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六月初二，林奚披着火红的嫁衣，和她倾心的男子缔结了连理。
　　转眼过了盛夏。夫妻俩打点行装，辞别蒙浅雪和老阁主，启程前往梅岭。
　　入秋的梅岭略显萧瑟，萧平旌奠酒焚香，在萧庭生陵前跪了一日，把近来发生的大小事情细细禀告一番。
　　“……经过此事，元时也算有些历练。是一个果敢担当的帝王了……策儿到了开蒙的年纪，有大嫂和蔺九日日教导，将来一定能长得很好……我如今有了奚儿，很是快活。请父王安心，孩儿一定好好爱护奚儿。决不负林三叔的重托……”
　　夜晚，二人宿在当年守孝的茅庐内，萧平旌敏捷多思，从小就长了颗爱做梦的脑袋。近年来遭逢人生巨变，噩梦连连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尤其那些披着战甲的岁月，更是经常彻夜无法安眠。直到近几个月，晋升成了新郎官，整个人像烤化了的糖坨子一样，粘住媳妇不放，搞得每晚睡觉比打仗还累上百倍。自然就没有什么梦了。
　　梅岭苍冷的秋风毫不费力就穿透了简陋的门板，寒气和黑夜一齐砸向大地，林奚帮丈夫掖紧被角，看他把自己放空在一个未知的地方。目光无神一动不动。林奚心酸无法。只能尽力伸长手臂，堪堪圈住他。过了许久，才感觉到这人朝她侧了侧身。鼻子齉齉的。
　　“别担心我，我只是在想，好久都没梦到他们了，父王，大哥，母亲，许是他们看到我过得好，终于放心了吧。”
　　“奚儿，我有你，真的很踏实。”
　　她始终忍着的一滴泪还是滑进黑发。然而心内却漾出满满的甜蜜。
　　“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还像个小火炉一样。怪不得在山上的时候要日日泡在水里摸寒晶石了。”说着。又往他怀里拱了拱。“不过，冬日里能有这么个火炉，多冷都没关系了，反正顺路，咱们先去北燕，以后再去南楚吧！”
　　“都听夫人的……”
　　萧平旌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翻身想把媳妇儿搂的更紧一点，一抬脸望见窗外柳叶似的亮光。虎牙一漏，“瞧！初一的月亮也很美呢，怎么样，林姑娘肯不肯陪我这失眠人一起共赏啊！”
　　到了北燕，略走了几家济风堂，也不停留，登高山，攀飞崖。饮溪水，食冷餐。夜宿农家，来不及下山就宿在山洞里，或就地搭起帐篷。林奚对待医药万分认真，从不言苦。萧平旌不免对妻子更多了几分钦佩敬爱，心疼她以前独自一人的艰辛。对她更是百般体贴，路险难行时披荆斩棘，灯下撰书时研墨铺纸。还亲自学了烧茶煮饭。每天都带着一副居家好男人的得意相儿。也不怕媳妇嫌烦，晨起到深夜，萧平旌那张嘴根本停不下来，尽讲些奇闻异事笑料段子逗她开心，或是说些甜言蜜语惹她脸红，还把自己从小到大包括惹祸挨罚的经历全都抖个底儿掉。又缠着林奚让她把儿时的事儿也讲给自己听。命定的姑娘如今成了他的妻子，他就是要把她仔仔细细的嵌进自己的生活里，不留一丝缝隙。
　　林奚也很开心，这样的萧平旌让她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那年的金陵城，他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飞扬跳脱的潇洒公子，曾经擎着桃枝憧憬的江湖逍遥，如今竟全都实现了，这么美好的他也重现在她眼前了。于是林奚在萧平旌面前也渐改了清冷的模样，每日望向他的眼神都是藏不住的柔情似水。
　　夫妻俩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一般。果然，北燕的第一场雪刚刚落下，林奚就拉着丈夫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
　　“平旌，你要当爹了！”
　　萧平旌定在那里愣了许久，喜悦一点一点沁到皮肉里，僵硬的嘴角彻底扯到了后脑勺，才抱起媳妇儿大笑大叫起来。
　　有了身孕就无法再爬山越岭，二人商量待林奚胎像稳定后就启程返回大梁。
　　夜间宁静，林奚手执医书看得仔细，不时歪头深思。萧平旌打了热水进来，看到灯影映着妻子秀美的容颜。心内好像飞进一把柳絮一般麻痒痒的。他静静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几大步过去夺下她的书。
　　“今日看得够久了。别累着眼睛，我帮你揉揉脚吧。”说着便蹲下身去脱她的鞋袜。抱着玉足浸到水里。
　　“夫人可真白，将来咱们闺女一定和你一样白白嫩嫩的，玉雪可爱！”
　　“你怎知一定是女孩儿？”林奚轻笑。
　　“男孩儿我也喜欢啊。不过女儿更好，嗯……将来咱家女儿模样随你，性子随我，绝对是这世上最最好的姑娘”
　　“性子随你？那我岂不是要被你们父女两个聒噪死了！”
　　“哎，林奚，我有那么烦人吗？你昨晚不还说我讲话的声音好听，不听着都睡不着觉么！再说了，你性子冷淡，不苟言笑，我要再是个闷葫芦，叫外人看着，以为咱们夫妻一对儿的天聋地哑，可怎么好！”
　　林奚憋着笑，嗔怒一瞪，抬起足尖一撩，把水珠儿全溅到了自家夫君的脸上。
