身后偷袭，先按倒咯吱一顿，然后直接扛起来扔到了雪堆里。另一头的萧筗被母亲裹成了一个胖兔子，全身只露出眼睛鼻子在外面，走路都有些困难，看到哥哥被‘欺负’了，挣扎小腿跑过去解救，结果跟着惨遭毒手，被老爹和哥哥用雪球糊成了雪人。
　　“真的是天赋啊。”
　　“嗯？大嫂说什么？”林奚不解。
　　“妹妹你看。”蒙浅雪指向窗外。
　　林奚看时，外面的战局又扭转了，由三个小娃娃捧着雪块往老实躺着大娃娃身上埋。大娃委委屈屈，嘴巴叽里呱啦好像在威胁又像在求饶，表情也愈发狰狞搞笑。林奚忍不住弯起嘴角，眼神一直在大娃娃身上流连。
　　“至纯之人，即便历经沧桑，本性也是个孩子。难怪孩子们都愿意亲近他。”蒙浅雪笑着感叹。“策儿这两天一直在同我磨，说想要跟随你们游历一段时间。我看啊就是因为舍不得他二叔罢了。”
　　“多好啊，大嫂也和我们一起走走罢。”
　　“我也这么想着，让策儿出门增长些见识也好。”蒙浅雪洗了手，拉住林奚认真说道，“这几年，每次见妹妹都能感觉到你的变化，你们夫妻和睦，彼此成就，过上了最让人艳羡的日子。嫂子真心为你们高兴。只是不得不佩服平旌的天赋实在强大，他总是能把周围的人都感染成和他一样，看看我们曾经那么文静的林大夫，如今也变成了个活泼俏丽的小娘子了。”
　　这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竟是萧平旌又抱起萧符连玩了十几把抛高高，逗得娃娃尖叫不断，将房檐上的积雪都震下来不少。
　　“记得符儿刚出生时，只认平旌，我和老堂主两个想帮忙换把手都不行，连你喂奶的时候也得有他爹在一旁守着，愣是抱了好几个月。如今这么大了居然还是一样，他们父子感情好，妹妹会不会偶尔吃个醋什么的？”蒙浅雪笑问。
　　“前阵子两个小的都表态不想学医，我心里的确有些失落，不过也没什么，他们还小，更何况我和平旌都在追寻自己的志向，又怎会左右孩子的想法，筗儿对我俩的依赖很平均，至于符儿，就像大嫂所说是种天赋吧，平旌说过，给与的爱更能令人感到幸福，我能感觉到他们有多爱我，所以我只会吃自己不如他们幸福这种醋吧。”
　　“啧啧，如此绕口的话竟也能让你说的这么腻乎，果然是得了平旌的真传啊。”蒙浅雪调侃。
　　“大嫂莫要取笑我啦。”林奚羞红了脸。
　　“好啦，好啦。咱们抓紧时间干活。得先预备些点心出来。”
　　“嗯。”
　　午时，雪渐渐停了，院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滚满了粘软潮湿的雪粒。林奚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看到自家夫君正坐在雪里掏耳朵，刚刚挨了侄儿一个大炮弹攻击，衣领头发里都灌满了雪。林奚过去拉他回房，用软布仔细给他清理干净。
　　“让他们自己玩去吧，这会儿得闲，你去打水帮我洗头怎么样？”林奚道。
　　“昨晚上不是刚洗过了么。”
　　“大嫂在做灶糖，我一个人杀鱼，弄得有点狼狈。”
　　“怎么不叫我帮忙啊。”
　　“看你和孩子们玩得太好了。”
　　“嘿嘿，我想多陪陪策儿不是么。”
　　“对了，大嫂说，打算这次和我们一起出游。”
　　“真哒，太好了。过了年就要走了，我正舍不得策儿呢。”
　　“平旌真的爱孩子啊。”
　　“当然了，都是自家孩子嘛。”
　　“那要闺女的事情，你就再考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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