　　自从告诉萧平旌自己有孕后，林奚就成了活干不得，路走不得的娇弱小姐。连他同她说话的腔调都是又软又腻，每日三茶六饭恨不得喂到嘴里，林奚抗议，“我只是怀孕，又没有缺手缺脚，你当我小孩子一样干嘛？”
　　萧姓夫君皮着一张脸，摸摸她的肚子“很快我就要照顾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了，先拿娘亲练练手，孩子他娘可不能这么小气啊！”
　　林奚最受不了他这样缠人了，只好由着萧平旌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许多事竟也开始主动支使丈夫去做，萧平旌更乐的像个小狗一样整日围着她转。
　　四个月后，林奚胎像渐稳，孕吐也止了，萧平旌打算回琅琊山，谁知林奚仗着素日体壮，仍旧每日看书描图，问诊村镇，一路磨蹭着走走停停，未到廊州便已临产。日垂西山，马车停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料定今日进不了廊州城了，萧平旌扶着夫人下车，找到户农家宿下。
　　看着林奚硕大的肚皮，萧平旌又是担忧又是懊恼，埋怨自己不该纵着妻子耽搁行程。好在明日便可进城，老堂主也得到通知在廊州准备多时。等孩儿平安落地。才能再琢磨上山的事儿了。
　　二人借宿的这户农家住着一对老夫妻，这日正巧老先生不在家，老妇人又身患眼疾。家中清贫，并未有多余的饭食，萧平旌把在北燕带的一些干菜取了出来，自去厨房生火做饭。
　　萧平旌端着饭菜进屋，林奚正歪在榻上看书，他噘起嘴走过去一把夺下，“这书晚几日再看也不会长腿跑掉。何苦在这么暗的屋子里看这个。”
　　一面婆婆妈妈的管着媳妇儿一面又忍不住又凑上媳妇儿脸颊盖了好几个大印子。没等林奚翻脸又笑吟吟举起一碟小菜，“我刚煎的香椿干儿，还热着呢，最后这一点了，下次吃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咱们大梁可没有这好东西。”
　　林奚被亲得有些面红，但这是内室，更无外人，她也绝不避忌丈夫的亲昵。
　　“我刚尝了一口。啧，我的手艺是越发好了！你马上就要生产，可得多吃些才行。”
　　“脸大！”
　　林奚坐起来靠在榻上，就着萧平旌的手吃了半碗。
　　夜将过半，萧平旌忽被林奚推了起来，只见她疼的满脸是汗，羊水早打湿了床褥。萧平旌慌了。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屋主妇人患有眼疾，昨夜林奚还说要帮她诊治，自然是无法帮忙。深更半夜的小村庄，人都没有几个，上哪去找大夫和稳婆啊。萧平旌五内俱焚，却半点主意也没有。
　　“平旌！平旌！”
　　林奚定了定神，挣扎着把接生的重要事项一一告知，攥住他的手说，“平旌，全靠你了！”
　　许是林奚全心的信赖给了他力量，萧平旌竟奇迹般的镇定下来。嘴里不住重复着林奚的嘱咐。开始接生。好在林奚身为医家，身体强健，保养得宜。分娩虽说突然，却算顺利。萧平旌紧张和担忧之下亦能应对。
　　听到婴儿啼哭之声的时候，林奚已累得半晕过去了。
　　天色已明。林奚渐渐醒转，觉得屋内血气消散，身子清洁。痛楚锐减。扭头看见自家夫君抱着一个襁褓坐在榻边。眼里满是柔情。
　　密密匝匝的幸福一下子就把这个新晋母亲包裹起来。昨夜到今晨短短几个时辰。他们就都成了父亲母亲。
　　“奚儿，你醒啦。觉得怎样？”
　　“孩子？……”
　　“孩子很好，你看！”萧平旌托着襁褓送到林奚眼前。“是个小子！长得像你。”
　　老堂主闻讯从城里赶来。蒙浅雪也匆匆下山探望。老堂主替林奚仔细诊治了一番，母子二人俱皆康健。得知了顺产经过，更是不住的夸赞萧平旌。萧平旌满脸得意，蹭到榻上赖着媳妇讨赏。林奚只好趁着无人时凑他唇上亲了一口才罢。由于产妇和新生儿不宜挪动，一家人就留在了这个小村里坐月子。
　　大嫂的到来让萧平旌放松不少，他本想把孩子交给蒙浅雪照顾，自己专心侍候媳妇儿。可他儿子却不这么想，刚出生的小家伙还未睁眼，感应却非常敏锐，只要一离了这位父亲大人的怀抱立马大哭不止。被他爹抱着就噘着小嘴睡得香甜。连林奚喂奶的时候都得萧平旌在旁边牵住他的小手才能老老实实吃上一顿。蒙浅雪笑着感慨。“真真不愧是当爹的亲自接的生，这情意当真浓厚。”
　　萧平旌只得把孩儿他娘交给大嫂照料。让他儿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睡在自己怀里。
　　萧平旌抱着襁褓在屋里晃荡着，哄他的宝贝儿子。
　　“小坏蛋，小粘人精，没出生时折腾你娘亲，出生了就折腾起我来了。爹爹抱你抱的胳膊都要没知觉了。爹爹都好几天没抱到你娘了……”嘟嘟囔囔，说是抱怨，语气却是满满的宠溺。“臭小子，你要是个丫头是不是就会乖一点了？”
　　林奚喝了粥，靠在榻上看着这对父子笑。当初是谁说的生女儿性子才随爹的。
　　突然萧平旌眼睛一亮，嘴角乱咧，“奚儿，奚儿，他睁眼了。”
　　长平二年夏末，长林王萧平旌和神医林奚的长子萧符出生在一个简陋农家，小家伙第一次睁眼只模糊看见了白白的一颗小虎牙在面前晃呀晃。于是他又安心的睡起大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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